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华武隆是乡村烈宾采的农民。他有土地牲畜,日子过得“丰裕”。但是,他的母牛一次在邻居家的地里吃草被人抓住,要他赔偿三个卢布,他不肯赔,并且打输了官司,耗掉了自己的产业。父女俩生计无着。这时,他遇到了德国航运公司的一个跑街,为他的花言巧语所骗,乘其船来到美国。到美国后,华武隆父女找不到工作,还不时遭人耻笑打骂。后来花光了旅费,露宿海边的木板台上,华武隆打算乘夜黑与女儿投海自尽。幸亏遇上了一个好心的波兰侨民,要他们去波兰移民区找活干。没想到那里是一片原始森林,移民为了争地,经常打斗。后来森林失火,树被烧光,又恰逢大雨,洪水泛滥,华武隆不幸丧身洪水。女儿玛丽西亚不得不只身回到纽约,在码头上乞讨,最后也饿死了。
【作品选录】
第二节
……
全部都在这里了。华武隆老丈,跪在铁灶前面,正想在冷灰堆里找一个白薯出来,这种寻找,他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白费心机了;玛丽西亚坐在麦秆上,两手合抱着双膝,定着眼睛对地板呆看。这姑娘病了,形容憔悴得很。她当然还像原先的那个玛丽西亚,但是她的脸颊,以前是红红的,现在却深深地凹陷下去了;她的面色已变得惨白而有病态,整个脸好像比以前小了些;而她的眼睛却大了些,并且呆呆地瞪着。在她的脸上,分明可以看到秽浊的空气,伤心的悲哀和恶劣的食物所产生的效果。他们一直是光吃白薯过日子,可是连这白薯已经断绝了两天。现在他们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或是该怎样把生命再维持下去。他们住在这条街上和这个洞窟里,现在已经是第三个月了;他们的钱已经都用光了。华武隆老丈曾经企图去寻找工作,但是甚至连他要些甚么都没有一个人听得懂;他想到码头上去搬运行李和装煤到船上去,但是他没有一辆手车,况且,他马上就吃了人家一顿打;他想拿一柄斧头到建筑工场去找工作。人家又打了他一顿。此外,人家对他说些什么话,他都没有懂得,他算是哪一等工人啊?无论他想插手到什么地方,无论他想投身于什么工作,无论他走到什么地方,人家都哄笑他出来,丢他出来,推他出来,还要打他;所以结果是他什么工作都没有找到;他既不能向什么地方去挣钱,也不能向任何地方去求乞。他的头发都伤心得变白了;希望完了,饥饿跟着开始。
在他自己的国度里,在他的同胞中间,如果他弄得一无所有的地步,如果他被病魔所纠缠,如果他的孩子把他赶出家门,他只要手里扶着一根拐杖,到大路边去站在一个十字架底下,或者去站在一个教堂门口,唱着:“啊,慈悲的天主,请听我的呼号!”一个有钱人走过,会给他十个铜子;一个贵妇人会得从马车里吩咐一个小姑娘,让她红红的小手送钱来布施他,同时一双大眼睛盯着这个老爹(乞丐);一个农夫就会给他一块面包;一个农妇就会给他一片咸肉,——于是他就可以简直像一只鸟似的不必耕种而生活下去。再说,当他站在一个十字架底下的时候,十字架的两臂就伸张在他头上,再上面就是天,四周是田地。在那个安静的国度里,天主一定听得到他的诉苦。可是这里,在这个城市,老是有什么东西在可怕地咆哮着,好像在一架大机器里;每一个人都是急急忙忙地向前赶路,眼睛专望着前面,没有一个人看见别人的不幸。头脑里昏昏沉沉,人的手也无所施其技;他的眼睛也不能把一切照映进来的东西看个清楚,也不能从一个思想转到另一个思想。一切都是这么奇怪、陌生、散漫和格格不入,人要是不能转进这个轮盘里去,那就只好被摔出在圈子外面砸碎,像一个陶土瓶一样。
哎!多么不同啊!在安静的烈宾采,华武隆是一家之主,是一个发号施令的人;他有田地,受到人们的尊敬,每天的粮食不用愁;每逢星期日,他总擎着一支蜡烛站在圣坛跟前;但是在这里,他却是个末等人,他正像一只走进了陌生人家院子里的狗,又胆小又惊慌,蜷缩着身子挨饿。
在他落难的开头几天,回忆常常在说:“还是在烈宾采好些。”他的良心也对他说:“华武隆,你为什么抛撇了烈宾采啊?”为什么吗?——就因为天主抛撇了他。这老头儿是愿意背十字架,愿意挨苦的,如果这苦难的路有一个尽头的话;但是他很知道,每天会带来一个更苦难的考验,每天早晨,太阳会照临在他和玛丽西亚的更大的苦难上。那么还有什么办法呢?要他搓一根绳子,叫一声我们的天主,自己上吊吗?在死亡面前,这个人是连眼睛也不会一的;但是他死了之后,他的女儿的命运怎么样呢?当他想到这一切的时候,他觉得不但是天主抛撇了他,连他自己的意志也在抛撇他了。在他看到的眼前的黑暗之中,简直没有一点光明,甚至连他所感觉到的这个最大的苦痛,他也说不出是个什么名目。
这个最大的苦痛就是怀念烈宾采。它日日夜夜在虐待他,而且是最可怕、最凶狠地虐待他,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需要些什么,也不知道他身上的农民的灵魂是不是在离开他,也不知道这个灵魂为什么会因虐待而哀号;但是他需要松林、田地和茅草葺顶的庄屋,还有地主和农民,还有教士,还有他祖国的青天所覆盖着的一切,这些东西,是他的心所紧紧地依附着而离不开的,要是硬把他的心拉开的话,它就会流血了。这老头儿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把他踩到地里去。有时,他宁可揪紧头发,一头撞上墙壁,或则把自己摔倒在地上,再不然,就像一只被铁链锁牢的狗那样的嗥吠,或则像发疯似的叫喊——叫什么人呢?——他自己都不知道。现在他只是在这个无名的重负之下伛曲着,快要跌倒了,而这个陌生的大城却永远在闹闹嚷嚷的。他呻吟着,叫喊着耶稣;可是那儿没有一个十字架;没有人理睬他;这个大城只管自己闹闹嚷嚷;麦秆堆上坐着他的女儿,眼睛呆看着地板,——在一声不响的挨饿受苦。真是一件怪事!——他和这小姑娘一直在一起,但是他们常常接连几天不交谈一句。他们好像非常生气似的住在那儿。这样的生活,他们都觉得很坏,很受不了,但是他们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创痛的地方最好不要碰到。说来说去总不过: 口袋里没有钱,铁灶里没有白薯,头脑里想不出办法。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他们又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住在纽约的波兰人可不少,但是没有一个境况好的波兰人住在茶坦姆广场附近。
他们来到纽约之后的第二个星期,的确认识了两家波兰人,——一家是从西列西亚来的,还有一家是波斯南附近的人;但是这两家人都早已穷得快要饿死。那家西列西亚人已经死掉两个孩子;第三个孩子在生病,跟他的父母睡在桥洞里已经有两个星期了,全家就靠街路上拾来的东西活命。后来他们被送到一个医院里去,此后就不知道他们的下落。另外那一家也是同样的苦命,甚至还更苦些,因为那父亲是个酒鬼。玛丽西亚在还有能力的时候救济过那个妇人;但是现在她自己也要人家救济了。
她和她的父亲应该去投奔霍波根城的波兰教堂。至少那教士会通知人家来照顾他们;但是他们怎么知道有一个波兰教堂,或是波兰教士呢?再说,他们怎么能跟别人说话,或是找一个人打听打听呢?因此,他们所花的每一分钱,对于他们,都好像向苦难的地狱跨进一步。
这时他们都坐在那儿,他坐在铁灶面前,她坐在麦秆上。一小时两小时的过去了,屋子里逐渐地黑暗起来;因为虽则时候还在正午,海面上却升起了雾,正如春天所常有的那样,一重浓厚的、无孔不入的雾。门外虽然很暖和,可是这父女俩却在屋子里冷得发抖;终于华武隆失望了,在冷灰里一点东西都找不出来。
“玛丽西亚,”他说,“这个样子我再也受不下去了,你也受不了,我到水边去找些漂流的木头来;我们总得把铁灶烧旺,说不定我还找些吃的回来。”
她没有答话,于是他就走了。他已经学会了到江边去捞些被水冲到岸滩上来的木箱上的木片,这是买不起煤的人都这样做的。他在捞取木片的时候,时常挨人家的打,但也有时没有挨打;有几回他还找到过一些吃的东西——从船上丢出来的残余菜叶菜皮;当他在雾里走来走去做这个行业,寻找着他所没有失去的东西的时候,他就暂时地忘记了他的不幸,和那追逼得他最凶的悲惨境地。
终于他到了江边;因为这正是“午餐”时间,所以只有几个小孩子在岸边转着玩,的确,这些孩子马上就对这个陌生人叫嚷,把污泥和贝壳向他丢过来,但这些都对他没有什么妨害。有许多小木片在水面上浮动,一个波浪把它们打了进来,又一个波浪把它们卷到深水里去。不久他就捞到了尽够用的木片。
水面上浮着一堆一堆绿色的东西;说不定是一些可以吃得的东西吧;但是,因为很轻,这些东西并不被冲到岸上来,所以他无法捞到。孩子们抛出了绳子,把这些东西捞到了;他没有绳子,只好贪馋地呆看着他们,等孩子们走了以后,他才去拾取残余,把这些他自以为可以吃得的东西吃了。他一点不记得玛丽西亚还没有吃任何东西呢。
但是命运来照顾他一下了。在回去的路上,他碰到一辆很大的货车,满装了白薯,在走上码头的时候,紧紧地陷在个低凹的地方。华武隆立刻抓牢了轮辐,帮助那马夫推动轮子。这个工作吃力得使他的背脊都痛了;但终于那些马努力往前一拉,车子辗出了凹处,因为那些白薯装得很松散,这一震之下,有好些个白薯从车上跌落在烂泥里。那马车夫简直不想把它们拾起来;他谢了华武隆的帮助,对他的马吆喝着“走!”就把车赶了去。
华武隆立刻就跑到那些白薯跟前,以一双颤抖的手贪得无厌地一个个捡了起来,藏在怀里,心上登时感觉到一种较好的情绪。在饥饿的时候找到一块面包,就好比掘着了宝藏;所以这老头儿在回家的时候,一路喃喃地说:
“哦,感谢至高无上的天主,他看到了我们的不幸。有了木柴,姑娘可以生个火;白薯也有了,尽够吃两顿呢。天主是仁慈的!屋子里马上就会高兴起来了。小姑娘已经一天半没东西吃了;她会高兴了。天主真是仁慈的呀!”
他这样一路自言自语,一只手里拿了木片,一只手不时地摸着白薯,生怕它们已经失落。他身上带得有一个大宝藏;所以他抬起两眼,对上苍喃喃地说:
“我心里想过:我要偷!可是,不用偷,它们自己从车里掉下来了。我们还没有吃过东西,可是我们就有得吃了。天主是仁慈的!玛丽西亚得知了我有这许多白薯,她一定会马上从麦秆上跳起来的。”
玛丽西亚从她父亲出去之后,直到此刻都没有离开过她的麦秆。以前,每天早晨,当她父亲捡来了木柴之后,她就把炉灶烧旺,取了水来,把他们所有的东西吃了,然后整整几小时的对着炉火呆看。她也曾经找过工作。甚至有过一家宿舍雇她去洗碗碟和扫地;但是,一则因为语言不通,二则因为她工作得不好,不懂得她雇主的意旨,做了两天,人家就把她辞歇了。此后她就不去找工作,也没有人给她工作。她整天地坐在屋子里,不敢到街上去,因为街上有酒醉的水手会跟她胡闹。在这种无所事事的闲空生活中,她觉得格外的伤心。思家之念侵啮着她的心,就跟霉锈腐蚀着铁一样。她甚至比华武隆还更伤心些,因为除了饥饿和一切身受的痛苦之外,除了对于命运已确信其没有救助、没有前途之外,除了苦苦地忆念烈宾采之外,她还多一种苦痛,那就是对于马夫耶思柯的怀念。不错,他曾经答应她,说过:“无论你到什么地方去,我也会去。”可是她走了,要去做一个遗产继承人和一个小姐了;而现在呢,一切又都变得多么凶啊!
他是一个青年,在一个大户人家做工;他在村子里有一份继承的田地: 而她却变做一个穷人,肚子饿得像烈宾采教堂里的一只耗子了。他会不会来?即使他来了的话,他会不会把她抱在怀里?他会对她说“可怜的姑娘,我的心肝儿”呢,还是对她说“滚开,叫化的女儿”呢?现在,她的陪嫁是什么?有的是破布。连烈宾采的狗都会对她狂吠了;然而还有一种力量在把她拉回烈宾采去,的确,她的灵魂情愿从她身上飞走,像一只迅疾的燕子似的飞过海去,只要能到得烈宾采,就是死也甘心。他,耶思柯,在那边,不管他挂念不挂念她,可是她却挺爱他;只有在他身边,她才觉得安静、愉快和幸福,在全世界的人中间,她只要和他在一起。
每当炉子里生着火,而饥饿不像今天似的虐待着她,那发着呼呼的声音、迸出火花、跳跳闪闪的火焰,总仿佛在给她提起了烈宾采,使她回忆到好久以前,她怎样和女伴们同坐在一起纺纱。耶思柯,从隔壁一间屋子里窥望进来,喊道:“玛丽西亚,我们一同到教士那里去吧,因为我爱你呢!”当下她回说,“闭嘴,你这个流氓!”还有,当他从一个角落里出来,邀她到屋子中央去跳舞的时候,他硬要拉她出去,而她却把膀子遮了眼睛,轻轻地说,“快走开,我怕羞呢!”当时这种情景,使她觉得很愉快,心灵里感到怪高兴的。当火焰使她回想起了这些事情的时候,有时她会眼泪流了满脸;但是现在,正如炉子里没有火一样,她眼睛里也没有眼泪,因为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她觉得非常疲乏和衰竭;她连冥想的力气都没有了;然而她还是耐心地忍受着,只是以一双大眼睛向前呆望,活像一只正在被人虐弄的鸟。
这时她也仍然这样地呆望着,也仍然坐在麦秆上。有人在推开房门了。玛丽西亚以为一定是她的父亲,所以连头都不动一动,直到听见一个陌生的口音在对她喊:“喂!”
这是他们所住的破房子的主人——一个年老的黑白混血儿,脸色阴沉,肮脏褴褛,两颊鼓起,满嘴嚼着烟叶。
她一看见他,就非常害怕。他们还欠下他一个星期的房租一块大洋,而口袋里却一分钱都不剩了。她所能为力的除了卑躬屈节的哀求外,就没有别的办法,所以她就走到他身边,跪在他脚下,吻他的手。
“我来收那一块大洋的。”他说。
她听得懂大洋这个字,就摇摇头,祈求似的用蹩脚英语说着,企图对他说明他们已经把什么东西都吃尽用光了,他们已经两天没有吃的,他们肚子饿得慌,他应该可怜可怜他们。
“天主会报答你的,大德大能的老爷。”她又用波兰话加着说,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办了。
的确,这位大德大能的老爷并没有听懂他是大德大能的,可是他猜得出这块大洋是收不到的了。真的,他猜得非常清楚,他一手把他们的包裹拾起,一手抓了这小姑娘的胳膊,轻轻地把她推上楼梯,带她走到街上,于是把他们的东西丢在她脚边;推开了隔壁一家酒吧间的门,喊道:
“喂!给你找到一个房间了!”
“好的!”酒吧里有人在回答,“我晚上来。”
于是那混血老头儿消失在黑暗的门廊里,剩下那小姑娘孤零零地在路旁。她把她的包裹放进了一个墙洞,免得滚到烂泥地里,自己就站在包裹近旁,一声不响地,卑微可怜地站着老等。
这回,过路的醉汉不来碰她了。屋子里虽然很黑暗,但外面却很光亮,在太阳光里,这姑娘的脸憔悴得好像刚生过一场大病。只有她那些光亮的亚麻色的头发还是原样!她的嘴唇已经变青了,她的眼睛已经凹陷进去,露出了黑晕;颧骨突了出来。她就像一朵萎残下去的花,或是一个快要死的姑娘。
过路的人都稍稍注意地看着她。一个黑种老妇人问了她一些话,但是因为得不到回答,就很不高兴地走了过去。
这时华武隆正在大踏步赶回来,满心高兴,这是由于显然可以证明天主的仁慈的事情,在最穷苦的人心里所引起来的高兴。现在他有了白薯;他正在想他和玛丽西亚该当怎样吃这些白薯;明天该当怎样再到货车边去等机会,至于后天呢,这时他还没有想到,因为他肚子饿得慌。他远远地看见女儿站在门口铺道上,他大为惊异,就更加紧了脚步。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房主人把我们赶出来了,爸爸。”
“他把我们赶出来了吗?”
华武隆手里的木片都掉下来了。这真是太狠了!正当他们又有木柴又有白薯的时候,却把他们赶出来了!现在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呀;他们到哪里去煮这些白薯呢;他们凭什么东西活命;他们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接着木片之后,华武隆又把他的帽子丢到烂泥里。“啊,耶稣!啊,耶稣!”他急得团团转;他张开了嘴巴;他凶恶地对那姑娘看着,又问道:
“他真把我们赶出来了吗?”
于是他好像要到什么地方去的样子,可是突然又回过身来,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低沉、粗哑而威胁似的:
“你为什么不求求他,蠢货?”
她叹了一口气。
“我求过他的。”
“你跪下去没有?”
“跪的。”
华武隆又转动着,好像一条虫给人戳了一下。他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你这个该死的东西!”他骂着。
姑娘苦痛地看着他。
“达都鲁,为什么怪我啊?”
“等在这里,别动。我去求他,就让我们煮熟了这些白薯也好。”
于是他去了。过不了一会儿,就听到门廊里一片咆哮声、顿脚声和大声的叫嚷,接着就是华武隆奔到了街上!显然是被一只有力的手推出来的。
他站住了一会儿,就和气地对他的女儿说:
“来。”
她俯身下去想提起那些包包;可是因为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所以觉得很重;但是他并不来帮助她,好像他已完全忘记了,也好像他没有看出她几乎要提不起这些东西。
这样两个可怜的人物,一个老头儿和一个小姑娘,只要那些过路的人平时不常见到这种落难的景象,一定会引起他们注意的。他们能到什么地方去呢?他们能到另外哪一处黑暗、不幸的所在,能去受另外哪一种折磨呢?
那姑娘的呼吸愈来愈困难了;她晃了一晃,接着又摇摇晃晃起来。她终于以恳求的口气说:
“爸爸,你来拿这些破东西吧;我拿不动了。”
他好像从睡梦里给叫起来似的:
“那么,把它们丢掉吧!”
“可是它们还有用处呢。”
“它们不会有什么用处了。”
他一眼看见那姑娘在踌躇不决,就暴怒地嚷道:
“把它们丢掉,要不我就弄死你!”
这回她就害怕得依从了,于是他们俩往前走去。但华武隆还几次三番地说着:
“如果命里注定要这样的话,那就只好这样吧!”
后来他一声不响了,但是他眼光里透露着一股可怕的神情。穿过许多狭窄的、更加泥泞的小街,他们走近了最远的一个港口。他们走到一个用许多木桩支起的大码头上;他们又走近了一座大房子,门楣上刻着“海员救济所”字样,再走过去就到了海水边。有许多人在那地方造一个新的船坞。一个打桩机的木架子高耸在水面上,忙着工作的工人们都在板片和栏栅中间转来转去。玛丽西亚走到一堆木材旁边,就坐了下去,她实在不能再走了。华武隆也一声不响地坐在挨近她的地方。
这是下午四点钟。整个码头上都洋溢着生命和动作。雾已经消掉了;柔静的太阳光把光亮与慈祥的暖气照在这两个可怜人身上。春天的气息已经到了大地,又新鲜,又充满了生气,使人愉快。周围只见一片晃耀的青天,光线强得看多了就会眼花。海面很美妙地和天混合在一起。在将近海港中央的那一片蔚蓝色的天空中,矗起着寂然不动的桅樯、烟囱,还有旗帜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在海天相接的地方,那些往本港开来的船好像都在仰起着行驶过来,或者就像在使自己跳出水面。满孕了风的船帆,远看好像一朵朵云似的,都在太阳光中和深蓝的海水上,显出了耀眼的白色。有些出海去的船,在后面留下了一条起泡沫的航迹。这些船都是向着烈宾采所在的那方向开去的,因此,在他们两人的观感上,这些船就都是开向他们失去的幸福所在的那地方去的;所谓失去的幸福,那就是,平安和较好的命运而已。小姑娘心里在想,他们怎么会造下这样大的罪孽,他们到底有什么地方冒犯过天主,竟会使这个仁慈的天主 把他们抛撇在这些外国人中间,把他们抛撇在辽远的地方,不来理睬他们?把幸福还给他们的权柄,是在天主手里呀;有多少船只开向那个地方去啊,可是都没有带他们去,只管自己开走了。她已经累乏了。玛丽西亚的可怜的心灵又飞越到烈宾采和那马夫耶思柯身上。他在怀念她吗?他还记得她吗?她是记得他的,因为人只有在幸福的时候才会忘怀;在不幸的时候,在孤独的时候,人的思想就纠缠在心爱的人身上,正如忽布藤纠缠在白杨树上一样。可是他呢?说不定他已经瞧不起从前的爱人,而托媒人到别的人家去了。况且,他要是怀念着一个这样落魄的人,除了一个悔恨的花冠之外便毫无所有的人,那简直是丢脸得很,对于这样一个姑娘,如果说有人会托媒人来求婚的话,那只有死神才愿意做这件事呢。
她因为有了病,饥饿倒并不十分使她痛苦;可是睡眠,这是从苦难与衰弱里来的,却克服了她;眼皮不由自主地合拢来,于是她的惨白的脸儿挂到了胸口。她不时地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看一看,随即就又闭上了。她梦见自己沿着一些断崖缺口上走,正如农民歌曲中的喀茜亚那样,“跌落到杜那叶次江的深水里去了”,于是她马上就清清楚楚地听得远处有人在唱道:
“耶思柯在高山上看见她跌下;
就缒着一根丝绳来救玛丽西亚;
可是这丝绳太短了,还差几尺。
玛丽西亚,亲爱的,把你的辫子给我。”
这时她忽然醒来;因为她好像觉得她的辫子已经没有了,而她正在沉落到水底里去。梦消逝了。现在,挨近她坐着的并不是耶思柯,而是华武隆;她看见的并不是杜那叶次江,而是纽约港、水流、建筑架、桅樯和烟囱。又有几只船开出到海天空阔的地方去了,歌声就从这些船上传来。一片安静、温暖、清晰的春天的暮色照红了满天。水面好像一面镜子;每一只船,每一个木桩子,都映出了清楚的倒影,好像底下还有一只船或一个木桩似的,四周的一切景色都很美丽。空气中也好像含孕着某些幸福和保佑;好像全世界都在欢欣鼓舞。单单他们俩是不幸的,被忘却的。工人们都在开始回家去;只有他们是无家可归的。
饥饿的铁手在把华武隆的肠子撕绞得愈来愈凶。他阴沉忧郁地坐着;但是有一种仿佛是一个可怕的决心似的东西,显现在他脸上。无论什么人看了他都会觉得害怕,因为这张脸上,此刻现出了一只野兽和一只鸟的表情,因为饥饿了;但是,同时,它还表现了一股绝望的沉静,正如一个死人的脸。整整的一小时,他没有对那姑娘说一句话;但是当黑夜已经来临,当船坞里的人都走空了的时候,他以一种很古怪的声音说:
“我们走吧,玛丽西亚。”
“哪里去?”她昏昏沉沉地问。
“到水上那些木板台上去。我们在那边木板上睡觉。”
他们就走过去。在完全的黑暗中,他们得非常小心地爬过去,才不至于失足掉在水里。
美国式的板架结构是有许多曲折的,就好像是一个木头的走廊一样,在尽头处搭着一个木板的台,再外面就是一架打桩机。这个平台上面遮着一个屋顶,以避雨水,拉打桩机上绳子的工人就站在这个台上工作,但是现在却一个人都没有。
他们走到底,华武隆说道:
“我们就睡在这里了。”
玛丽西亚简直不是躺倒,而是跌倒在那些木板上,虽然有一大群蚊虫来侵袭他们,她却马上就睡得很酣。
忽然,在黑夜中,华武隆的声音惊醒了她:
“玛丽西亚,起来!”
在这种性质的叫唤中,有一股力量使她立刻就醒转来。
“什么事,达都鲁?”
在又静又暗的深夜里,这老农民的声音显得又深沉又可怕,但是却很镇定,——
“孩子!你不会再饿肚子了。你也不会再到陌生人家去讨饭;你也不会再在露天睡觉。人们已经抛撇了你。天主已经抛撇了你;你的命已经完了,——那么索性让死神去照顾你吧。这里水很深,你不会痛苦的。”
她在黑暗里看他不见,虽则她的眼睛因为恐怖而睁得很大。
“我要淹死你,可怜的孩子,我自己也要淹死的,”他接着说,“没有人来救我们,也没有人可怜我们。明天你就不会想到吃东西,明天你就会比今天快活了。”
但是她并不想死。她才十八岁,有着青春所给她的恋生畏死之心。一想到明天她将变成一具溺死的尸首,她将到冥域中去,她将躺在粘滑的海底里,与鱼鳖海怪为伍,她的整个心灵都兜底地颤震了。这是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意的!这时她满心感到嫌恶和无法形容的恐怖,就连在黑暗中说这些话的亲爸爸,她也觉得像是一个恶魔。
这时他的两手搭在她瘦削的肩膀上,他的声音沉静得可怕,接着再说下去:
“要是你叫喊的话,也没有人会听见你。我只要推你一把;一切都要不了叫两声天主的时候。”
“我不要死啊,爸爸。我不要!”玛丽西亚哭了,“你不害怕天主吗?啊,亲爱的好爸爸,可怜可怜我啊!我得罪了你吗?你知道,我并没有抱怨我的命运啊;我跟你一块儿挨饿挨冷啊——爸爸!”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手像一柄老虎钳似的在抓紧起来;她就拚命哀号绝望地祈求着免她一死。
“可怜可怜我!发个慈悲!啊,慈悲啊!我终是你的女儿啊。我又可怜,又生病;我横竖已经活不到多久。可怜我啊!我害怕呀!”
这样一边哀号着,她一边就扯着他的衣服,把她的嘴唇恳求似的亲着那双正在把她推到地狱里去的手。但是这一切好像只是在催促他,而不是阻止他。他的沉静变成疯狂了;他的喉咙里开始发出咯咯咯的声音,终于高声癫笑起来。时而,他们两人中间,谁都没有响声,但如果这时有人站在附近,他一定会只听到很响的喘息和挣扎的声音,以及木板的咯吱声。夜色漆黑,时间又已很迟,不可能从什么地方获得救援,因为这里已是海港的尽头,即使在大白天,除了工人之外,也没有人到这里来。
(施蛰存译)
【赏析】
在波兰文学史上,显克微支首次将被压迫的劳动人民当作他作品的主人公,这在当时的波兰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因为在显克微支那一代作家之前的波兰文学,几乎都是反映贵族生活,以贵族为主人公的,劳动人民,尤其是下层劳动人民的形象很少出现。直到以显克微支等作家为代表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出现,劳动人民作为主要人物,才开始大量地涌进文学作品。《为了面包》就是这样的一部中篇精品。
小说写的是19世纪70年代波兰农民去北美谋生的故事,再现了波兰和北美的社会状况,以波兰移民的血泪史悲愤地控诉了那些欺骗外国劳动人民投奔美国的大资产阶级。作家以华武隆父女的悲惨命运揭露了以美国为代表的吃人的资本主义制度,展现了穷人忍饥挨饿,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社会现实。
作者采取现实与回忆交叉的手法。残酷的现实使华武隆父女时时沉浸在对祖国的思念之中,尤其是他们身处绝境,濒于死亡的时候,那种对亲人和家乡的怀念,更是显得凄楚动人,感人肺腑。他们深切感到,故乡虽贫困,但也比流落他乡好,在遭遇灾难时,起码有好心人会可怜他们,施舍他们。但是在纽约,他们却是无足轻重的,没有人会理睬他们的不幸。他悔恨自己当初离开故乡。因此这种怀念对他来说,又是一种“最可怕、最凶狠的虐待”,一种他摆脱不了的自责。直到死时他仍悲哀地说着:“我离开了波兰,离开了那边的那个地方。”玛丽西亚更是常常想起她的故乡,故乡有深爱着她的情人,故乡有她美好的回忆,安静、愉快、幸福。可是在这异国他乡,她听不懂别人的语言,饥饿难耐,流离失所,前途渺茫。作者对他们的遭遇和精神上的痛苦自始至终都是充满同情的。
作者是反对波兰移民北美的,认为这是国家遭难、民族不幸的结果。他看到这些波兰移民在北美的悲惨遭遇,心情很沉重,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对他们的同情与怜爱。有时作者还加以直接的评述与感叹,加强了作品的感染力,使整篇小说洋溢着一种质朴的美。
小说共分为三节,分别讲述华武隆父女在海洋上、在纽约、在移民区的凄惨遭遇。在每节的开头,作者往往是先用大量的笔墨介绍周围的环境,然后再把镜头聚焦于主人公,写主人公在此般环境中的生活。如第二节在纽约部分,作者就先把纽约的街道、客栈、酒店、行人以及城市的杂乱和穷人的窘迫一一作了描述,然后用与读者对话的方式告诉我们:“在这个人间的欣嫩谷(耶路撒冷附近山谷名,为古时倾倒垃圾处,新约中用以作地狱之借喻)里,我们找到了我们的老相识,华武隆·屠波雷克和他的女儿玛丽西亚。”读者的目光转移到华武隆父女身上时,作者接着就把华武隆父女在纽约的窘遇详细地加以描述,这样就使小说呈现出了一种强烈的画面感,唤起了读者对华武隆父女的深深同情,使读者对他们的艰辛感同身受。
更为可贵的是,显克微支在书中预言式地描述了资本主义时代人被物化的境遇:“在这个城市,老是有什么东西在咆哮着,好像在一架大机器里;每个人都是急急忙忙地向前赶路,眼睛专望着前面,没有一个人看见别人的不幸……人要是不能转进这个轮盘里去,那就只好被摔出在圈子外面砸碎,像一个陶土瓶一样。” 像华武隆这种穷人连挤进这个机器的可能都没有,只能站在这机器的外面,感到奇怪、陌生和格格不入。
(安茂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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