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在美国南部一个偏远的小镇,脾气古怪的爱密利亚小姐独自经营着父亲留下的土产商店,同时还掌管着酒厂和锯木厂,这让她成为富甲一方的人。她曾经有过一段维持了10天的婚姻,丈夫马文是当地的恶棍,却对她一往情深,一度为她改邪归正。可爱密利亚对这段婚姻表现得相当冷淡,始终不肯接受马文的感情。马文怀着对爱密利亚的仇恨离开了小镇,变本加厉地干起坏事来,最后被判刑入狱。一天,爱密利亚的表哥李蒙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居然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小罗锅,用尽各种办法讨好、宠爱他,甚至为他开起了咖啡馆。就在爱密利亚享受着爱情带来的幸福感受时,马文出狱了。他回到小镇,引起了李蒙对他的崇拜和爱慕,而后两人联手打败了爱密利亚,掠走了她的财产,并砸毁了咖啡馆。从那以后,爱密利亚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再也不肯露面。后来传说,罗锅李蒙又被马文卖给了马戏团。
【作品选录】
那天晚上十点钟,她出来了。那些等着她出场时看一场好戏的人感到失望了。她打开门,迈着她那慢腾腾、松松垮垮的步子走进店堂。她鼻翼的一侧有一丝墨水痕,她把那条红手帕围在脖子上,打了个结。她仿佛没察觉有什么不正常的迹象。她把那双灰色的斗鸡眼扫过去,瞥了瞥罗锅坐着的地方,在那儿逗留了一会儿。对于店里的一大帮人,她仅仅是略带惊讶地瞅了一眼。
“有谁要买什么吗?”她平静地问道。
那是个星期六的夜晚,所以颇有几个顾客,他们要买的都是酒。仅仅三天以前,爱密利亚小姐从地里起出来一桶陈年佳酿,在酿酒场里把酒汲到一只只瓶子里。那天晚上,她从顾客手里把钱接过来,在明晃晃的灯光下点数。这道手续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但再往下去就不一样了。按照过去的惯例,顾客得绕到后院去,在那里,爱密利亚小姐把酒瓶从厨房门口递给他们。这样买东西没有任何乐趣。顾客拿到酒就得走进黑夜里去。要是他老婆不让他在家喝酒,他倒是可以回到店门口的前廊上来,在那儿或是在大街上,大口大口地往肚里灌。当然,前廊和店门前的街道都是爱密利亚小姐的产业,这是清清楚楚的——但是她倒不把这些地方都划在自己的地界之内,她的地界从前门算起,包括整座建筑物的内部面积。她从来不许任何人在她屋子里打开酒瓶喝酒,唯一的例外是她自己。现在她第一次破了例。她进入厨房,罗锅紧紧跟在后面,接着又把酒拿回到温暖、明亮的店堂里来。不仅如此,她还拿出几只杯子,打开两盒梳打饼干,大方地放在柜台上的一只盆子里,谁想吃都可以拿。
她不跟别人,光跟罗锅说话,她问他话时只用一种有点发涩、嘶哑的声调:“李蒙表哥,你这会儿就吃呢,还是把饭放在炉子上隔水温着?”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让它温着,爱密利亚。”(不加任何尊称而直呼她的名字,有多少年已经没人敢这样做了!——反正连她的新郎,为期十天的丈夫,也没有这样叫过她。事实上,自从她父亲死后,就没人敢这样亲昵地称呼她。至于她父亲,不知为什么,老管她叫“小妞”。)
这就是咖啡馆的来由。事情就是如此的简单。你们可以回想一下,那天晚上像冬夜一样凄凉,要是坐在店门外面欢庆,那可就太没劲了。可是在里面是既热闹又亲切。不知是谁格达格达地把店堂深处的炉子通了通,让火旺起来,买了酒的人把酒瓶传给朋友一起喝。店里也有几个妇女,她们在嚼甘草棍,喝一杯果子露,甚至呷上一口威士忌。那罗锅仍然是个希罕之物,他在场使每一个人都觉得新鲜。办公室里的长凳给拿了出来,另外还搬来了几把椅子。没有位置的人或是靠在柜台上,或是在木桶和口袋上找了个舒舒服服的座儿。在店里喝酒倒也没有引起什么粗鲁的举止、淫邪的傻笑或是任何不成体统的行为。恰恰相反,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礼,甚至到了过分拘谨的地步。因为,在当时,这个镇子里的人还不习惯凑在一起寻欢作乐。他们习惯的是集合在纺织厂里一块儿干活。否则就是星期天到野外去举行一整天的宗教集会——事情虽然有趣,但其本旨却是让你对地狱有一个新的认识,对全能的主重新感到敬畏。可是咖啡馆里的气氛是全然不同的。在一家情调合宜的咖啡馆里,连最有钱、最贪婪的老无赖也会变得规矩,不去欺侮任何人。没钱的人则会怀着感激的心情四处张望,抓一撮盐时也显得极其优雅、庄重。因为一家正派的咖啡馆的气氛本来就意味着这样的内容: 大家和和气气,肚子里沉甸甸的感到满足,行为也显出优雅高贵。当然,谁也没向那晚在爱密利亚店里的那群人讲过这番道理。可是他们都懂,虽然,当然罗,直到这时为止,镇上从来没有开过一家咖啡馆。
这一切的根由,也即是爱密利亚小姐,整个晚上几乎都站在厨房门口。从外表上看,她没有起丝毫变化。可是有不少人注意到她的脸。她看着一切事在进行,可是她的眼光几乎任何时候都是寂寞地注视着罗锅。他神气活现地在店里走来走去,从鼻烟盒里掏东西出来吃,他的脾气既乖戾可又讨人喜欢。爱密利亚小姐站着的地方,炉子的口子正好投出了一片光,多少照亮了她那棕色的长脸。她似乎在向自己的内心审视。她的表情里包含着痛苦、困惑,也有着不敢确定的欢欣。她的嘴唇不似往常那样闭紧了,而且常常往下咽一口唾沫。她的皮肤变得苍白了,那双闲着的大手在冒汗。总之,她那天晚上的模样,就像一个孤单寂寞的恋人。
前面提到过,爱密利亚小姐结过一次婚。这个奇异的插曲不妨在这里交代一下。请记住,这一切都发生在很久以前,这是爱密利亚小姐遇到罗锅之前在爱情这一问题上仅有的一次亲身经验。
小镇那时和现在没什么两样,除了当时的店铺是两家而不是三家,沿街的桃树比现在更弯曲些,更细小些。那时候爱密利亚小姐十九岁,父亲死了已有好些个月了。当时镇上有个纺织机维修工,名叫马文·马西。他是亨利·马西的兄弟,虽然若是认识他们,你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是哥儿俩。因为马文·马西是本地最俊美的男子——身高六英尺一,肌肉发达,有一双懒洋洋的灰眼睛和一头鬈发。他生活富裕,工资不少,有一只金表,后面的盖子打开来是一幅有瀑布的画。从物质与世俗的观点看,马文·马西是个幸运儿;他无需向谁点头哈腰,便能得到他需要的一切。但是倘若从一个更加严肃、更加深刻的观点来看,马文·马西就不能算一个值得羡慕的人了,因为他禀性邪恶,他的名声即使不比县里那些不良少年更臭,至少也和他们一样臭。当他还是个半大不大的小子时,有好几年,他兜里总揣着一只风干盐渍的人耳朵,那人有一回与他用剃刀格斗,被他杀了。他仅仅为了好玩,便把松林里松鼠的尾巴剁下来。他左边后裤兜里备有禁止使用的大麻烟叶,谁意志消沉不想活了,他就帮他们一把。可是尽管他名声坏,这一带还是有许多女的喜欢他——当时县里有好几个年轻姑娘,都是头发洁净,眼光温柔,小屁股的线条怪可爱,算得上风姿绰约。这些温柔的女孩子都给他一个个糟蹋了,羞辱了。最后,在他二十二岁那年,这个马文·马西挑上了爱密利亚小姐。这位孤僻、瘦长、眼光古怪的姑娘正是他思慕的人。他看中了她倒并非因为她广有钱财,而是仅仅由于爱。
而爱情也使马文·马西起了变化。在他恋上爱密利亚小姐以前,在这样一个人的身上到底有没有心肝,这样一个问题是可以提出来的。不过他的性格之所以发展到这个地步,也不是毫无来由的。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初阶段非常艰辛。他的父母——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做父母——生下六个自己不想要的孩子。这是一对放浪的年轻人,爱钓鱼,喜欢在沼泽一带逛来逛去。他们几乎每年都要添一个孩子,这些小孩在他们眼里都是累赘。晚上他们从工厂下班回家,看到孩子时的那副表情,仿佛那些都是不知从哪儿来的野种。孩子一哭,就得挨揍,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间里找上一个最阴暗的角落,尽可能隐蔽地把自己藏起来。他们瘦得像白毛小鬼,他们不爱讲话,连兄弟姐妹之间也不讲。他们的父母终于把他们彻底抛弃,死活全看镇上的人是否慈悲为怀了。那是一个难捱的冬天,工厂停产快三个月了,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不过这个镇子是不会眼看白种孤儿在街头活活饿死的。因此上就出现了这样的结果: 最大的八岁孩子走到奇霍去,在那儿消失了——兴许是他在哪儿爬上一列货车,进入纷纷扰扰的大世界了。这可谁也说不上来。另外三个孩子由镇上轮流养活,从一家的厨房吃到另一家的厨房。由于他们身体孱弱,不到复活节就都死了。剩下的两个就是马文·马西和亨利·马西,他们让一家人家收留了下来。这里镇上一个善良的女人,名叫玛丽·哈尔太太,收容了他们哥儿俩,视同己出。他们就在她家长大,受到很好的照顾。
然而儿童幼小的心灵是非常细嫩的器官。冷酷的开端会把他们的心灵扭曲成奇形怪状。一颗受了伤害的儿童的心会萎缩成这样: 一辈子都像桃核一样坚硬,一样布满深沟。也可能,这样的一颗心会溃烂胀肿,以至于体腔内有这样一颗心都是一种不幸,连最普通不过的事也会轻易使这个人烦恼、痛苦。后一种情况就发生在亨利·马西的身上。他恰好是他哥哥的反面,是镇上第一厚道第一温和的人。他把工资借给倒了霉的人花。早先,逢到星期六夜晚,人家去咖啡馆玩乐,撇下孩子不管,他就主动去给人家看孩子。不过他又是个爱害臊的人。从外表上就看得出他的心在肿胀、在受苦。可是马文·马西呢,却越来越无法无天、粗暴残忍。他的心硬得像撒旦头上的那只角。一直到他爱上爱密利亚小姐之前,他带给他弟弟和抚养他的好大娘的,除了羞辱和麻烦,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可是爱情彻底改变了马文·马西的性格。他倾慕爱密利亚小姐足足两年,却从不去表白。他常常站在她店铺门口附近,便帽拿在手里,灰眼睛里流露出温顺、渴念和恍恍惚惚的神情。他行为也彻底改好了。他对养母十分孝顺,对弟弟十分友爱。他把工钱攒了起来,学会了过日子。他甚至还伸出手去希望得到上帝的垂怜。星期天,再不见他躺倒在前廊地上,成天不是唱就是拨弄吉他。他上教堂去做礼拜,参加所有的宗教集会。他还学习好的礼貌: 他训练自己见到妇女要站起来让座,他不再骂娘,打架,乱用上帝的名义诅咒。两年里,他通过了考验,在各个方面都改善了自己的品性。在两年终了时,一天晚上,他去见爱密利亚小姐,带了一束沼泽里采来的花、一口袋香肠和一只银戒指——那天晚上,马文·马西向她表白了自己的爱情。
而爱密利亚小姐也真的嫁给了他。事后,每一个人都感到莫名其妙。有人说,这是因为她想捞一些结婚礼物。也有人认为这是爱密利亚小姐在奇霍的那位姑奶奶没完没了唠叨的结果,那是个不饶人的老太太。总之一句话,她跨着大步走下教堂的过道,身上穿着她亡母的新娘礼服,一件黄缎子的长裙,穿在她身上至少短十二英寸。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明亮的阳光穿过教堂红宝石色的玻璃窗,给圣坛前这对新人投上一种奇异的光彩。牧师念婚礼祝福词时,爱密利亚小姐老是做一个奇怪的动作——用右掌心蹭她的缎子礼服的边缘。原来她是想摸她的工裤兜呢,因为摸不着,脸上就显出了不耐烦、不喜欢和不高兴的神情。等牧师的祝福词说完,祈祷文也念毕,爱密利亚小姐便急急忙忙冲出教堂,连丈夫的手臂也没挽,领前少说也有两步。
教堂到店铺没几步路,因此新娘新郎是步行回家的。据说,在路上,爱密利亚就谈起她打算与一个农民做的一车引火劈柴的买卖。老实说,她对待新郎和对待进店来买一品脱酒的顾客根本没什么区别。不过到这时为止,一切还算是正常的;整个小镇都感到高兴,人们看到爱情在马文·马西身上起了作用,也盼望他的新娘因此而有所转变。至少,他们指望这场婚事能让爱密利亚脾气变和顺一些,让她像一般婚后的少妇那样,长得丰腴一些,而且最终成为一个靠得住的妇人。
他们错了。据那天晚上扒在窗子上偷看的那些小男孩说,事情的真实过程是这样的: 新娘和新郎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这是爱密利亚小姐的黑人厨子杰夫给准备的。新娘每一道莱都添了一回,而新郎仅仅像小鸟似地啄了几口。接着新娘就去处理她每天要干的日常琐事——看报,继续盘点存货,等等。新郎在楼梯口转来转去,脸上显出心旌摇荡、痴痴呆呆与喜气洋洋的模样,但谁也没管他。到了十一点钟,新娘拿起一盏灯上楼了。新郎紧跟在后面。到这时为止,一切都还是正常的,可是以后的事,便有渎神明了。
不到半小时,爱密利亚小姐穿了马裤和一件卡其茄克,步子重甸甸地走下楼来。她脸色发暗,因此看上去很黑。她砰地关上厨房门,恶狠狠地踢了一下。接着,她控制住自己,她通了通火,坐了下来,把脚搁在炉架上。她读《农民年鉴》,喝咖啡,用她父亲的烟斗抽了一袋烟。她面部表情严厉、冷峻,脸色倒是一点点褪回到正常状态了。有时她停下来,把《年鉴》上的某项小知识草草地抄到一张纸上。快天亮时,她进入她的办公室,取下打字机的套子,这打字机她刚买不久,正在学怎样使用。整个新婚之夜,她就是这样度过的。天亮以后,她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到后院去干木匠活了。她做的是一只兔笼,这活儿她上星期开的头,打算做好后卖给别人。
一个新郎无法把自己心爱的新娘带上床,这件事又让全镇都知道了,其处境之尴尬、苦恼可想而知。那天马文·马西下楼来时,身上还穿着结婚的漂亮衣服,脸上却是愁云密布。天知道他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他在后院转来转去,瞅着爱密利亚小姐,却总与她保持一段距离。快晌午时,他想出了一个念头,便动身往社会城的方向走去。他买回来一些礼物——一只蛋白石戒指;一瓶当时牌子流行的粉红色指甲油;一只银手镯,上面有心心相印的图样;另外还有一盒要值两块五毛的糖果。爱密利亚小姐把这些精美的礼物打量了一番,拆开了糖果盒,因为她饿了。其他的礼物,她心中精明地给它们估了估价,接着便放到柜台上去准备出售了。这天晚上也和前一天晚上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爱密利亚把她的羽毛褥子搬了下来,在厨房炕上搭了个铺,她睡得还算香。
事情就这样一连持续了三天。爱密利亚小姐像平时一样照料她的买卖,对离这儿十英里的一条公路上要修一道桥这个谣传很感兴趣。马文·马西还是出出进进地跟在她后面,从他脸上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他是在受罪。到了第四天,他干出了一件愚不可及的事: 他到奇霍去请了一位律师回来。接着在爱密利亚小姐的办公室里,他签署了一份文件,把自己全部财产转让给她——这里指的是一块十英亩大小的树林地,是他用攒下来的钱购置的。她绷着脸把文件研究了好半天,想弄清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鬼,接着便一本正经地放进写字桌抽屉里归档。那天下午,太阳还老高,马文·马西便独自带了一夸特威士忌到沼泽地去了。快天黑时他醉醺醺地回来了,他眼睛湿漉漉,睁得老大,他走到爱密利亚小姐跟前,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他正想说什么,还没开口,脸上就挨了她挥过来的一拳,势头好猛,使他一仰脖撞在墙上,一颗门牙当时就断了。
接下去的情形只能粗线条地勾勒一下了。打开了头,爱密利亚小姐只要她男人来到她手够得到的地方,只要看到他喝醉,二话不说就揍。最后她终于把他撵出了家门,他只得在众人面前丢脸出丑了。白天他总是在爱密利亚小姐地界以外盘桓,有时他板着一张疯疯癫癫的脸,拿着他那支步枪,坐在那里一面擦枪,一面呆呆地盯住爱密利亚小姐。如果爱密利亚小姐心里害怕,她也没有显露出来。可是她的神情更严峻了,过上一阵,她便往地上啐口唾沫。他干的最后一件傻事是一天晚上从她店面的窗子里爬进去,在里面黑头里坐着,什么目的也没有,一直坐到翌日早晨她下楼来。为这件事,爱密利亚小姐立即动身上奇霍的法庭去,一心以为能告他一个“非法入侵”的罪,把他弄进监狱。马文·马西那天离开了小镇,没人见他离去,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走的时候,他在爱密利亚小姐的门底下塞进去一封信,这是一封奇怪的长信,一半用铅笔另一半用钢笔写成。这是封热情洋溢的情书,但里面也含有威胁。他发誓在这一生里一定要向她施加报复。他的结婚生活一共持续了十天。全镇的人都感到特别满意,在看到某人为一种邪恶、可怕的力量摧毁时,人们常常会产生这样的感情。
马文·马西的一切财产都落到了爱密利亚小姐手里——他的林地、他的金表、他所拥有的一切。可是她好像并不怎么看重它们。那年冬天,她把他的三K党的长袍剪开来盖她的烟草苗。其实,马文·马西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使她更富裕,使她得到爱情。可是,奇怪的是,她一提起他就咬牙切齿。她讲起他时从来不用他的名字,而总是嘲讽地说“跟我结婚的那个维修工”。
后来,当有关马文·马西的骇人听闻的故事传回到小镇上来时,爱密利亚小姐高兴极了。因为一旦摆脱了爱情的羁绊,马文·马西真正的性格终于显露出来了。他成为一个罪犯,他的相片和名字登在州里所有的报上。他抢过三家加油站,用一支锯短了枪管的枪抢劫了社会城的大西洋—太平洋食品商场。人们还怀疑是他杀死了大名鼎鼎的拦劫犯眯眼山姆。所有这些案子都与马文·马西的名字有关,因此他成了闻名数县的大恶棍。最后,法律还是捕获了他。那一天他喝醉了酒,躺在一家旅舍的地板上,吉他扔在一边,右脚的鞋子里有五十七块钱。他受审,判了罪,关押在亚特兰大附近的一所监狱里。这使爱密利亚小姐感到心满意足。
啊,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很久以前,这就是爱密利亚小姐结婚的故事。为了这件怪事,镇上的人乐了好一阵子。虽然这次恋爱表面上的情况是又可悲又可笑的,你必须记住,真正的故事发生在恋爱者本人的灵魂里。因此,对于这一次或是别的所有的恋爱,除却上帝之外,还有谁能当最高的审判者呢?
(李文俊 译)
【赏析】
女作家麦卡勒斯是美国“南方文学”这一现代流派中的代表性人物,擅长描写孤独者的内心生活。小说《伤心咖啡馆之歌》像它的名字一样,在读者的心中弹奏起一曲感伤而颓废的爱情挽歌。这部中篇曾为作家带来高度赞誉,并于1963年被改编为舞台剧。
很多时候,爱比不爱更寂寞。这是人生的滑稽,更是人生的无奈。可是,没有人因为这一点,就先筑堡垒,将自己保护囚禁起来,总是怀着希冀在盼望爱的光临。爱降临后,那伤痛和孤苦就不邀自来。等待,拥有,寂寞,伤害,是谁也逃不出的爱的围猎。
节选部分涉及了爱密利亚的两份感情,她对李蒙的热望和对马文的厌恶,皆以“爱情”为名。通过她的经历遭遇,作家精辟地彰显着爱与被爱的含义,爱与被爱者内心世界的感想与体验,突破了古典文学对爱情的伟大、圣洁和完美的讴歌,摒弃了传统意义上对爱情的崇拜与相关神话。作家在作品里还原了爱情作为人类一种独特的情感所具有的自然属性,其中包括某些先天不足,从而为读者清楚可信地归结出爱情的本质内涵。对于爱情的天性和本质的精彩刻画与犀利揭示,正是小说意味隽永思想深刻之所在。
爱是没有理由的。
在小说中,作家刻意回避了对恋爱产生的理由和动机的交代,因而故事里所有爱情的萌生和茁壮都显得缺少根据,作家的目的是借此揭示出人类爱情的盲目性与随机性。爱密利亚爱上李蒙,实在出人意料。李蒙是个小罗锅,畸形残废,样子丑陋,而且好搬弄是非,性格促狭,游手好闲。按照作家在后面的叙述,他还是个肺结核病患者,和高大、健壮的爱密利亚并排站在一起,这本身就是一道让人忍俊不禁的风景。世俗在这份感情里看到的是奇闻怪谈,是茶余饭后的笑料与谈资,可是作家却要告诉读者,爱情本来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般配不般配的标准从来就没有谁能界定。
同样,马文对爱密利亚的爱也是没有理由的。马文是个美男子,高大英俊,尽管名声很坏,可仍然有很多姑娘喜欢他。然而这个无恶不作、内心冷酷的家伙,却毫无理由地对强悍粗鲁、像个男人一样的爱密利亚着迷,被她吸引。节选部分中,作家生动有趣地描写出马文情窦绽放的样子,脉脉含情,深情款款。在爱的感召下,他甚至放下屠刀,改头换面,成了一个温柔恭顺的人。作家特意强调,马文不是看中了爱密利亚的钱财,而只是看中了她本人。这样的爱情,本是人们理想中那纯洁、高尚的感情,但是,作家却把它毁坏了给读者看。就像马文毫无理由地爱上爱密利亚,爱密利亚也在跟马文结合后,毫无理由地厌恶和羞辱着对方。马文无法在爱密利亚心中激荡起半丝爱的涟漪,她答应和马文结婚,似乎就是专门为了报仇雪恨一样地再把它摧垮。通过上面的情节设置,作家一方面承认着爱情的无功利和无私性,另一方面又提出了爱情是错位和盲目的。
爱又是痛苦和伤害。
在小说里,读者看到的不是爱情的温暖和幸福,而是伴随着爱情生出来的痛苦和伤害。即使是节选那样一个局部,读者也能直接感受到,爱情成了诱发邪与恶的根源。马文一定万万没有预料到,在他意图拥有爱情、期许甜蜜的时候,他的这一最基本的人性愿望遭遇的却是最酸苦的果子。他的爱神爱密利亚竟然成了他滑向更黑暗处的推动力,成为他走向更万劫不复深渊的动因。爱神变了嘴脸,或者说爱神有时就是恶魔。作家深刻地指出,爱情背后埋伏着黑子,它们的每一次裂变都会直接导致人性的堕落,催发出邪恶的花朵。事实上,每个人都可能在无意间成为别人的恶魔,成为别人的罪恶之源,爱情有时就是一场无心的捉弄和欺骗。
小说的描写,逐步印证着上面的观点。在爱情面前,马文变得恭顺而愚蠢,爱密利亚变得柔和而多情,李蒙变得谦卑而服从。其实他们异曲同工,他们每个人都试图通过忍耐和守望得到爱情,但最终每个人都空手而归;每个人都为了爱情脱胎换骨,丢弃自我,但到头来全都一无所获。这三个人物,构成了一种三角关系;三个点,既是三份爱情力量的爆发点,也是三股伤害力量的出发地。一个爱一个,一个拒绝一个,一个伤害一个,连环往复中,他们相互作用,各自在自己的单线循环里,成为对方的恶,成为对方的伤痛之源。而他们的爱的结局也是一样的,那统统都是痛苦的监牢——对爱密利亚无望的爱,把马文送进现实的“监牢”;对李蒙无望的爱,把爱密利亚送进自闭的“监牢”;李蒙的结局无人确知,但是有传闻说,他被他一心追随的马文卖给了杂耍班子,被关进了那无形的“监牢”。现实人生中的爱情,摆脱了虚构和浪漫色彩的掩盖,也许正是这样冷酷的真面目,尽管爱本身并不想如此,爱在天性上不想带来伤害,可是爱原也有它自己摆脱不了的天意和宿命。
爱还是孤独寂寞的。
在节选部分里,读者看到了结婚后马文那孤独落寞的身影,尽管他是一个恶棍,但是他那夜晚的沮丧、白天的徘徊、乞怜的讨好、深情的凝望,还是惹起了读者的恻隐之心。对爱密利亚来说,马文是善意而无辜的。他爱上她,这本身不是罪恶,他却不可逃避地陷入孤独的泥沼。作家写道:“真正的故事发生在恋爱者本人的灵魂里”,“任何一次恋爱的价值与质量纯粹取决于恋爱者本身”。作家意欲告诉读者: 爱情,其实永远只是一个人的事,和对方无关。这部小说里发生的爱情,每一场都是一相情愿,都是单相思——马文对爱密利亚,爱密利亚对李蒙,李蒙对马文,无不是当事者一个人的爱的冲动和期盼在蠢蠢萌生。人物和人物之间没有和谐与默契,没有回应与共享,没有对话与了解,就连拥抱和牵手这些最简单的意味着接纳与相融的行为,在小说中都很难找到。正因为爱情是一个人的事,所以就注定了爱情带给人的只能是寂寞孤独。作家在小说中描写爱密利亚的“眼光几乎任何时候都是在寂寞地注视着罗锅”,因为心里装着爱的秘密,因为爱的那个人对此一无所知,而自己的心却开始虚席以待,那空着的位置就变成了一种空荡荡的感触。没有这个位置的时候,心是完整的一颗,增加这个位置以后,心不但没有变得更充实,反倒变为残缺。寂寞、孤独就在残缺的心里发芽,时刻提醒、追问着当事人,那空着的位置何时才能被填补?那爱着的人何时会来自己心里归位?“她的表情里包含着痛苦、困惑,也有着不确定的欢欣”,麦卡勒斯以女作家特有的敏感与细腻,准确而生动地捕捉到了爱情带给人的复杂而纠结的感受。
《伤心咖啡馆之歌》不仅是一部爱情故事小说,更是一部人性哲理作品。作家对于爱情这一人类永恒的话题进行了深刻的解析,她没有重蹈前人覆辙,不再描述爱情的矢志不渝和端正美好,而是以一种全新的体会和理解指出,人的孤独是不可摆脱的,爱情没有消减反而增加了这份孤独。平凡生活中更多的不正是小说中这样失败而哀伤的爱情故事吗?作家剥落了爱情的面纱,展示着里面暗藏的腐肿疖疮,看了让人痛到心碎。在艺术手法上,作家借鉴哥特式小说恐怖、黑暗、怪诞、野蛮的艺术风貌,通过夸张、诙谐、简约的语言和句式,成就了小说悲喜交加的艺术风格。
(孙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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