多亲切啊,这座孤独的山,
还有这道篱笆挡住视线,
遮住了大部分终极的地平线。
可是,当我在此静坐凝望,
我想象中显现了远方的
无限空间,呈现了超人间的
安宁,和无比深沉的寂静,
几乎使我的心充满惊恐。
当我听得枝叶间簌簌风声,
我把这喧声与那无限静寂
相比;我回忆起了永恒,
已死的时令和当前的
活的时令,以及它的声息……
我的思想啊,在这无限中沉没,——
在这大海中沉船是多么甜蜜!
(飞白译)
【赏析】
《无限》诗如其题,是一首容量远远大于其篇幅的哲理田园诗,莱奥帕尔迪在其中用想象开启了通往无限的大门。
与其他浪漫主义诗人一样,莱奥帕尔迪也十分强调想象。他认为“想象是人类快乐的根本源泉”,因为现实中的一切都是有限的,痛苦的,而完美只有在想象中才可以偶尔一见。现实是无诗意的,想象才是有诗意的,特别是一切能暗示“无限”的意象,都是富于诗意的。莱奥帕尔迪的这一观点已经进入了象征主义领域,因此颇受现代诗人们重视。莱奥帕尔迪总爱写朦胧的月光、飘忽的歌声、模糊的远山等等,他的名言是:“最小的模糊观念永远大于宏大的清晰观念。”这在诗学上是一大发现,也许,这就是“朦胧诗”理论的初次概括吧!
《无限》就是这样一首以田园诗为起点、以想象为手段、以无限为主题的奇特的诗。诗中描写的是诗人家乡——意大利中部(当时属于教皇国范围)一个偏僻的海滨市镇雷卡纳提附近的景色。诗人独坐在山坡上,眺望静穆的田野。东方,是亚得里亚海,然而由于地势起伏不平,加以有篱笆阻挡,视野受到限制,不仅望不到远方浩淼的大海,也望不到大部分地平线。然而心灵的视线是不受阻挡的,它比红外线和微波更富于穿透力。它穿透篱笆,穿透树丛,越过起伏的丘陵,延伸向陆海交接之处,延伸向海天相融之处,延伸向有限与无限交会之处。
于是,莱奥帕尔迪在静坐凝望中看到了大海——无限的大海。
越出有限的现实圈子的一跃,像跃入深渊一样,引起了恐惧的、惊心动魄的痛感。这是凡人未曾体验过的无限王国,空间的无限仿佛化成了超人间的寂静,——人间的喧闹已被扔在远远的后方,这种惊人的寂静又化作了时间的永恒。但是,大自然通过视觉和听觉还在继续输入“有限”世界的信息,与想象中的“无限”世界形成了互为表里而又强烈对比的关系: 眼前景色与无限空间的对比,簌簌风声与无限静寂的对比,更替的时令与似曾相识的永恒的对比。——莱奥帕尔迪感到,前者暗示着后者,前者是入门的钥匙,后者才是真理的殿堂。
诗人哲学家在直觉中悟到了禅机: 从有限跃入无限吧!只有把自我(连同自我内心的万般苦痛、万种矛盾)融入无限之中,才能得到安宁,哪怕沉入无限的大海意味着“沉船遇难”,这样沉船又是多么甜蜜啊!如果说陶渊明的“托体同山阿”体现了平静的美,那么莱奥帕尔迪的“大海沉船”却在平静之中含有悲壮的美了。
“莱奥帕尔迪”这一姓氏,在意大利语原义是“豹”。莱奥帕尔迪也真像囚在笼中的豹,他以病残之身狂热地向往着无限的自由,可是他却被束缚在极其狭窄痛苦的有限之中。在“沉船”与“甜蜜”这两个词的强烈矛盾交响中,我们感到了莱奥帕尔迪的悲哀。但是莱奥帕尔迪的悲观主义仍然含有悲剧的“力”,正如朱光潜引用阿贝克朗比的评论所说的:“莱奥帕尔迪有些诗作对生存的价值提出疑问,但甚至在它们怀疑的同时,生命在这样崇高的艺术中把握住了事物本性而取得伟大成就,也就使我们深深感到人生的胜利。”
(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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