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支蜡烛就要熄灭。
窗外寒风凛冽,
卷起团团飞雪,
把鲜花连同美梦轻轻摇曳。
月亮失去光辉,林中鹧鸪早已绝迹,
只有寂静和死亡,虽说心跳这般剧烈,
当我用手指捂住眼睛
便见天堂金色的大门和帐幔的殷红颜色。
盛装的天使在棺材上跳跃,
天地间笼罩着一片洁白,
闪烁的星光时明时灭,
自诩富有生命的大地——空空如也。
(易丽君 译)
【赏析】
《除夕之夜》发表于波兰《文学生活报》1979年第5期。翌年,诗人与世长辞。
这首诗,就是写这样一位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老人的目光穿透了除夕之夜烛光尽熄的寒窗,望向死亡。现在,就让我们静默地蜷缩在他的椅畔,聆听这位老人思想的喃喃细语,追随他的目光,感受他沉寂孤独而又起伏变幻着的内心世界吧——
场景是烛光奄奄一息的室内,窗前独坐的老人,窗外凛冽寒风卷起的飞雪。这是一幅凄凉冷清的画面。然而老人的思绪中,竟然有鲜花与美梦在轻轻摇曳。他是在回忆年轻时代的美好时光么?
时间走向何处,是人一生中时常会迎面相逢的问题。你不会时时地挂念着它,然而每当你迈入一个崭新的阶段,翻开人生全新的主题时,它就会不期而然地进入你的脑中。在人生不同的阶段,对这个问题的思索,也是带着全然不同的色彩的。其实,早在31岁那年,伊瓦什凯维奇,这位享有“诗人中的诗人”盛名的斯卡曼德尔诗社成员,也曾经以一个优秀的散文家的笔触写下过名篇《草莓》,其中就有一个青年人对于时光流逝之惑的捕捉:“树木是绿的,但只须吹第一阵寒风,顷刻之间就会枯黄;天空是蔚蓝的,但不久就会变得灰惨惨;鸟儿尚没有飞走,只不过是由于天气异常的温暖。空气中已弥漫着一股秋的气息,这是翻耕了的土、马铃薯和向日葵发出的芳香。还有一会儿,还有一天,也许两天……”此中诗人所作的追问与自答,是带有深思而不失奋进的朝气,蕴含着期待和憧憬的:“我们度过的每一天时光,都赋予我们不同的色彩和形态。每日朝霞变幻,越来越深刻地改变着我们的心性和容颜;似水流年,彻底再造了我们的思想和情感。有所剥夺,也有所增添。当然,今天我们还很年轻——但只不过是‘还很年轻’!还有许多的事情在前面等着我们去办。激动不安、若明若暗的青春岁月之后,到来的是成年期成熟的思虑,是从容不迫的有节奏的生活,是日益丰富的经验,是一座内心的信仰和理性的大厦的落成。”这大概也是老年伊瓦什凯维奇回忆中的一部分?逝去时光的珍贵,鲜花与美梦,也依然是和诗人31岁那年品尝到的六月草莓一般吧,“它虽然使我们惴惴不安,却浸透了一种不可取代的香味儿,真正六月草莓的那种妙龄十八的馨香”,然而对未来的期冀,已经不再那样的温厚而现实了。
“月亮失去光辉,林中鹧鸪早已绝迹, / 只有寂静和死亡,虽说心跳这般剧烈”——这心跳的剧烈,是出于对悄悄缠绕身旁的寂灭的恐惧,还是对鲜花与美梦的强烈的不舍?“当我用手指捂住眼睛 / 便见天堂金色的大门和帐幔的殷红颜色”——在死亡的幻象前捂住眼睛的老诗人,与其说他无助凄凉,倒不如说他更像个在未知世界前瑟缩而又好奇的孩子。
伊瓦什凯维奇不愧是擅长用词汇的魔棒支使色彩和韵律舞蹈的魔术师。黑夜,金门,红帐,白雪;现实与幻象;跳跃的天使和时明时灭的星光。这样魔幻的境界在死亡的意象里,依然注入了一种神奇而引人入胜的美感。通过“自诩”一词,我们仿佛抬头就能瞥见,老人唇边一抹嘲讽的微笑——大地,这蕴含无尽能量的生命之母,也抵挡不住无情的时光把它的子嗣一一夺走。而“我”,终有一天也要脱离你这“富有生命”的大地,去向何处?这仅仅是必然,却已不是眼前的一切所能解答的了。因此,在这抹微笑中,也是包含着轻轻的、不失理性的自嘲吧。第二年,诗人在临终前,写下了最后一首诗——《一个游方诗匠的辞世歌》。他与人间的生灵作别,与云霞作别,与长夜黎明作别,也与自己的躯体、梦境和心灵作别。他是个爱人间世界的诗人,也许正因为深沉地爱恋着生,才能这样沉静地思考死亡。
(巩亚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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