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薄荷在水面飘香,
芦苇轻轻摇晃,
玫瑰色染红了东方,池水微波荡漾,
清风吹拂在芦苇和薄荷丛上。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些野花野草
多少年后会进入我的诗章,
我会呼唤它们的名字,从这遥远的地方,
却不能置身花丛,到那清澈的池塘。
我怎知为了再现那个充满生机的世界
竟会这般寻词觅句,搜索枯肠,
我怎知就那么一次跪在池旁
竟会这么长年痛苦,久久难忘。
我只知芦苇芯里
有种弹性纤维,又长又细,
可拿它织一张网又轻又密,
但用那网捞捕什么,却是枉费心机。
我那少年时代的仁慈的上帝,
我那晴朗的清晨的神圣的上帝!
难道说今生今世我再也闻不到
长在清水池塘的薄荷花清冽的香气?
难道说一切都永远留在远方,
难道说我只能在绝望中向往,
难道说我再也见不到一簇芦苇,
见不到芦苇那普普通通的形象?
(易丽君 译)
【赏析】
首段短短的四行诗,展现于读者眼前的,是一幅夏季清晨池塘的静谧景色。而这静谧的画面感,却偏偏是通过几个动词,在人的脑海中呈现出来的: 飘香、摇晃、染、荡漾、吹拂。它们宛若画家握笔的手,勾勒晕染,于动中展示静;于飘忽不定的香气、芦苇的身形、玫瑰色晨曦、微波清风中,带给人美好而安详的感受。
正当这感受使人沉醉之际,作者却猝然把我们从画面之中拉回到纸面之前——它们原来只存在于多年前的回忆里,暌隔久远,虽至美却不可触。正如一句话所说,“把我们手中失去的一切,放在心底里来爱抚”。所以,也许恰恰由于已然失去,“这些野花野草”才会在不期然的未来“进入我的诗章”,“我会呼唤它们的名字,从这遥远的地方”。
追忆总是人生中永不退色的主题。因为人的一生就是由无数的过去累加而成,在对过去的怀恋中,人们更清醒地意识到并且感觉着自身目下的存在。随境遇变化,怀旧常常是伴随着痛苦的——“我怎知就那么一次跪在池旁 / 竟会这么长年痛苦,久久难忘”。同样的事物,在我们将其拥有和失去的不同时段里,对它们的命名是截然不同的。晴朗的清晨,清水池塘边的“野花野草”和“普普通通的”芦苇,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之所以觉察不到它们的美好和珍贵,是因为,他本身就是这些自然之物中的一部分,他只能拥有一次的青春会和它们一样无可觉察地逝而不返。因此当多年后回顾那个清晨时,不仅年少时光无从挽回,池塘、芦苇、薄荷、晨曦、清风也随之远去了,“上帝”也亦是少年时代的,是属于那个晴朗的清晨的,如今“他”已将作者永远和逝去的时光隔离。
作为诗人,作者试图挽回“那个充满生机的世界”的方式,就是“这般寻词觅句,搜索枯肠”。然而在这里,费尽心思地捕捉字句,以期毫厘不爽地再现场景,成为徒劳。我们知道芦苇芯中的纤维,是造纸工艺中的极佳原料,它有韧性,柔软、细腻,尤其适宜用来制作中国宣纸。作者却提出“拿它织一张网”的假设,这岂不是违背常识的么?用这“又轻又密”的网来“捞捕什么”,毫无疑问正是“枉费心机”。诗歌语言的最大魅力,就是它往往让人迷惑的复合含义。在《芦苇》这首诗中,“芦苇”的形象正可于“网”的意象中被掘出新意。如果从“拿它织一张网”的句面意思进一步向前思考,我们不难觉察,这“网”实则是暗喻纸张——诗人用以“寻词觅句”的最熟悉、最日常的工具。双层含义在这里构成这样一种寓意: 质地同纸的“网”在水中当然谈不上捞捕什么;要在人的意识和头脑意象的海洋中捕捉足以精准达意的语言符号,同样徒劳。
细读一首精致的诗歌犹如品赏音乐。如果说首段是安详甜蜜的前奏,第二、第三段转入探寻和挣扎的紧张状态,第四段关于“芦苇”的譬喻使旋律陷入沉郁的绝境,那么接下来,作者对上帝的呼喊则把我们带入诗歌的高潮——作者在不断深化的追索中体现出来的痛苦实则包含着双重的指向: 对无可挽回的过去的痛惜,和捕捉文字与现实之间的契合点之艰难。
作为“斯卡曼德尔”诗社的五诗人之一,杜维姆被评价为“最充分地体现着斯卡曼德尔派的宣言,为生活所陶醉,洋溢着活力与机智”(易丽君: 《波兰文学史》)。《芦苇》收录于他的早期诗集《血语》(1926)中,这首诗无论是从内容还是语言上,都表达了对诗歌语言和技巧的追求。“斯卡曼德尔”派在其诗歌月刊的发刊词上说:“我们想要夺取,抓住,点燃人们的心灵,想要成为他们的欢笑和眼泪……因此我们毫不动摇地相信优美韵律的神圣性……”而《芦苇》,正是这一精神的诗体表露吧。
(巩亚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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