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罗马绍夫是驻防小城的下级年轻军官,刚刚从军校毕业,满怀着建功立业的憧憬来到边境驻军某团,过着旧俄军官那种浮华空虚的生活。在遭受挫折后,他为自己的“不幸”而沮丧,可是当他目睹贫苦兵士真正悲惨的命运之后,他的心灵才真正开始苏醒—— 只有具备了高尚的良知,一个人才能成为真正具有独立人格的人。在旧俄军队黑暗的环境中,罗马绍夫的良知并不能让他看到希望,却让他丧失了生的意志;为了弥补生活的无聊和内心空虚,他寻欢作乐,酗酒斗殴,与尼古拉中尉的妻子舒萝奇卡勾搭约会。最终,年轻的罗马绍夫为了一段毫无意义的爱情,与尼古拉中尉进行了一场毫无意义的决斗,因为中了舒萝奇卡的计策,在决斗中罗马绍夫丧命。
【作品选录】
罗马绍夫迈着轻快敏捷的步伐走到所在半连中央的前方。一种幸福、美好、自豪之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匆匆将第一列士兵的脸扫视了一遍。“老剑客用鹰一样犀利的目光将自己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扫视了一遍”,他头脑中闪过这一华美的词句,与此同时,他威风凛凛地拉长声音喊道:
“第二——半——连……”
“一、二!”罗马绍夫在心中数着,同时用两只靴尖踩着节拍。“应该先出左脚。”他神采奕奕,仰起头,用洪亮高亢、铿锵悦耳的男高音朝全场喊道:
“向前看!”
他像装有弹簧似的,轻巧地将身体的重量转到一条腿上,但仍未向后转,接着用低两度的声音像唱歌似的喊道:
“向——右——看——齐!”
瞬间的美妙简直令他陶醉。他一时觉得,是音乐将如此灼热、耀眼的缕缕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而声若洪钟的欢天喜地的喊声则来自天上,发自空中的太阳。就像前不久那次相会时一样,一股甜蜜的令人发抖的凉意掠过他的全身,使他的皮肤起鸡皮疙瘩,使他头发竖了起来,微微抖动。
五连的士兵合着乐曲的节拍,齐声高喊着回答将军的夸赞。嘹亮的进行曲穿越人体的活墙,愈来愈响亮、愈来愈欢乐地迎着罗马绍夫跑来,仿佛在庆祝获得自由。现在少尉完全看清楚前方和左侧骑在灰马上的将军那臃肿的身躯,他身后那些一动不动的随从,以及更远处太太们身上穿着的色彩斑斓的衣裙,这些衣裙在正午令人目眩的阳光照耀下,就像童话中争奇斗艳的鲜花。而在左方,乐队正在高奏的喇叭闪耀着金色的光芒,罗马绍夫觉得在将军和音乐之间拉着一根看不见的神奇的细线,跨越这根线让人既高兴又害怕。
第一半连已经踏上这根线。
“小伙子们好啊!”响起了军长满意的声音。
“啊——啊!”士兵们高亢、幸福的声音呼应着。乐曲声变得更响亮了。“啊,真可爱!”罗马绍夫动情地想着将军,“真是聪明人!”
现在罗马绍夫独自一人了。他平稳有力地迈着步子,双脚似乎只是轻轻触及地面,渐渐接近这根神奇的细线。他高昂着头,面带骄傲、挑衅的神情,侧转头对着左方。他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轻松、自由的感觉,仿佛突然获得了腾云驾雾的能力。他意识到自己是众人赞叹的对象,是整个世界瞩目的中心,他仿佛处于喜不自禁的美梦之中,自己对自己说:
“你们看,你们看,罗马绍夫过来了。”“太太们的眼睛里闪耀着狂喜的光芒。”一、二,左!……“步伐漂亮地走在半连前边的是年轻英俊的少尉。”左、右!……“舒利戈维奇上校,您的罗马绍夫真是一表人材,”军长说,“我真想让他当我的副官。”左……
再过一秒钟,再过一瞬间,罗马绍夫就要跨越这根神奇的细线。乐曲在疯狂地轰响,仿佛在高奏得胜回朝的凯歌。“现在他就要夸赞了,”罗马绍夫思忖,他心中充盈着节日的欢乐。他似乎听见了军长的声音,接着是舒利戈维奇的声音,还有别人的声音……“不用说,将军夸赞过了,可是士兵们为什么不回答呢?后边队伍中有人在喊叫……出了什么事了?”
罗马绍夫回头一看,顿时脸色发白。他属下的半连并未排成两条笔直的直线,而是成了七零八落、挤挤插插、左冲右突的一群,难看得就像是羊群。原来因为少尉沉浸在狂喜和五光十色的幻想之中,不知不觉、一步一步偏离了中心,走到了右侧,堵住了自己的半连的路,他最终走到了队伍的右翼,将整个队伍搅乱了。所有这一切,罗马绍夫在短促的瞬间看清并明白了,正像他看见列兵赫列布尼科夫独自一瘸一拐地走着,落在队伍后边二十步以外,正好处在将军的面前。他在行进途中跌了一跤,全身沾满了尘土,正在追赶队伍,沉重的装具压弯了他的腰,他就像是四肢着地在奔跑,一只手握着枪的中央,另一只手无可奈何地擦着鼻子。
罗马绍夫突然觉得,这个阳光灿烂的五月的日子即刻变得阴暗了,他的肩上压着像沙丘一样死沉死沉的重物,而乐曲声也变得乏味、喑哑了。他觉得自己是那样渺小、软弱、难看,动作是那样无精打采,两腿是那样沉重、笨拙,似乎开始发抖了。
团部副官正飞快地朝他跑来。费多罗夫斯基气得满脸通红,连脸型都歪斜了,下颌在不停地抖动。由于愤怒和奔跑,他连气都喘不上来。打老远他就厉声吼叫,结结巴巴的连话都断断续续连不成句:
“少尉……罗马绍夫……团长宣布给您……严重警告……关七天……禁闭……去师部……太不像话,丢脸……全团都……咳!简直是顽童!”
罗马绍夫没有吭声,甚至没有回头朝他看。是啊,他当然有权责骂!现在连士兵也听见副官训斥他的话了。“随他去吧,听见就听见,我这是活该,随他去吧,”罗马绍夫心里想,他深深地痛恨自己。“现在我一切都完了。我该开枪自杀。我要一辈子遭受耻辱。我一切的一切全完了。我真渺小,真可笑,我的脸苍白、难看,丑陋得不像样,比世上任何一张脸都讨厌。一切全完了!士兵们就在我后边走着,望着我的脊背,他们在讥笑,互相偷偷地捅胳膊肘。或许他们会可怜我?不会,我一定、一定得开枪自杀!”
所有半连走得离军长很远,一个接着一个左转弯,返回当初出发的位置。他们在这里重新排成展开的连横队。等到后边的队伍都返回之后,才让士兵们原地稍息,而军官们离开自己的位置,去活动活动麻木的四肢,偷偷吸几口纸烟。惟有罗马绍夫一人留在队伍中央的前方,站在自己所在半连队伍的右翼。他聚精会神地用出鞘的军刀的刀尖在脚边的地上挖着,尽管垂着头,但是他仍然感觉到从四面八方向他投来的好奇、讥讽、蔑视的目光。
斯利瓦大尉从罗马绍夫身旁走过,没停下脚步,也不朝他看一眼,仿佛自言自语地,强压怒火、紧咬牙关、声音嘶哑地埋怨:
“对不起,今天就打报告要求调到别的连去。”
后来韦特金走上前。罗马绍夫从他浅色的和善的眼中和嘴唇下撇的嘴角上看到人们面对被火车压死小狗时所表露的那种嫌恶和怜悯的神情。这时候罗马绍夫厌恶地感到,自己脸上也有一种无理性的暗淡的微笑。
“我们去抽支烟吧,尤里·阿列克谢伊奇。”韦特金说。
他咂了一下嘴,晃了一下脑袋,懊丧地补充说:
“唉,老兄!”
罗马绍夫的下巴开始颤抖,喉头则发苦、发紧。他强忍着没有号啕大哭,像受了委屈的小孩,用断断续续的、呜咽的嗓音回答:
“不了……算了吧……我不想……”
韦特金走到旁边去了。“我现在就去抽斯利瓦一个耳光,”罗马绍夫脑子里毫无缘由地闪过一个绝望的念头,“或者去找军长,对他说:‘老家伙,你玩玩具兵游戏,尽折磨人,你该感到羞耻。放他们去休息。都是因为你,士兵们挨了两星期的揍。’”
他突然又想起不久以前自己那些高傲自负的幻想,什么英俊威武的少尉,什么女人的狂喜,什么将军眼中满意的神色,于是他感到羞耻,霎时间他不仅脸红了,连胸部和脊背都红了。
“你是可笑、可鄙而又可恶的人!”他在心中责骂自己,“你该明白,我今天就要开枪自杀!”
罗马绍夫就这样犹犹豫豫地、极其缓慢、但愈来愈深入地思索着种种生活现象。以往一切似乎都是这样简单。世界分成人数悬殊的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少数,那就是军官,伴随他们的是荣誉、力量、权力、军服神奇的尊严和随军服而来的莫明其妙的真正勇敢、体力及无比的自豪;另一部分是人数众多的芸芸众生,他们是百姓,也是另一种非军人,是松鸡,他们是受蔑视的;他们把无故打骂百姓、把燃着的香烟在老百姓的鼻子上摁灭、将圆筒高帽扣到他的耳朵上都看成是英雄好汉的举动;而这些壮举还在军校里就被那些乳臭未干的士官生所津津乐道。现在退离现实一步,从侧面,就像从阴暗的角落、从细小的缝隙中来观察现实,罗马绍夫便开始逐步理解,整个军役连同它那虚幻的英勇精神,全都是全人类残忍可耻的误会造成的。“这一阶层的人是怎么能存在的呢?”罗马绍夫问自己,“在和平时期,他们并不带来半点利益,却吃着别人的面包和肉,穿着别人的衣服,住在别人的房子里;而在战争时期,他们就去杀戮和残害与他们自己一样的人。”
他心中的一个想法变得愈来愈明确: 世上只存在三类值得骄傲的人类使命,那就是科学、艺术和自由的体力劳动。他以一种新的力量向往起文学创作来了。有时候他读到一本充满真实灵感的好书,他就会痛苦地想:“我的上帝啊,原来这么简单,这我自己也想到过,感受过。要知道我本来也可以做成这种事!”他就想写一部中篇小说或大部头的长篇小说,军队生活的恐怖和无聊就可以作为小说的素材。他头脑里一切都是那样地巧妙——画面鲜明,人物生动,情节展开了,构成精巧奇妙的花纹,他无比快乐、兴趣盎然地想象着。可是当他执笔写出来之后,竟是这样苍白,像孩子一样无力、笨拙、夸张,或者落入俗套。他写的时候,满腔热情,下笔千言,自己也没发现有这些缺点,可是他只要读上一段俄罗斯大作家的作品,与自己写的东西作一比较,立即就感到无可奈何的绝望、羞愧和对自己无能的怨恨。
罗马绍夫打开门。灯油早已燃尽,现在油灯毕毕剥剥地闪着最后几点火苗,冒着烟。床沿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女人,在半明不暗、时有时无的灯光中看不清身影。
“舒萝奇卡!”罗马绍夫喊道,激动地喘着粗气,不知为什么竟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舒萝奇卡,是您?”
“小点声。坐下,”她低声匆匆回答,“把灯熄了。”
他从上方朝玻璃灯罩里吹了一口气,怯生生的蓝色火苗熄灭了,房间里立刻变得又黑暗又宁静,此前摆在桌上一直没有发现的小闹钟当即大声急促地嘀嗒嘀嗒响了起来。罗马绍夫在亚历山德拉·彼得罗夫娜身边坐了下来,弯着腰,不朝她这边看。一种害怕、激动、心中揪紧的奇怪感觉控制住他,使他说不出话来。
“隔壁是谁,墙后边?”舒萝奇卡问,“那边会听见吗?”
“不会,隔壁是空房间……都是旧家具……主人是细木工。大声说话也无妨。”
可是两人说话依然低声细语,在浓重的黑暗中,这些断断续续的悄声细语含有很多惊恐不安、难以启齿、不可告人的意味。他们俩几乎是身贴身地坐在一起。罗马绍夫耳内血脉在冲动,在轰鸣。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她突然轻声问道,口气里含有严厉责备的意味。
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罗马绍夫隔着裤子感觉到她那只温暖的手在不安地抖动,于是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眯起了眼睛。这样一来反倒不觉得黑暗,只是眼前浮现出两个像神奇的湖泊一样的黑色椭圆形的东西,四周泛着浅蓝色的光晕。
“记得吧,我让您对他要克制。不,不,我不是责怪您。您不是故意找茬,这我知道。可是当您心中那只野兽苏醒的时候,难道您就不能有一刻想到我,并就此作罢?您从来就不爱我!”
“我爱您。”罗马绍夫悄声说,并用发抖的手指头怯生生地碰了一下她的手。
舒萝奇卡缩回手,不是一下子抽回,而是慢慢地缩回,似乎同情他,怕伤害他。
“不错,我知道,无论是您,还是他都没有提起我的名字,可是你们的侠义心肠全都是枉然,反正全城到处都在风言风语。”
“原谅我没有克制住自己……忌妒心使我瞎了眼。”罗马绍夫勉强说道。
她长时间地冷笑着。
“忌妒心?莫非您以为我丈夫如此宽容大度,与您打架之后得意得不告诉我,当时您从哪里来到俱乐部?他还向我提起纳赞斯基呢。”
“请原谅,”罗马绍夫重复道,“我在那里没有做过任何坏事。请原谅。”
她突然提高声调,断然地厉声说:
“听着,格奥尔吉·阿列克谢耶维奇,每一分钟我都很宝贵。而且我已等了您近一个钟头。所以我们得长话短说,开门见山。您知道沃洛佳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不爱他,但我为他耗费了一部分心血。我比他更有自尊心。两次考军事学院他都失败了。这给我带来的遗憾和痛苦远比他多。要进总参谋部的主意是我出的,纯粹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我竭尽全力拉他,鞭策他,和他一起死记硬背,帮他补习,激励他的自尊心,在他灰心丧气的时候鼓励他。这成了我本人热衷的重大事业。我心中无法摆脱这个念头。无论如何他必须进军事学院。”
罗马绍夫坐在那里低垂着头,手捂着脸。他突然察觉舒萝奇卡的手在轻轻地、慢慢地抚摩他的头发。他痛苦、不解地问:
“我究竟能做些什么?”
她搂住他的脖子,温柔地将他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口上。她没穿紧身胸衣。罗马绍夫的一侧脸颊感觉到她那柔软而又富有弹性的胸脯,闻到了温暖、芬芳、令人心荡的体香。在她说话的时候,他感觉到她的气息一阵阵吹在他的头发上。
“你记得吧,当时……晚上……野餐的时候。我对你说了全部实情。我不爱他。可是你想一想,三年哪,整整三年的期望、幻想、计划,还有没完没了的烦人的作业!你也知道,我对军官这个庸俗、卑微的阶层讨厌得要命。可是我也想时时刻刻穿得漂亮,举止高雅,我需要别人崇拜,需要支配别人!可是突然,一次荒唐的酗酒之后的斗殴,军官之间的胡闹,于是一切全都完了,全都成了泡影!啊,这是多么可怕!我从来没做过母亲,可是我时常想象: 我有一个孩子,他在成长,我珍爱他,在他身上寄托着全部希望,向他倾注了关爱、眼泪、一个个不眠的长夜……可是,突然出了荒唐的意外,飞来一场横祸: 他在窗台上玩,保姆一转身,他掉了下去,摔死在石头上。亲爱的,我心中的痛苦和愤恨只有跟这种母亲的绝望可以比拟。不过,我不怪罪于你。”
罗马绍夫歪身坐着,又怕压着她,所以感到很别扭。可是心中巴不得就这样坐上整整数小时,在心醉神迷之中听她那小小的心脏有节奏地急速跳动。
“你在听我说吗?”她俯身问他。
“是的,是的……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你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做到。”
“不,不。你听我把话说完。要是你把他打死,或者他被取消考试资格,那一切都完了!我得知这一消息的当天,撇下他就走,去彼得堡,去敖德萨,去基辅,反正去哪里都一样。别以为这是从报纸上爱情故事中学来的假话。我不想用这种没有价值的东西来吓唬你。不过我知道,我年轻、聪明,有教养。长得不漂亮。但是我能够成为比许许多多在公开舞会上靠美貌获得白铜托盘或音乐闹钟的美女更有价值的人。我可以侮辱自己,但我能在瞬间燃烧得像焰火一样明亮耀眼!”
罗马绍夫望着窗外。现在他的眼睛已经适应黑暗,能分辨模模糊糊、依稀可见的窗扇。
“别这么说……别这样……我很难受,”他悲伤地说,“嗯,或许你希望我明天就去取消决斗,向他道歉?这样做好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闹钟那单调乏味的嘀嗒嘀嗒的金属响声充斥着这黑暗的房间的每个角落。她终于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带着罗马绍夫无法捉摸的口气说: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他抬起头,尽管她的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他还是在床上挺直了身子。
“我不怕!”他高声喑哑地说。
“不,不,不,不,”她热情、急切、低声地恳求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朝我靠近些……像刚才一样……过来呀!”
她伸出双手搂住他,细软的头发将他的脸刺得痒痒的,热乎乎的气息呵着他的脸颊,悄声对他说: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说的完全是另一种意思。在你面前我感到羞耻。你是这样纯洁、善良,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这件事。我一向谨慎小心,我很卑鄙……”
“不,你都说出来吧。我爱你。”
“听我说,”她接着说,他与其说是听出她的话的意思,倒不如说是猜出她要说的意思。“如果你拒绝决斗,那么会有许许多多的委屈、耻辱和痛苦落到你头上。不,不,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啊,我的天哪,这时候我不能对你说假话。我亲爱的,一切我全都考虑过、权衡过。假设你拒绝,那么我丈夫的名誉倒是恢复了。可是你要明白,一场决斗以和解了结,总会留下什么……怎么说呢?嗯,怎么样,总有点可疑之处,让人产生困惑和失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忧愁、温和地问,同时小心翼翼地吻了吻他的头发。
“明白。那又怎么样?”
“在这种情况下,几乎可以肯定不允许丈夫参加考试了。总参谋部军官的声誉是绝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污点的。再说,如果你们真的互相开枪射击,那么这中间多少有些英勇坚强的气概。面对枪口能够保持体面自尊,对这样的人许多许多事情都可以原谅。过后……决斗之后……如果你愿意,你还可以道歉……嗯,这是你自己的事了。”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互相脸贴着脸,手拉着手,听着对方的呼吸,窃窃私语,仿佛是在搞什么阴谋诡计。但是罗马绍夫觉得,某种无形的、神秘、丑恶、滑溜溜的东西在他们之间爬行,使他心中泛起一股股凉气。他又想从她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可是她搂着他不肯放手。他竭力掩饰着莫名其妙、隐隐约约的愤恨,干巴巴地说:
“看在上帝分上,直说吧。我什么都答应你。”
这时候她贴着他的耳朵,不容反驳地说了起来,她的一句句话就像是急促的、战战兢兢的亲吻。
“你们明天必须互相开枪射击。但是谁都不能打伤对方。哦,你要记住,要记住我的话,不要责怪我!我本人蔑视胆小鬼,可是我是个女人。为了我,请你这样做,格奥尔吉!不,别问我丈夫会怎样,他知道。我一切、一切、一切都安排好了。”
这下他的头固执地挣扎着,终于从她的柔软而又有力的双臂中摆脱出来。他从床上站起来,口气坚决地说:
“好,那就这样。我同意。”
(朱志顺 译)
【赏析】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库普林是俄国优秀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1905年他以描写沙皇军队腐败的长篇小说《决斗》获得广泛声誉。
《决斗》这篇小说带有自传性质,反映的是库普林在军队里的生活。小说描写了刚从军校毕业的罗马绍夫少尉满怀建功立业的憧憬来到边境的沙俄驻军某团,但在军中他处处受到排斥、打击和陷害,看到军官对士兵的摧残和虐待使他心灰意冷。为填补生活的无聊和内心的空虚,他寻欢作乐,酗酒斗殴,与尼古拉中尉的妻子舒萝奇卡勾搭、幽会。最后,中了她的圈套,与尼古拉中尉进行了一场毫无意义的决斗,在决斗中丧命。小说从一个侧面揭示了沙俄军队的毫无战斗力以及残酷腐败,也为日俄战争和对马海战争的败北作了最好的注脚;小说也表现出对俄国士兵的深切同情。
库普林的创作继承了俄国古典主义和民主主义的精华,他不断探索和理解社会主义和人道主义,在托尔斯泰、契诃夫和高尔基创作思想的熏陶下,逐步确立了自己的创作风格——以写实主义的笔触暴露灰色而又惨痛的现实;但是,笔下的人物不是灰色枯干的,而是始终充满生气,在死的命运中寻求生的意志和力量。正如克·邱科夫斯基说过的,库普林的艺术本质在于他有特殊的敏锐的观察力,对世界的具体细微的观察,使他能够不断地认识这个世界。《决斗》正体现出作家的这种人道主义和创作观。
整部小说笔触细腻,结构巧妙,人物形象鲜活,心理描写细微,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小说中的罗马绍夫很多地方具有“哈姆雷特王子”的特点,他常有“哈姆雷特式”的意识流和自语,这些生存困惑的思索具有真实而又形而上的特点,深刻地体现出了19世纪末沙皇军队里士兵们枯燥乏味的业余生活、残暴单调的训练、卑污的浪荡、鄙俗的酗酒……这些是他们的全部生活,一旦开始了思想和反省,则就会灾祸接连不断。譬如爱幻想的罗马绍夫,由于意识的走神而带来演习的丢丑,接下来遭全连人的轻视和嘲讽;正郁闷之时又面临与情人幽会被其丈夫嫉妒,悲观绝望之时酗酒去妓院;酒醉之后无意识地打了情敌,掀起了一场很小的斗殴,结果却引发了丢掉小命的决斗!整部小说中的罗马绍夫犹如一个小丑,一生都处在被动尴尬的境地,想觉醒却无力,想逃避却被欺!可怜的甲壳虫!
试看第十五章的选文,突出表现了人与自我的矛盾,即罗马绍夫内心的本我与现实中的自我的“决斗”。五月十五日举行检阅的日子,罗马绍夫少尉却在检阅之时神游远方,想象着自己的出场将会像久经沙场的“老剑客”一般威风凛凛、引人注目,心中美妙的想象简直让他陶醉得神采飞扬;可是,不知不觉间,他竟将检阅队伍带领得偏离了行道,他属下的半连因他而成了七零八落、左冲右突的“羊群”。于是,阳光灿烂的五月十五,马上阴暗起来,所有上级、下级的批评和谩骂之声全部入耳,罗马绍夫很自然地想道:“我一定、一定得开枪自杀!”这样的人格决斗是一切矛盾的导火索和垫脚石,接踵而来的打击、排挤,将是这个年轻的少尉难以想象的。
正是因为一次检阅的失败,罗马绍夫在军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成了孤家寡人,他开始思索人与社会的矛盾关系。在他眼中,往日的种种生活现象都是如此这般的简单。他充满激情的脑力活动只会让他更加看破红尘,看透军队生活,甚至参透整个社会和人生。第十七章选文中,他对社会的看法多么经典,只是这种意识只会让他更加绝望、无助与孤单。至此,他的人生已历经了自我人格分裂和与社会抗争的失败,那种痛彻心肺的苦在文中化为无声的心理活动,为下文的酗酒和纵乐埋下了伏笔。
在这样糟的情绪下,罗马绍夫自然将情感转移到了酗酒和女人身上,这种逻辑是军中任何层次的士兵都想得到,也做得到的,社会批判性由此而生。正因为酗酒和情人的冷落,罗马绍夫在见到情敌尼古拉并受其侮辱之后,自然地与他发生了疯子般的搏斗,接下来就必然是决斗!决斗前,他见过两个人,一个是跟自己一样爱过舒萝奇卡的纳赞斯基,一个是舒萝奇卡。纳赞斯基像一个参悟人生的圣人劝他转入预备役取消决斗,二人的对话涉及社会的各方面,可谓富含哲思;而更能说明人性卑劣的则是与舒萝奇卡的“决斗”式的最后一面。罗马绍夫在情人面前,一切男人的自尊化为乌有,一切只为情人开心,博得美人一笑,殊不知舒萝奇卡早已预谋良久,而罗马绍夫怎么也不会想到情人在说假话。这似乎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失去那么多名誉之后的他,只愿紧紧抓住眼前这根未知成败与否的爱情稻草,只要它还没有确切地失败就要抓牢,就像一个饥不择食的饿汉。可是,他的人生早就注定了全盘失败,这种亡命的爱情挣扎只会让他死得更惨、更快。试看舒萝奇卡这个女人的句句高深之言和种种蕴含深意之神情,罗马绍夫当真是参悟不了了……但决斗的结局却是无可变更,毫无疑义的决斗却使死去的永远逝去。
可见,《决斗》绝不仅仅是写罗马绍夫一生中致死的那一次“普希金式”的决斗,而是描写了三个层面的决斗: 人与社会、人与人以及人与自我。三者的关系可以构成一个金字塔状: 人与自我的人格分裂导致人与社会的矛盾,人与社会的矛盾导致人与人的决斗,最终导致主人公的毁灭。由此推理,可以说罗马绍夫的丧命是一种宿命的“自杀”,不可避免的自我人格灭亡。马克思曾经说过,人的束缚来自三个方面: 自然界、人类社会和人自身。没想到这三个方面全部被罗马绍夫占据,罗马绍夫的悲剧也体现了这一点。天生的幻想和纯情是他的魅力所在,同时也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小说的精彩正在于作家从健全的理想人格的反面出发,借罗马绍夫的悲剧,来批判资本主义文明对现代人心灵的扭曲与人格的破坏,批判军队的残酷和腐败,呼唤理想人格的出现。
小说通过军官为情所困的悲剧爱情故事,深刻反映了世纪之交俄罗斯社会中人们的生存状态,尤其是精神状态。它的独特就在于: 从不同侧面体现出俄罗斯人的多重特征,表现了“半个圣徒、半个野蛮人”的俄罗斯人性格。罗马绍夫刚刚出场是那么的腼腆害羞,可是等到检阅的时候已明显表现出他思想的复杂和情场的老练,俨然一个无甚战斗力的亡命徒。这种多重特征,正应了有些学者所言: 俄罗斯人既遵从古罗斯圣徒的精神准则,甘愿忍受无可忍受的精神痛苦,善良而人道,灵魂深处又蕴含着自发的狂乱和恐怖,不时地表现出暴力倾向。这就是说,俄罗斯既是索非亚的,又是撒旦的;既是神圣的,又是有罪过的;既是清醒的,又是喝醉了的。这些看起来互相对立、充满矛盾的人文特征是互相融合地、浑然天成地统一在民族自然力的混沌之中。这些奇特的人性导致了分裂人格的普遍存在,也是作家忧心如焚的根源。
与近现代历史相呼应,俄罗斯文学是沉重的,俄罗斯作家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人类使命感。从库普林的《决斗》中,我们不难看到,他对生活的痛苦感受和深刻思索,他对人性和心灵的深层开掘,对扬善惩恶的道德探索,对人世沧桑的哲理演绎,对资本主义社会心灵扭曲的揭露……可以说,库普林的创作是20世纪俄罗斯文学最宝贵的遗产之一。
(雷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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