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地方可不是老人们待的。青年人
互相拥抱着,树上的鸟类
——那些垂死的世代——在歌吟。
有鲑鱼的瀑布,有鲭鱼的大海,
鱼、肉、禽整个夏天都赞扬不停
一切被养育、降生和死亡者。
他们都迷恋于种种肉感的音乐,
忽视了不朽的理性和杰作。
2
一个老年人不过是卑微的物品,
披在一根拐杖上的破衣裳,
除非是他那颗灵魂拍手来歌吟,
为人世衣衫的破烂而大唱;
世界上没什么音乐院校不诵吟
自己的辉煌的里程碑作品,
因此上我驶过汪洋和大海万顷,
来到了这一个圣城拜占庭。
3
啊,上帝圣火中站立的圣徒们,
如墙上金色的镶嵌砖所显示,
请走出圣火来,参加旋体的运行,
成为教我灵魂歌唱的导师。
消毁掉我的心,它执迷于六欲七情,
捆绑在垂死的动物身上而不知
它自己的本性;请求你把我收进
那永恒不朽的手工艺精品。
4
一旦我超脱了自然,我再也不要
从任何自然物取得体形,
而是要古希腊时代金匠所铸造,
锻金的和镀金那样的体型,
使那个昏昏欲睡的皇帝清醒;
或把我放在那金枝上歌吟,
歌唱那过去和未来或者是当今,
唱给拜占庭的老爷太太听。
(袁可嘉 译)
注释:
叶芝认为公元6世纪查士丁尼皇帝统治下的拜占庭王朝(527—565)是贵族文化的代表,那时精神与物质、政教与文艺、个人与社会得到了和谐的统一。
“人世衣衫的破烂”指短暂的人世生活。
叶芝认为人工的东西(如工艺品)、理性的东西(如哲学、诗歌)是不朽的,自然生长的事物(如人类和生物)则是暂存的。
古代工艺品中有金铸的树,上有小鸟鸣唱。
【赏析】
《驶向拜占庭》是叶芝最负盛名的长诗之一,写于1928年,是诗集《塔堡》中的第一首诗歌,也是象征主义的代表作之一。
《驶向拜占庭》表现了诗人对灵与肉、永恒与生命之间矛盾对立的独特领会,表达了他在年华老去之后,希望通过艺术追求不朽的愿望。全诗的抒情活动建立在有生命的生物和永恒的艺术与理性产品两组象征上,前者暗示有限的生命、物欲和自然,后者象征超自然的不朽、永恒,核心象征是“拜占庭”。
诗题中的“拜占庭”,通常是指中世纪的东罗马帝国,以首都君士坦丁堡(今土耳其首都伊斯坦布尔)为中心。如同伊斯坦布尔是地理上连接东西方的纽带一样,拜占庭则在时间和心理层面上作为沟通古希腊和文艺复兴的桥梁而闻名遐迩。正是而且唯有通过拜占庭,近现代西方文明才可能寻访那些远逝的依稀缥缈的古希腊梦影。
在英国贝尔法斯特的一次BBC广播节目中,叶芝说道:“我打算写写自己的灵魂,因为叩问灵魂正是一位老者的分内之事,关于这个话题的一些想法我写进了《驶向拜占庭》中。……拜占庭曾经是欧洲文明的中心及其精神哲学永不衰竭的源泉,我把朝向这座城市的旅程作为追寻精神生活的象征。”叶芝认为公元6世纪查士丁尼皇帝统治下的拜占庭王朝(527—565)是贵族文化的典型代表,那时精神与物质、文艺与政教、个人与社会得到了和谐的统一,拜占庭作为内蕴丰富的象征,代表着一个超凡的新的永恒,是诗人的理想的永恒之乡。然而现实中却充斥着种种危机与灾难,这首诗就表达了他对情欲、现代物质文明的厌恶和对理性、古代贵族文明的向往。
本诗是一首严整的八行体诗,共四节。第一节借助一系列富于生命力的人与动物的象征,说明肉体存在是有限的。诗人向读者展示了一个老人无立足之地的国度,充斥着放纵、张扬和轻狂。人在年轻、生命旺盛的时候,死亡划定的有限还没有明显地威胁到脆弱的生命,他们拥抱欢笑,树上鸟儿歌唱,水中鱼儿游动……一切生命都是为了出场而出场,他们“迷恋于种种肉感的音乐”,只能感受到仅仅为当下存在的、排斥任何深度和广度的肤浅世界,芸芸众生的——人的、鱼的、鸟的世界。在他们聒噪的、急煎的欢唱中,没有老人的音符,没有为不朽的智慧丰碑留下半拍的停顿和凝神,他们“忽视了不朽的理性和杰作”。
第二节起句接着第一节起句,都从老年人着笔,构成意义的连贯。投入生命运动的是年轻人,老年人把生命耗尽了,成了“卑微的物品”,他们就像“披在一根拐杖上的破衣裳”。一个不再年轻的老者,在他人的眼里,变成了一件视同无物的卑微之物。他被物的国度放逐,渴望倾听灵魂的天乐。老年人已达到物质生活的极限,开始向往心灵与精神永恒。但是,在这只懂得迷恋、膜拜物质享受的土地上,所有投向灵魂的奉献也不外乎被假借、被盗用。除了转身离去,去到圣城“拜占庭”,“我”还有什么选择?万物驻行无常,悟透了物质自然之有限的“我”,终于了却尘念,“驶过汪洋和大海万顷,来到了这一个圣城拜占庭”。在诗歌的象征体系中,拜占庭并不仅指涉具体地理与历史的拜占庭,还象征着艺术和工艺创造的永恒圣殿。叶芝认为,艺术品与理性创造物都是永恒不朽的,它们都不再流连生命,而是向往永恒。
启示已经有了,但只有老年人悟到了,世界上还有很多人都在浑浑噩噩地活着,过着醉生梦死、等待救赎的生活,人们需要圣徒的再次降临,人们期待着真理的诞生。第三节呼唤那些镶嵌在拜占庭砖墙上的圣徒与智者们走出他们那高贵的位置,走向人间,投向生命运动当中,启发人们抛弃那些庸俗的爱好,超越世俗的羁绊,进入“永恒不朽”。
从这一节开始,诗人主观的抒情态度已经很明显,有限的人生充满了痛苦,纵情尽欢,终究抵挡不住时间的无情。与时间相比,肉体转瞬即逝。这样的肉体,被本能、欲望和感官刺激左右的肉体,把灵魂、精神禁锢其中而窒息的纯生物肉体,正是叶芝所弃绝的。要想超越这些苦恼与困惑,只有放弃那“执迷于六欲七情”的心,超越到永恒的艺术与理性之中。
第四节继续表现诗人这种带有浓厚宗教意味的感悟:“一旦我超脱了自然,我再也不要/从任何自然物取得体形,/而是要古希腊时代金匠所铸造,/锻金的和镀金那样的体型,/使那个昏昏欲睡的皇帝清醒;/或把我放在那金枝上歌吟,/歌唱那过去和未来或者是当今,/唱给拜占庭的老爷太太听。”他站在人类历史现状与展望的语境下来思考人的物质存在和精神存在,即生存的意义问题: 生与死、肉体与灵魂、此岸与彼岸、死亡与不朽……
这首诗结构谨严,语言洗练,富于暗示意义,玄学与象征的意味很浓。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在用诗的象征,唤起人类的“大记忆”或“大心灵”。在人类的精神生活中,对生与死、灵与肉、现世和永恒的问题,尽管许多凡夫俗子意识不到,却时时困扰着诗人和哲学家的心灵。叶芝在本诗中述说了自己的答案: 生命是有限的,无须流连沉迷,人应当超越物质自然,到艺术与理性的殿堂中寻找永恒的精神存在。
(党啸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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