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故事发生在北美殖民地开发时期的新英格兰,有权有势的平琼上校霸占了村民莫尔家的一块土地,然后捏造罪名,把莫尔当做巫师处死了。莫尔临死前向平琼立下一个诅咒:“上帝会叫他流血!”平琼上校在这块地上建起一座豪华的七角楼。就在庆祝七角楼落成的那天,上校莫名其妙地死在自己的房间里。此后居住在这座房子里的平琼上校的后人也像他那样屡遭不幸。150年后,七角楼内仅住着一位平琼家族的成员——老小姐海波吉巴和一名年轻房客霍尔格雷渥先生。海波吉巴在七角楼临街的一间屋子开了一家小卖部,她的侄女、年轻快乐的菲比和因受诬陷而长期关在监狱里的哥哥克利福德也相继到来。但是,海波吉巴的表兄贾弗里·平琼法官,为了逼迫克利福德讲出传说中一份重要的家族地契藏在何处,始终对他们纠缠不休,结果也像老平琼上校一样暴死在七角楼的客厅里。平琼法官的财产最后由菲比、克利福德和海波吉巴继承,霍尔格雷渥的身世也公之于众,他是莫尔家族的后代,但他不仅没有向这家人实施过什么报复手段,反而与菲比真诚相爱。最后,四人一起离开七角楼,去乡间开始新的生活。
【作品选录】
从克里福德平素情绪的惰性或者称之为无性的性格来看,他大概乐于按照我们前面所述的那种方式,无休止地日复一日地生活下去——或者至少度过这个夏天。然而,菲比觉得偶尔换换景色可能对他有益,于是有时便建议他向外眺望一下街道上的生活。为此,他们曾经一起爬上楼梯,来到宅第的二层楼上,在一个宽大的入口的尽头,有一扇宽得非同寻常的拱顶窗,上面遮着两条窗帘。窗户开在游廊上方,原先曾有一个阳台,栏杆早已朽坏,也就拆掉了。在这扇拱顶窗背后,把窗子推开,但靠窗帘半遮着自己,克里福德得以有机会目睹这个滚滚洪流般运转的伟大世界的一角——一个人口不多的城市的一条僻静的街道。但他和菲比照样看到了在这个城市的任何地方都能展现的值得一看之处。面色苍白,头发灰白,上了年纪又有孩子气,虽然忧郁但经常单纯地感到愉快,有时还有些小聪明的克里福德,从褪色的绯红窗帘背后向外窥视——以一种百无聊赖的兴致和诚挚,观察着单调的日常琐事,并且在他情感的每一次微小悸动时,转回头来在艳丽的少女的眼中寻求共鸣!
如果克里福德能够好好在窗边坐上一会,其实潘钦街都难说是孤独乏味的,放眼沿街望去,他总能在某处地方发现一些可以吸引他目光的东西,使他即使称不上目不转睛,也是抓耳挠腮。那些连小孩子都熟悉、业已成为既定事实存在的东西,在他看来仍然新奇陌生。一辆出租马车;一辆里面挤满了人的公共马车,在这里那里停下来,下来一名乘客,再上去另一个,那辆滚滚向前的大车就是这样,象征着这个世界,其行程的终点随处都是,又哪里也不是;他的目光热切地追随着这些东西,但是不等马蹄和车轮扬起的灰尘落回车道上,他已经把这一切忘怀了。涉及新鲜事物(出租马车和公共马车应该计算在内)时,他的头脑似乎丧失了把握和保持的能力。比如说,在一天的白昼期间,一辆水车两三次驶过潘钦宅第,在地面上留下宽宽的一道水迹,盖住了由一位女士最轻盈的落脚所踏起的白色灰尘;水车洒下的水如同夏日的阵雨,市政当局因势利导,强制水车洒水,成为他们简便易行的例行公事。对于这辆水车,克里福德无论如何也无法熟悉;它总是让他像初次见到一样惊诧不已。它显然给他的头脑留下了一个鲜明印象,但在这种转来转去的水车再次出现之前,犹如街道从未喷洒过而立即有白尘随热气蒸腾而起一般,他已经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铁路的情况也是一样。克里福德能够听见那个冒着蒸气的怪物的喧嚣嘶吼,而且,从拱顶窗稍稍探出头去,还能瞥见那一串车厢在街的尽头横穿而过。如此强加给他的能量骇人的概念,每次出现都那么新奇,第一百次似乎仍和第一次一样使他感到格格不入和几乎同等程度的惊诧莫名。
应付不习惯的事物并保持与时间飞逝同步的能力,其失落或悬浮的伤心感是再大不过了。这只能是一时的心情波动;因为如果这种能力当真消失了,永生也就成了无稽之谈。这样的灾难无论什么时候落到我们头上,就当前而论,我们还不至于成为鬼魂。
克里福德的保守确实是根深柢固的。街上一切古旧的景象都让他备感亲切,即使其中有使他那挑剔的敏感理所当然地觉得厌烦的粗鲁特色。他喜爱那种摇摇晃晃、吱嘎作响的车子,他还能在他那久久埋藏的记忆中找到那种车子早先轧出的车辙,如同今日的观察家找出残存在赫克兰尼姆的古老轮迹。支着雪白顶篷的鲜肉车,是个可接受的景致;还有伴随着螺号声的鱼贩车;同样还有乡下人的蔬菜车,挨门逐户地缓缓驶过,拉车的马耐心地等待着它的主人出售萝卜、胡萝卜、夏南瓜、菜豆角、青豆和新鲜土豆,这一带有半数的家庭主妇都要买他的菜。响着粗嗄乐铃的面包车让克里福德精神振奋,因为它和为数不多的别的东西一样能震颤出往昔的不和谐音。一天下午,一个磨剪刀的刚好在潘钦榆树下支起砂轮,正在拱顶窗前。孩子们拿着他们母亲的剪刀、切肉刀,父亲的刮脸刀或者什么别的不够锋利的东西(当然,可怜的克里福德那发钝的智慧要除外)蜂拥而至,以便让磨刀人把这些东西放到他那神奇的砂轮上,等到递回来时就和新的一样好使了。磨刀人用脚蹬踏着,那机器便忙碌地旋转不停,在坚硬的砺石上磨去钢屑。于是便产生了如同撒旦及其伙伴在地狱中发出的那样凶猛的强烈而恼怒的咝咝长音,只是喷射的范围要小而已。这是噪音中一种又丑又小的毒蛇,总是对人耳造成不大的伤害。然而克里福德却听得欣喜若狂。这种噪音无论多么不中听,其生命毕竟短促,连同那圈观看砂轮旋转的好奇的孩子,似乎比任何其他场合都使他更鲜明地感受到了有活跃明朗的勃勃生机的存在。不过,其魅力主要滞留在过去,因为磨刀人砂轮的咝咝声只是回响在他童年的耳朵里。
他有时哀叹,如今没有公共驿车了。他用受伤害的语调问道,那些由农妇和村姑赶着耕马拉着的轻便马车现今怎么样了,那种车轮突在两侧的方顶马车,过去都是拉着欧洲越橘和黑莓在镇上转着叫卖的。他说,不见了这种车,他怀疑草莓是否不在广阔的草原上和沿着成荫的乡村小路生长了。
但是,引起美感的任何东西,无论以多么卑微的方式,都无需靠这种旧有的联想来举荐。这一点可以在一个意大利男孩(他是我们这条街上一个相当时髦的点缀)挎着手摇风琴走来,站到榆树的清凉的宽大浓荫下时看得出来。他用行家的目光迅速一瞥,立刻便注意到了拱顶窗里有两张面孔正在凝视着他,于是打开他的乐器,传播出外国的曲调。他的肩头上卧着一只穿着苏格兰高地民族服装的猴子;并且,为了增加他出现在公众面前的光彩夺目的吸引力,他还准备了一伙小人,他们的活动场所和居住地点就在他那手摇风琴的桃花木匣子里,而他们的生活准则就是意大利人赖以谋生的摇出来的音乐。他们的职业彼此各异——鞋匠、铁匠、士兵、手握扇子的贵妇、拿着酒瓶的醉鬼、坐在奶牛旁的挤奶妇——,这个幸运的小小社会委实可以说是满足于一种和谐的存在,把生活变成地地道道的舞蹈。那个意大利小伙子转动一个曲柄;嘿,瞧吧!每一个小人都开始最奇怪地动作起来。鞋匠做起一只鞋;铁匠打着他的铁器;士兵挥动着闪亮的刺刀;贵妇举起扇子扇出微风;快乐的醉鬼用嘴对着酒瓶开怀畅饮;一位学者怀着对知识的渴求打开了书本,还对着书页来回摆着头;挤奶妇用力地在奶牛身上挤奶;还有一个财迷数着金币扔进他的结实的钱匣——这一切动作都在同一次摇动曲柄时进行。是啊,在这同一次摇动中,一个情郎为了表示敬意同他的心上人接吻!在这个哑剧场景中,大概有些玩世不恭地将欢快和痛苦同时表现出来,意在表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无论操何职业、有何乐趣——严肃也罢,琐碎也罢——全都按着同一个曲调舞之蹈之,尽管我们的行为令人捧腹,最终将一事无成。就这种状况最令人瞩目的方面而论,当音乐终止之时,所有的人都立刻从最为放肆的生活变得呆若木鸡,成了昏死的醉鬼。不管鞋匠的鞋是否做完,铁匠的铁器是否成形;也不管醉鬼的酒瓶中是否少了一滴白兰地,挤奶妇的桶里是否多了一滴牛奶,财迷的结实的钱匣里是否多了一枚金币,学者是否又翻过了一页书。一切全都分毫不爽地回到他们那么可笑地操劳、享乐、积累金币和谋求智慧之前的状态。而令人伤心不过的是,那个情人一点都没有因他的心上人允许他亲吻而更感到幸福!不过,我们非但没有吞下上述的最后那种太过辛辣的调料,而且摒斥这一表演的全部训谕。
这时,那只猴子把它的粗尾巴从那身衣服下面卷出来,伸长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在意大利男孩脚边占好它的位置。它把一张不讨人喜欢的皱巴巴的小脸转向每一个过路人和迅速围拢来的一圈孩子,转向海波吉巴的店门,还抬起头来对着菲比和克里福德向下看的拱顶窗。它还不时摘下它那顶高地人的帽子,一条腿擦地后退着弯腰鞠躬。有时候,它甚至还伸出又小又黑的手掌,向人要东西,要不就明目张胆地表现出它的贪得无厌,要随便哪个人口袋里可能有的无论是什么肮钱。它那张皱巴巴的脸上的卑微下贱又出奇地像人的表情,它那流露出随时抓牢每一个可怜的有利时机的窥测和狡猾的目光,它那巨大的尾巴(大得无法体面地掩藏在华达呢衣服下面)及其邪恶的性质——简言之,以这只猴子就事论事,你不可能指望有比它更能象征嗜财如命的最粗俗的贪欲之神的形象了,也不存在满足这个贪婪的小魔鬼的任何可能性:菲比撒下了满满一把钱币,它没有露出高兴的样子,只是急忙把钱拣起来,递给那个意大利人存了起来,随后便立即做出一系列的姿态乞求再多给一些。
无疑,不止有一个新英格兰人——或者,不管他是哪国人,恐怕也会这样的——经过这里,瞥上一眼那猴子就又顾自走下去了,根本没去想他自己的道德意境在这里得到多么真切的示范。不过,克里福德是另一类人。他从音乐中感受到了孩童般的乐趣,还对那些随着音乐动作的小人面带微笑。但是,他看了一会那只长尾巴的小魔鬼之后,便为它那外形上和精神上的丑陋深为震惊,甚至当真开始落泪了;对那些生来娇嫩、缺乏更狂放、深沉和悲哀的笑声的人来说,当面临生活最恶劣、最卑鄙的一面时,这样的弱点是难以避免的。
有些时候,潘钦街由比上面所述更庄重的景象装点得生气勃勃,于是也就造成了更多的走动的人流。只要这人流的涌动和嘈杂的声响足以传到克里福德的耳鼓,他就会为一种强有力的冲动攫紧,对亲身与外界接触这一念头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惊悸。一天,这种情况变得显而易见了,原来是发生了政治游行:几百面旗帜飘摇招展,锣鼓震响,乐声轰鸣,在一排排建筑物中间穿行,游遍全城;绵延的咚咚脚步声和极不寻常的呐喊,响彻平时十分安静的七个尖角顶宅第。单就一种景象而论,一支游行队伍走过窄窄的街道委实毫无观赏价值可言。我们这位旁观者在看清每个人平板乏味的面容时,觉得这是傻瓜的举动:他们一个个脸上淌着汗,带着疲倦的自重表情,他们马裤剪裁的式样,他们衬衫的颜色和或笔挺或松垮的外观,他们黑外套背上的尘土,无不表明这一点。应该从某个最佳角度来观看这支队伍,才会显得壮观,比如让这支长长的队伍缓缓走过开阔平原的中心,或者最庄重的城市的公共广场;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远远望去,参加游行的每个好看的个人都已融入广大群众的单一存在之中——由一个浩瀚而单一的精神所激励的一个伟大的生命,一个人类的集体。但在另一方面,如果一个容易受到影响的人独自站在这样的游行队伍的近旁,不去分辨每个单独的个人,而是将其视为整体——如同滚滚向前的生命之流,汹涌澎湃,神秘得晦暗,从其深处呼唤着他心底的共鸣——,这种近在咫尺的观看会增加这种效果,让他迷恋之极,难以遏制地涌出同情之心的溪流。
克里福德当时的表现就是明证。他周身战栗,面色变白;他向同他一起站在窗边的海波吉巴和菲比投去求告的眼色。她们毫不理解他的感情,以为他只是受到了这不习惯的骚乱的干扰。终于,他颤抖着四肢站起身,一只脚踏上窗台,转瞬间就会出现在没有护栏的阳台上了。事实上,整支游行队伍都可能看到他那狂野不驯的身躯,他的绺绺灰发在吹动旗帜的风中飘拂,这个形只影单、自外于别人的人,此刻凭着难以抗拒地攫住他的本能,感到自己又重新成为一个人了。克里福德若是已经站到了阳台上,大概就已经跳到了街上;然而,究竟是受到有时促使其牺牲品越过望而生畏的楼层的那种特殊恐惧的驱使呢,抑或受到投向人群的伟大中心的那种自然的磁力的吸引呢,那就难以确定了。可能两种冲动同时作用于他。
但是他的两个同伴被他的姿态——那是一种奋不顾身地向前冲去的姿态——吓坏了,立刻抓住他的袍服,把他拽了回来。海波吉巴尖叫着。菲比是个害怕一切出圈行为的人,此时便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克里福德,克里福德!你疯了吗?”他妹妹惊叫道。
“我也说不清,海波吉巴,”克里福德长长吸了一口气,说道。“没什么可怕的,——现在已经过去了,——不过,我要是跳了下去,又没有死,我想就会把我变成另一个人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克里福德可能是对的。他需要受一次震惊;或许他需要深深地投身到人生的海洋中去,深深地被淹没,然后再浮上来,恢复清醒的头脑和充沛的精力,重新投入生活的天地。或许,他所需要的仍不外乎是那伟大的最后一个治疗方法——死亡!
要重续与其亲人已断的手足情谊的类似渴想有时也以较为温和的形式显示出来;一度还被埋藏更深的宗教激发得十分美丽。在现时描述的事件中,在克里福德方面,有对上帝予他关怀至爱的动人的认同;这个可怜的弃儿既然曾被抛弃,被遗忘,被丢给某个好以恶作剧为乐的魔鬼充当玩物,原是可以谅解的,上帝已然对他垂怜,但愿凡夫俗子也能对他仁爱。
这是礼拜天的上午,是一个晴朗、宁静的礼拜天,有其自身的空洞的氛围,上天似乎以一种庄严的微笑将自身融入大地的表面,那种甜蜜毫不亚于庄严。在这样一个礼拜天的上午,假如我们是足够纯净的中介,就应该意识到,无论我们站在哪一处地方,大地的自然崇尚都会向上穿透我们的躯体,敲出不同的音调。而完全和谐一致的教堂钟声,互相呼应着叫道:“今天是礼拜天!——礼拜天!——对;礼拜天!”钟声响遍全城,传播着祝福的声音,时而缓慢,时而带着生气勃勃的欢快,时而一只钟在响,时而所有的钟声齐鸣,真诚地呼叫着:“今天是礼拜天!”那声响远远抛出,融进空气,渗透着神圣的词句。带有上帝最甜美、最温柔的阳光的空气,是为人类吸进心房,再发着祈祷呼出来的。
克里福德和海波吉巴坐在窗旁,看着邻居们踏上街道。他们所有的人,无论在其他日子里如何无精打采,都被礼拜天的感召所改变,因此,他们的着装——无论是一个老人认真刷过上千次的体面的外套,还是由母亲昨天刚刚缝好的小男孩的第一身上衣和裤子——都多少有一种升天袍服的性质。从这栋老宅的前廊也走出了菲比,她撑起绿色的小阳伞,抬起头来向露在拱顶窗口的两张面孔,投去一瞥和善意告别的微笑。在她身上有一种轻松的快意,和一种你可以加以玩笑的神圣,还有一种一如既往的尊严。她像是一个祈祷者,用亲切美好的母语向上天祈求。菲比不仅清新,而且服饰也开朗甘甜,仿佛她穿的衣服——无论是袍服,小草帽,还是小手帕,抑或雪白的长袜——都是此前从未上身的;或者说,即使曾经穿过,今天也显得格外新鲜,而且还像是和玫瑰花蕾一起存放过似的散发着清香。
姑娘向海波吉巴和克里福德挥着一只手,走上街道;她本身就是宗教的化身,温馨、单纯、真实,具有能够走在地面上的实在和能够升天的精神。
“海波吉巴,”克里福德看着菲比走到街角后说道,“你从来不去教堂吗?”
“不去,克里福德!”她回答说,“这么多年来都没去过了!”
“我是不是该去呢,”他继续说,“依我看,周围既然有这么多人类的灵魂都在祈祷,我也能再祈祷一次!”
她盯着克里福德的面孔,看出来有一丝柔情自然地从心里流出,眼睛里充满对上帝的崇敬和对人间兄弟的博爱。这种情感传达给了海波吉巴。她渴想着握着他的手,两个人一起跪下去——他俩与世隔绝太久了,而且,如她此刻才认识到的,称不上是上天的他的朋友了——在人们中间跪下去,同时和上帝及别人和解。
“亲爱的哥哥,”她热切地说,“咱们去吧!我们不属于任何地方。我们在任何教堂里都没有跪下去的一席之地;但是让我们到一个崇拜上帝的地方去吧,哪怕我们站在宽宽的走道里呢。我们已然如此贫困和孤凄了,教堂的大门会对我们开放的!”
海波吉巴和她哥哥就这样准备起来了——他们穿起了最好的旧式袍服,都是长时间地挂在木钉上或放在箱子里、布满陈年的潮气和霉味的货色——扮出他的枯萎了的最好的模样准备好去教堂了。他们一起步下楼梯——身体消瘦、面带菜色的海波吉巴和苍白、衰弱、被岁月摧垮的克里福德!他们拉开前门,跨过门限,俩人都感到似乎站到了整个世界面前,而这个世界正用人类的可怕的大眼凝视着他们俩。他们的天父的目光仿佛收了回去,没有给他们鼓励。街道上充满阳光的暖和的空气使他们战栗。他们想到要再向前迈动一步,内心就颤抖了。
“我们不能去,海波吉巴!——太晚了,”克里福德深深哀伤地说。“我们是鬼魂!我们没权利置身于人类之中——没权利到任何地方去,只能待在这栋老宅里,这里有诅咒,因此,我们也注定要让那诅咒纠缠!何况,”他以他个性中特有的那种好挑剔的敏感继续说,“我们去教堂既不合适也不雅观!一想到我会吓坏我的教友们,孩子们看到我的样子会紧靠着母亲的长裙,实在是太丑恶了!”
他们缩回到积满灰尘的走道,并且关上了大门。但是,再踏上楼梯,他们发现宅第的内部简直阴沉了十倍之多,而且空气也更沉闷了,这都是他们刚刚瞥见和吸进了自由的结果。他们无法逃脱,他们的看守故意嘲讽地让门半开着,躲在门后盯着他们偷偷溜出去。他们在门限处感到他毫不留情地抓住了他们。还有哪座地牢能比他们自己的心灵更黑暗呢!还有哪个看守能像他们自己一样无可通融呢!
然而,如果我把克里福德描述成仍然或益发颓唐,对于他的精神状态是不公平的。相反,我们敢于肯定,这座城里再没有别人像他一样在半生之中享受过那么多的无忧无虑的轻松时光。他没有任何需要操心的负担,没有销蚀着所有人生命的那些随安排前途而生的困扰和机遇,也就没有在为此徒劳奔波之后而出现的悔之莫及的心理。在这方面,他是个孩子——在他生存的全部概念上的孩子,无论他活得多么长久或多么短促。确实,他的生命似乎停滞在一个时期,绝少越过孩提阶段一步,而他的记忆也就全都粘连在那一时期;恰如一次重击后的麻痹,挨打的人在恢复知觉后,他的记忆只会回到他被打傻的那一事件的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前。克里福德有时向菲比和海波吉巴讲述他的梦境,梦中的他总是扮着孩童的角色,或者是个少年。这些梦境十分逼真,与他息息相通,一次他和妹妹为一件擦光印花布的晨装上特有的人物或花样争吵,而那件晨装正是他在前一夜的梦里看见他母亲穿的。海波吉巴在这种事情上有女性的认真,她愠怒地坚持说,那件衣服和克里福德描述的稍有不同;可是从一个旧箱子里取出那件晨装后,却证明他的记忆分毫不爽。假使克里福德从梦境中走出来时,如同经历了从孩童到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的折磨,而又保持了勃勃生机,恐怕日常生活中出现的震惊就太难以忍受了。因为那种刺激的极度痛苦要从晨曦开始,经过整整一天,直到上床为止;而且即使上床之后,也还会有不可思议的单调的痛楚和颜色惨白的不幸,夹杂在他熟睡的初期之中。但是,黑夜的月色和黎明的晨霭交织在一起,如同罩袍般包裹着他,他也紧紧地用它阻挡着现实穿过;他倒不常醒着,但睁着眼睛睡,或许幻想着自己处于最深的梦境之中。
于是,由于他自己总是十分贴近他的童年,他很同情儿童,并且就此保持着一颗童心,如同一座水库,只有从离源头不远的小溪注入的水。虽然他还有起码的意识知道行为要得体,而不至于要求和儿童厮混嬉戏,但他最喜欢的莫过于从拱顶窗向外眺望,看一个小女孩沿便道滚铁环,或男学生们在一起玩球。他还最爱听他们那远远传来的童声,那夹缠在一起的嗡嗡声简直就像照满阳光的房间里由苍蝇发出来的。
无疑,克里福德是巴不得和他们一起嬉戏的。一天下午,他难以遏制地非要吹肥皂泡不可;海波吉巴悄悄在一边告诉菲比,那是他们兄妹俩儿时最喜欢做的开心事。看吧,他居然站在拱顶窗口,嘴里叼着一根陶管!看吧,他的灰发飘拂,他那依然保留着优雅的苍白面孔上堆起了假笑,他的那种优雅已经存在多年,连他的最恶毒的敌人都只好认可是与精神同在,与生命长存的!看吧!他从窗口到街心散播出虚幻的境界!那一个个肥皂泡是不可触摸的小小世界,在其一无所有的表面上,凭着幻化出来的光彩,映现出这个大千世界。看看过路人是如何看待这些从上飘下的异彩纷呈的小玩意把周围枯燥的环境点染得引人遐想,倒是满有趣味的。有的人驻足凝视,甚或一路走到街角仍愉快地回味着这些肥皂泡;有的人怒目仰望,仿佛可怜的克里福德把一个美丽的形象飘得离他们尘土飞扬的通道如此之近是犯了大忌。更多的人伸出指头或手杖去触碰,而当肥皂泡带着如画的天地美景一起消失殆尽时,他们无疑得到了一种违反常情的满足。
后来,就在一位十分尊严庄重的长者刚好走过时,一个大肥皂泡神气十足地飘然而下,恰恰对着这位绅士的鼻尖爆裂了!他抬头仰望——起初是严厉的盯视,那目光立即钻进了拱顶窗内的昏暗,随后绽出了微笑,足可把他头上数码之内的空间中那种令人无精打采的闷热化解。
“啊哈,克里福德堂弟!”潘钦法官叫道。“喂!还在吹肥皂泡嘛!”
那语调似乎怀着善意和抚慰,但其中自有辛辣的讽刺意味。而克里福德,当即周身掠过了一阵恐惧的彻底麻痹。除去出于他以往的经历所必然感受到的骇怕之外,他还体会到了这位出色的法官以巨大的力量施于一个脆弱而敏感的人物的那种天生和本能的威慑。那种力量是弱者所无法理解的,因此也就益发可怖。在他交往的圈子内,再没有比一个意志果决的亲属更令他惧悚的了。
(胡允桓译)
【赏析】
人们通常认为,艺术作品中隐藏着创作者本人的影子,创作者的生活经历、人生体验、心灵历程都会成为写作的直接资料来源。这一点在《七个尖角顶的宅第》中得到了鲜明体现。如果我们结合霍桑的个人经历来理解小说里的人物形象,就会明白艺术作品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被当作艺术家个人生命体验的书写,艺术作品是创作者心头最挥之不去的那份人生感受,也是其最浓郁的人生基调的集中流露。
在节选的部分,克利福德站在滚滚人类生命洪流的堤岸上,既满心渴望地想要投入其中,又畏缩地止步不前。这一形象带有霍桑自己的人生烙印。霍桑生活在一个逐渐衰落的清教徒家庭里,从小跟着寡居的母亲生活,性格相当孤僻。大学毕业后,他把自己关在家乡的一个小阁楼里,为实现自己的作家梦而拼命读书,过了12年几乎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他羞怯而骄傲,一方面对自己的祖先有着强烈的自豪感,对自己的才智引以为豪;另一方面,童年时代长期寄人篱下的生活又形成了他强烈的自尊心和敏感性格,使他在自己和他人之间构建了一道封闭的壁障。霍桑曾经形象地描述这道与世隔绝的心灵栅栏,像“乱树在我周围冒出头来,嫩芽长成细枝,细枝长成小树,直到我没有出路,无法从幽黑深处穿越重重盘根错节”。他不去教堂,却喜欢礼拜日站在窗帘后面,观看去做礼拜的人。他认为最理想的生活方式就是做一个能够窥探人们心理的隐身人,能从他们的欢乐中借光明,从他们的悲伤中借阴影,却不使自己保存任何特殊的情愫。这种看似有缺陷的性格却滋养了霍桑卓越的观察力和心理描写能力,也造就了霍桑作品中那些既渴望接近人世又惧怕人世的艺术形象。
霍桑是一个生活的敏锐观察者,阅读此章,我们不得不感叹作者能对日常生活场景进行如此细腻而生动的描绘。烈日炎炎下连一名女子走过也会荡起一片白茫茫尘土的道路,被小孩子们团团围住的磨刀匠,意大利卖艺者操纵下那场小小的玩偶戏,游行的人群,安息日的钟声和那些身穿新衣、神圣而庄严地走出家门前去礼拜的人群,以及被肥皂泡轻轻地打搅了的路人……生命的美丽常常并不在于那些宏大而庄严的命题,却恰恰在于这些平凡琐屑却充满着人世温暖的实在细节里。这些不厌其烦的勾勒使老克利福德眼里的人生带有了一种亲切真实的味道。
勾勒细节却不流于平庸的琐屑,这是霍桑的伟大之处。他可以从一个最微小的生活细节里挖掘出意味深长的人生意蕴,从一个最平凡的生活场景里看到其中蕴涵的生命能量,让人感受到生命本身散发出来的热力。他既用眼睛也用心灵在观看生活,经过心灵过滤,浮华的生命表象一下子展现出深度和韵味,给人一种回味无穷的感觉。比如,作者这样写道意大利人的玩偶表演:“在这个哑剧场景中,大概有些玩世不恭地将欢快和痛苦同时表现出来,意在表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无论操何职业、有何乐趣——严肃也罢,琐碎也罢——全都按着同一个曲调舞之蹈之,尽管我们的行为令人捧腹,最终将一事无成。”文字中流露出霍桑作为一个生命的冷眼旁观者看世界时的那种超然,而上面提到的诸多细节里又可以见出作者对真实生活怀抱的温情。
霍桑时常会在旁观生活时流露出睿智而冷静的气质来,但更多时候,他又是抱着对奔涌不息的生命之流的由衷赞叹来描写生活的,他直觉地体验到人类集体中生命力的热度,并且渴望融入进去。借着老克利福德的心声,霍桑充满激情地描写了人类群体中蕴涵的富有感召力的强大生命能量。在老克利福德听来,磨刀匠的齿轮声像撒旦及其喽啰在地狱里发出的喧嚣,又像一条毒蛇发出的恶毒的嘶嘶声,但无论这声音多么不悦耳,其中却有着勃勃生机,使他得到了活力、喧嚣和光明的感觉。在老克利福德的眼睛里,虽然窄街上通过的游行队伍很不雅观,但那喧天的锣鼓声、嘹亮的笛声、号角声、成百上千的旌旗,却让人感受到人类集合体无与伦比的同一意志和勃勃生机。克利福德与自己的同类隔离开来的孤独生命,受着这种力量驱使,使他感觉到自己几乎又变成一个男子汉了。这生命的诱惑力如此强大,以致老克利福德冲动地要从七角楼的阳台上跳下去。借着老克利福德之口,霍桑找到了一个让自己的心灵意绪得到替代性满足的途径。
但霍桑始终没有拆除掉自己心灵里树立的栅栏,他在写给好友的信中说道:“也许由于什么妖术,我被生活的主流抛到一边,再也回不去了……我把自己弄成了囚徒,关进了地牢……现在却找不到放自己出去的钥匙。”霍桑让老克利福德分担了他的悲哀。他终于被安息日前去教堂的人群感动了,心中洋溢着对人类兄弟的爱和对慈爱天主的神圣信仰,决定叫上妹妹一起前往教堂,回归人群和上帝身边。但当他们穿好衣服走下台阶时,却突然感到自己面对的是整个世界 ,全人类强烈而可怕的目光都聚集到他们身上。他们不能摆脱长年累月织就的心灵之茧,悲哀地退回到阴沉的房子里,他们哀叹道:“还有哪座地牢能比他们自己的心灵更黑暗呢!哪个看守能像他们自己一样无可通融呢!”这是克利福德的心灵狱吏,也是霍桑自己的。紧接着,霍桑描写克利福德年轻时代所经历的各种人生美好,描写他那颗始终愿意在童年时代徘徊、善于和孩子们发生共鸣的心,让他在一个已经逝去的世界里找到了精神依托。克利福德与霍桑,他们对于人生既爱又怕的矛盾心灵彼此验证着,作家通过艺术形象诠释自我,艺术形象从作家的生命里汲取血肉和灵魂。
和《红字》一样,《七个尖角顶的宅第》也很善于运用对比手法。如果说克利福德的心灵挣扎是小说中一重隐性的矛盾,那么克利福德兄妹与菲比的性格对比则构成了小说中一重显性的矛盾,它是一种带有阴郁色彩的生命状态、心灵体验与一种明朗乐观的人生观的对比,其中充满着自我压抑和冲破压抑的热望两种生命力量的矛盾斗争。和《红字》中的海丝特白兰与丁梅斯代尔一样,克利福德兄妹代表着心存戒律却无法挣脱的一类人;和《红字》中的珠儿一样,菲比代表着全凭自由天性而纯净快乐生活着的一类人。后者正是霍桑所渴望的理想人性,他毫不吝啬地将赞美送给了在安息日走上街头时的菲比神态和仪表:她优雅自如、轻盈美丽,在她的面孔上有常见的欢乐,也有一种令人欣慰的神圣,她就像一段祈祷,具有方言般朴实无华的美丽;她的身体在大地上行走,精神却纯净得如在天国。霍桑通过这样的对比描述,意在告知读者:人不必受到人为戒律的规约,完全可以凭着纯洁本性感受到生命的神圣庄严,感受到上帝对万物的慈爱之情,这样的生命状态像阳光和鲜花,既自然健康,又不乏尊严。
霍桑的作品中之所以会反复出现这两类人物形象的对比,与他所受的清教影响密不可分。霍桑的祖先是清教徒,清教主张人有原罪,因此要通过虔敬、诚实、节俭、勤勉的人生来赎罪。但在发展过程中,清教越来越强调宗教教条对行为的约束力,却渐渐遗忘了宗教应当具有凭靠自然的心灵力量和生命经验指引人生的力量,宗教规范变得越来越教条刻板,成了一部分人利用权威统治别人的工具,成了用神性的借口压抑人性,信徒修行也带上了过度内心折磨的意味。但另一方面霍桑又受到超验主义思想的影响,充分肯定心灵的尊严,相信人类具有凭借生命本能抵达真理的能力,这也使他越发深切地感受到清教对自然生命的压抑,在作品中时时表现出通过自由抒发生命本能冲破教条束缚的渴望。表现在创作中,其作品一方面有着沉重阴郁的调子和宗教氛围,一方面又有压抑不住的激情喷薄出来,表现出对那个直抵本质、带着某种神秘色彩的生命世界的欣喜与渴望,清教观和超验主义思想的交织正是其作品中反复出现二元矛盾结构的关键原因所在。
(王 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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