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兔子”哈里三次弃家出逃,但终因无路可走,又回到了家里,过起“传统”生活,当了一名工人。20世纪60年代的越南战争引起美国社会动荡、种族骚乱、校园革命和嬉皮士生活方式流行。哈里的生活并没有变好,哈里的妻子简妮丝在她父亲的店里工作,因备受丈夫伤害,成了店里一位胸毛浓密的希腊人后裔查利的情人。哈里打了她,她便索性住到查利家里。哈里经人介绍把一位18岁的女嬉皮士吉尔带回家中同居。后来她又带来黑人朋友斯基特,并与之同居。他们过着奇怪的生活,招致邻居干预。一天夜里,他带儿子纳尔逊外出,同他中学的女同学佩吉共欢时,他家被两只“白猫”纵火烧毁。吉尔丧生,他的黑人朋友遭通缉逃亡他乡,“兔子”终于和简妮丝重归于好。
【作品选录】
第三部
斯基特
“我们遭强奸了,我们遭强奸了!”
——联盟5号载人宇宙飞船上的伴声
九月的一天,“兔子”下班回家,发现家中另有一个男人,那是个黑人。“见什么鬼”,“兔子”站在前厅的三响门铃旁说。
“见鬼,伙计,现在正闹革命,对吧?”那位年轻的黑人说,但并未从毛茸茸的褐色扶手椅上站起身来。他的眼镜闪烁着两道银圈;他的山羊胡子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模糊的黑点;他那任其疯长的头发形成了一个蓬松的大球。“兔子”一时还未认出他来。
吉尔从饰有银线的椅子上站起,快如一阵轻烟。“你还记得斯基特吗?”
“我怎么会忘记他呢?”他向前跨了一步,抬起手准备握手,手掌因恐惧而发颤;但由于斯基特毫无起身的表示,他让手垂到身边,没有让黑手玷污。
斯基特一边打量着垂下的白手,一边喷着烟圈;那是支真正的烟卷,烟草烟卷。“我很喜欢,”斯基特说,“我喜欢你的敌意,亲爱的。正像我们在越南经常说的那样,这是我的爱好。”
“我和斯基特正在交谈,”吉尔说,她的声音变了调,越来越害怕,越来越带成人腔。“难道我没有权利吗?”
“兔子”仍对着斯基特说:“我以为你在蹲监什么的。”
“他得到保释,”吉尔说,接嘴太快。
“让他自己说。”
斯基特厌倦地纠正了她的话。“更精确地说,我是永远无限地得到保释。从这恩典的保释中我逃跑了。就像他们通常所说,地方上的猪猡警察正渴望抓住我。我可成了一个热点,对吧?”
“不然本该坐两年牢的。”吉尔说,“无缘无故坐两年牢,没有伤害任何人,没有偷任何东西,完全无缘无故,哈里。”
“蓓蓓也在保释中逃跑了吗?”
“蓓蓓是位规矩夫人,”斯基特继续以这种装腔作势的强调说,精确得令人厌倦。“她挺容易与人交上朋友,对吧?我没有朋友。我因缺乏同情的天性而远近闻名。”他的声音变了,变成了假嗓,谄媚畏缩。“俺是个坏黑鬼。”“兔子”记起,斯基特有多条嗓子,可没有一种嗓音真正是他本身的。
“兔子”告诉他:“他们迟早会抓住你的。从保释中逃跑使事情更糟。本来你可能只会被判缓刑的。”
“我缓过一次刑。官老爷们不耐烦再判缓刑,对吧?”
“你是个越战的老兵,对此他们怎么看待呢?”
“怎么看待?我同时也是黑人、失业者和粗人,对吧?他们清楚,我试图破坏这个州,古老的马萨诸塞州。”
“兔子”注视着破旧扶手椅中的身影,尽力想谨慎从事。这椅子是从斯普林格尔家的阁楼拿来的,从他们结婚以来,就一直随着他们。这个梦魇必须过去。他说:“你说得倒很冷静,可我认为你十分惊恐,你这家伙。”
“别跟我家伙家伙的。”
“兔子”吓了一跳,他说这称呼毫无恶意,这是运动员之间常用的称呼。他努力想修正自己的意思:“你只是在伤害自己。赶快去自首吧,在同一天里不会有那么多的差异,来得及的。”
斯基特在椅子上舒服地伸展开身体,打了个哈欠,吸了口烟喷出来。“我明白了,”他说,“你对警察和警察的模范工作抱有一种白人绅士的观念。没有什么东西,让我再重复一遍,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拔去贫穷愚蠢的黑人的翅膀给他们以更大的快感了。首先是拔去指甲,然后是翅膀。事实上,他们组织起来就是为了那个神圣的目的。把我从你们背上拖开,踩到你们的臭脚下,对吧?”
“这不是南方,“兔子”说。
“嘻—哈哈!亲爱的朋友,你曾经考虑过要竞选政—治职位吗?随便哪个公务员也不会相信你说的那些甜腻腻的事。事实是,南方无处不在。我们坐在这里,离梅逊—狄克逊分界线五十英里,可往北远到底特律,他们正在枪杀黑人,就像杀桶中的鲇鱼一样。事实是棉花上市了,处私刑的季节来临了。在美国这个蒙昧的国家里,每个人都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影子里,一只黑手优雅地做着手势,随后垂下。“原谅我,亲爱的。这对我来说是太简单了,用不着解释清楚。请读报纸吧。”
“我读了。你真是头脑发昏。”
吉尔插了进来。“制度腐败,哈里。法律制定出来是用来保护那一小撮高贵者的。”
“就像在斯托宁顿附近的长岛湾拥有船只的人,”他说。
“得一分,”斯基特叫道,“对吧?”
吉尔突然发怒了:“那又怎么样?我由此而出逃,抛弃了它,对这样的臭狗屎瞧都不瞧,哈里,可你却仍很喜欢,在以它为食,在吃我扔下的臭狗屎,我父亲扔下的,每一个人所扔下的。难道你看不出来你正受到利用吗?”
“所以你现在想利用我。为他而利用我。”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白,僵住了,两片薄嘴唇变得更薄了。“是的。”
“你疯了。我也将会有坐牢的危险。”
“哈里,仅仅几个晚上,等他避过风头,搞到钱另找地方。他在新奥尔良有亲人,他会去那里的,斯基特,对吧?”
“对,钱,,说得完全对。”
“这不仅仅只是吸大麻遭逮捕,那些警察猪猡认为他是贩毒者,说他贩卖毒品,他们要折磨消灭他。哈里,他们会的。”
斯基特轻轻地哼起了《那古老沉重的十字架》那首歌的开头。
“兔子”将书放回原处,内心感觉好受些了。根本不存在这样的袍服。全是些废话。“讨论什么?”他问,这时他们都围坐在茶几周围。
吉尔红着脸拘谨地说:“今天放学以后,我和斯基特、纳尔逊都在谈论些事,一致同意,既然我们相互交流思想似乎存在着这样一个痛苦的问题——”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吗?”“兔子”问,“恐怕我们交流思想过了头。”
“——组织一次讨论恐怕是有帮助的,有教育意义的。”
“我就是那个需要接受教育的人,”“兔子”说。
“不一定。”吉尔说话的小心谨慎使“兔子”感到同情;我们对她太过分了,他想。“你比我们都年长,我们尊重你的经验。我想我们都意见一致,认为你的问题就是从来没有人给你一个机会来系统阐述你的观点。由于美国颇具竞争性的社会情况,你不得不将一切都非常迅速地转化为行动。你的生活毫无思考的内容;全是本能,当你的本能辜负你时,你对一切都不信任。那就使你愤世嫉俗。据说,愤世嫉俗是一种陈旧的实用主义。它曾经适合过这里的某个时刻,开拓时刻,确实起到过效用,虽然是无情地、破坏性地,但确实起过作用。”
“我代表丹尼尔·布恩,”“兔子”说,“感谢你。”
“错了,”吉尔继续从容地说,“当你说美国人是剥削者时,不应该忘记他们首先剥削的是自己。你,”她说,抬起了脸,她的眼睛,雀斑和鼻孔成了灿如明星的一团,“你从不给自己一个机会来思考,除了考虑篮球的技术和印刷的技能,那也是为自我剥削的目的而服务的。你头脑里装的是陈旧的上帝、怒气冲冲的陈旧爱国主义。现在还有一个陈旧的妻子。”他吸了一口气,要表示异议,可她做了个手势要他让她把话说完。“你将这些东西作为圣物来接受,并非是出于爱或者信仰,而是出于恐惧;你的思想已经僵化,因为从一开始,你的本能就失败了,你急于得出结论,万物皆为空,零就是你的真实答案,那正是我们美国人思考的东西: 不是胜利,就是失败;不是独揽一切,就是一无所有;不是他死,就是己亡。因为我们从未创造出足以认真思索的闲暇来。可现在,你瞧,我们必须思考,因为光有行动还远远不够,没有思想的行动是暴力。正像我们在越南悟出的那样。”
他终于有机会开口说话了。“在我们听说那个地方之前,越南就存在暴力。就凭我坐在这里听这一番废话,你就能发现,我基本上是和平主义者。”他指着斯基特说,“他才是个搞暴力的龟孙子。”
“可你知道,”吉尔又哄又责骂地说,用的是在床上逗弄的哼哼哈哈的语调,“斯基特让你烦恼和害怕的原因是,他不透光,神秘莫测,你对他的历史一无所知,我的意思不是说他的个人历史,而是他那个种族的历史,他是怎么到这里的历史。诸如骚乱和福利这样威胁着你的事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登到你们读的报纸上。因此,我们想,今晚将就美国黑人史来谈论一番,举行一个讨论会。”
“请参加吧,爸爸,”纳尔逊说。
“上帝呀,好吧。可把我难住了。我们以前是对奴隶十分残忍,既然这样,为什么只有那么少的美国黑人想放弃他们的凯迪拉克牌汽车和带色的——对不起,用了这个词——电视而返回非洲呢?”
“爸爸,别这样。”
斯基特开口说:“让我们忘掉奴隶制吧,亲爱的。那永远成为过去了,人人过去都这样干,多少算是国家的事,对吧?不过我还是必须说,这事越开始发出臭气,你就越把它抓得牢牢的,对吧?”
“我们那时土地过剩。”
“别急,请坐下。不是辩论,对吧?你们种植棉花,对吧?在棉花地干活累死的只有黑人,对吧?不管怎么说,你们发动了这场战争。你们住北方这些像加里森和布朗的疯子总是摇唇鼓舌地鼓动,在南方,你们还有像扬西和雷特那样的一群超级疯子,他们以为通过分裂就能让自己大发横财,可笑的事情是,”——他咯咯地笑得直喘气,“兔子”想象他剃了光头的样子,似乎见到了法恩斯沃思——“他们未能得逞,南方邦联用一条船将他们送去,当政选的全是稳健派!在北方,像萨姆纳那样的人物,也命运大致相同。来投票吧,人们害怕有那种思想的人,对吧?你知道叫拉芬的家伙吗?估计你不知道。尽管他可能光辉灿烂,发明了现代农业或类似的东西,可他非常仇恨北方佬,在萨姆特打响了第一炮,在南方失败时,又对准自己脑门开枪自杀。疯狂的人们。挺美,对吧?所以不管怎样说,林肯赢得了这场战争,对吧?并为一大堆错误理由而打仗——邦联干嘛这么神圣,只不过是一个权力托拉斯,对吧?——还以另一个错误理由释放了奴隶,并获得成功。上帝保佑美国,对吧?所以,我在这里开始发疯。”
“发疯吧,斯基特,”“兔子”说,“谁想喝一罐啤酒?”
“我,爸爸。”
“半罐。”
吉尔说:“我和他分一罐。”
斯基特说:“那种玩意腐蚀人的灵魂。我烧点优质红魔不介意吧?”
“这东西不合法。”
“不错。不过人人都抽。在佩恩园所有那些时髦家伙,你以为他们夜里回家时喝的是马丁尼鸡尾酒吗?那已是往日旧事了。他们吸大麻。真心说来,这比橡皮口香糖更为流行。在越南,这成了大兵的糖果。”
“好,点上吧。我想我们就讲到这里。”
“那还有得讲咧,”斯基特说,一边卷着他的大麻烟卷。他先从他睡的沙发里取出一个橡皮袋和薄薄的黄纸,裹上大麻,用肥厚的浅色舌头急速地舔它,再将两端捻紧。他将它点着,捻紧的一端发出火焰。他饿馋地深吸一口,屏住气,随后一口喷出那已享受过的甜甜的烟雾。他主动将沾湿了的一端向“兔子”递来。“想试一下吗?”
“兔子”摇摇头,眼望着纳尔逊。那孩子两眼放光,正敏锐地观看着斯基特。或许简妮丝说得对,他让那孩子见得太多了。不过,他并没撒手。何况,生活就是生活,上帝创造了它,而不是他创造的。可他望着纳尔逊,害怕自己在场会被解释成默认,就对斯基特说:“继续唱你的调吧。林肯因错误的原因打赢了那场战争。”
“后来他遭暗杀,对吧?”斯基特将大麻烟卷传给了吉尔。她接过它来时用眼询问“兔子”,这就是你所需要的?她拿它的方式俨然是个行家,不将它当作一支烟草烟卷,某种弗雷德·阿斯泰用来做姿势的道具,而是虔诚地当作了食品,用尽可能多的手指抓住它湿的一端像奶头似的喂进了自己嘴里。她的瘦脸平和起来,挂上了最美妙的梦幻。斯基特正在说:“这样,你们就让四百万解放了的奴隶没有财产,没有工作,处于等死的状态,一边还认为哈利路亚这种赞美神的日子已经到来。绿色的牧场,对吧?四十英亩土地一头骡,对吧?该死的烂菜帮子,亲爱的,那可是最悲惨的事,就像那些穷苦的黑鬼急于上当一样。他们教自己阅读,为下贱活累断了腰,送些好人儿去他们的美国参议院,建起一些立法机关,在南方各州办起未曾有过的公立学校;现在那又怎么样?存在一个要你们教育的事实,对吧?吉尔宝贝,把那烟卷递回来,你会抽得云里雾里的,那是未提炼过的红魔。另外,亲爱的,亲爱的小乖乖,在南方那些疯子正唾沫直翻地称我们的黑人英雄为狒狒时,还有这里的一切。只要北方的军队聚集在附近,就不能干出更多别的事情,对吧?狒狒,猴子,猿猿这些满怀希望,可爱的黑家伙想到在美国这个倒霉国家终于已被称为了人,正竭力试图把自己变成人呢。”斯基特的脸正脱掉嘲弄的外壳,扭曲着,仿佛要哭出来。他摘下眼镜,伸手向吉尔要那大麻烟卷,目光仍停留在“兔子”脸上。“兔子”僵住了,内心却急剧地活动着。纳尔逊。送他上床去睡。见得太多了。他在听斯基特讲话时感到自己的脸脆弱,脱形、颓唐起来。啤酒不是味儿,一股麦芽气。斯基特想哭、想大喊大叫。他坐在沙发边上,做着手势,手臂脆弱得会突然折断。他疯狂了。“那么南方干了什么呢?他们叫黑人为狒狒,随便施以私刑处死,鞭打,骗去黑人仅有的那么一点点小钱,感谢他们的白人耶稣,他们不必再给黑人食物。而北方干了什么?妥协逃避,退了出来。它曾拼出全身力气打那场战争,可现在却精神抖擞地集贪婪、行贿、剥削、污染、建贫民窟和杀害印第安人之大成,让这贫穷古老、婊子养的行星背负着最大、最快活的粪缸,对吧?不要昏昏欲睡地听我讲,亲爱的,马上就是最精彩的部分。南方的混蛋和北方的混蛋,意见达成统一,说,让咱们干一番。民主,那又怎么样,咱们在这里搞金元统治。干吗我们要介意,自由人对奴隶嘛?资本对劳力,那才是关键所在,对吧?这个可怜的烂污国家是出现的最大的果酱罐,那么,让咱们来饱餐,朋友。你们榨取、虐待你们的黑人劳力,我们将榨取、虐待你们的白人移民和先天愚笨的劳工,嗬喝喝!还要赞唱哈利路亚,对吧?于是,被解放黑奴事务管理局遭捣毁,军政府州长被马背上的疯子赶了回去,这些疯子热衷于砍杀肚子里怀有孩子的黑皮肤姑娘,在一场瞒天过海的大欺诈的选举中,蒂尔登受骗,没有登上总统宝座,这在每一本白人的历史书中都能找到。查查看,对吧?那就是1876年革命。就其黑人本身来说,那是个惹起痛苦的1876年,一百年前的那年,只有一帮逃税的英国绅士。”斯基特将眼镜戴了回去;眼镜圈在蓝色的烟雾背后闪闪发光。他的声音重又恢复了冷嘲热讽。“这样,就让我们大家都唱《美丽的亚美利加》,对吧?北方和西方,强盗大亨和奴仆。在南方,是一个烧烤黑鬼的大宴会。希特勒——谢天谢地——至少还尽量想将炉灶藏起来,不让人看见。可在南方各州,每一棵木兰树上都有一根绞索。听着,他们通过了条条法律,如果哪个黑鬼胆敢在三英里之内朝一个白屁股打喷嚏,那他的卵蛋就要被带锯形牙齿的猎狗咬掉。城里白人一吐唾沫,有些黑鬼在人行道上没来得及躲开,没有将带烟味的唾液舔尽,他就被推进链子锁住的人群里,强制拍卖,卖得比一只鳄鱼蛋还便宜。如果他敢于要求宪法第十五条修正案一下子所赋予他的选举权,那么,他们就会想出尽快地剥他皮的方法,就会发明尽可能多的法律来表示反对;不过,一个贫穷的黑人最好把头扎进莉莉姑婆的怀里,不要尽力想将头伸进投票站,对吧?亲爱的,我必须把这交给你,你对此作全面考虑。南方花了一半的代价恢复了奴隶制,它通过计算黑人不可能投的票数控制了国会,北方得到了棉花款作为它所需的资金,人人都在黑人身上胡作非为,从中大捞好处,在黑人身上拉屎,然后捏紧鼻子。对此你相信吗?”
“我全都相信,”“兔子”说。
“你相信,你信不信我只对你讲讲这些都要发狂,要是我此刻有把刀,就将它插入你的喉咙,看着乳白色的血流出来并会喜欢它,啊,但愿我会喜欢它。”斯基特呜呜咽咽地在哭。眼泪和烟在他脸上混合在一起。
“好啦,好啦,”“兔子”说。
“斯基特,别哭,”纳尔逊说。
“斯基特,这东西劲太足,我不再抽它,”吉尔站起来,“我晕得云里雾里了。”
可斯基特只愿跟哈里说话。“我想对你讲的,”他说,“我想把话挑明的,亲爱的,就是你曾有那样的机会。你们本可能走某种更好的道路,对吧?你们转向了贪婪,对吧?你们出卖了我们,对吧?你们也出卖了你们自己。正如林肯所说,你们以血和剑争得了取缔鞭笞刑罚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可你们没有改变我们的地位,我们伸出两手,伙计,就像忠实的狗在等那块骨头,但你们给了我们一脚,你们羞辱了我们,你们羞辱了我们。”
“斯基特,请永远不要再给我那种烟,无论是什么样的,永远永远不要了,”吉尔说,她已飘飘然了。
斯基特控制住哭泣,抬起了脸,道道泪痕像湿透的煤灰,显得更黑。“不只是我们,你们也出卖了自己,对吧?你们拥有这里的东西,全部的东西,踏上了那条贪婪污秽的道路,伙计,你们把自己变成了这个行星的屁眼。对吧?为了让资本主义那玩意儿不停地滚动,你们让那些疯狂的屁眼虫自行其是,现在你们都成了疯狂的屁眼虫,北方和南方,无论你怎么看,都有些屁眼虫。你们欣然接受那些有害的观点,现在该明白了吧,亲爱的,你说美国属于你们,你们的运气还是挺好的,你把这话说给任何一个黑种人或黄种人听,你就会得到仇恨的回答,对吧?伙计,世界确实仇恨你们,你们是条大猪,阻止了整个世界的进展。”他眼泪哗哗地用皮包骨头的手指一戳,垂下了头。
从楼上传来一阵憋住气的喘息声,声音谨慎,像一只猫逮住一只鸟所发出的呜呜声,吉尔恶心了。
纳尔逊问:“爸爸,难道你不该去叫医生吗?”
“她会没事的。去睡吧。你明天还要上学。”
斯基特看着“兔子”,泪汪汪的双眼炯炯有神:“我说着了,对吧?”
“你的话可有毛病,”“兔子”告诉他,“这纯粹是自怜。真正的问题是: 你从这里去哪儿?我们都到了这里,在一条小破船上同舟共济。你说起来仿佛这国家从一开始整个目的就是迫害黑人。见鬼,你们总共占百分之十。事实是绝大部分人都毫不在乎你们做的事。这是一个最自由的国家,如果你能成功,就干,如果你不能,就体面地死。可耶稣呀,停止祈求免费搭车了吧。”
“朋友,你错了。你是白人,但你错了。我们使你们白人神魂颠倒。我们处于你们的梦中。我们是技术的梦魇。我们就是你们在转向那贪婪污秽时在自身扼杀掉的美好知足的天性。我们是工业革命遗留下来的产物,因此我们就是下一场革命,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你们是知道的。为什么你那么怕我,兔子”?
“因为你是个古怪的黑幽灵。我要去睡了。”
斯基特微微摇了摇头,犹豫不决地碰了他。在软木座台灯的灯光中,他那圆圆的一团乱发看起来虚幻而不实在,他的脑壳狭窄,仿佛一把刀的骨柄。他拂了拂前额,好像有很多的蠓蚊。他说:“祝你做好梦。我抽了大麻烟卷,太兴奋,一时还睡不着,我就坐在这里思考这些苦难。如果我将音量开小点儿,你不反对我开收音机吧?”
“不反对。”
在楼上,吉尔像温暖的一团小东西扑在了他的怀里,她急速地喘息着说,“把他赶出去,哈里,别让他留下,他对我没什么好处,对我们任何人都没好处。”
“是你带他到这里的。”他将她的话作为小孩子夸大其词道出他们的恐惧,好消除恐惧,而事实上,过了五分钟,她已沉沉入睡,一动不动了。她头那边的电钟像一个小小的月亮在放光。楼下,调低了音量的收音机隐隐约约地沙沙作响,不久,“兔子”也睡着了。奇怪的是,虽然斯基特在这幢房里,他仍畅然酣睡。
(李力、单子坚 译)
注释:
宾夕法尼亚州和马里兰州间的界线,此线延伸为后来区分美国南部和北部的标志。
加里森和布朗: 美国的废奴主义者。
扬西和雷特: 美国南方的拥奴主义者。
萨姆纳: 美国北方废奴主义政治家。
拉芬: 美国土壤化学之父,南方分裂主义的主要人物。
弗雷德·阿斯泰,美国著名舞蹈家和电影演员。
蒂尔登,美国律师,纽约州州长。在南北战争期间,他支持联邦的立场。
【赏析】
在厄普代克的众多作品中,“兔子”四部曲最广为人知。厄普代克将主人公哈里——“兔子”的个人及家庭生活置于包罗万象的社会背景之中,客观冷静地描绘了美国中产阶级社会的生活图景,展示了灵与肉、个人与社会以及两代人之间的冲突,在不同程度上探讨了婚姻、家庭、道德、宗教、种族、时间、死亡、性及吸毒等问题。“兔子系列”社会文化容量丰富,可以说是美国社会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社会文化的缩影。正如厄普代克本人所说:“我的关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小说有着比历史书更多的历史。”《兔子,跑吧》发表于1960年,说的是一位名叫哈里·安格斯特罗姆、外号“兔子”的普通美国人的故事。在《兔子,跑吧》发表11年后即1971年,他又发表了该小说的续集《兔子回家》。此后他便每隔大约10年推出一部“兔子”续集,即分别于1981年和1990年发表了《兔子富了》和《兔子休息了》,由此完成了蔚为壮观的“兔子四部曲”。故事叙述“兔子”哈里26岁时第一次离家出走到56岁死于心脏病的30年的生活历程,其间穿插了重大历史事件:反越战示威、学潮、美国宇航员登月、“水门事件”、伊朗扣押美国人质事件、布什竞选总统等等,用评论家的话说如同是“一代美国中产者的编年史”。
《兔子回家》的故事发生在1969年7月16日至9月底。作者在前部中引入50年代通用的收音机广播,以使主人公的生活和时代紧密连接起来。在这部作品中,作者又使60年代风行的电视成为主宰全书情绪的媒介,以便更好地展示社会生活的变迁对个人生活的重大干预和影响,从而把个人悲剧和社会挂起钩来。哈里归来后在一家小印刷厂和父亲一道当排字工。但他的妻子有了外遇,跟汽车推销员查利私通。“兔子”动手打了妻子,妻子索性公开与查利同居。接着哈里在同事介绍下认识了吉尔,不久把吉尔常带回家同居。这个代表着一种新文化的吉尔给死气沉沉的哈里家带来了安宁、快乐和幸福。她不仅帮助哈里恢复了对生命的信念、对良知的追求,也使他13岁的儿子纳尔逊体验到了家庭的乐趣。
故事发展到这里也许该是大结局了: 吉尔和哈里就这样幸福、和谐地生活下去。但是哈里胆小、怯懦的性格和传统的白人绅士观与吉尔无所畏惧的性格及她的嬉皮士观是格格不入的。吉尔曾不止一次地向哈里指出过:“你头脑里装的是陈旧的上帝、怒气冲冲的陈旧爱国主义。……你将这些东西作为圣物来接受,并非是出于爱或者信仰,而是出于恐惧;你的思想已经僵化,因为从一开始,你的本能就失败了,你急于得出结论,万物皆为空,零就是你的真实答案,那正是我们美国人思考的东西;不是胜利,就是失败;不是独揽一切,就是一无所有;不是他死,就是己亡。因为我们从未创造出足以认真思索的闲暇来。可现在,你瞧,我们必须思考。”而黑人逃犯斯基特的到来,给哈里的生活带来了波澜。吉尔和斯基特一致认为哈里是个需要接受教育的人。于是,他们展开了一系列的讨论及读书活动,以教育哈里懂得黑人在历史上所遭受的压迫,因为哈里同其他白人一样因受教育的局限并不真正了解黑人的历史,他们只是一味地歌颂自己是使黑人解放的英雄。斯基特的话让哈里感到无比震惊:“这样,你们就让四百万解放了的奴隶没有财产,没有工作,处于等死的状态,一边还认为哈利路亚这种赞美神的日子已经到来。……那么南方干了什么呢?他们叫黑人为狒狒,随便施以私刑处死,鞭打,骗去黑人仅有的那么一点点小钱,感谢他们的白人耶稣,他们不必再给黑人食物。而北方干了什么?妥协逃避,退了出来。他曾拼出全身力气打那场战争,可现在却精神抖擞地集贪婪、行贿、剥削、污染、建贫民窟和杀害印第安人之大成,让这贫穷古老、婊子养的行星背负着最大、最快活的粪缸,对吧?”斯基特痛骂美国是个可怜的烂污国家,北方和西方是强盗大亨和奴隶。在南方,是一个烧烤黑鬼的大宴会。希特勒至少还尽量想将炉灶藏起来,不让人看见。可在南方各州,每一棵木兰树上都有一根绞索。“听着,他们通过了条条法律,如果哪个黑鬼胆敢在三英里之内朝一个白屁股打喷嚏,那他的卵蛋就要被带锯形牙齿的猎狗咬掉。城里白人一吐唾沫,有些黑鬼在人行道上没来得及躲开,没有将带烟味的唾液舔尽,他就被推进链子锁住的人群里,强制拍卖,卖得比一只鳄鱼蛋还便宜。如果他敢于要求宪法第十五条修正案一下子所赋予他的选举权,那么,他们就会想出尽快地剥他皮的方法,就会发明尽可能多的法律来表示反对。”这一次哈里抛弃了白人狂妄自大的优越观,静静地倾听斯基特的痛骂。“正如林肯所说的,你们以血和剑争得了取缔鞭挞刑罚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可你们没有改变我们的地位,我们伸出两手,伙计,就像忠实的狗在等那块骨头,但你们给了我们一脚,你们羞辱我们,你们羞辱了我们。”
斯基特的痛诉,扭曲的痛苦的表情让哈里感到震惊。这是哈里第一次真正倾听到黑人的心声,了解到黑人在美国所遭遇的不公与内心的痛楚。在与斯基特的交谈中,即使软弱、胆小的“兔子”哈里也认识到了反抗的必然性、白人政府的反动及白人耶稣的欺骗性。哈里渐渐开始了解并同情斯基特,所以当吉尔要求把斯基特赶出去时,哈里并没有同意。他觉得斯基特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他对斯基特完全消除了厌恶、防备的心理。所以,“虽然斯基特在这幢房里,他仍畅然酣睡”。
然而,社区里其他白人却无法容忍斯基特的存在,于是就放火焚烧哈里的居所,烧死了吉尔,斯基特则被警察误认为纵火犯而遭到追捕。但是哈里并没有怪罪斯基特,反而帮助他逃离了警方的追捕。
《兔子回家》是四部曲中情节最复杂、矛盾冲突最激烈的一部作品。它通过吉尔、斯基特等人物形象对美国社会作了激烈批判。哈里在吉尔和斯基特的影响下,也从外部探索转入内心精神追求。
作品将意识流、性心理描写、原始文化、现代生活等融为一体,具有朦胧美。此外,作家有意选取每10年的最后一年作为故事发生的时间,以加强末日来临之际人间灵魂的烦躁、恐惧、失落、异化和死亡的威胁;而不断加剧的恶劣政治局势就有效地加强了人对现代社会的危机感和幻灭感。
(张婉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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