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我叫塞西尔,15年来我的父亲一直是个鳏夫。他年富力强,为人轻浮,每半年就换一个女人。我爱他,他也深深地爱我。我17岁那年的夏天,父亲带着我和他的情妇爱尔莎一起到海边度假。在那里,我和学法律的大学生希里尔恋爱了。不久,我母亲生前好友安娜·拉尔森也来到海边。很快,我发现父亲和安娜之间产生了感情。终于有一天,父亲告诉我他要和安娜结婚。我害怕安娜介入我们的家庭,从而破坏我和父亲之间的宁静与和谐,特别是她总是对我严加约束,我很不习惯。于是我利用单纯的爱尔莎和爱我的希里尔,让他们假装恋爱来刺激父亲的嫉妒心,结果父亲果然上钩了。安娜目睹了父亲和爱尔莎亲热的情景后愤而出走,开车坠落悬崖。人们把她的死当作交通事故,而我认为她是自杀的。我和父亲又回到从前的生活状态里,偶尔我会想起安娜,并在心里轻诉: 你好,忧愁。
【作品选录】
从此时此刻起我的回忆的清晰程度令我惊讶不已。对人对己我均格外地注意观察和体验。长久以来,我始终把本能意识与个人主义看作人的天经地义的本性。我也一直过着奢侈的生活。然而,这几天中,我却心绪不宁,不得不思考和反省自己的生活。我受到内心痛苦的百般折磨,却并不因此而跟自己和解。“这种感情,”我暗思,“我对安娜的这种感情是多么愚蠢而可怜,同样,将她与我父亲分割开的欲望是多么残忍。”然而,归根结底,为什么要如此审判自己呢?难道作为我简单的自身,我就不能自由地体验所经之事吗?生平第一次,这个“我”仿佛分了身,这样一种二元论的发现令我惊愕,百思不得其解。我寻找到有力的辩辞,我喃喃地念叨着它,真心实意地审判着自己,猛然间,另一个“我”出现了,她驳斥我的证据,声称我是误解了,被这些证据具有的真实的外表迷惑住了。但是,事实上,难道不是这另一个在欺骗我吗?这种清晰难道不是所有差错中最糟糕的吗?我老半天老半天地在卧室里自我搏斗着,试图弄清楚,被安娜煽动起的心中的担忧和敌视是否能得到辩解,换言之,我是否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被宠坏了的、充满虚假的独立感的小姑娘。
在此期间,我日渐消瘦下去,到了海滩上,我只是躺着睡觉,吃饭时,我拼命保持着一种令人忧虑的沉默,最后,终于惹得他们受不了了。我瞅着安娜,我不断地窥伺着她,吃饭时我一直在暗暗自语:“瞧她冲他做的这动作,不就是爱情,不就是一种他决不可能从别人那儿得到的爱情吗?还有这冲我投来的目光中暗藏着焦虑的微笑,我又怎能抱怨她呢?”突然,她开口了:“雷蒙,等我们度完假……”一想到她将干预我们的生活,与我们风雨共济,我就毛骨悚然。在我看来,她只是灵巧与冷静的化身。我想:“她是那么的冷静,而我们却热如炭火;她威严无比,我们却放荡不羁;她冷漠如冰霜,对别人毫无兴趣,而我们却对别人充满热情;她小心谨慎,我们却无烦无恼。我们只剩下两个生气勃勃的人,她却要心安理得地插进来,她将温暖她自己,从我们身上一点一点地夺走无忧无虑的热量,她将像一条美女蛇那样窃走我们的一切。”我反反复复念叨着: 美女蛇……美女蛇!她递给我一片面包,突然间我醒悟过来,我冲自己喊道:“你疯了!她是安娜,是聪明的安娜,曾经照料过你生活的人!她的冷静,她的生活方式,你看不出有什么私自的盘算;她的冷漠保护着她出污泥而不染,那是洁身自好的保障。”一条美女蛇……我感到自己因羞愧难言而脸色灰白,我凝视着她,我低声地恳求着她饶恕我。偶尔,她撞见这目光,惊异和疑惑使她的脸色变得忧郁,拦断了她的话语。她本能地移动视线,寻觅着我父亲;而他则怀着敬慕或是渴望注视着她,毫不理解她何以这般忐忑不安。我终于渐渐地将气氛搞得令人窒息,为此,我极其憎恨自己。
父亲受着苦,就像在他那种情况下都要受苦那样受着苦。这也就是说,他不很苦,因为他疯狂地爱着安娜,疯狂地追求着骄傲和快感,他只为它们而活。有一天,我早浴后正在海滩上打盹养神,他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盯着我瞧。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于是我站起身来,带着一种随时可以装出来的兴奋劲建议他去游泳,这时他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提高了嗓门,语气悲哀地说:
“安娜,快过来瞧瞧这只小蜢蚱,她瘦得不得了啦。要是功课把她折腾成了这样,就让她停下来吧。”
他以为一切都已安排好了,无疑,事情十天前就都安排好了。但是,我却把复杂的功课远远抛置脑后,也不顾下午是写作业的时间,因为,除了柏格森,我还从来没有打开过一本书呢。
安娜凑了过来。我仍然俯卧在沙土上,注意着她的脚步声。她在我另一边坐下,低声嘟哝着:
“真的,她好像什么收获都没有。我看她只需要真正的用功,而不是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我翻了个身,两眼直盯着他们,她怎么知道我没用功呢?也许她能够猜透我的心思,我相信她简直无所不能。想到这儿,我不禁害怕起来。
“我可没有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我抗辩道。
“那么,你是想念那个小伙子啦?”父亲问道。
“不!”
这样说稍微有点假。不过,我的确没有时间去想希里尔。
“可是,你的身体看来不太好,”父亲严肃地说。“安娜,你看出来了吗?简直就像一只被人掏了膛放在太阳底下烤的小雏鸡。”
“我的小塞西尔,”安娜说,“加把劲儿吧。努力用功,多吃点儿饭。这次考试很重要……”
“我不在乎什么考试不考试,”我喊道,“你明白,我不在乎!”
我失望地、直瞪瞪地盯着她,让她知道,这要比一次考试严重得多。必须让她对我说:“这是怎么啦?”让她冲我提出一连串问题,让她迫使我把一切告诉她。她将说服我,她将按她的愿望来决定,而这样一来,我将不再受这些刻薄的令人沮丧的感情侵扰。她专注地凝视着我,她那普鲁士蓝色的眼睛因殷切和责备而显得暗淡无光。我顿时明白到,她从来没想到要询问我,要解脱我,因为这种想法从未在她脑子里闪过,因为她不希望它发生。我明白了,她决不会把这些摧残人的想法强加在我头上,或者,假使她这么做,那也是抱着蔑视和冷漠。况且,她还要权衡一下!安娜总是赋予事物以确切的意义。因此,我永远永远不能和她深谈。
我又重重地倒在沙滩上,将脸颊埋在温热的沙土里,我喘着粗气,我微微颤抖。安娜安稳而坚定的手轻轻搭在我的后脖梗上,一动不动地按了我一会儿,直到我神经质的抽搐渐渐地停止下来。
“别把生活弄复杂了,”她说。“你是那么兴奋,那么激动,你没有头脑,可你变得爱思索,爱犯忧愁了。这可不是你该扮演的角色。”
“我知道,”我说。“我,我年轻,健康,头脑简单,整天快乐逍遥,尽犯傻。”
“来吃饭吧,”她说。
父亲走开了,他憎恶这一类争辩。在路上,他握住我的手,一直不放松。这是一只强健有力、令人鼓舞的手: 它曾为我抹去初次失恋后的泪花,它曾在极度的宁静和幸福中握着我的手,它曾在我们玩恶作剧和开怀狂笑时偷偷地捏紧过我的手。这只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这只在晚上抓着钥匙,瞎捅着锁眼的手,这只搭在一个肩膀上的手,这只夹着香烟的手,这只对我再也无能为力的手。我紧紧地握着它。他向我转过身来,冲着我笑了。
十天过去了: 我还在原地兜圈子,我累得精疲力尽。我摆脱不了这一萦思: 安娜将毁灭我们的生活。我并不急于去找希里尔,他本来完全可以给我带来一些幸福,使我心头稍许踏实一点,但我没有任何欲望。我甚至颇为得意地向自己提一些无法解答的问题,回忆往昔的岁月,担忧着未来的日子。天气很炎热,我房间的百叶窗紧紧地闭着,屋子处于一种半明半暗的状态,然而这样仍未能驱走那难以忍受的潮湿与沉闷。我仰躺在床上,两眼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偶尔挪一下身子,以便在床单上换一块稍稍凉快一些的地方。我睡不着,但我还是在床头的电唱机上一张一张地放着唱片,唱片不紧不慢地转着,没有旋律,只有节奏。我拼命地抽烟,我自感堕落,觉得这样很有意思。然而,这种游戏并没有使我受骗,我仍然陷于忧愁、迷惘之中。
一天下午,女仆来敲我的房门,口气神秘地告诉我,“有人在下面等你。”我立即想到了希里尔。我下了楼,但不是他。而是爱尔莎。她激动地握着我的手。我注视着她,为她焕然一新的容貌感到惊讶。她晒黑了,一种保养良好的、闪亮而匀称的褐色,散发着青春的光辉。
“我来拿行李,”她说。“这几天,璜为我买了几条裙子,但还不够。”
我暗暗问自己,这个璜究竟是谁,等等等等。我很高兴见到爱尔莎: 她随身带来了一种酒吧间、夜总会和由情人供养的女人的气息,它使我回想起一个个美好的日子。我对她说我很高兴见到她,她安慰我说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因为我们有共同观点。我掩饰住自己轻微的颤抖,建议她上楼到我房间待一会儿,这样她可以避免碰上我父亲和安娜。当我说起父亲时,她抑制不住头部一个小小的动作,我想,她可能还在爱着他……尽管有璜和他买的裙子。我还想,若是在三个星期前,我是不会注意到这一动作的。
在房间里,我听着她兴致勃勃地讲着她自己在海滨度过的令人陶醉的社交生活。我依稀感到脑海里升起一些被她的崭新外表激起来的好奇的念头。她终于停住了嘴,也许是由于我的沉寂,她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没等转过身来,就以冷淡的口吻问我:“雷蒙幸福吗?”我顿时觉得我赢得了一分,并立即明白了为什么。这时,一大堆设想在我的脑子里打转转,一个个计划涌现出来,我感到我已被自己具有份量的证据所压垮。于是我立即抓住了该说的话头:
“说‘幸福’,就言过其实了!安娜简直不让他相信别的。她太能干了。”
“太能干了!”爱尔莎叹了一口气。
“你永远猜不到她让他决定干什么了……她要嫁给他……”
爱尔莎惊愕地向我转过脸来:
“嫁给他?雷蒙打算结婚?他?”
“对,”我说,“雷蒙快结婚了。”
我的喉咙突然一阵发痒,直想笑出声来。我的双手不禁颤抖起来。爱尔莎显得惊慌失措,仿佛重重地挨了我一拳。绝不能容她有时间思考,不能让她推断出这正是他那种年纪的人的归宿,不能让她认为他不能和半上流社会的女子一起生活。我凑近身子,突然压低了嗓门以图迷惑她:
“决不能让这件婚事成功,爱尔莎。他已经在受苦了。这是不可能的事,你心里明白得很。”
“是的,”她说。
她似乎已经呆若木鸡,那模样逗得我直想笑,但我颤抖得越发厉害了。
“我等着你,”我紧接着说。“只有你才有能力跟安娜斗一斗。你是唯一能够胜任这件事的人。”
显然,她只能相信我的话了。
“不过,假如他决定要娶她,就说明他爱她,”她又提出异议。
“得了,”我轻声轻气地说,“他爱的是你,爱尔莎!快别装糊涂了。”
她一个劲儿地眨巴着眼睛,转过身子,想掩饰住我给予她的快乐和希望。在令人晕头转向的混乱中,我准确地把握住应该对她说些什么。
“你明白,”我说,“她拿家庭夫妻生活的和睦以及伦理道德做武器劝导他,她得到了他。”
我的话也压倒了我自己……因为,这正是我亲身感受的感情,毫无疑问,我是以一种最简单而粗俗的形式来表达它的,但它与我的思想完全吻合。
“假如他们结了婚,我们三个人的生活就毁了,爱尔莎。必须保护我父亲,他是一个大孩子……一个大孩子。”
我使劲地重复着“大孩子”这几个字。这在我看来太富有情节剧的味道了,但爱尔莎那美丽的绿宝石色的眼睛中早已蒙上了饱含怜悯的泪花。我如同高唱着赞美歌似地结束了我的话:
“帮帮我的忙吧,爱尔莎。我恳求你了,为了你自己,为了我父亲,也为了你们俩的爱情。”
我暗暗地说:“……也为了那些中国小孩。”
“可我又能干什么呢?”爱尔莎问。“我看这是不可能的。”
“如果你认为不可能,那就拉倒,”我用人们称为嘶哑的那种嗓音说道。
“这丫头,真没治了!”爱尔莎喃喃地说道。
“这话你算是说对了,”我说着也扭过脸去。
爱尔莎眼看着就重新振奋起来。她遭到了嘲弄,她要向安娜,向这个阴谋家显示她爱尔莎·麦肯堡所能干出来的事。我父亲爱着她,她始终清楚这一点。她自己在璜的身边时也不能忘却雷蒙的诱惑力。毫无疑问,她不会跟他谈论什么家庭和睦,但是,她至少不会惹他厌烦,她并不试图……
“爱尔莎,”我说,因为我再也忍受不了她了,“你替我去看望一下希里尔,求他安顿你住下。他会和他母亲安排好的。告诉他,明天一早我就去看他,到时候,我们三人再一起研究。”
等她走到门口,我又开玩笑地补了一句:“你捍卫的是你自己的命运,爱尔莎。”
她庄重地点头以示同意,仿佛这类的命运她并没有十几种之多,并不像供养她的男人那样多似的。我目送着她出了门,见她步子一跳一跳地走在阳光下。我要给我父亲一星期时间重新迷上她。
三点半了: 这时,想必他正在安娜的怀抱里熟睡。而她,也在快乐和幸福的热流中心醉神迷,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坠入甜蜜的梦乡……我一分一秒都不停留在自己身上,迅速地制订了行动计划。我不停步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我一直走到窗口,向极度安谧的、静静躺在沙滩上的大海瞥上一眼,我又继续走到门口,转过身来。我盘算着,我估摸着,我一个接一个地推翻了所有的方案,我从未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如此敏捷,其爆发力如此之大。我感到自己灵巧得可怕,在一种模模糊糊的、从我一开始向爱尔莎作解释时起就占据了我心田的厌恶之外,我的胸中还存在着一种骄傲感、犯罪感和寂寞感。
所有这一切都在游泳时——说这个还有用吗?——崩溃了。在安娜面前,我悔恨交加,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弥补我的过失。我提着她的手提包,等她从水中一出来就赶紧跑上去,递上她的浴衣,我没完没了地拿体贴话、殷勤话奉承她。这一反前几天沉默的突如其来的变化没有引起她的惊疑,甚至都没能使她高兴一些。我父亲得意洋洋起来。安娜笑眯眯地感谢我,愉快地回答我的问话,我不禁回想起那两句话来:“这丫头,真没治了!”“这话你算是说对了。”我怎么可以这样说话,这样承认爱尔莎的傻话呢?明天,我就去向她承认我错了,就去建议她远走高飞。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如过去一样,而我,我将通过考试。中学毕业会考当然还是有用的。
我对安娜说:
“中学毕业会考很有用,不是吗?”
她定定地凝视着我,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我也像她那样笑了起来,很高兴看到她如此痛快。
“你真是不可思议,”她说。
我确实不可思议,假如她知道我盘算的计划,那就更加不可思议啦!我真想把这一切都告诉她,让她看一看我已经不可思议到了何等程度!“想象一下,我将爱尔莎也抛入了喜剧之中: 她假装成了希里尔的恋人,她住在他家中,我们看见他们一起去划船,我们遇见他们在树林里、在海湾上游玩。爱尔莎变得漂亮了。哦!当然,她没有你的那种美,但这个光彩夺目的美人让男人们回首顾盼。我父亲忍受不了多久: 他从不允许一个曾属于他的漂亮女人这么快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和别的男人搞在一起,尤其是和一个比他年轻的男人在一起。你明白,安娜,尽管他爱你,但他很快就会对她产生欲望,不然他不安心。他太爱虚荣,或者说,太不自信了。在我的指令下,爱尔莎会把一切该办的事办好。有一天,他会把你甩了,你会忍受不了的,不是吗?你不是那种甘心与人分享丈夫的女人。那时,你就会走开,这正是我的目的。对,这很荒谬。我怨恨你是因为柏格森,因为炎热,我想象……我甚至不敢这样对你说,这太荒诞了。由于这次毕业会考,我可能把你和我们的关系搞乱,你,我母亲的好朋友,我们的朋友。然而,中学毕业会考还是有用的,不是吗?”
“不是吗?”
“什么不是吗?”安娜问。“说毕业会考有用吗?”
“是的,”我说。
无论如何,最好还是什么都不告诉她,她也许不会明白的。有些事她是不明白的,这个安娜。我跃入水中,去追赶我父亲,我跟他打水仗,在嬉戏中,在海水中,我找到了问心无愧的快乐。明天,我要换个房间;我要带着我的课本搬到顶楼去。然而,我还是不带那本柏格森;凡事不可说大话呵!整整做两个小时功课,寂寞难堪,静悄悄地用功,墨水,纸张的气味,十月里的成功,父亲惊愕的笑容,安娜的赞许,学士学位。我将像安娜那样地聪明,有学识,稍稍有那么一点冷淡。我也许是块做学问的好材料……我不是仅仅用了五分钟就独自制定出一个合乎逻辑的计划吗?尽管卑鄙,但却完全合乎逻辑呀!而爱尔莎!我已经在虚荣心上,在感情上紧紧攫住了她,短短的几分钟,她来取行李的时间,我就降伏了她。这也实在太滑稽了: 我瞄准了爱尔莎,我发现了她的弱点,我在开口说话之前就调整了我的攻击力量。我生平第一次品尝到这不同寻常的快乐: 看透一个人,发现他的秘密,揭穿他,刺激他。就像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按搭在枪机上,我还在寻觅着目标,它就立即击发了。刺激!我不了解这个,我总是太容易冲动了。当我击中了什么人时,那往往也是瞎碰上的。所有这些人体反应的神奇机制,所有这些隐藏于语言中的力量,我都在转瞬之间领悟到了……多么遗憾啊,走了一条撒谎之路!总有一天,我会激情满怀地爱上一个人,我要寻找一条通向他的道路,那一次,我将小心在意,充满柔情蜜意,双手颤抖……
(余中先 译)
注释:
原文为意大利文。
【赏析】
天才女作家萨冈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年仅18岁。那一年,她以这部处女作夺得了法国“批评家奖”。一时间,《你好,忧愁》让整个法国为之惊叹,以至于新小说派的领袖人物格里耶不无夸张地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东西最出名,新小说和萨冈。”18岁的少女作家,毫不费力、毫无做作地写出了17岁的女孩塞西尔那叛逆、狡黠、自我、矛盾的内心世界,写活了那天真中的早熟、恭顺中的阴谋、羞涩中的轻浮和清澈中的浑浊。小说中,对于这放纵任性的少女和放浪多情的父亲来说,自由无拘、我行我素的生活是不能失去的伊甸园。突然,安娜闯进来了,要把他们父女带走,带进他们不熟悉、不喜欢的循规蹈矩的世界当中。于是,17岁的塞西尔向42岁的安娜发起了自卫还击。并非这早熟的少女让人防不胜防,而是那成熟的女子不懂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似乎是专为了向大众认定的伦理、道义、常规、法则挑战而存在着的;异类的他们,对幸福生活和生命意义的理解也是异类的,天性使然,本性难变,试图扭转他们的方向,改辙他们的路途,到头来总会是枉然如梦,空欢喜一场。
当塞西尔决定向安娜发起进攻的时候,她是犹豫摇摆的。节选部分中,作家通过大量深入、细致的心理活动描写,展现了人物内心的矛盾和激烈的思想斗争。塞西尔对安娜的感情很复杂,与其说她恨安娜,不如说她惧怕安娜。她担心时间一长,安娜会以自己的优雅高贵降伏他们父女二人,从而让他们不再是自己,而是随安娜过起宁静、协调、冷静的生活。小说中,作家多次描写了塞西尔对安娜的敬佩与羡慕之情。她希望自己能拥有对方的举止和风度,那种优雅大方和洁净晶莹也曾经唤起少女的憧憬,甚至连安娜性格气质中的一点冷漠,都让塞西尔觉得迷人,她下意识里想要模仿。这些情节说明,塞西尔并非毫无判断力,也不是十足堕落邪恶的坏女孩。对于美好和端正的东西,她是向往和尊敬的。然而向往和尊敬也就意味着距离和远隔,本性中根植的对绝对自由的追求、对放荡不羁的依恋,让塞西尔不能容忍安娜所代表的绳索和束缚。折断她任意翻飞的翅膀,无异于扼杀了她的生命力,自由随性是她赖以生存的养分。塞西尔不是因为沉湎于堕落而要驱逐安娜,而是因为太留恋自由而拒绝安娜。或者应该这样说,对自由的泛滥追求和极端索要,让塞西尔无限放大了自由的含义,从而将所有不属于束缚与节制(同时也不属于端正和美妙)的范围,都圈定为自由的无边疆界。
安娜的失误在于,她武断地想要用自己的世界去改造他人的世界,自以为有权利去干涉他人的生活。的确,她的为人是正派的,她的意图是友善的,然而她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每个人都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就像这个世界、这个自然本身是千姿百态一样,每一种存在必然有着先天的道理和名义。于是她的善意成为尖刺,在不经意间侵占了别人的领地,惊扰了他人的世界。安娜所奉行和擅长的,是和塞西尔的本性截然不同的东西。节选部分中,塞西尔总结了她们彼此之间的差异,她承认安娜是美好的,但是美好的不一定是通行标准。安娜能够在那样的世界里盛开怒放,而塞西尔却可能在那样的土壤下枯黄、死去。每个人的天性,就是每个人的“品种”。塞西尔属于热带的沙土、燥风,和风细雨再好,她却不能适应,无法茁壮生长。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多样的呀。塞西尔即使不美,即使讨厌,好像浑身多刺的仙人掌,可唯有在这样的躯壳里,塞西尔才能找到快乐,才能获得生存。安娜忽略掉了这些方面的思考,她一相情愿地想要把塞西尔改造成摇曳的水仙,全没想过南橘会变成北枳,自己的良好初衷即将引起反抗,并带来悲剧性的收场。
不可否认,塞西尔的父亲雷蒙爱着安娜。安娜相信这一点,雷蒙也相信这一点。只有旁观的塞西尔了解,这份爱情是不稳固的,雷蒙答应和安娜结婚,是因为他作为一个男人征服了一个傲慢冷漠的女人而产生的自豪感作祟的结果。节选部分中,塞西尔计划用爱尔莎来刺激雷蒙,并且对他一定会上钩胸有成竹。这是因为她远比安娜要了解雷蒙,她知道父亲和自己是一类人,而且也许正是他的身先士卒,才让自己选择走上这种自由放纵的人生道路。同时塞西尔也预料到,即使雷蒙和安娜结婚了,他的本性也是不可能改变的,他会很快对安娜失去兴趣,掉转头接着寻找那无穷尽的风流韵事。塞西尔的计谋让这样的事实如期出现了,雷蒙不改拈花惹草的多情本性,重投爱尔莎怀抱。安娜也如塞西尔预料的那样,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被失败和绝望的情绪缠绕,最终选择了自杀的方式来解脱自己。这个结局是残酷的,却证明安娜即使今天拥有雷蒙,也一定会在未来被雷蒙伤害。塞西尔的策划,让应该在以后出现的安娜与雷蒙的婚姻失败提前到来,她的阻挠,让可能在以后发生的安娜命运的悲剧尾声提前演出。
不要把塞西尔当作阴险的冷血动物或残忍的凶手和阴谋家。事过境迁,当塞西尔在清晨醒来,听着巴黎街道上车水马龙的声音的时候,她会想起那个夏天,想起安娜,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中涌动起来。塞西尔知道,那是她永远不能摆脱的忧愁。在她尽情欢娱的同时,在她无拘无束的同时,在她肆意奔跑不驻的同时,忧愁不是一直都在塞西尔的左右吗?人、世界、活着,一切不都因此而显得荒谬吗?塞西尔用尽放荡狂乱,也阻挡不了忧愁匆匆追踪的脚步,所以她只好喃喃地低语: 你好,忧愁。
节选部分中,塞西尔在犹豫和自责的当口,依然清晰地反观到自己的内心中最迫切、最深刻的感受。长久以来,她始终认为“本能意识和个人主义”是“人的天经地义的本性”,一个人完全有权利去“自由地体验所经之事”。这些观点,是作家萨冈当时的思想精神,也是指导她以后一生的不变法则。存在主义中对于自由和自我的尊敬,对于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宣扬,在作家这里首先表现为对于个人行动的放任,对于自我生活形态的维护。萨冈一生感情生活丰富,伴侣众多。她喝酒、吸毒,流连于酒吧夜店。她的放浪形骸,让喜欢她和不喜欢她的人们同样瞠目结舌。一个完全不按照常态生活的女人,一个兼有才情和美貌的女子,一个天使与魔怪同身的女性,必然要做出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萨冈的作品情调柔和,表现了女性作家细腻的笔触。人物的心理活动,是小说中值得欣赏、玩味的重点。色彩强烈的景色描写,有力地烘托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和事件的发展变化。作家在叙述上表现得不急不缓,节奏的控制恰到好处。小说中保持了一种娓娓道来的舒缓节拍,甚至是在故事高潮到来的时候,也显得平和从容,如对于安娜的突然死亡的交代,行文中没有使用什么触目惊心的词汇,却达到了让读者悚然一惊的艺术效果。
(孙 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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