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久我们将沦入森冷的黑暗;
再会罢,太短促的夏天的骄阳!
我已经听见,带着惨怆的震撼,
枯木槭槭地落在庭院的阶上。
整个冬天将窜入我的身;怨毒,
恼怒,寒噤,恐怖,惩役与苦工;
像寒日在北极的冰窖里瑟缩,
我的心只是一块冰冷的红冻。
我战兢地听每条残枝的倾坠;
建筑刑台的回响也难更喑哑。
我的心灵像一座城楼的崩溃
在撞角的沉重迫切的冲击下。
我听见,给这单调的震撼所摇,
仿佛有人在匆促地钉着棺材。
为谁呀?——昨儿是夏天;秋又来了!
这神秘声响像是急迫的相催。
二
我爱你的修眼里的碧辉,爱人,
可是今天什么我都觉得凄凉,
无论你的闺房,你的爱和炉温
都抵不过那海上太阳的金光。
可是,还是爱我罢,温婉的心呵!
像母亲般,即使对逆子或坏人;
请赐我,情人或妹妹呵,那晚霞
或光荣的秋天的瞬息的温存。
不过一瞬!坟墓等着!它多贪婪!
唉!让我,把额头放在你的膝上,
一壁惋惜那炎夏白热的璀璨,
细细尝着这晚秋黄色的柔光!
(梁宗岱译)
注释:
欧洲中世纪的一种攻城工具,形如羊角。
【赏析】
《秋歌》是《恶之花》第一部分《忧郁和理想》中的一首。全诗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表现诗人对秋天的感觉和印象,第二部分则抒发他对爱人充满矛盾的爱情。在大多数人心中,秋天无疑是温暖而充实的,和煦的阳光和成熟的果实往往是形容秋天的常见意象。但在诗歌的抒情主人公心中,秋天却带着彻骨的寒冷。“不久我们将沦入森冷的黑暗”,诗歌的第一句就让人不寒而栗。诗人使用的是将来时,这表明他对秋天的感受很大程度上来自这不久就要到来的“森冷的黑暗”。事实上,对未来的悲观绝望是波德莱尔的主要思想之一,是他区别于资产阶级肤浅、虚假的乐观主义的原因之一。正是由于“整个冬天将窜入我的身”,抒情主人公时时刻刻感受着来自冬天的威胁,身处温暖的秋天也感受不到任何温暖。尽管他也拥有过“夏天的骄阳”,然而夏日苦短,“昨儿是夏天;秋又来了!”冰冷黑暗、充满死亡气息的冬天正在步步进逼。
什么是他曾经拥有的有着“骄阳”的夏日?什么又是即将到来的冰冷黑暗的冬天呢?人们常常用季节来形容人生的某个阶段。夏天往往用来比喻年富力强的壮年,而冬天用来比喻年老力衰的老年。譬如说欧阳修的《秋声赋》所咏叹的就是老之将至,人生已经进入秋天。波德莱尔创作此诗的时候四十岁不到,而他其他的诗歌以及他早年的自杀经历表明他并不畏惧死亡、贪恋生命。相反,死亡是《恶之花》最重要的主题之一,是他向往和赞美的对象。因此,《秋歌》并非如中国传统诗歌一样,是一首感叹人生易老之作。实际上,《秋歌》是诗人心中的爱情不敌忧郁的侵蚀、他终于要被忧郁完全主宰的心灵写实。忧郁是伴随波德莱尔一生的怪兽,是时刻折磨着他的精神疾病。波德莱尔一度希望借助爱情对抗忧郁。他尝试过几种爱情: 与让娜·杜瓦尔的肉体之爱、与萨芭蒂埃夫人超脱的精神之爱,以及与女仆多布仑平静的家庭之爱。1852—1856年,波德莱尔常常出没于萨芭蒂埃夫人的沙龙,并且给她写了很多热烈的情诗。当萨芭蒂埃夫人发现情诗作者,准备以身相许的时候,波德莱尔却落荒而逃了。在一些诗篇中,波德莱尔将萨芭蒂埃夫人形容为太阳或者火炬。或许,有着“骄阳”然而短暂的夏天正象征着他与萨芭蒂埃夫人那段短暂然而灿烂的精神恋爱。这份感情同样没有让他摆脱忧郁的纠缠。一旦结束,他就听见了“惨怆的震撼”。显然,“将窜入我的身”的“整个冬天”正是这份挥之不去的忧郁。诗歌通过各种声音意象来形容爱情离开之后,心中越来越浓厚的忧郁之情。一开始,忧郁如秋天枯死的树枝一样,“槭槭地落在庭院的阶上”。而后,它像木柴一样倾坠落下。最后,忧郁变得像钉棺材的声音一样沉闷。
《秋歌》一直被认为是一首富有音乐性的诗,这部分源于作品的节奏和旋律之美,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恐怕与响彻全诗的各种声音有关。枯木落地带给我们的是一种轻脆的音响效果,“残枝的倾坠”带来的是一种略显沉重的喑哑声音,而钉棺材带来的则是一种十分单调沉闷的声音。和欧阳修笔下萧瑟肃杀的“秋声”相比,波德莱尔笔下的“秋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就像西方歌剧舞台上用鼓声作为死亡的声音意象一样,波德莱尔在此为忧郁提供了一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声音意象。这种技法正是波德莱尔所谓的“应和”,或者说通感。波德莱尔认为,“世界是一个复杂而不可分割的整体”。而诗人就是要深入其中,发现其中的统一性、相似性,在自然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自然与人之间、物质与精神之间、情绪与感觉之间建立起精神的桥梁。《秋歌》不仅将作为一种情绪的忧郁和听觉沟通起来,而且赋予了它坚硬的质感,将无形的精神化为了具体的物质实体。从枯木到残枝再到棺材,伴随着这种物质形象的变化而变化的是忧郁的质感、分量。而伴随着质量从轻盈到沉重的变化而变化的,则是愈来愈冷、愈来愈沉重、愈来愈悲观的情感。在此,波德莱尔确实做到了将主观情感寓于客观形象之中。
当抒情主人公的情绪在第一节的结尾到达最低谷的时候,诗歌的第二部分却又让人看到了希望。毕竟,诗人对爱情并没有彻底失望。尽管忧郁早已深入骨髓,但爱情还是能给人片刻的温暖和慰藉。“我爱你的修眼里的碧辉,爱人”。平庸的女仆玛丽·多布仑并不像萨芭蒂埃夫人一样能够提供一种超越现实的精神之爱(您的爱,您的炉火和您的客厅/我看都不及海上辉煌的太阳),但是她的美丽温柔却可以给予诗人平和宁静的家庭温暖和关爱。这份爱不如夏天一样“白热”,却有着“晚霞”或者“光荣的秋天”一样的温暖与柔和。诗人几乎是在粗暴地索取着这份爱:“可是,还是爱我罢,温婉的心呵!/像母亲般,即使对逆子或坏人;/请赐我,情人或妹妹呵,那晚霞/或光荣的秋天的瞬息的温存。”因为他知道“不过一瞬!坟墓等着!它多贪婪!”诗人不知道内心深处的忧郁何时发作,但知道它一定会彻底吞没自己。因此他希望趁着这短暂的时光,充分享受“这晚秋黄色的柔光”,尽管心中依然对“那炎夏白热的璀璨”“惋惜”。在此,我们看到即使愤世嫉俗如波德莱尔者,内心也深藏着对人间柔情与温暖的深沉渴望。这份渴望恰如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对生命的眷恋一样,让人温暖,但更让人悲伤。
(向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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