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蓝、乌黑,都被爱,都美,——
无数的眼睛见过了晨光;
它们在坟墓深处沉睡,
而朝阳依旧把世界照亮。
比白昼更温存的黑夜
用魔术迷住了无数眼睛;
星星永远闪耀不歇,
眼睛却盛满了无边阴影。
难道它们的眼神已经熄灭?
不,不可能,这是错觉!
它们只是转向了他方——
那被称为不可见的世界。
西斜的星辰辞别了我们,
但仍漂游在茫茫天宇,
眼珠虽也像星星般西沉,
但它们并没有真的死去;
天蓝、乌黑,都被爱,都美,
开启眼帘,面向无限的晨光;
在坟墓的另一面,在他方,
阖上的眼睛仍在眺望。
(飞白译)
【赏析】
普吕多姆的《眼睛》一诗,通过历来为众多诗人所赞叹和描绘的“眼睛”这一意象,成功地将美赋予了死亡和虚无,歌咏了美在死亡中的永生。
诗的基调是柔情和哀伤的相互缠绵。尤其“眼睛”这一抒怀意象贯穿首尾,使得诗人的情感在每一小节诗中都表达得十分深沉动人。
“天蓝、乌黑……”欢笑的,流泪的,含情的,渴望的……世上哪一双眼睛不美?世上哪一双眼睛不曾被爱过?但是,谁也难以想象和不忍想象,那一双双日日迎接晨光的眼睛,生命的眼睛,一旦被死神吻过,它们就弛下了睫毛,沉入坟墓深处。朝阳依旧把世界照亮,世界依然像昨天一样,难道沉入坟墓的眼睛就无法像朝阳一般复活而再升?难道神圣的朝阳竟全然无视那无数双迎接她来临的眼睛中熄灭了哪一双眼睛?——哦,死亡是什么?死亡意味着什么?难道它是比白昼更温存的黑夜?难道它是比黑夜更令人猜不透的魔术?问题是这样古老,答案始终是个谜。不过,诗人无意在此进行解开古老之谜的徒劳之举,他的企图是在这古老之谜的本身上去发现和揭示,并且体味一种充满了魅力的“谜”样的美。
在神的世界,黑夜温柔地拥抱着星星,星星在黑夜宽广的胸脯上永远闪耀不歇。而在人的世界,死亡不仅使眼神熄灭,死后的虚无竟使眼睛盛满了永恒的哀怨和无边的阴影。难道说是因为眼睛听到那古鸟恭贺了“永不再”的声音,以及死神之唇向她表达了高贵的爱情,那满溢着的灵魂的秋波就永远、永远消逝在天蓝色的彼岸?——
“不,不可能,这是错觉!”
诗人执拗地喊道: 这是所有世人甚至上帝的错觉。看哪,美丽的被爱过的双双眼睛,正将阖上的眼帘开启,弛下的睫毛像神鸟五彩的羽毛,缤纷地舒展。它们正在将日日疲于迎接尘世之光的眼睛,转向不可见的世界,那无边无际的太一;它们正怀着希望和爱的柔情,向着他方眺望,拥抱着那边更加辉煌的蓝色晨光……
诗人在哀伤和欢愉交织的诗句中将死亡和死而复生的美表现到了极致,使人在伤感的泪花中品尝到一种精神上至高无上的纯净的甜美。这种近乎宗教幻想般的咏叹,或许在信徒们看来,是论证了天国的存在,但在诗人心中,只是要表达美对死亡这一人类最大缺陷的战胜。用纯美的境界来否定普遍承认的事实,用纯美的力量来否定残酷的“宇宙法则”,就是与宗教含有功利性的美相区别的诗人最高理想的唯美主义美学观。
死亡使生命好像西斜的星星辞别了大地,但死亡并没有将生命的眼睛熄灭,“眼睛”如西沉的星辰,依然永久飘游在茫茫的天宇。
诗人所指的“天宇”,是借科学上的术语和概念来暗喻活着的人们的内心宇宙。每一个被爱过而死去的人,总是不可消失地留存在爱过他的人的心中的。
死亡之所以从来就蒙着一层神秘和恐怖的色彩,是由于死亡之后的虚无使人们感到可怕,使人们在心理上怎么也难以接受。因此,诗人赋予死亡和虚无以神圣的超验和无功利的纯美,其实是在唯美意识的指导下,企图通过艺术升华人类的悲剧。人类的最大缺陷得到了这般纯美的诗化,于是,人生最沉重最浓厚的悲剧意识,就在诗国之中得到了瞬间的安慰和淡化。
(季新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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