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自由撰稿人马里亚卡斯受托看望一位名叫菲里庇底斯的老人。品茶闲聊之际,一只普通玻璃杯引发了老人对往事的回忆。原来老人年轻时娶了高他一头的漂亮姑娘康斯坦莎为妻。一次,他们从一个俄国人手里买下了12只普通的玻璃杯。在家乡士麦拿遭到洗劫和大火后,玻璃杯成了他们手中唯一的财产。一个吉卜赛女人占卦说这些玻璃杯全部破碎之日便是菲里庇底斯丧命之时。从此,康斯坦莎开始为保存玻璃杯而殚精竭虑,她为女仆失手打碎玻璃杯而动怒,也为醋意大发而摔过杯子。当只剩下最后一只玻璃杯时,康斯坦莎终于不堪爱的负担,在忧郁之中跳楼身亡。菲里庇底斯娶了女仆阿格雷娅为第二任夫人。她继续着照料菲里庇底斯和保护玻璃杯的重任。
【作品选录】
起初,弗兰克希街的这个人家不愿意把宝贝女儿嫁给一个出身平常而又无固定资产的年轻人。康斯坦莎也在为是否应该嫁给一个比她矮一头的人而犹豫不决。她经常会一面撕石榴花,一面低垂着眼帘往下看。她常常整个上午整个上午地把但丁和歌德的诗句抄到皮面笔记本上,或者用水彩胡乱地涂抹一张从未见过的英国风景,但是耳朵却在注意地听着那个令人讨厌的、肌肉发达的矮个子男人的坚定脚步声。她的姐妹们把身子探到窗口眺望着,并及时把那家伙什么时候能走上来告诉给她。每逢这种时候她总是情绪不好。
她的眼睛盯着地面(她的鼻子是完美无缺的)说:“你难道不觉得个头上的差别会使我们看上去很滑稽吗?”
“我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答道。
“噢,请不要碰我!我讨厌让我看不上眼的人摸碰,”她坦白地说,“就连我非常喜欢的亲姐妹都尊重我的感情。”
她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过你并非冷若冰霜。”
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也可能是被石榴花映衬的吧。
“噢,走开。谁知道我是怎么一个人呢?反正我自己不知道!”她觉得自己简直在嚎叫。
结果他还是摸了她。他有一副虽小但却令人无法抗拒的手。
一对年轻人在弗兰克希街的房子里结了婚。客人们对糖果盒子的精巧设计的赞扬声还萦绕在耳际的时候,新郎就被他在科尼亚的表弟叫了去。
康斯坦莎写道:“央克,你在那些土耳其人当中干些什么呢?还有你提到过的那个俄国人。我不喜欢男人之间互相宴请。男人的举动有时带着些诡秘的色彩。”
她又写道:“你为什么不来信要我也去呢?我对脏土、苍蝇、土耳其人、烦闷(那儿只可能令人感到烦闷)全都不在乎。我来管家。我要把结婚时收下的五套茶具中最漂亮的一套带去。只要你写信要我去!在挑选窗帘布料方面我是有眼力的。噢,央克,我简直无法安心睡觉了!你信中讲的全都是鬼地毯的事!”
天凉以后,他回来把她接了去。在驿站换马的时候,她摘下面纱,十分厌恶地说:“我已经闻到骆驼味了!”他很担心她对他的感情能否经受得起环境的考验。
晚些时候,秋月又引起了她的一番议论:“你看见月亮了吗?这简直只是月亮边儿,像个小小的冰溜!”
她把他的头抱在怀里,仿佛那头已经不再属于他了,仿佛她打算保护它不受外界的伤害。这是完全可以做得到的,但是却不能保证它不受她的伤害。在晨曦中,他们斜着眼睛偷偷察看对方的嘴角,唯恐外人会发现上面的伤痕。晚上他们聆听着小街上的尘埃和讲话声。他不再为两口子一起坐在桌边念酒瓶上的商标和揉搓面包而感到烦闷了。实际上,他们搓揉着沉默,因为两个人都十分清楚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经过科尼亚的这段生活之后,他们发现在士麦拿时两个人经常不能呆在一起。这倒不是因为由于生意上的需要而不得不经常外出(他确实常去雅典、亚历山大,有时也到马赛),在这种情况下,书信反倒使他们之间联系得更加紧密。主要还是由于社交上的需要。两个人都有自己的活动圈子,他们在别人家里经常不得不从房间的两头互相望着对方那张本应只归自己所有而实际上却属于大家的脸。每逢这种场合,他总是对她的漂亮身材和珠光宝气赞叹不已,可是她却痛苦地揣测着谄媚者们如何夸奖她的丈夫。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有时他俩居然会在朋友的家里一块跳起舞来。
她是否偷过情,他不愿意猜测。而她也对丈夫有情妇的事情泰然处之。对于男人的某种程度的不忠实,陈规陋习总是予以默认的。此外,她说,他永远也不会离开我。
他确实不会离开她。他们是相爱的。
有时他们两个人(通常是和别人一起)也骑马到布尔诺瓦上面的橄榄树林里去。她骑着丈夫在她生日那天为她买的栗色马,不断地回头在人群中找寻自己的丈夫,但是表面上又装出不是在找人的样子。一旦透过粗糙的黑色树干看到那闪闪发亮的皮鞋和裹腿,她就再转身去和旁边的法国人、意大利人、波兰人谈论文学。她骑在光油油的马背上,懒洋洋地用手套轰赶着苍蝇。在三个外国男人中间,她最喜欢那个法国人,因为他的虚伪给了她一种安全感。
那天早上她从马上摔下来后,是艾蒂拉赫把她抱到大路上去的。
“我讨厌你们看到我这副样子,”康斯坦莎·菲里庇底斯不高兴地说,但却没有抱怨的对象。“实在可怕得很。不过在不得不面对现实的几乎所有场合,人的样子都是可怕的。”
她吃了很大的苦头,特别是为失去了两个人都希望要的孩子而十分伤心。
她一再安慰他,不让他泄气。“央克,这不会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然而,事情很可能跟他们的愿望相反。
他们在码头附近还有一幢玫瑰色的大理石房子,每次开门时,从光灿、蔚蓝的爱琴海上吹来的阵阵微风就会穿堂入室。凡是透过格子窗看到那对夫妇的陌生人,无不羡慕他们的美满。
开初简直无法相信他们的生活会受到任何外界事件的影响,而事实恰恰相反,至少他们在城市遭到洗劫之后被迫在驱逐舰甲板上度过的那段短暂的时间内是这样的。那个与他们在感情上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城市如今变成了熊熊的大火,滚滚的浓烟映红了凝滞的海面。他四处奔跑寻找着失散了的妻子,连小腿撞到了扶梯上都没有发觉。他呼唤着她的名字。逃难的人群中一片混乱,有的人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有的人衣服却很干爽;有的人毛发被烧焦,有的人血流不止。他们都因为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件而惊恐万状,没有一个人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们身上的时髦衣服早已不成了样子,他们呆呆地望着烈焰中的城市。最后总算买通了法国驱逐舰上了船。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一个身穿破烂不堪的英国人字呢衣服的矮子推推搡搡地在他们中间跑来跑去并连声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这显然不会把他们唤醒并引回到现实中来。对他们来说,此刻即使把草帽边放到嘴里嚼一嚼,也会像饼干一样。“康斯坦莎!”他大声地叫道,“康斯坦莎!”人们的视线被他捶胸顿足的样子缓慢地吸引过来。人群中一个皮肤黝黑、块头很大、看来要体面一些的人走出来,给了这个疯子几拳,可能是因为无法忍受“忠贞”二字的讽刺意味吧。
菲里庇底斯只顾在人群中钻来挤去,根本没有停下来琢磨基考底斯(是基考底斯吗?他是个药剂师吧?)为什么在这条吉凶未卜的船的铁甲板上打他。事过多年以后,他已经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了。可是,当时,他一门心思要集中全力爬上软梯。他在想,在他们莫名其妙地分开之前,他曾怎样想方设法帮助她不要在这充满敌意的气氛中从绳梯上摔下来。
“是康斯坦莎吗?”他哀求着,想把她召回到残存的生活中来。
他看着她从黑暗中走过来,不合时宜地戴在头上的那顶插着羽毛的帽子被城市的火光映成铜绿色。她奔跑着,身上那件原本很好看的银色连衣裙从上到下撕了开来,但摸上去倒还柔软。她偎在他身边,安慰着他。
“央克,”她歉疚地说,“我差一点儿把咱们那个盒子给丢了。我把它放到地上,一转眼的工夫,等我再去找的时候,却发现上面坐着一个人。”
他模糊地记起了当时如何费劲地把那个完全可以处理掉的、经不起磕碰的纸盒子弄上了软梯。实际上本来没有必要把它当作唯一幸存的财产这样加意保护。
如今她站在令人很不舒服的亮光里面,头上戴着那顶愚蠢地插着羽毛的小帽子,手里抱着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硬纸盒子。
他松了口气,大声问道:“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呀?”
“从科尼亚的那个俄国人手里买来的玻璃茶杯,”她答道。
“这些杯子完全可以跟着他一起回到俄国去,或者在科尼亚砸掉了事,我才不会介意呢!盒子!天哪,玻璃杯!”
熊熊的火光使她睁不开眼睛。她实在受不了啦,于是在甲板上放肆地失声痛哭起来,不过这已经不再引人注意了。
一条小船随波漂去,上面空无一人,看来已经被人丢弃了。一具尸体脸朝下地漂在水面上,头一直沉在水里。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叫喊:“船开了!我们得救了!”似乎真的可能得救,确切点说是死而复生吧。
他挽着她的手臂,默默地凝视着士麦拿的死亡。纸盒子在她的裙兜里,正随着她的呼吸在一起一伏地动着,看来,她决心不再放开它了。
菲里庇底斯夫妇去了雅典,住在利卡维多斯山脚下的一套公寓里。那个地点不能说不时髦,虽然为了使生活快乐一些她本来可以结交一些朋友。
关于自己的态度,她做了这样的解释:“我太知足了,也可以说是太自私了,所以不愿意去参加那类活动。”
她的口气十分坚决,似乎准备着有人前来验证。然而,她丈夫从不吭声。至于仆人嘛,终究是仆人。
菲里庇底斯夫人在丈夫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到地中海沿岸各港口去的时候,已经习惯了孤身独处。他猜想,自己走后她可能感到更幸福。分离使她心平气和(至少从她的脸来看是这样的)。
最亲爱的央克(她有一次这样写道):
每逢你不在,我总能够平心静气地回想过去的事情,不受眼前那些令人难受的事情的干扰。你可能会说: 那些叫人难受的事情呢?哎,事情一过也就不必再去为之难受了。
我顺便告诉你,阿格雷娅打碎了一只玻璃杯,我给了她一个嘴巴,她没有哭。有时候我想,这个女孩子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感情,现在我才知道: 她很会体贴人,所以难得哭一次。央克,我十分器重她,不过这话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直接告诉她的。如果讲了,我们两个人都会非常尴尬的!但是她打碎了一只玻璃杯,如今你在科尼亚从俄国人手里买来的杯子就只剩下两只了。在我们所受的一切损失中,这无疑是最严重的,所以每打破一只这么结实、这么经摔的杯子,我精神上都要受到很大刺激……
菲里庇底斯夫人的确受了很大的刺激,甚至一病不起。他回来时发现她躺在床上。
“没事儿,”她说,“不过是偏头疼。”
可是她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讲出声来。
她说:“你不在的时候,家里没出什么事情。只是打碎了那只玻璃杯,那只倒霉的俄国杯子。”
他们俩为这件事情放声大笑了好一阵。他轻轻地抚摩着她,但却并没有表示亲昵的意思,只是像医生对待病人一样。她为丈夫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而感到很高兴。
菲里庇底斯夫人很快就痊愈了,并且开始下床活动。她穿着睡衣,站在台阶上为娇嫩的天竺葵浇水,当然还有在夏末的空气中摇晃着沉重的脑袋的栀子。
“这香水的味道太重,”康斯坦莎抱怨说,“我得把它处理掉,”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的央克,把它送给你那些漂亮的女朋友吧!”
尽管她的话是极力以开玩笑的口吻说的,但还是包含着这样的意思: 她将以忍让甚至同情的态度面对现实。
他把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穿着一套英国衣服,看上去还很神气。有时候,她还拿起修指甲用的小剪刀替他把从鼻孔里伸出的一两根长毛剪掉。
“这样一来,你在漂亮的女牌友面前就会显得更加有风度。”她解释道。
他常常去打桥牌,一直玩到很晚才回家。那种地方她是不去的,只是站在自家的台阶上在他回来的时候叫他。于是,他就走过去,在她的藤躺椅的一头坐下。也许只是在这种时候,她才能完全占有他。
“都有谁在那儿?”她常常这样问。她并不真想知道那儿都有些什么人,而他也记不清楚。
他有点儿疲倦,尽管心里很舒服,而她却精神十足地在被晚凉复苏了的花丛之间走来走去。有时步子迈得很大,缎裙发出急促的沙沙声。康斯坦莎的头发依旧高高地盘在头上,因为这种发式很配她的脸形。在城市的灯光照射下,或者在月光的照耀下,她的脸在她走动时看上去像闪亮的镶嵌画,虽然模糊,但却永世长存。
“如今我又瘦又丑了,”她常常这么说,然后沉默下来。
他们俩都清楚,事实并非如此。在夏末的许多夜晚——这些夜晚加在一起就是生活—— 她仍然是只有激情才能创造的艺术品。
“我饿了,”他有时会说,“我去叫阿格雷娅弄点吃的。”
“对,只要你一声吩咐,咱们的阿格雷娅就会给你准备好东西吃的。”每逢这种时候,她往往故意用庸俗难耐、不堪入耳的语气讲话,“假如在打桥牌的时候你还没有塞够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点心的话。”
在撕裂的黑暗中他听得见她把一组组的花盆挪到其他的讨厌的花盆的地方。
“至少阿格雷娅能给你做点正经的东西吃。我这个人嘛,从来没学会做饭!”
“要是你想学的话,本来也可以学会的,”有一次他轻言细语地说道,说完就走开了。
“那我就得整天地炒呀炒呀,还不把人烦死?我可不敢领教!”
她气哼哼地笑了起来。
“真烦人!真烦人!央克,我惹你烦过吗?”她大声问道。
他没有回答,她以为他没有听见,但是,实际上不论他如何回答,她都不会满意。她从胸前掏出揉皱了的手帕,擤了擤鼻涕。
她常常听到他们谈话——她讨厌偷听模糊不清的对话。她常常听到他们在厨房里谈话,无关紧要的谈话发出犹如金属轻轻落地的声音。那甚至都说不上是谈话。那个结实的女仆在和别人讲话时总是言轻语细。实际上,她早已不是一个孩子,身体已开始发胖,头发也都灰白了。
“我的央克,”康斯坦莎经常大声地说,“叫阿格雷娅把饭端到花坛来。你一边吃,咱们还可以一边聊聊。”
她时常站在黑暗中听着她自己的声音,或者是在听……
她喜欢亲手为他抖开餐巾、端来茶杯。
阿格雷娅认识了孟尼迪的一个警察,这倒是无可厚非的,不过,她始终这么说:“噢,吉里娅,别把这当成一回事,他只不过又是一个罢了。”就在阿格雷娅同警察一起到乡下去了的当天晚上,康斯坦莎取来了最后剩下的两只玻璃杯。
“来!”她说着把茶杯放到了桌上,“虽然我不会做饭,至少这点活还是干得了的。”
他注意到,由于激动,她坐在那里喝茶时脚脖子在不住地哆嗦。
“你打完桥牌一定饿了,”她不无遗憾地说,“可我又不是阿格雷娅。”
“我不饿。”
“不饿?这么晚了!怎么可能呢!”
她那矮小的丈夫坐在那里慢慢喝着茶。他在看着她吗?他在想着她吗?她可能一时情急烫了嗓子。灯光的修长的手指竟敢如此不在意地抚摩她的皱着的眉头。
她的声音恢复自然之后,又问道:“至少你得告诉我,都有些什么人在萨兰迪底斯打桥牌?”
“我不知道,”他答道,“忘记了。”
真让人扫兴。
八月的天气无比炎热,就连漆黑的夜晚都变得火盆似的。在八月,夜晚的灯光会充满恶意地照出一个人的疵斑。她痛苦地发现白天的阳光已经把栀子花烤焦了。
“唉,”她叹了口气,随手揪下了一朵花,“我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骗人呢?”
那朵花虽然枯了,但却仍然十分漂亮。她随手撕着花瓣,对自己的话并没有经过认真的思考。
“你觉得需要骗人吗?”他问。
“不知道!不知道!”她反复地说,“自己也说不准啊!”
“我对我自己还是把握得住的,”他回答说。
“是吗?”她问道,身体挺得笔直。他可以看得见她头发盘在一起的样子。
“你能知道自己对别人会有什么影响吗?”他听见她问。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从房间里透出来的光亮划破黑暗一直射到了瓷砖花坛上。
“那些穿着巴黎时装的娘儿们,整天叼着烟卷,手里握着一把牌,可真贪得无厌啊!”
她站在那里发动了最后一次进攻。
“除了她们,”她说,“还有阿格雷娅。甚至连阿格雷娅……”
“天哪!”
“对,就是阿格雷娅!”她大声说道,“你可真是风流得头脑发昏了,竟然跟一个女仆眉来眼去。”
永生的缎子长裙和黑暗翩翩起舞,发泄出它的仇恨。黑暗被仇恨纠缠得透不过气来。
“天哪!”他重复地说。“要是阿格雷娅进来听见你在胡说八道该多不好?”
“是呀,胡说八道!全是胡说八道!阿格雷娅老实巴交,她像岩石一样,除非上帝打得太狠,她是不会垮掉的。”
康斯坦莎越说越来气,最后竟失去了控制,一扬胳膊就把手里的玻璃杯摔到了瓷砖花坛角上,碎玻璃碴子“哗”的一声闪着亮光朝四下飞去。
当他上前去搀扶她的时候,她仿佛听见他说:“康斯坦莎,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损害不了我对你的感情。”
她是多么希望他讲的是真心话啊,多么愿意听他关于爱情的表白啊。她渴望能达到他的高度,最后还是证明她离得太远了。
她说:“我想可能我已经摧毁了自己。而这……是最好的办法。”
他把她扶了起来,搂在怀里,想给她那虚弱的躯体注入一些支撑的力量。
接着,她鼓足残存的力气拿起了还剩下的最后一只玻璃杯。这时,阿格雷娅刚好戴着帽子来了,她从女主人手里接过杯子,冲洗干净收了起来。
(胡文仲 译)
注释:
“康斯坦莎”英文是Constantia,意为“忠贞”。
【赏析】
《一杯茶》是怀特中短篇小说中的名篇。故事无明确的章节划分,依内容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叙述了一个名叫马里亚卡斯的来访者对菲里庇底斯老人的拜访。作者通过马里亚卡斯的亲眼观察,描述了老人的晚年景况。第二部分是老人回忆他和第一位妻子的爱情生活。第三部分是老人第二位妻子的补充回忆。但是,这三个部分并无明确的界限划分,时常中断,相互交叉,甚至时空逆转,顺序颠倒,却融为一体。作家以普通的玻璃杯为线索,逐步勾勒出整个故事情节,反映了生活中常被忽视的内在真理。
这里节选的,是第二部分中写夫妻婚姻爱恋生活的前期及后期景况的两个片断。前期他们感情深挚,后期则误会和隔膜频生。无论从节选部分,还是从小说总体看,作者表面上只不过都是写了一个并无多少出奇的中产阶级人士的婚恋与人生的故事,但却因运用了象征手法,而平添几分耐人寻味。
从象征意义来看,故事中外表毫无显眼之处的玻璃杯,首先寓意着菲里庇底斯和康斯坦莎之间爱情生活的普通平凡。但是,与菲里庇底斯命运休戚相关的普通玻璃杯,显然与这对夫妇的财富和社会地位不相匹配。这在某种程度上暗示着康斯坦莎和她丈夫外表上的不般配: 她丈夫比她矮了一个头。而且,正如玻璃杯是易碎品,这对夫妇间的爱情也很容易遭受损害和产生危机。于是,我们从玻璃杯的易碎性很容易联想到爱情的脆弱性,事实也果真证明了他们的爱情没有修成正果。其次,玻璃杯和他们生活之间的紧密联系却又象征着他们之间令人难以置信的深情,这在节选部分士麦拿城遭到洗劫后发生的一场大火中表现得尤为生动。在那场灾难中,菲里庇底斯和康斯坦莎撤退到了一艘驱逐舰上。他们“唯一幸存的财产”便是一只装着那些玻璃杯的纸盒。康斯坦莎拼命保护着那只脆弱的纸盒。与此同时,菲里庇底斯则到处奔走着,寻找妻子,边呼喊着她的名字 “康斯坦莎”。由于“康斯坦莎”(Constantia)与英语中“忠贞”(constancy)一词发音相近,所以,该场景的象征意义便是,菲里庇底斯既叫喊着妻子的名字,又在呼唤爱情的忠贞。当他们最终安全地相遇时,怀特这样描述道:“纸盒子在她的裙兜里,正随着她的呼吸在一起一伏地动着,看来,她决心不再放开它了。”借着这只纸盒和她呼吸联系在一起的情景,作者巧妙而又深刻地寓意着菲里庇底斯和康斯坦莎之间的爱情纽带。再次,玻璃杯对菲里庇底斯夫妇来说还意味着生命的延续。康斯坦莎保护玻璃杯的努力固然是出于她对丈夫的爱。吉卜赛女人的预言不仅证实了玻璃杯的价值,还为玻璃杯和生命之间的联系增加了某种神秘性。因此,康斯坦莎想保全丈夫生命的愿望在一系列的情节中体现出来了。当她得知女仆阿格雷娅打碎了一只玻璃杯时,康斯坦莎忍不住冲上去打了她一个耳光;她自己摔了一个玻璃杯,那是出于爱的嫉妒;其间她又赶走了另一个打碎了4个玻璃杯的女仆。而这一切都源于她对丈夫的挚爱,因为她深信这些玻璃杯和她丈夫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与此同时,也是由于玻璃杯的缘故,连普普通通的茶也具有了象征意义,与生命联系在一起。当老人感叹着茶是“所余不多的一种享受”时,他立刻联想到“每个人都免不了一死”。喝茶对他而言,成了生命仍然在延续的一种表示,而玻璃茶杯则是承受这种生命延续的载物。老人手捧茶杯,时时重温昔日的爱情,一有机会,就会对来访的客人诉说一番。他品茶时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遥远的过去,而客人则感受到老人平凡爱情背后的不平凡意义,正是这些不平凡的意义才吸引了客人的注意。
其实,深入思考一下就能发现,无论吉卜赛女人的预言,还是康斯坦莎的担忧,都只是一种外在的东西,并不能真正决定菲里庇底斯的人生或命运。玻璃杯的损坏或保存并不是天定的宿命。就像节选部分最后,康斯坦莎自己意识到的,摧毁或打垮了她、她的爱情与家庭的是她自己,或更确切地说,是中产阶级家庭普遍发生的不忠。这一点,尽管作品写得十分含蓄,但细心的读者还是不难发现。小说暗示,菲里庇底斯做生意经常不在家,走遍地中海沿海各个城市,有过不少其他女人,康斯坦莎也结交过一个法国情人,还专程去过巴黎。在节选部分,因康斯坦莎年岁渐老,健康不佳,矛盾更加尖锐。即使菲里庇底斯在家的日子,晚间他也借口打牌外出,很晚才回来。这其实是比摔碎玻璃杯更刺激康斯坦莎的事。尽管菲里庇底斯坚不吐实,她已隐隐约约感到丈夫在欺骗她,所以疑虑重重,紧张不安。最后保存下来的两只杯子中的一只,就是在她趁女仆外出的当口,穷追不舍询问丈夫真相又得不到结果,为发泄仇恨而由她自己摔碎的。如果不是阿格雷娅及时赶回,最后一只也将不保。在这时刻,虽然菲里庇底斯依旧信誓旦旦地表白对她的爱不变,但她明白那并非真心话。所以,最终她选择了跳楼自杀。
愚蠢而可悲的地方正在于,人们往往不从自身找根源,而把一些不幸事件归因于外在的东西。在这种时候,人们就会放弃对自身的反省及相应的努力,陷入各种各样外在的束缚之中——不管我们管这外在的因素叫命运、劫数、缘分、天意,还是别的什么。实质上,这就是现代人的一种异化。《一杯茶》通过象征的手法,给予读者的正是这样的启示。
作为澳大利亚的作家,怀特扎根于澳大利亚大地,作品富于澳大利亚文化的特征。但这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和所有大作家一样,关注的中心是人类的共同境况,希望通过作品所描绘的艺术世界,传达出更深层的哲理,从而加深对人性和人生的认识。从这一点看,他又是一位国际性的作家。《一杯茶》就是怀特小说创作的国际性的很好体现。小说的人物与环境均突破了澳大利亚的范围,设置在地中海沿岸的国家与地区: 土耳其、希腊、埃及等,还涉及瑞士。这也增添了以上启示的普遍意义。
小说在叙述手法上保留了怀特作品的特点。在基本写实的故事框架内,频繁又平稳地转换叙述角度,运用意识流的技巧,顺着老人菲里庇底斯表面上看似杂乱无章的思绪,将过去与现在、回忆与现实混合、穿插在一起,以展示人物心理上的微妙变化,同时调动读者的积极想象,把形象的断片粘连为整体。所有这些,都有效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为这个表面上似乎平淡无奇的故事增添了艺术效果。
(吴宝康)
上一篇:《一日长于百年·艾特玛托夫》原文|读后感|赏析
下一篇:《一生·莫泊桑·儿 保尔》原文|读后感|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