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凉的医院使人厌烦,还有恶臭的乳香
拖着帷幔平庸的白色
升向空墙上百无聊赖的十字架,
奄奄一息的病人拱起老迈的脊梁,
拖着身子,不是去暖他的腐疽,
而是为看小石子上的太阳,把
苍白的毵毛和癯颊的颧骨贴在
那一缕明媚的阳光炙烤着的窗上。
他张开发烧的嘴,恨不得吞尽天上的蔚蓝,
正像年轻时为了吸取生命的珍宝,
那样贪恋着处女的玉肌!现在他
辛酸的长吻只染污了温暖的金色玻璃。
他沉醉着,忘记了那可怕的圣油,
汤药、挂钟、病床,还有
咳嗽;当黄昏把红色铺上瓦片,
他的眼睛,在沐浴着霞光的地平线
看到金色的征帆,宛若美丽的天鹅
睡在绯红而芳香的河上,
河水摇晃着鹅黄的光泽和憧憧帆影
载着回忆悠悠地逝去!
他厌恶那些冷酷的灵魂,
他们在幸福中狩猎,只饱塞了自己的胃口,
却顽固地寻找这种垃圾,
献给哺乳婴儿的妇人。
我逃遁,扒遍所有的窗子
在那里我超脱人生,祝福人生,
在永恒的露水洗涤的玻璃中
纯洁的晨光染上“无限”的金色。
我对窗凝眸,自身的回映却成了天使!我羽化了
——让玻璃窗变成艺术,变成神秘吧——
我深愿再生,把美梦织成冠冕,带到
未来的天堂,那里的“美”怒放着花朵!
然而,唉!人世间自有它庸俗的主宰:
它纠缠你,使你作呕,使你无处藏身。
它那愚蠢造成的污秽呕吐,
迫使你捏着鼻子面向太空。
啊!这个谙尽辛酸的我呀。难道就不会
借重受欺凌的怪魔,冲破这层玻璃,
鼓起无羽毛的双翅倏然而去,
冒那在永恒中失足堕地的危险。
(葛雷译)
【赏析】
此诗是马拉美早期诗作,于1863年写成,1866年发表于《当代巴那斯》,共有十节四十行,与马拉美后期诗作相比,还是比较易懂的。它结构上可以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即前六节,构成象征的喻体,第二部分,即后四节,构成象征的本体。
此诗可以理解为诗人对理想的追求。诗的前6节写的病人是诗人心境的象征,他感到所处的现实就像一个大医院一样充满着腐败、痛苦和死亡的气息,令人厌恶;后4节已由象征转入到了本体的描绘,叙述的主体已不是病人,而变成了诗人“我”,刻画的是“我”直接的内心感受了: “我”厌恶冷酷无情的灵魂,肮脏污秽的生活,向往天堂的美好,愿意不顾一切地去争取,但就像伊卡尔忘却蜡粘的翅膀飞往太阳,最终还是难以实现梦想。在这里,“我”就是那个沉疴中的病人,充满死亡气氛的医院就是污浊的现实,而窗外则是我理想的天堂。“窗”在这里因此成了横亘于现实与理想之间的一道界线,也成为此诗的中心意象。
让-皮埃尔·里夏尔(Jean-Pierre Richard)在《马拉美的想象世界》中曾写道:“在感性世界中,这种禁闭导致对高度的封锁,对蓝天的冻结,这便是著名的‘窗’的主题。以往那个有缝隙的、可以穿过的……空间,如今坚硬而紧闭。‘窗’不是接纳愿望,而是抑制愿望,在刺激愿望的同时,又打击愿望。因为‘窗’虽然能让目光穿过,但也阻挡了目光的运动,这运动试图抓住目光所及之物。在天空与我们之间,在彼岸与此岸之间,‘窗’插入了一片不可分割的透明,铺开了一片瘫痪的蓝色的‘不’。从物质成分上讲,‘窗’的玻璃组织具有均质性、静止性;它排斥一切不均匀性——污渍、起伏、云雾——这一切都可能给我们对彼岸的渴望提供一种入世的托词,但也可能提供一种穿越的途径。”在这里,里夏尔实际上指出,马拉美赋予“窗”的喻义不是单一的,而是逐层展开的。诗的前六节写道,奄奄一息的病人厌烦了医院和医院里的恶臭,于是拖着瘦骨嶙峋的身子把苍白的脸贴在窗户上,透过窗户,病人终于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蔚蓝的天空、沐浴着霞光的地平线、绯红芳香的河水和憧憧的金色帆影。在这里,诗人首先通过窗玻璃具有物质感这一意象暗示着“窗”的阻隔性。“苍白的毵毛和癯颊的颧骨贴在/那一缕明媚的阳光炙烤着的窗上”,“现在他/辛酸的长吻只染污了温暖的金色玻璃”。病人虽然可以透过玻璃看到外面的世界,但玻璃只允许他的目光通过而阻隔着他的身体通过,所以,外面的世界即使近在咫尺,病人与它之间还是有这么一窗之隔,就连呼吸也不能逃离,最终还是被阻断在这窗之上,成为“温暖的金色玻璃”上的一摊污迹。但是,“窗”又绝不仅仅是一道阻隔,它同时还是逃遁的通道,既是身体逃遁的通道,又是幻想逃遁的通道。窗玻璃是透明的,它与不透明的墙不同,它让人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就成了这密不透风的医院里唯一能与外面的世界接触的通道,所以,逃遁的“我”才不顾一切,“扒遍所有的窗子”。
然而,马拉美似乎并不认为现实的逃遁是可能的,他所追求的理想并不是可以通过行动实现的道德理想或政治理想,而是柏拉图式的永恒的“美”。1863年,马拉美将《窗》寄给朋友卡查里,在信中,他这样写道:“我庆幸,行动不是梦想的姊妹。……假如梦想与行动为伍,丢失她的纯洁而堕落,那么我们,我们这些厌倦尘世,只有梦想的家园可以依托的不幸者,在哪里才能获救呢?亨利,畅饮理想吧。尘世中的幸福是肮脏的——需要结满老茧的双手才能将它抬起……不要在这幸福的天花板上寻找那理想的天空,或者故意闭上你的双眼。”因此,在诗中,那身体通过行动来逃遁的象征只是昙花一现,在幻想中逃遁才是马拉美的中心。这时候,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镜子,但映照出的不是病人的躯体,而是天使,“我”死而再生,梦回天堂。通过《窗》,诗人隐晦地表达了他对理想的追求,追求而又不得的痛苦,以及在梦幻中寻找安慰的无奈。
(苏东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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