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纯真少女雅娜生于贵族之家,自小憧憬着浪漫的爱情和幸福的家庭生活。在景色宜人的诺曼底庄园,她认识了风流倜傥的于连·德·拉马尔子爵,两人一见钟情,很快就结婚了。然而,婚后的幸福生活像流星般稍纵即逝,原先温柔体贴的拉马尔很快就暴露出吝啬、自私、贪婪的本性,苛刻又粗暴地对待庄园的佃农和下人,对妻子的温情也迅速淡去。雅娜发现,自己不过是拉马尔泄欲的工具。不久,她发现了拉马尔和家里的女仆罗莎莉的私通关系,在追问下,罗莎莉说出了拉马尔第一次去雅娜家就强暴了她的事实,她的私生子的父亲就是拉马尔。同时,雅娜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强忍着屈辱和痛苦,生下了儿子保尔,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保尔身上。可保尔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把家产挥霍殆尽。后来,拉马尔与情人在山上的小木屋私合时被情人的丈夫发现,小木屋被推下山谷致两人惨死。在经历了丈夫背叛、母亲去世、儿子让她破产等一系列打击后,雅娜已心力交瘁,陷入绝境。这时,当年的女仆罗莎莉在成家立业后回到田庄照顾雅娜,帮助雅娜重新规划了生活。保尔在他的女人死后,把刚出生的女儿送到雅娜处抚养,预示着不一样的生活即将开始。
【作品选录】
十四
此后,雅娜不再出门,也不再走动了。她每天早晨准时起床,到窗前望望天气,然后下楼到客厅,对着炉火坐下。
她坐在那里,整天整天也不动一动,眼睛就盯着火苗,任凭愁思乱冲乱闯,一幕幕重睹她那不幸遭遇的可悲场景。暮色渐渐侵入小客厅,而雅娜仍然一动不动,只是偶尔给炉火添点木柴。这时候,罗莎莉就把油灯端进来,高声说道:
“喂,雅娜夫人,您要活动活动,要不然,今天晚上您又不想吃东西了。”
她的头脑里经常萦绕着固定的念头,陷于毫无意义的忧虑中;在这病态的头脑里,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显得至关重要了。
大多时间,她还生活在过去,生活在旧时的岁月中,她念念不忘早年的生活,以及她在遥远的科西嘉岛上的蜜月旅行。那久已淡忘的海岛风光,又赫然在她眼前的炉火中映现出来。她想起了那次旅行的全部细枝末节、全部鸡毛蒜皮的事情,以及在那里遇见的所有人的面孔。导游若望·拉沃利那张脸总在她眼前晃动,有时还恍若听见他的声音。
继而,她又想到保尔童年的温馨岁月,当时,孩子吩咐栽生菜秧苗,她就和丽松姨妈并排跪在肥沃的泥土上,两人竞相献殷勤讨孩子喜欢,看谁栽的秧苗长得快,看谁的收获多。
雅娜嘴唇翕动,轻声呼唤:“不来,我的小不来”,就好像她在跟儿子说话;于是,她那遐想的神思便停留在这个名字上,有时一连几小时,她用手指在空中比划这个名字的拼音字母。她对着炉火慢悠悠地画着,在想象中看到画出的字母,接着又觉得画错了,便抬着发酸颤抖的手臂,从第一个字母重新画起,坚持把名字写完整;可是一旦写完,她又从头开始。
最后,她支持不住,笔画全乱了,不觉写成别的字,心里烦躁得简直要发疯。
雅娜身上滋生了孤独者的全部怪癖,家里随便什么小物品挪动了位置,她都要发脾气。
罗莎莉常常逼她走动走动,把她拉到大路上。可是刚走了二十分钟,她就赶紧说:“孩子呀,我实在走不动了。”于是,她就坐到路边上。
不久她就憎恶任何活动了,早晨赖在床上不起了。
她从小养成一种习惯,唯一保持不变的习惯,那就是喝完牛奶咖啡,她就一骨碌起床。而且,她有些过分看重早晨这杯牛奶咖啡,一回不喝也不行,比少什么东西都难受。每天早晨,她都盼着罗莎莉送咖啡来,有点像盼情人一样;满满的一杯刚放到床头柜上,她便翻身坐起来,一口气喝下去,显得相当贪吃。然后,她掀开衾被,开始穿衣裳。
然而,这种习惯现在慢慢改变: 她把杯子放到碟子上,先是坐在床上出一会儿神;后来干脆又躺下了,而且这种懒劲日益严重,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拖越长,直到罗莎莉又进来发了火,逼着她把衣裳穿上。
雅娜似乎完全丧失了意志,老使女每次同她商量事儿,向她提个问题,问她有什么想法,她总是回答:“我的孩子,你看着办吧。”
她这一生连续遭难,认为自己交了厄运,也像东方人那样相信人生祸福自有前定了;她目睹自己的美梦一个个化为泡影,自己的希望一个个落空,就不敢再有所企望了,现在碰到最简单的一件事,她都要整天整天地犹豫不决,觉得自己一动就出错,得不到好结果。
她动不动就咕哝道:
“我这一辈子,就是命不好。”
罗莎莉一听就嚷起来:
“您还没有去干活糊口呢,还没有早晨六点必须起来去上工呢,您若是到那种地步又怎么说呢?世上有多少女人都不得不过那种穷日子,等到人老了,就要在穷困中死去。”
雅娜却答道:
“你也不想想,我孤苦伶仃啊,儿子抛下我不管啦!”
罗莎莉就大发雷霆:
“这也算个事儿!哼!多少孩子应征去当了兵!多少孩子到美洲去谋生啊!”
在罗莎莉的心目中,美洲是个虚无缥缈的地方,想发财的人跑到那儿去,却再也不见回来。
罗莎莉又说道:
“到时候总要分开的,老年人和年青人,就不适合呆在一起。”
最后,她就恶狠狠地结束争辩:
“他若是死了,您又怎么办呢?”
话讲到这地步,雅娜就不再吭声了。
开春天气渐渐转暖,雅娜身上也稍微有了点气力,然而她刚恢复点活力,就又投入忧虑苦思中,越陷越深了。
一天早晨,她上阁楼找点东西,随手打开一只木箱,发现里面装满了旧日历: 看来这是按照乡下人的习惯,把逐年用过的日历保存下来了。
她仿佛找回了自己过去的岁月,面对这一大摞方形硬纸板,她不禁感慨万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把旧日历搬到楼下的客厅里。这些旧日历规格不一,有大有小,她按年份排列在桌子上,忽然找到最早的年份,就是她带到白杨田庄的那份日历。
她久久注视这份日历,上面画掉的日期,还是她出修道院的第二天,即从鲁昂动身的那天早晨用铅笔画掉的。想起那情景,她止不住哭了。这是一个老妇人面对展现在桌上的自己悲惨一生,缓缓流下的凄凉的眼泪,可怜的眼泪。
她要把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几乎一天不落地找回来。这个念头刚一萌生,就很快变得无比强烈,顽固地困扰她了。
她把发黄的纸板排好,一份一份钉在墙壁的挂毯上。然后,她对着一份日历,可以看上几小时,心中暗道:“这个月,我都有什么事儿呢?”
她一生值得纪念的日期全部标了记号,这样,围绕一件重大事件,前前后后的具体情况就能一点点复现,再集中衔接起来,有时整整一个月的情景都能弄得一清二楚。
她能集中意念,凝神专注,极力搜索记忆,终于把她回到白杨田庄头两年的情景几乎全部清理出来;她那段生活的遥远往事,竟然如此容易,如此清晰地在她脑海中浮现。
后来几年的情景却一片模糊,有时混淆纠缠不清,有时跳跃留下空白。往往有这种情形,她探头注视一份日历,不知呆了多长时间,神思在追思“旧日”,就是想不起来一件事情是否发生在这一年份。
逝去时日的这些历表,在客厅围了一圈,就好像耶稣受难的版画,雅娜从一份走到另一份,忽然,她把椅子移到一份日历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观看,神思悠然前往追寻,一直坐到夜幕降临。
等到万物汁液在温暖的阳光下复苏,田里的作物开始生长,树木发绿了,园子里苹果树盛开粉红色的花球,芳香弥漫平野,雅娜也忽然躁动不安了。
现在她坐立不定,一天总是走来走去,出出进进,有时经过一座座庄院,游荡很远,仿佛因为巨大的遗憾而特别亢奋似的。
看到一朵雏菊从一簇青草中探出头来,看到一束阳光滑进树叶之间,看到车沟积水映现一抹蓝天,雅娜就怦然心动,触景生情,立刻百感交集;这些都在她身上唤起遥远时期的感觉,犹如当初她这少女在乡间幻想中激动心情的回声。
那时候,她企盼着未来,心中产生过同样的悸动,也品尝过春暖花开时节的这种温馨和撩人的醉意。现在,她重又发现这一切,然而未来已经成为陈迹。面对这种景物,她心中又喜悦又悲伤,就好像大地复苏的永恒欢乐,如今透进她干枯的肌肤、冷却的血液和颓丧的心灵里,只能投下一点淡淡的痛苦的美意。
不过,她也觉得周围万物都多少有些变化。太阳不如她年轻时那么温暖了,天空不那么蓝,青草不那么绿,鲜花不那么艳丽芳香,也不那么醉人了。
然而也有些日子,她内心又充满了生活的舒适感,重又开始遐想,希望和期待;因为,不管命运多么严酷,在天气晴和的时候,人怎么能不产生一点希望呢?
仿佛受她心灵冲动的鞭策,她径直往前走,一气走几小时。可是有时,她又戛然止步,坐到路边,考虑起伤心的事情。为什么她没像别的女人那样获得爱呢?为什么她连最普通的幸福都没得到,过上平静的生活呢?
还有的时候,她一时忘记自己已经衰老,忘记这一生的路就要走完,前景再也无所希冀,仅仅剩下几年孤独凄凉的生活,她忘记这一切,竟然又像从前十六岁时那样,心中产生种种甜美的憧憬,安排余年的美好未来。继而,残酷现实的沉重感又砸在她身上,仿佛腰被压断了似的,她支撑着站起来,脚步迟缓地往回走,嘴里不住地咕哝:“唉!真是个老疯婆!真是个老疯婆!”
现在,倒是罗莎莉时刻提醒她:
“嗳!夫人,您还是安稳点儿,干吗这么乱往外跑?”
雅娜则忧伤地答道:
“有什么办法呢,我就像杀杀快要死的时候那样了。”
有一天早晨,老使女提前一点时间走进她的卧室,端给她一杯牛奶咖啡,放到床头柜上便说:
“哎,快喝了吧,德尼在门口等着我们呢。我要到白杨田庄办点事儿,我们一起去吧。”
雅娜非常激动,好像要晕过去了,穿衣裳时手都发抖,一想到又能看见那可爱的故居,她就感到心里发慌,浑身绵软无力。
天空晴朗,明媚的阳光照耀大地。那匹小马也特别快活,不时撒欢跑一程。马车驶进爱堵风村时,雅娜心口突突跳得厉害,连呼吸都困难了;接着,她望见栅门两侧砖砌的柱子,不由得低低地感叹两三声:“啊!啊!啊!”仿佛面对震动她心灵的东西。
马车停到库亚尔家的院落里,罗莎莉和她儿子去办事;庄户趁主人不在,把钥匙交给雅娜,请她在白杨田庄里转一转。
雅娜独自一个前去,走到古老邸宅临海的一面,她站住审视了一会儿,觉得从外观上看,这座灰色高大的建筑物毫无变化,窗板都关着,只有黯淡的墙壁抹上了阳光的微笑。
一小段枯树枝落到她的衣裙上,她举目一看,是从梧桐树上掉下来的。她走近那棵大树,伸手抚摩青灰色的光滑树皮,就像抚摩一只动物似的。她的脚在草中触到一块烂木头,原来是那张长椅的残片: 安放椅子的那天,正巧于连初次登门拜访,后来她和家里人经常坐在上面。
她走到正门,前厅的那扇双开门很不好开,那把生锈的大钥匙怎么也拧不动,费了半天劲,弹簧才吱吱咯咯响起来,插头松动了,可是门扇还是有点滞,她用力才推开。
雅娜立即上楼,几乎跑到她原来的卧房;进去一看认不出来了,墙壁裱了淡色的花壁纸。不过,她一打开窗户,面对她从前无比喜爱的整个景观,望着那片灌木林、那道榆树墙,望着那片荒野,以及那远处看似不动的点点棕帆的大海,她不由得激情满怀,感奋不已。
接着,她在这空荡荡的大楼里到处转悠,边走边瞧,发现墙壁还有她所熟悉的斑点。走到石灰抹的间壁墙的一个小洞前,她停下脚步,想起这洞是她父亲弄出来的: 男爵念念不忘年轻时的勇武,每次经过这里,总爱拿手杖当兵刃舞动,对着这面墙壁挥刺。
她在妈咪卧室门后靠床的暗角里,找到一枚金头细别针,现在想起来还是她从前插在那里的,后来忘记了,多年没找见,谁也没有发现。她取下金头别针亲了亲,觉得这是一件无比珍贵的念心儿。
她到处走,在没有重新裱糊的房间里观察壁饰,辨认几乎看不见的痕迹,重又见到帘布的图案、大理石花纹和年久发污的天花板暗影在想象中所幻化的怪异形象。
她蹑手蹑脚,独自在这静悄悄的大楼里游荡,就像穿越一片墓地。她的一生就葬在这里。
她下楼到客厅,窗板关着,里面很暗,半晌分辨不清物品,继而,她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这才慢慢认出有飞鸟图案的高高挂毯。壁炉前摆着两张扶手椅,就好像刚才还有人坐过。凡是生命都有自己的气味,同样,这间客厅也始终保持一种气味,这种淡淡的,但是能够辨认出来的气味,这种老房间所特有的模糊的温馨气味,沁入雅娜的心肺,陶醉她的记忆,把她笼罩在往事的氛围中。她呼吸急促,嗅着这种陈年的气息,目光始终盯着那两把坐椅。她的意念过分集中,突然产生了幻视,恍若看见她父母坐在炉火前烤脚,这是她从前常见到的情景。
她十分惊恐,连连倒退,后背撞到门框上,于是靠住以免跌倒,而眼睛仍然死盯着那两把扶手椅。
幻视已然消失。
她不知所措,愣了几分钟,这才慢慢镇定下来,想赶快逃开,害怕自己真要神经错乱了。这时,她的目光偶然落到刚才靠过的门框上,立刻瞥见刻在上面的不来身高梯级。
油漆上留下浅浅的刻痕,一道道间距不等;用小刀画出的数字标明她儿子的年龄,多少月长多高。有的是男爵画的,字体大些;有的是她画的,字体小些;有的是丽松姨妈画的,字体显得抖动。雅娜恍若看见从前那个金发儿童就在她面前,小脑门儿贴着墙让人量身高。
男爵高声说:“雅娜,这一个半月,他又长了一厘米。”雅娜想起这些,便怀着爱心狂吻门框。
这时,忽听外面有人叫她,是罗莎莉的声音:“雅娜夫人,雅娜夫人,吃午饭啦,大家都等着您呢!”
雅娜昏头昏脑地走出来。别人跟她说话她也不明是什么意思了,别人给什么她就吃什么,她听别人交谈却不知道谈的是什么;她当然也跟询问她身体状况的庄户说了几句话;她由着别人拥抱亲她,也亲亲伸给她的脸蛋儿,然后上了马车。
马车驶远,隔着树林望不见白杨田庄高高的屋顶了,雅娜一阵心痛欲裂,感到同她的故居从此永别了。
他们回到巴特维尔。
雅娜刚要走进她的新居,忽然发现房门底缝有一件白色东西: 这是她出门时邮差塞在那里的一封信。她当即认出是保尔寄来的,心里一阵惶恐,拆信时手直发抖。信上写道:
我亲爱的妈妈:
我没有给你早点写信,是不想害你来巴黎空跑一趟,而我马上就要回去看你了。眼下我遭受巨大的不幸,处境极为艰难。我妻子快要死了,三天前她生了一个女孩,而我手头一文钱也没有,不知如何安置孩子,暂时由女门房用奶瓶给她喂奶,可我真怕失去孩子。你肯抚养她吗?我没钱送出去喂养,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盼你火速回信。
我爱你,妈妈。
儿 保尔
雅娜瘫在椅子上,连呼唤罗莎莉的气力都没有了。等老使女进来,她俩又一起把信看了一遍,接着面面相觑,许久不作声。
罗莎莉终于开口:
“夫人,还是我去把小家伙抱回来吧,总不能把孩子丢在那儿不管啊。”
雅娜答道:
“去吧,我的孩子。”
她们又不讲话了;过了一会儿,老使女又说:
“您戴上帽子,夫人,我们先去戈德镇问问公证人。如果那女人快死了,为了孩子以后着想,保尔先生就得赶紧娶她才是。”
雅娜默默地戴上帽子。一种不可告人的由衷的喜悦洋溢她的心田,这是她极力掩饰的一种昧天良的喜悦,是教人脸红,而内心却暗自庆幸的一种可耻的喜悦: 她儿子的情妇快要死啦!
公证人详详细细地给予指点,老使女还请他反复解释好几遍,她觉得心里有数,不会出差错了,这才说道:
“丝毫也不用担心,现在,这事包在我身上。”
她连夜动身去巴黎。
雅娜心乱如麻,挨过了两天,考虑什么事情都集中不了精神。第三天早晨,她接到罗莎莉的一封简信,只说她下午乘火车回来。多一句话也没有。
将近下午三点钟,雅娜求邻居套车,拉她到伯兹镇火车站去接罗莎莉。
她伫立在站台上,眼睛望着笔直的轨道,只见两条铁轨往远处延展,直到天边就合在一起了。她不时看看钟。还有十分钟。还有五分钟。还有两分钟。时间到了!然而远处的轨道上毫无动静。她正自纳罕,忽然望见一个白点,看出那是烟,接着望见白烟下面一个黑点渐渐扩大,飞驰而来。庞大的机车终于减速,轰隆轰隆从雅娜面前经过。雅娜瞪大眼睛注视一扇扇车门。好几扇门打开了,乘客下车,有穿罩衫的庄稼人,有挎篮子的农妇,还有头戴软帽的小市民。终于发现罗莎莉了,只见她抱着一个布包似的东西。
雅娜想迎上去,可是双腿发软怕跌倒。老使女看见她了,便跟往常一样,不慌不忙地走过来,说道:
“您好,夫人,我回来了,还真费了点周折。”
雅娜嗫嚅问道:
“怎么样?”
罗莎莉答道:
“哦,昨天夜里,她死了。他们结了婚,小家伙抱来了。”
她把孩子递过去,但是孩子包得严严的,根本看不见。
雅娜机械地接过来,主仆二人走出火车站,上了马车。
在车上,罗莎莉又说:
“保尔先生等安葬完了就回来。明天,还是这个钟点,这回没错。”
雅娜喃喃说道:“保尔……”话却没有说下去。
太阳西沉,鲜亮的夕照铺在田野上,而绿色的田野则点缀着油菜花的金黄色和虞美人的血红色。一片清明笼罩着万物萌生的安宁的大地。马车飞快地奔驰,赶车的农民催马快跑,用舌头得得打着响。
雅娜一直举目望着前方,只见一群群飞燕箭一般掠过天空。猛然间,她感到一股暖烘烘的热气、一种生命的温煦透过她的衣裙,传到她的大腿,浸入她的血肉中: 这正是睡在她膝上这个孩子的体温。
这时,她心情无比激动,忽然掀开婴儿的盖头,露出她还没有见过的面孔: 这就是他儿子的女儿。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受到强烈光线的刺激,睁开了蓝色的眼睛,翕动着小嘴。雅娜立刻紧紧地拥抱她,双手托起来连连吻她。
罗莎莉又高兴又嗔怪,赶紧制止她:
“好了,好了,雅娜夫人,别这么亲她了,您会把她弄哭的。”
接着,她无疑是针对自己心中的念头,又说道:
“喏,人这一生,既不像想的那么好,也不像想的那么坏。”
(李玉民译)
【赏析】
莫泊桑的《一生》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似乎总是一些家长里短式的生活絮语,细细描述的都是平淡无奇的细枝末节。小说细腻地刻画了雅娜从怀揣梦想的少女到梦想一步步幻灭的中年再到重燃希望的老年各个阶段的心理历程。莫泊桑用他擅长的白描技巧,使小说达到了他所追求的“以单纯的真实来感动人心的”的艺术效果。
节选的第十四章是小说的最后一章。雅娜连续遭难后,女仆罗莎莉回到她身边照顾她的生活起居,但生活已没有了往日的乐趣,剩下的只是对过去的回忆。不孝又无能的儿子保尔离开了她,但雅娜仍然时刻思念着儿子。当保尔来信央求母亲帮他抚养刚出生的女儿时,雅娜不计前嫌,接纳了孙女,怀着新的希望开始了生活。
莫泊桑是细节描写的大师,透过生动传神的细节描写,我们可以看到失意的雅娜对生活无所希冀时的心理世界。“她把杯子放到碟子上,先是坐在床上出一会儿神;后来干脆又躺下了,而且这种懒劲日益严重,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拖越长,直到罗莎莉又进来发了火,逼着她把衣裳穿上。” 这种消极对待生活的态度展示的是一位孤独而又慈祥的母亲思念儿子时的无奈与无助。另一个细节描写是老使女叫雅娜一同到白杨田庄办事时,雅娜“非常激动,好像要晕过去了,穿衣裳时手都发抖……”白杨田庄留给雅娜太多温馨浪漫的记忆,那里曾记录了全家在一起时的幸福生活情景,见证了她与拉马尔甜蜜的初恋。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年的女仆罗莎莉结婚生子并创下了良好的家业后回到了雅娜的生活中,但罗莎莉与丈夫的不正当关系毕竟存在过,给过她深深的一击。往事与现实对照,雅娜的心情是复杂的、震撼的。重回白杨田庄,睹物思人,难免心生回忆,有一段细节描述非常细腻贴切地展示了这种思绪:“一小段枯树枝落到她的衣裙上,她举目一看,是从梧桐树上掉下来的……她的脚在草中触到一块烂木头,原来是那张长椅的残片: 安放椅子的那天,正巧于连初次登门拜访,后来她和家里人经常坐在上面。”梧桐树老了,坐椅腐朽了,蹉跎中,雅娜的青春早已不再,丈夫背叛了自己,但他也曾经给过她短暂的幸福。在这个细节里,我们可以看到人到老年的雅娜,精神空虚,只有在回忆中寻找感情的寄托,一种苍凉感逼真地呈现了出来。
莫泊桑小说中还有大量对景物的细腻描摹:“等到万物汁液在温暖的阳光下复苏,田里的作物开始生长,树木发绿了,园子里苹果树盛开粉红色的花球,芳香弥漫平野”;“一朵雏菊从一簇青草中探出头来”,“一束阳光滑进树叶之间”,“车沟积水映现一抹蓝天”……没有华丽的词藻,但是显然经过了作者的精雕细刻,又不显斧凿痕迹,呈现出来的是浑然天成的一幅恬静而生气勃勃的田园山水画。读者仿佛置身于山花烂漫的乡间,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触手可及的是青翠欲滴的绿。这些美景又被巧妙地用来反衬女主人公的心境: 春暖花开时,蓝天白云间,纯情的少女怎样勾勒美好的未来也不为过!可如今,一切美景都成往事。旧日的企盼如过眼云烟,恍如隔世,又像发生在昨天,怎不令人触景生情,百感交集!
除了字里行间透出的素朴之美,小说中还有一种柔婉之美,一种温柔而委婉的美。温柔善良的雅娜,一生平凡,没有惊心动魄的场面,没有可歌可泣的壮举,然而,她的不幸给人予心灵的震动。整个故事柔婉与悲剧结合,宛如遥远的旷野传来的一首悲歌,激起读者心灵深处的无限同情。
有一段雅娜思念儿子的描写,很好地体现了这种柔婉的美。“雅娜嘴唇翕动,轻声呼唤:‘不来,我的小不来’,就好像她在跟儿子说话;于是,她那遐想的神思便停留在这个名字上,有时一连几个小时,她用手指在空中比划这个名字的拼音字母。她对着炉火慢悠悠地画着,在想象中看到画出的字母,接着又觉得画错了,便抬着发酸颤抖的手臂,从第一个字母重新画起,坚持把名字写完整;可是一旦写完,她又从头开始。”这是完全用白描手法勾勒出的一位母亲思念儿子的情形,作者没有作任何的议论抒情,读者看到的只是雅娜不停地比划着儿子名字的拼音字母,听到的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在思念儿子时本能的呼唤,然而我们的内心已经被深深打动,一种质朴而浓烈的母爱,像一股暖流,感染着每一位读者。
另一个表现柔婉美的地方是雅娜对逝去母亲的怀念之情。回到白杨田庄,回到母亲居住过的卧室里,“她在妈咪卧室门后靠床的暗角里,找到一枚金头细别针,现在想起来还是她从前插在那里的,后来忘记了,多年没找见,谁也没有发现。她取下金头别针亲了亲,觉得这是一件无比珍贵的念心儿”。柔婉的美在这里又一次散发出光彩。没有语言,但“此时无声胜有声”;没有激动的表演,但没有人不会为之动容。温柔、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雅娜对最亲近的母亲的无限怀念,这种女儿对母亲的爱尽管不同于雅娜对儿子的母子情,表现的却是相同的柔婉而深沉的美。
(谢书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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