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伊万·杰尼索维奇·舒霍夫原是一名红军战士,因为曾经被德军俘虏,苏联当局就以莫须有的间谍罪把他关进劳改营,刑期为10年。这一天早晨,气温在零下40度左右,酷寒难当,舒霍夫和其他犯人一样,天没亮就从冰冷的被子里爬起来,浑身尽可能多地裹上衣物,穿过漆黑的院子,到拥挤的食堂吃早饭。早饭是菜汤、稀粥和每人200克的面包,舒霍夫省下半个面包藏在褥子里。出发的时间到了,长长的犯人队伍,顶着彻骨的寒风,长途跋涉到工区,开始了一天的辛苦劳动。今天,能干的小队长丘林为大家争取到不错的任务——砌大厅。中午舒霍夫趁乱得到两份稀粥,他很高兴。下午大家分工合作,干得热火朝天。晚上回到营房之后,舒霍夫替采扎尔排队领邮包,作为回报,他多得到一份稀汤、两块饼干和一点方糖跟香肠。躺在床上回顾这一天,一切都很顺利,舒霍夫觉得心满意足。
【作品选录】
使舒霍夫感到愉快的是,大家都那么指着他,说他的刑期快要满了,然而他自己并不十分相信。瞧,那些在战时就已刑期满了的人,一直被关到1946年特赦时才释放。有的人刑期只有3年,结果却关了5年。所谓法律,也就是随心所欲。10年满了,还会告诉你,得再来上10年。要不就把你流放到别处去。
可有时候,一想到刑期快要满了,线团上的线很快要倒完了,就会高兴得连气儿都接不上来……天哪!是用自己的两条腿在走,而且是在走向自由,是吗?
这一点,他并没有说出声来,作为一个老犯人,说出来是不怎么合适的。于是舒霍夫对基利季格斯说:
“你不必计较你那25年。要不要蹲25年,这还不一定。可我已经蹲了整整8年,这倒是真的。”
成天累得要死,使你简直没有工夫去想: 到底是怎么被关了起来?怎样才能出去?
根据档案材料来看,舒霍夫坐牢是由于背叛祖国。他供认自己想背叛祖国,所以当了俘虏,至于何以被释放归来,则是因为完成了德国的侦察任务。到底是什么任务,无论是舒霍夫本人还是法院检察官,都想象不出来。所以只好就写上“任务”二字了。
在反间谍机关里,舒霍夫受了很多刑。那时舒霍夫的打算很简单: 不在口供上签字,就只有死路一条;签了字,也许还能再活几天。于是他就签了。
而实际情况是: 在1942年2月的西北战场上,他们全军被敌人包围,不仅得不到空投物资的支援,就连负责空投的飞机影子也见不到。最后到了这样的地步: 把死马的马蹄切成薄片,在水里泡软了吃下去。弹药也用尽了。就这样,在森林里德国人追捕他们,一小股一小股地将他们俘捉了。舒霍夫和另4个人一起被捉住,在森林里当了两天俘虏之后,他们5个人一起逃跑了。他们在森林里、沼地上乱窜,希望能奇迹般地回到自己人那里。不过有两个人被冲锋枪手当场打死了,第三个人因伤重而死去,剩下他们俩总算跑了回来。要是聪明一点,就该说是在森林里周旋,那也就没事了。可他们很坦白,说是被德国人俘虏之后逃了出来。被俘之后逃了出来?去你妈的!法西斯间谍!于是就关进了监牢。要是他们是5个人,那还可以核对一下口供,也许会相信他们的交代,可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怎么也不相信,说什么两个坏蛋,关于逃跑的事是串通好了的。
谢尼卡·克列夫申虽然耳朵有点聋,可还是听见了大伙儿在谈论被俘和逃出来的事,于是也大声说:
“我被俘之后曾逃跑过3次。3次都被抓了回去。”
谢尼卡这个很有耐性的人,通常总是默默不语,既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也不去插嘴。所以关于他的事大伙儿了解得很少,只知道他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蹲过,还在那里参加过地下组织,为搞暴动而往营区里运过武器。还知道德国人怎样将他反剪着胳膊,吊起来用棍棒打。
“你,万尼亚,蹲了8年,可你蹲的都是什么样的劳改营呢?”基利季格斯又在抬杠。“你蹲的都是些普通的劳改营,在那里你们可以跟老婆在一起。你们身上没编上号码。可要是在这苦役营里,唉,你蹲上8年试试。还没有一个人蹲到期满呢。”
“跟老婆!……是跟棍棒在一起,而不是跟老婆……”
就是说,跟毫无感情的木头人在一起。
舒霍夫凝视着炉火,想起了在北方度过7年的情景。想起他怎样用木材运输车运了3年的原木和枕木。在伐木场上,不过不是在白天的而是在晚上的伐木场上,篝火也跳跃着这种变化不定的火苗。上头有这样的规定: 没完成当日任务的小队,晚上得留在森林里。
回到劳改营时已过了半夜了,可清晨又得到森林里去。
“不,不,哥们儿……其实,这儿还比较好过些,”他喃喃地说。“这里按时收工就是法律。不管活儿干完没干完,到时候都被赶回营区去。而且,100克以上的吃食也是有保障的。这里还活得下去。至于什么特别营,就让它特别好了,号码会碍什么事呢?那号码又没有什么分量。”
“什么比较好过些!”费丘科夫压低了嗓音说(正赶上休息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拥向炉子)。“有的人在被窝里被杀死!什么比较好过些!……”
“杀的并不是一般人,而是告密的家伙!”帕夫洛举起一个手指,威胁费丘科夫。
的确,劳改营里出现了一些新鲜事。有两个众所周知的告密者,起床的时候被人杀死在板铺上。随后,又有一个无辜的苦役犯被杀,不知是弄错了地方还是怎么的。于是,有一个告密的家伙赶忙跑到劳改营监狱长那里去报告,监狱长把他藏进了石牢里。像这样的怪事在普通劳改营里是没有的。就是在这儿,过去也不曾有过……
突然,列车发电厂的汽笛响了。汽笛并不是立刻就放开喉咙响起来的,一开始声音有点嘶哑,仿佛是在清清嗓子。
半天打发过去啰!午休的时刻到了!
唉,错过了机会!就该早点去食堂排队。这个工地共有11个小队,可是食堂只能容纳两个小队。
队长还没有来。帕夫洛迅速扫了一眼,作出了决定:
“舒霍夫和戈普奇克跟我来!基利季格斯!我会派戈普奇克来叫你们,那时你就立刻把小队带去!”
炉边腾出的地方,马上就被别的人占了。他们团团围住那炉子,一个个都像要拥抱娘儿们似的,跃跃欲试。
“别迷糊啦!”大伙儿叫道。“抽烟吧!”
大伙儿相互望着,看谁开始抽烟。可是没有人抽,要么是没有烟,要么是强忍着,不想掏出烟来。
他们跟着帕夫洛走了出去。戈普奇克像只兔子似的跟在后面跑。
“暖和点了,”舒霍夫立刻断言。“不会低于零下18度。砌墙倒很合适。”
大家回头看了一下矿渣砖,小伙子们已把不少砖扔到脚手架上,有些已被运到楼板上,运到第二层上了。
舒霍夫还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下太阳,看看是否符合海军中校的法令。
外面是风的广阔天地,可还是感到它阵阵劲吹,刺痛肌肤。不要忘记,这到底还是正月的天气啊。
工地上的厨房是一座用薄木板钉起来的很小的房子,为了遮住缝隙,木板外面还钉了一层生了锈的白铁皮。房子里面用隔板一分为二,一边是厨房,一边是食堂。但是厨房与食堂一样,都没铺地板。脚把泥地踩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所以到处是坑坑洼洼,七高八低。至于整个厨房,不过是一个方形的炉灶而已,灶上固定着一口铁锅。
这个厨房配备有两个人——炊事员和保健员。早上,犯人们一走出劳改营,炊事员就到营里的大厨房去领米。每个干活儿的大约是50克,一个小队约1000克,整个工地的人还领不到一普特。炊事员连3000克重的米袋也不亲自提,而让帮厨的去拿。与其让自己弯腰出力,不如从苦役犯的口粮里多分出一份给帮厨的,让他去干。连提水、搬劈柴、生炉火这些事情,炊事员也不动手,同样是让那些身体虚弱的苦役犯去做,最后,慷他人之慨,让他们每人多吃一份。食堂还有一个规定,就是吃饭时不得离开食堂,因为饭盆也是从劳改营里领来的(不能留在工地内,否则夜间会被工作人员偷走),而领来的饭盆顶多不超过50个,所以洗刷和周转都要快些(收拾饭盆的人,也额外多得一份吃的)。为了防止有人把饭盆带出食堂,还专门派一个帮厨的把守门口: 不许把饭盆带出去。但是,无论怎样监视,还是有人带走了,有的借故哄你,有的打马虎眼。因此,还得专门派人到整个工地现场去搜罗,把找到的那些肮脏的饭盆再搬进厨房里去。结果是,这个人多得一份,那个人多得一份。
需要炊事员亲自动手的也就只有这样的事情了: 往铁锅里倒米和撒盐;分油,即把往锅里放的油和留给自己的油分开(好油是到不了苦役犯们嘴里的,往锅里放的全是劣质油。所以犯人们巴不得仓库里发放的油全是劣质的)。再就是不时搅一搅锅里的粥,看熬好了没有。而那个保健员,连这样的事情也不做,他只是坐着看。粥熬好了,马上就得端给保健员,让他吃得饱饱的。炊事员自己也敞开肚皮吃。这时值班队长也会走来(值班队长每天一换)尝一尝粥,仿佛是检查一下能否用这样的粥去给苦役犯们充饥。由于值班,这队长吃到双份,因为小队里也会给他留的。
汽笛响了。各个小队的人鱼贯地走进来,炊事员把盛着粥的饭盆从小窗口一份份地递出来,至于盆底有多少米,那你既不能问,也不能称,只要你问一句,就准会让你挨一顿臭骂。
风在空旷的原野上呼啸,夏天刮干燥的风,冬天刮凛冽的寒风。在这样的荒野上是什么也不生长的,而在这块四周都安上了铁丝网的地方,更是草木不生。面包是从一台切面包的机器里长出来的,燕麦则是从一座粮仓里长出来的。在这里,哪怕你累断了腰,不顾死活地干,从地里也打不出一粒粮食。上头批给你多少,你就得多少。然而,还有炊事员、帮厨的和帮忙干杂事的傻瓜蛋们在背后揩油,七折八扣,你吃到嘴里的就还要少。这里偷风很盛,工区里也偷风很盛,先前在仓库里也发生偷窃的事。这些偷东西的人,都不是抡大镐的苦役犯。而你,尽管干活好了,给你什么就拿什么,拿完就离开窗口。
能治别人的人,总是揩别人的油。
帕夫洛跟舒霍夫和戈普奇克一起走进了食堂,那里简直是人贴着人在排队,无论是矮桌子还是矮条凳,都被人们的脊背遮得看不见。有的人坐着吃,但大多是站着吃。刨了半天坑也没地方避避风的82小队,汽笛一响就抢先来占好了位子。这会儿他们已经吃完了饭,可是还没有离去,因为没地方可去。别人尽管在骂他们,可他们还是无动于衷,这样总比在外面挨冻要好受些。
帕夫洛和舒霍夫用胳膊肘开路往里挤。他们来得正好: 一个小队正在领粥,排着队的只有一个小队了,也是小队副站在窗口那里。这就是说,其余的人都将排在我们后面。
“饭盆!饭盆!”炊事员在小窗口那里喊,于是有人把饭盆从小窗口塞给他,舒霍夫也搜罗了一些递进去,他倒不是为了多得一份粥,而是为了能够快些。
此时,那些为了多得一份粥的帮厨的人,还在隔板后面洗饭盆。
排在帕夫洛前面的那个小队副开始领粥了,帕夫洛隔着后面的人头喊:
“戈普奇克!”
门外传来一声“有!”这清脆的声音有如小山羊发出来的。
“去把小队的人叫来!”
他跑去了。
主要的是今天的粥好,最好的粥是燕麦粥。这种粥并不常有。多半是一天两次小米粥或者面糊。燕麦粥里,麦粒之间是黏稠的糊糊,很经饿,因此很宝贵。
舒霍夫年轻时就用燕麦喂马,根本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还会为这一小把燕麦而整个心灵痛苦不堪!
“拿饭盆来!拿饭盆来!”有人在窗口里喊。
马上就轮到104小队了。排在前面的那个小队副,用自己的饭盆领到“队长的”双份,于是就离开了窗口。
这同样来自对苦役犯们的克扣,不过谁也不会出来反对。对每个队长都给那样的双份,他愿吃就自己吃,给小队副也行。丘林把这一份送给了帕夫洛。
此时舒霍夫的任务是这样的: 挤到一张桌子跟前去,赶走两个想找点东西吃的可怜虫,客客气气地请一个苦役犯离开,腾出能摆12个饭盆大小的桌面来(如果一个挨着一个,上面可码第二层,摆上6个,顶上再码两个),这时他就该接帕夫洛递过来的饭盆了,并且跟着他计数,还得留心瞅着,防止别人从桌子上顺手牵羊。又得注意别人的胳膊肘,免得把粥碰翻。旁边总是不断有人从凳子上迈来迈去,钻进钻出,或坐下吃粥。他还得盯上一眼,看他们吃的是他们自己的那份粥,还是吃我们的。
“二!四!六!”炊事员在小窗口里面数着数。他每次都是两只手端出两份来。这样他好数一些,一份一份地端会数错。
“二,四,六,”帕夫洛望着小窗口,对他小声数着。然后就马上两份两份地递给舒霍夫,舒霍夫便往桌子上放。舒霍夫并没出声地去重复数数,可心里比他们数得还清楚。
“八,十。”
基利季格斯怎么还没把小队的人带来呢?
“十二,十四……”还在往下数。
这时厨房里饭盆不够用了。舒霍夫从帕夫洛的头上和肩上望过去,看得见炊事员把两手端的两份粥放在小窗口那里,不过手还把着饭盆,只是停了下来,似乎在考虑什么。大概他是转过身去在骂洗碗的人。可就在这时有人往小窗口给他递去一小摞空饭盆。他把那两份粥往旁边推了推,接过这摞空饭盆传到后面去。
舒霍夫即刻把手中高高一摞饭盆放到桌子后面,一条腿从凳子上迈过去,伸手去取那两份粥,而且,仿佛不是对炊事员而是对帕夫洛,声音不太高地重复说:
“十四。”
“慢来!往哪儿拿?”炊事员吼了起来。
“是我们的,我们的,”帕夫洛肯定地说。
“是你们的倒是不错,只是数不能数错!”
“是十四呀,”帕夫洛耸了耸肩膀。他本人是不会去瞅上那两份粥的,不过,作为一个小队副,他必须保持自己的威信,况且他是跟着舒霍夫重复了一遍,必要时可以往舒霍夫身上推。
“我已经数过‘十四’了!”炊事员火冒三丈。
“是啊,数是数过了!可是手还把着没给呀!”舒霍夫提高了声音。“去数数好了,不是不信吗?瞧,所有的粥都放在桌子上!”
舒霍夫对炊事员大声嚷嚷,不过他已发现两个爱沙尼亚人挤到了他身旁,于是就顺手把两份粥递给了他们。他还来得及转回桌边,来得及点了一遍,粥全在,邻桌的人并没吃完了再偷什么,而这种事是经常发生的。这时炊事员那涨红了的脸已在小窗口那里完全显露出来。
“饭盆都在哪儿?”他厉声问道。
“瞧,都在这里!”舒霍夫大声说。“请闪开点,老朋友,别挡住了!”他推了推身边的一个人说。“这是两份!”他把第二层上的两个饭盆举得高高的。“这儿共3排,每排4份,整整齐齐,数数好了。”
“可小队的人还没有来?”炊事员以怀疑的眼光从窗口那一小块空间往外看了看,窗口之所以做得那么窄小,是为了不让食堂里的就餐人员往里窥见铁锅里还剩多少。
“不知怎么还没来,”帕夫洛摇了摇头。
“既然小队的人还没有来,你们干吗占着饭盆?”炊事员暴跳如雷。
“瞧,瞧,小队来了!”舒霍夫叫了起来。
这时,大家都听见门外海军中校的吆喝声,他就像是从舰长指挥台上那样发话:
“都挤在这儿干吗?吃完了就出去!让别人往里进!”
炊事员又嘟哝了一阵,随后直起了腰,他的两只手就又出现在小窗口。
“十六,十八……”
他盛完最后的两份便说:
“二十三。齐了!下一个!”
小队的人都往里挤,帕夫洛从坐着的人们头上把粥递给他们,放到第二张桌子上。
要是在夏天,每条长凳上可以坐5个人,可现在大伙儿都穿得很臃肿,只能容下4个人,即使这样,使起勺来也有点不大方便。
舒霍夫心里在盘算,多弄来的两份粥,至少该有他一份,于是连忙着手吃自己的那份用血汗挣来的饭。为此,他把右膝抬向腹前,从靴筒里拔出注有“乌斯季-伊日玛,1944”字样的那把小勺,摘下帽子,夹在左腋下,然后便用小勺沿饭盆边上刮一下粥。
此刻应该把整个心思都放到吃上,一定要把粥的那层薄薄的表皮揭下来,小心翼翼地送到嘴里,再转动舌头慢慢品味。可是他不得不快点吃,以便让帕夫洛瞧见他已经吃完了,好再叫他吃另一份粥。不料跟两个爱沙尼亚人一起进来的费丘科夫,一下就看出多弄来了两份粥,于是他索性在帕夫洛对面站着吃,眼睛不时去瞟那剩下的属于小队可是还没被人拿走的四份粥。他想暗示帕夫洛,也该给他,即使不给整份,也得给半份。
然而,面孔黝黑的年轻的帕夫洛,正平心静气地在吃自己的双份粥,从他的面部表情根本看不出他是否知道谁站在他身旁,以及是否还记得那多出来的两份粥。
舒霍夫已经把粥吃完了。因为他一开始就敞开肚皮吃,准备让自己的胃接受两份粥,所以一份粥下肚之后,跟每次吃燕麦粥一样,一点也不觉得饱。这时,舒霍夫把手伸进贴身衣服的口袋里,把包在白布头里的那块没有冻硬的半圆形面包皮取出来,小心翼翼地用它去抹沾在盆底和盆边上的燕麦粥糊。抹到面包皮上之后,就用舌头去舔,然后再抹,再舔。最后,饭盆像洗过那样干净,连一点粥的痕迹都没有。他从肩顶上把饭盆递给了收碗的人,拿着摘下的帽子继续坐了一会儿。
尽管两份粥是舒霍夫弄来的,可还得由小队副来做主。
帕夫洛还磨蹭了一会儿,才算吃完了自己的粥,不过他没舔饭盆,只把小勺舔了舔,收藏起来,划了个十字。只在这时他才轻轻碰了碰(饭盆挤得很紧,很难移动)四份粥中的两份,似乎就以这种方式将它们交给舒霍夫。
“伊万·杰尼索维奇。一份你自己吃,把另一份送给采扎尔。”
舒霍夫明白,应该把一份粥给采扎尔送到办公处去(不管是这儿工地上的还是劳改营里的食堂,采扎尔从来都不屈身涉足),他明白这一点,然而当帕夫洛的手同时触及那两份粥的时候,舒霍夫的心一下子紧缩了起来: 帕夫洛会不会把多出来的两份粥都给了他呢?现在他的心即刻又恢复了正常的跳动。
他马上俯身去吃自己的这份名正言顺的所得,吃得很专心,连新进来的别的小队的人碰他的背,他都没感觉到。他惟一感到不安的是,另一份粥是否会给了费丘科夫。费丘科夫一向像胡狼一样贪婪,可他还没有勇气张口要那份多出来的粥吃。
……海军中校布伊诺夫斯基就坐在他们旁边的那张桌子后面。他早就把自己的那份粥吃完了。他并不知道小队里还有多余的粥,而且也没有看小队副那里还剩有几份。他只是感到疲倦乏力,身上虽然暖和了过来,但却没有力气站起来,去那严寒的露天或者去那阴冷的、毫无暖意的烤火厅。此时,他就占着这里的一个不合法的位子,妨碍新进来的小队吃饭,就像5分钟以前他扯着大嗓门赶开的那些人一样。他是前不久来劳改营的,前不久才来干这种苦活。像眼下这种时刻(这他还不知道),对他来说尤其重要,因为这种时刻使他从一个威严的和声音洪亮的海军军官变为一个行动滞缓、谨小慎微的犯人,而且只能靠这种滞缓来熬过他25年的监禁生活。
……人们冲着他嚷嚷,推他的背,叫他腾地方。
帕夫洛说:
“喂,中校,你听见了吗?”
布伊诺夫斯基哆嗦了一下,仿佛如梦初醒,看了看周围的人。
帕夫洛没问他想不想要,就把粥递给他。
布伊诺夫斯基扬起了眉毛,眼睛瞧着粥,就像看一件从未见过的珍品。
“拿去吧,拿去吧,”帕夫洛安慰他说,随即端起留给队长的那最后一份,离开了。
这位环绕过整个欧洲并在北极航线上航行过的海军中校,咧了咧干裂的嘴唇,露出内疚的微笑。于是,感到幸福的他,便俯身去吃那份没有盛满的燕麦稀粥,里面一点油水也没有,只是用燕麦和清水煮的。
费丘科夫恶狠狠地瞧了舒霍夫一眼,又瞧了中校一眼就离开了。
在舒霍夫看来,把这份粥给中校是对的。总有一天中校也会学会生活,可他现在还不会。
舒霍夫还怀着一线微弱的希望: 采扎尔会不会把自己的这份粥送给他呢?按说是不会给的,因为采扎尔已有两个礼拜没有收到邮包了。
舒霍夫同样舔完了第二份粥的粥底之后又用面包皮去揩饭盆,也同样是一次次地把揩在面包皮上的粥舔干净,最后连面包皮也吃了。在这之后,他端起采扎尔的那份放凉了的粥就走了。
“到办公处去!”他把站在门口不许带饭盆出去的那个帮厨的推到了一边。
办公处在岗楼附近,是一座木头房子。那里的烟筒直到现在还跟早上一样在冒烟。办公处由值班员管炉子,值班员同时也是勤务员,是上面临时指派的。办公处烧起板片和木柴来是毫不心疼的。
舒霍夫嘎吱一声推开了门斗的门,接着又推开一扇包着麻絮的门,进去时放进了一股冷气,他即刻把身后的门关上了(关得很快,免得有人冲着他喊:“唉,你这笨蛋,把门关上!”)。
一进办公处舒霍夫觉得很热,就像进了澡堂似的。透过薄冰已经融化了的窗户往外看,太阳已不像在热电站上空那么阴沉,而是现出了愉快的笑脸,采扎尔在抽烟斗,喷出的烟雾像教堂里的神香,渐渐消散在光线之中。炉子整个儿都烧得通红,这些笨蛋,就那么猛烧,连烟筒都烧红了。
在这么暖和的地方只要坐上一会儿,马上就会睡着的。
办公处有两个房间。第二个房间就是工地主任的房间,门没有关严,从那里传来工地主任嚷嚷的声音:
“我们在工资基金方面已经超支了,建筑材料方面也超支了。贵重的板材,更不用说那些拼板了,都被你们那里的犯人劈成劈柴拿到烤火间去烧了,可你们什么也没看见。而最近几天,犯人们就在大风中往仓库附近卸水泥,而且还用木斗抬了10米远,就这样,仓库周围的整个场地上都有齐脚踝深的水泥,收工时干活的人身上的黑衣服都变成灰色的了。损失了多少!”
这就是说,工地主任那里有会议。大概是召集工长们在开会。
靠近门口的角落里,值班员懒洋洋地坐在一张方凳上。还有什库罗帕坚科,B-219,他是个细高挑儿的独眼人,正斜着一只眼睛盯着窗口,即使是此刻他也不放心,怕有人偷他的建筑材料。这个大叔还要为丢失油毡惊叹一阵呢。
两个会计也是犯人,正在炉子上烤面包。他们把面包放在用铁丝做的夹子里,以免烤焦了。
采扎尔坐在桌旁,懒洋洋地抽着烟斗。他是背对着舒霍夫的,所以没看见他。
坐在他对面的是X-123,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被判了20年徒刑。他正在吃粥。
“不,老兄,”采扎尔一面抽着烟,一面和缓地说。“客观上得承认,爱森斯坦是有才气的。《伊万雷帝》难道不是一部天才的电影?有戴假面具的禁卫兵们的狂舞!还有大教堂里的那个场面!”
“纯属歪曲!”X-123让举到嘴边的小勺停住,生气地说。“那么多虚假的东西,简直不成其为艺术。辣椒加罂粟花代替了赖以生存的面包!尤其是那极为可憎的政治思想——为暴君的专制统治辩护。这是对三代俄罗斯知识分子的记忆的嘲弄!(他不辨味道地在吃粥,这粥对他就没什么益处了。)
“如果不这样拍片,难道能通得过吗?……”
“噢,无非为了通得过是吗?那就别提什么天才!就该说是马屁精,在按狗的旨意行事。天才是不会去迎合暴君的口味的!”
“嗯,嗯,”舒霍夫清了清嗓子,担心会打断这场颇有学问的谈话。可他又不能总是站在那里。
采扎尔回过头来,伸手接过粥,对舒霍夫连看都没看一眼,似乎那粥是自己从空中飘来的,他仍固执己见:
“不过请听我说,所谓艺术,不是指表现什么,而是如何表现。”
X-123激愤地拍着桌子说:
“算了吧,要是不能在我身上唤起那些美好的感情,那就去他妈的‘如何表现’吧!”
递过那份粥之后,舒霍夫又站了一会儿,直到不便于再站下去为止。他是在等,不知采扎尔会不会请他抽口烟。可是采扎尔根本不记得他还站在背后。
于是舒霍夫便转身不声不响地走了。
没什么,外面还不算冷得要命。今天砌墙当会顺利。
舒霍夫走的是一条小路,他看见雪地上有一截废弃的钢锯条。虽然他还拿不准这截锯条对他有什么用处,但日后自己究竟用得着什么是很难预料的。他把这截锯条捡了起来,放进裤子口袋里,打算带到热电站去藏起来。善于储存东西的人比富有者还高明。
来到热电站之后,他首先就去取出藏着的那把瓦刀,顺手将它别进束腰的绳带里。随后他就钻进和灰浆的那间屋子里去了。
从有阳光的室外进来,他觉得特别晦暗,而且也不比室外暖和。似乎有点潮湿。
大伙儿围在舒霍夫安装的那个圆炉子旁边,围在烘烤砂子冒着气的炉台旁边。有的人在炉边没有找到地方,就坐在灰浆槽的边框上。队长坐在炉子紧跟前,快把粥吃完了。这份粥是帕夫洛为他在炉子上热过的。
人群里传出一片絮语声。大伙儿都很高兴。有人悄声告诉伊万·杰尼瑟奇: 队长争取到一个好的百分比,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他在那儿已经找到了一种可以上报的工作,至于什么工作,那是他队长的事情,靠的是聪明的头脑。就拿今天来说,上半天都干了什么呢?可以说什么也没干。安炉子是不给报酬的,整顿烤火间也是白干,因为那是为自己,而不是为生产。可是派工单上总得填写点什么。也许,为派工的事采扎尔还在替队长动脑筋呢,队长看重他并非没有缘由。
“争取到一个好的百分比”,这意味着可以领到5天的好口粮。5天,其实不是5天,而只是4天,因为5天当中有一天上边不执行,这一天干得好的或是干得差的小队,全劳改营都要在生活上拉平。似乎没有人受委屈,因为大家得到的都一样,只不过是从我们的肚皮里省出来。算了,犯人的肚子是什么都能忍受的: 今天将就一下,明天再饱吃一顿。全营拉平的这一天,犯人们就是怀着这种想法入睡的。
(姜明河 译)
注释:
指伟大的卫国战争。
【赏析】
如果一个人,以个人的命运参与到国家的变迁之中,以个人的体验勘校和抨击时代与历史的主潮,那他就注定将成为众矢之的,此后一生命运多舛,不得不顶风逆水而行。索尔仁尼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曾被关进监狱,被驱逐出境,但他并未放弃呼喊。这呼喊不是声嘶力竭的谩骂,不是私愤己怨的发泄,而是从生命的基本价值和人的本质尊严出发,对自己的民族和国家在特定历史时期的表现进行质问。这是对祖国和人民的另一种形式的爱,正因为有爱,所以才会痛心疾首。当索尔仁尼琴领取诺贝尔文学奖时,他充满感情地表白了自己的私衷:“这个义务长期压在我们的身上,我们懂得这个义务。用符拉基米尔·索洛耶夫的话来说:‘甚至锁着锁链我们自己也必须完成众神为我们计划好的循环。’”赤子之心,可悯可佩。
斯大林当政时期,索尔仁尼琴因为发表不满时事的言论,便同小说中的主人公舒霍夫一样,被关进劳改营长达8年。出狱后,他创作了这部短篇小说《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赫鲁晓夫出于政治目的特批它出版,结果在整个苏联社会引起轰动,小说成为所谓“大墙文学”的开山之作。几年后,勃列日涅夫将这部对苏维埃政权出言不逊的小说打成毒草,作家被赶出祖国,流亡海外。又是数度花开花落,1994年当戈尔巴乔夫热情邀请作家返回俄罗斯的时候,索尔仁尼琴已经是76岁的高龄。
《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以劳改犯舒霍夫在劳改营中一天的经历,反映了斯大林当政时期苏联国内的政治形势和在这种专制镇压下人们的处境与状态。节选部分中交代,舒霍夫还是一个红军战士的时候,他和战友被德军俘虏后侥幸逃脱。不料回到“自己人”那里,却被一口咬定为法西斯间谍,锒铛入狱。小说有个细节,很形象地体现了当时的那种审判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检察官实在想象不出舒霍夫为德国人执行任务的具体内容,而舒霍夫本人也杜撰不好,于是只能仅仅写上“任务”两个字了事。就为这莫须有的两个字,“间谍”舒霍夫被判处10年徒刑。他好不容易熬过了8个年头,同一小队里的犯人们都十分羡慕地议论,说他的刑期就要满了。可是舒霍夫没把握期限一到自己就会被释放,因为当权者随心所欲,想关你多久就多久,不需要理由,更不用解释。
和舒霍夫一样,因为荒唐苛刻和强加于身的罪名被关进劳改营的人太多了。队长丘林是红军部队里优秀的战士、头号机枪手,由于父亲是富农而被抓捕;原海军中校布伊诺夫斯基曾经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指挥驱逐舰队,由于接到一个并无深交的英国海军上将寄来的小礼物而被判刑;阿廖什卡是个基督教浸礼派教徒,这个宗教信仰就成为他被关进监狱的罪名……作家通过这些人物的遭遇,记录了斯大林政府发动的那场席卷全国的“大清洗”运动。这场运动波及社会的每个角落,任何身份、地位、职业的人,都面临着被怀疑、盘查、审判甚至枪毙的可能。当局者不辨是非,不讲公正,个人的清白和权利被随意践踏,法令大过真相,暴力扼杀了自由。
节选部分中,舒霍夫去给管理人员采扎尔送饭的时候,听到采扎尔正和一个编号为X-123的老犯人讨论苏联著名导演爱森斯坦的名片《伊凡雷帝》,其中涉及的是艺术与政治的关系。X-123认为以《伊凡雷帝》为代表的当代电影都是拙劣的赝品,充满了可憎的政治思想,是在为暴君的专制统治辩护。他还说,真正的天才是不会去迎合暴君的口味的。显然,作家通过这个老犯人的口吻,表达着自己的政治态度和做人准则。采扎尔则认为艺术不是指“表现什么”,而是“如何表现”,也就是说,重要的是形式,无关紧要的是本质。这段内容看似在谈论艺术创作,实际上应是作家对劳改营中的管理方式的揭露,并由此放大到整个苏联的国内政治。劳改营的军官们每天投入全部精力来清点犯人人数,按时把犯人们撵到工地去干活。至于分工是否合理、劳动工具是否齐全、劳动的进度和质量如何,他们就不闻不问了。只要劳改营看起来风平浪静,只要犯人们没有逃跑,那就万事大吉,他们要的就是这表面上的安定和顺从。实施强权和专政统治的当局者,也像这样热衷于看到群众表面的沉默与屈服,铁腕和暴力不在乎“人”是什么,只在乎“人”表现为什么。他们就要求人表现为被随意摆布的羔羊,能够把人当作牲畜一样对待。在这个特别的世界,犯人们吃不饱,穿不暖,被克扣粮食,得不到充足的休息,没有任何私人财产,没有丝毫权利和自由。人的本质、价值和意义以及生命尊严一律遭到轻慢。
小说中,作家极为详尽地、几乎是以乐此不疲的劲头描写着犯人们吃饭的情景,这一天中的早饭、中饭和晚饭全没有一笔带过,反倒是穷形尽相、不吝笔墨地细述着、勾画着。节选部分描写犯人们在工地食堂吃午餐,很多读者都对舒霍夫用面包皮揩粥碗的细节印象深刻。他这样做着的时候,举止相当庄严、郑重,毫不马虎。其实,贯穿整部小说,读者看到的舒霍夫始终在盘算着如何弄到点烟草,如何节省下半个面包,如何幸福地等来开饭钟声,如何巧占食堂里的有利位置,如何多搞到一份食物。这个机灵的人,差不多把全部聪明才智都用在填饱肚子的事业上了。而整个劳改营中,又岂止舒霍夫一人如此呢?对于犯人们来说,没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情了。吃饭的一刻是“神圣”的瞬间,一盆热乎乎的菜汤,简直比自由都重要!我们看到,舒霍夫和副队长因多弄到两盘燕麦粥,就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读者在同情之余,不禁更替他们心酸。当“吃”从人的最低级生理需求演变成人生活中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目标时,意味着人所处的外部世界发生了势力强大的裂变,并迅速损害了人的内部精神世界,使之扭曲变形,乃至贬值。这又必然进一步导致人的外部行为变态,如犯人费丘科夫,总是像饿狼一样睨视着别人的饭碗,舔别人吃剩下来的盘子;对丢弃的烟屁股,不要说扔在地上,即使是丢在痰盂里的他也会捡起来。长时间的监禁生活,已经让他完全失去了身为人而独具的品质——廉耻和尊严。对这个人物,作家同情中更多鄙视。舒霍夫从来不像费丘科夫那样偷偷摸摸、卑琐下贱,他可怜费丘科夫,也厌恶他,断定他活不到刑期满的,因为他“不善于使自己受到别人重视”。受到重视,这是一个关键。
小说也描写了舒霍夫小队的犯人们劳动时的场面,他们干起活来几乎个个生龙活虎,不遗余力,认真仔细。在这非人的劳改营中,是劳动,唯有劳动,才能让他们温习自身的存在,体会自我对于外部世界的意义。劳动让他们还原为人,还原为有聪明才智的、会思考能合作的、接近真正意义的人。舒霍夫为自己的瓦工手艺骄傲,在队里他是受“重视”的,当他通过队长对他的夸奖达到了自我认知时,像动物一样低在稀汤里的头,此时抬了起来。小说中,作家一方面真实地记录着劳改营中犯人们的苦难遭遇,一方面热烈地赞美着这些人虽然不得不关闭精神世界,甚至被迫泯灭作为人的许多天性,但是在封冻的土层下面,一丝丝倔强的坚持却宛如生命的种子,正坚忍地等待严冬过去,等待春回大地。
靠近极地的西伯利亚平原的冬天一派酷寒景象,作家以平实而逼真的描写,将那强劲猛烈的狂风、吐气成冰的温度、冻彻心扉的感觉历历再现,犯人们生活在这样的天地里,要忍受的艰难和痛苦就可想而知了。作家把人物的行动和生活状态浓缩在一天的有限时间内加以表现,通过紧凑而丰富的故事情节设置,营造出无限的联想和想象的空间。细节和动作描写,是作家的精到之处,人物的形象、性情、精神就在这样传神的描写中,深深刻印在读者的记忆里,难以磨灭。
(孙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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