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贵族少女叶琳娜是一个聪慧、坚强、富于思想的姑娘,在她周围有不少贵族青年都在暗暗追求她: 艺术家舒宾才华横溢、热情奔放;哲学家伯尔森涅夫学识渊博、勤恳稳重;还有一个仕途远大的青年官吏。但这些青年她都看不上: 她嘲弄舒宾的浅薄和轻浮;对以当一名哲学教授为终生奋斗目标的伯尔森涅夫也不以为然,尽管对他的为人怀有敬重;而对那个势利虚伪的官吏更是不屑一顾。她总是陷入一种莫名的哀愁和思虑之中,仿佛总在期待着什么。
就在这时,伯尔森涅夫引来一位平民出身的保加利亚青年英沙罗夫,这是一个革命者,他沉着坚强,目标远大;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祖国的解放事业。英沙罗夫的出现,一下子照亮了叶琳娜的眼睛,她发现她理想中的爱人到来了。她三次主动拜访英沙罗夫,向他表白了爱情。而英沙罗夫也发现自己爱上了叶琳娜,为了不让爱情妨碍自己的伟大而艰苦的事业,便打算不辞而别。而此时叶琳娜仿佛有心灵感应一样,在路上与英沙罗夫迎面而遇……后来,叶琳娜不顾父母的反对,毅然同英沙罗夫一道奔赴保加利亚。途中,在风景如画的水都威尼斯,他们度过了短暂的幸福时光。这之后英沙罗夫突然患重病身亡。但叶琳娜并未回头,而是继续奔赴爱人的祖国,在那儿,在起义者的队伍中当一名伤病员看护,为英沙罗夫为之献身的保加利亚人民的解放事业尽力。
【作品选录】
一八
叶琳娜低垂着头,眼睛毅然直视,向前走着。她什么也不害怕,什么也不顾忌;她只要再见英沙罗夫一面。她向前走着,没有注意到太阳早已隐入浓黑的云端,风在树间阵阵怒吼,扯乱了她的衣衫,尘阵也突然飞扬起来,在路上回旋滚动……大滴的雨点落下来,她也没有注意;可是,雨下得更骤、更猛了,天空扯着闪,响着雷。叶琳娜停下来,环顾四周……幸而在离开暴风雨袭击她的地方不远,一口荒废的井旁,有一座年久颓败的小教堂。叶琳娜向教堂奔去,躲在低矮的檐下。大雨洪流般倾泻着;整个天宇完全暗澹。以无言的绝望,叶琳娜凝睇着那急雨的密网。和英沙罗夫再见一面的最后希望,在她的心头消逝了。一个贫苦的老乞妇也走进小教堂里来,自己抖了抖身子,鞠了一躬,说道:“这么大的雨,还到外面来啦,好姑娘。”于是,叹息着,呻吟着,坐到井台旁边。叶琳娜探手到自己的口袋里;老妇人看出这个动作,于是,她那皱缩而惨黄的、然而曾经是美丽的脸,就闪出光彩来。“多谢你,善心的小姐,我亲爱的。”她开始说。不巧,叶琳娜的口袋里没有带着钱袋,可是,老妇人的手已经伸出来了……
“我没有带钱,姥姥,”叶琳娜说,“可是把这个拿去吧,也许会有点儿用的。”
她把自己的手绢给了她。
“啊——啊,我美丽的姑娘,你把你这小手绢儿给我作什么呢?给我孙女儿做陪嫁用么?上帝报答你的好心!”
一阵暴雷响过。
“啊,救主耶稣·基督,”乞妇喃喃着,给自己画了三次十字。“可是,我不是在哪儿见过你的么?”略略停顿之后,她又说,“你不是曾经用基督的名义给过我布施的么?”
叶琳娜瞅了老妇人一眼,认出她来了。
“是的,姥姥,”她回答说,“可是你问过我为什么那么忧愁?”
“是的,亲爱的,是的。我就是这样认识了你的。此刻,你好像也有点儿伤心,也有点儿忧愁吧?瞧,你的小手绢儿还是湿的呢,可不是泪花儿浸湿了的?哎,你们年轻姑娘们呀,全都有这种忧愁,这种可怕的苦难!”
“什么忧愁呢,姥姥?”
“什么忧愁?哎,我的好小姐,你瞒不了像我这样的老婆子的!我知道你心里为什么难受;你的忧愁可并不特别。真的,我亲爱的,我自个儿也年轻过来的呢,我自个儿也亲自尝过那种苦恼。真的,为了报答你的好心,我给你说说吧: 你找着个好人啦,那不是个轻浮男子,你就靠定他一个人吧;比死还要靠得紧。如果成,就成啦;不成,那也是上帝的旨意。是的。你望着我奇怪吗?我就是个算命的呢。我就把你的苦恼跟你这小手绢儿一齐带走吧,好吗?我把它带走,也就完啦。瞧,雨小了;你再待一会儿吧,我可得走啦。我给淋得精湿,这也不是第一回。记着吧,我亲爱的: 你有忧愁,那忧愁可是完啦,你会再也记不起它啦。啊,慈悲的上帝,怜悯我们吧!”
乞妇从井边站起来,出了教堂,就缓缓走上了自己的路。叶琳娜迷惘地目送着她。“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不自主地喃喃着。
雨渐渐稀了,停了,太阳一时也从云端里显露出来。叶琳娜正要离开自己的避雨处……忽然,在离开教堂十来步远近的地方,她看见了英沙罗夫。他裹着一件外衣,正在叶琳娜走过来的路上走着;他好像是在赶回家去。
她不能支持了,用手抓住阶台上腐旧的栏杆;她要呼唤他,可是,叫不出声来……英沙罗夫头也不抬,已经走过去了……
“德米特里·尼卡诺雷奇!”她终于喊道。
英沙罗夫猝然止步,转眼四顾……在这第一个刹那,他并没有认出叶琳娜来,可是,马上,就朝着她的身边走了过去。
“您,您在这儿!”他也叫了。
她默默地退回到小教堂里。英沙罗夫跟随着她。
“您在这儿!”他又叫道。
她仍然沉默着,只是以一种定滞的、然而温柔的目光,凝视着他。他垂下了眼睑。
“您从我们家来?”她问他。
“不是……不是从你们家来。”
“不是?”叶琳娜重复说,想要作出一个微笑,“您就是像这样履行您的诺言的么?我从清早起,就等着您。”
“我昨儿并没有答应过您,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如果您还记得。”
叶琳娜再一次勉强地微笑了,于是,把手掩住了脸。她的手和脸都是那么苍白。
“看起来,您是安心跟我们不辞而别?”
“是的。”英沙罗夫粗声地,几乎是厉声地说。
“什么?在我们既已成了朋友,在我们已经谈过那些话,在所有这一切以后……那么,要是我今儿没有恰好在这儿碰上您(叶琳娜的声音开始发抖了,她停止了片刻)……您就真会那么样就走了,连跟我最后一次握握手也不会,并且,您心里也不会难过……”
英沙罗夫转过头去。
“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请别那么说,我求您。就是您不那么说,我也够难受的了。相信我吧,我的决定费了我很大的气力。要是您知道……”
“我不要知道,”叶琳娜突然感到恐怖,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要知道您为什么要走……看起来,那是必要的。看起来,我们是不能不分别的。您不会无端地叫您的朋友心里难过。可是,既然是朋友,难道能够像这样分别的么?我跟您,正是朋友,不是么?”
“不是。”英沙罗夫说。
“什么?……”叶琳娜喃喃地说。她的双颊不自主地罩上了红晕。
“就因为我们根本不是朋友,我才不能不离开。请不要逼我说出我不愿意说的、我也不会说出来的话吧。”
“往日,您对我可是坦白的,”叶琳娜略带嗔怒地说,“您记得吗?”
“那时候我可以坦白,那时,我没有什么要隐瞒的;可是现在……”
“可是现在?”叶琳娜问。
“可是现在……现在我得走了。再见!”
如果在那一瞬间,英沙罗夫抬起眼来望一望叶琳娜,他就可以看出,当他自己蹙眉苦恼之际,她的面容却一时比一时变得更为光彩了;可是,他却一直固执地注视着地面。
“唔,再见了吧,德米特里·尼卡诺雷奇,”她开始说,“可是,我们既然已经碰见了,现在,至少,请把您的手给我吧。”
英沙罗夫正要伸出手来。
“啊,不,连这,我也不能。”他说,于是,再一次转过身去。
“您不能么?”
“不能。再见吧。”
他于是朝教堂的出口走去。
“等一等,”叶琳娜说。“您好像害怕我。可是,我比您更勇敢,”她补充说道,一阵隐隐的颤栗突然扫过她的全身,“我可以告诉您……可以吗?……您怎么会在这儿碰见我?您可知道我要上哪儿去?”
英沙罗夫愕然注视着叶琳娜。
“我正要上您那儿去。”
“上我那儿去?”
叶琳娜掩住了自己的脸。
“您是要逼着我说: 我爱您,”她低语着,“现在……我说出来啦。”
“叶琳娜!”英沙罗夫喊道。
她垂下手来,望了他一眼,就投入了他的怀抱。
他紧紧地拥抱着她,沉默着。他用不着告诉她说他是爱她的。单从那一声叫唤,从他整个人的立刻变形,从她那么信任地偎依着的那胸脯的起伏,从他的手指在她的发上所作的爱抚,叶琳娜就可以感到自己是被爱着的。他保持着沉默,而她也不需要言语。“这里是他,他爱我啦……还需要什么?”完全的幸福的平静,在暴风雨之后获得了安全港似的平静,达到了最终目的地似的平静,就是对于死亡本身也能赋予意义和美丽的那非人间的平静,以其神圣的波澜,充溢着她的整个灵魂了。她什么也不要求,因为她已经获得了一切。“啊,我的兄弟,啊,我的朋友,啊,我的爱人!”她的嘴唇轻语着,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一颗在她的怀里那么幸福地跳着而且溶化着的心,到底是他的,抑或是她的。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在自己的强有力的怀抱里拥着这向他委身的青春的生命,在心头感觉着新奇的、无限珍贵的负荷;一种强烈的柔情,一种不可言说的感激,将他的坚强的灵魂碾成了粉末,他从来还不曾体验过的眼泪,在他的眼里迷漫着了……
但她却不曾哭泣;她只是不断地重复道:“啊,我的朋友!啊,我的兄弟!”
“那么,你会随着我,到任何地方?”一刻钟以后他对她说,仍然把她拥在自己的怀里,支助着她。
“任何地方,天边,地极!你到哪里,我也到哪里。”
“你不是在欺骗自己?你知道你父母永远也不会同意我们的婚姻?”
“我不是在欺骗我自己;父母不会同意,我也知道。”
“你知道我贫穷,几乎是个乞丐?”
“我知道。”
“你知道我不是俄国人,我的命运不容我住在俄国,你将不能不和你的祖国、你的亲人,断绝一切联系?”
“我知道,我知道。”
“你也知道我已经献身给那艰苦的、不望感激的事业,我……我们不仅要经历危险,也许还要忍受贫困、屈辱?”
“我知道,一切我都知道……我爱你!”
“你知道你将不能不抛弃你所习惯的一切,在那边,独自一人,生活在陌生人中间,也许不能不亲手操作……”
她用手掩住了他的嘴唇。
“啊,我爱你,我的亲人!”
他开始火热地吻着她的纤细的、蔷薇色的手。叶琳娜并不把手从他的唇边拿开,只是以孩子般的欢喜,以好奇的微笑,看着他热烈地亲吻着,一时吻在她的掌上,一时吻着她的指尖……
忽然,她感觉羞愧了,把自己的脸藏到他的胸前。
他温柔地托起她的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
“那么,欢迎呀,”他对她说道,“我的妻,在人们和上帝面前!”
三五
次日,仍在那间房里,伦基奇靠窗站着;在他面前,坐着叶琳娜,肩上披着肩巾。在邻室,英沙罗夫已经躺在棺里了。叶琳娜的脸上现出恐怖,而且没有生气;两条线纹出现在她额上,双眉中间: 这,给了她的呆滞的眼睛一种紧张的表情。窗台上,放着已被拆开的安娜·华西里耶芙娜的来信。她请求她的女儿回莫斯科来,哪怕只住一个月也好;她诉说着自己的寂寞,抱怨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她问候英沙罗夫,询问他的健康,并且恳求他不要留难他的妻子。
伦基奇是达尔玛提亚人,是个水手,英沙罗夫在祖国旅行的时候认识的,到威尼斯来后他又找到了他。他是一个严肃、顽强、果敢、献身于斯拉夫民族运动的人。他蔑视土耳其人,憎恨奥地利人。
“您要在威尼斯停多久?”叶琳娜用意大利语问他。她的声音也正和她的面孔一样没有生气。
“一天。为了装货,为了不引起嫌疑;以后,就直开萨拉。我会给我的同胞们带去一个悲痛的消息。他们很久就期待着他;他们是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
“他们是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叶琳娜机械地重复说。
“您什么时候葬他?”伦基奇问。
叶琳娜并不立刻回答:
“明天。”
“明天?那么,我可以留下。我想撒一撮土在他的坟上。并且,您也需要帮助。可是,最好是让他安息在斯拉夫的土地上。”
叶琳娜看着伦基奇。
“船长,”她说道,“请把我跟他一道带去,请把我们带到海的那边,离开这儿。成么?”
伦基奇沉吟了一下。
“好吧,只是,很麻烦。我们会跟这儿的可咒诅的当局纠缠不清。可是,就算我们能办妥,把他安葬在那边,我又怎么送您回来呢?”
“您不用送我回来。”
“什么?那么,您住在哪儿?”
“我会给我自己找个地方;只是把我们带去,把我带去吧。”
伦基奇搔了搔后脑。
“随您的意思;可是,这全是很麻烦的。我一定想法儿,我一定试试;请您在这儿等我,我两小时以后回来。”
他走了。叶琳娜走到邻室,靠着墙,许久许久呆立在那里,好像已经变成了石头。接着,她屈膝跪下,但是,她不能祈祷。在她的灵魂里,她没有怨尤;她不敢质问上帝的意旨,她不敢质问他为什么不肯原宥,不肯怜悯,不肯拯救,他为什么惩罚她超过了她的罪愆(即或她是有罪)。我们每个人,只因为活着,就有罪了;任何伟大的思想家,任何伟大的人类的救星,也不能因为自身的功绩就可希望永生的权利……可是,叶琳娜仍然不能祈祷;她已经变成了石头。
当晚,一艘大型的平底船从英沙罗夫夫妇住过的旅馆开出去。船里坐着叶琳娜和伦基奇,他们身旁,搁着一只长方形的匣子,上面盖着一块黑布。船走了约莫半小时,终于到达一艘抛锚在海港入口处的双桅小海船边。叶琳娜和伦基奇上到海船上去;水手们把匣子搬了上来。夜半,风暴猝发,可是,在拂晓的时候,海船却已经驶出“丽多”。整天,风暴以疯狂的暴力怒吼着,鲁意德船舶公司有经验的海员们多半都摇着头,预测海上会出事。在威尼斯、特列厄斯特和达尔玛提亚沿岸之间的亚德里亚海,是尤其危险的。
叶琳娜离开威尼斯三星期后,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在莫斯科接到了下面的信:
我亲爱的妈妈和爸爸,我是跟你们永别了。你们再也不能见到我了。德米特里昨天死了。对于我,一切都完了。今天,我正伴着他的遗骸,出发到萨拉去。我要去埋葬他,至于我自己会怎么样,我不知道!可是,现在,除了德的祖国,我是没有别的祖国了。在那边,人们正在准备起义,战争的准备已经成熟;我要去作一个看护,我要去看护那些病人和伤兵。我不知道我将来会怎样,可是,就是在德死后,我也要忠于他的遗志,忠于他的终生事业。我已经学会了保加利亚语和塞尔维亚语。也许,我会没有力量忍受这一切——这样更好。我已经给带到了悬崖的边缘,我只有跌下去。命运并不是偶然把我们联系到一处的: 谁知道呢,也许是我害了他;现在,是临到他来拖我了。我原是寻求幸福的,我所得到的,也许是——死亡。也许,这一切都是命定的;也许,这中间有着罪孽……但是,死亡是能掩盖一切,能和解一切的——不是么?请饶恕我,请宽宥我给你们造成的一切苦痛;那都不是出自我的本心。可是,我为什么要回到俄国来呢?我在俄国能做什么事?
请接受我最后的亲吻,最后的祝福,并请不要责备我。
叶
自从那时以后,大致五年过去了,再也没有关于叶琳娜的消息传来。所有的书信和探询,全都徒劳;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在和约缔结以后,还亲自到威尼斯和萨拉去走了一转,也全无结果。在威尼斯,他探知了读者们所既知的事情,但是,在萨拉,关于伦基奇和他的船,却没有一个人能给他任何确切的消息。据含糊不清的传闻,几年以前,大风暴之后,岸上冲来一具棺材,里面有一个男子的尸体……可是,据另外的多少更可靠的传说,则这具棺材根本不是被海水冲来,却是被卸下来的,由一位从威尼斯来的外国太太安葬在海滨了;还有人补充说,他们后来在结集着军队的黑塞哥维那还见过这位太太;他们甚至描摹了一番她的装束,说她是从头到脚,全身黑色的。可是,尽管如此,叶琳娜的踪迹却是永远地、永不复回地消逝了;谁也不知道她是否仍然活着,或是把自己隐藏在什么地方,或者,是小小的生之悲剧已经垂下了最终的幕,她的微小的生之酵已经得到最后的终结,而现在,是临到死神登场的时候了。谁知道?常有这样的事情: 一个人,半夜醒来,以不自主的恐怖问着自己道:“难道我真的已经是三十……四十……五十了么?生命怎么消逝得这般快?死亡怎么来得这般近呀?”死神,是正跟个渔夫一样的: 他已经把鱼打在自己的网里了,但暂时还把它留在水里: 鱼仍在游着,可是网却早已套在它周围了,渔夫终会把它拖上来的——在他高兴的任何时候。
(丽尼译)
【赏析】
写完了《罗亭》,又完成了《贵族之家》,屠格涅夫如释重负,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许多年来,那些往事,那些旧日的朋友的影子,总在他的眼前浮动;那些割不断的柔情和愁绪,也总在他心头萦绕。现在好了,他总算在这两部长篇里有所交代了。在他的心中,还有另一些人物在激动着他,虽说他对他们还不是那么熟悉,但他总觉得在他们身上有某种新的、和往日的人物大不相同的东西,关于这一点,他一时还说不清楚,不过他认定这些人物对时代和社会有着更重大的作用和价值。于是他开始了新的思考和探索。
新的思考和探索首先在他的一篇论文中表现出来,这就是他1860年在《现代人》杂志上发表的著名论文《哈姆雷特与堂吉诃德》。在这篇文章里,他把文学史上两个著名的文学典型——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和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进行分析比较,他多半是把这两种性格作为两种根本对立的人性来认识的,并且还认为“所有人多多少少属于其中一种类型”。他批评了哈姆雷特的怀疑主义、软弱性格和消极的人生态度,似乎是以此对他过去作品中的人物作一个总结。他高度赞扬了堂吉诃德对理想的忠诚和自我牺牲精神,并感叹道:“要是这样的人绝了迹,那就得把历史书永远合上了,那里面没有什么可读了。”这番话不仅是对文学史上这个著名的典型而发的,他显然是在生活中发现了这种坚强的、为理想而献身的人物。
《前夜》的问世证明了这一点。
和以往的作品相比,《前夜》在各方面都具有一种“超越”的意义。“超越”首先表现在《前夜》的人物上: 这里,“以往的英雄”——贵族知识分子已被作家“放弃”,而代之以新的人物——平民知识分子。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新人”,在以往的俄罗斯文学中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物。这是车尔尼雪夫斯基不久前(1858年)在评论他的中篇小说《阿霞》的著名论文《幽会中的俄罗斯人》中所预言过的人物,这是屠格涅夫在自己的著名论文《哈姆雷特与堂吉诃德》中所呼唤的人物,而他竟如此迅速地把这样的人物推到读者的面前。自然,在《前夜》中,旧的人物也没有消失,如舒宾和伯尔森涅夫等都是颇有才华和学识的人,在一定意义上都可属于“以往的英雄”之列,但是他们在“新人”英沙罗夫面前一个个都相形失色,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有些“自惭形秽”。更耐人寻味的(同时也是绝妙的)是,屠格涅夫让一个富于思想、品貌皆优的俄罗斯贵族少女叶琳娜对她自己的同胞——同时包围和追求着她的数个俄国青年简直不屑一顾,而不顾各种阻力、毅然追随保加利亚人英沙罗夫到异国他乡,以至在作品结尾处作家还通过一个人物的口问道:“在我们中间会有人么?”
《前夜》的题名是极富象征意义的,当时农奴制改革正处在“前夜”时期,屠格涅夫选用这样一个题名,显示出他对社会改革进程的敏锐和准确的把握。不过,就作品具体的艺术描写而言,作家在题名中所寄寓的真正的意义恐怕还主要是“新的人物或英雄”出现的“前夜”。屠格涅夫自己就这样说过:“我把这部中篇小说定这样一个名称是因为我考虑到它出现的时代,那时,俄罗斯开始了新的生活,并且,像叶琳娜和英沙罗夫这样的人物就是这种新生活的先驱者。为了把事业推向前进——就必须有自觉和真实的英雄,这一思想是我这部小说的基础。”在屠格涅夫看来,这种“自觉和真实的英雄”在俄罗斯尚未出现,所以他选用一个外国人来做他小说的男主角。由于屠格涅夫对英沙罗夫这一类人物不是很熟悉,并且对他的态度也不无矛盾,所以这个人物的形象似乎有点模糊,作家无法真正地洞悉、把握和表现出他的内心世界,无法胸有成竹地去描写他的行动。作为主人公,英沙罗夫的形象甚至还不如作品的次要人物(自然也是作家所熟悉的人物)如舒宾和伯尔森涅夫那样丰满。正如批评家杜勃罗留波夫所说,“俄罗斯公众没有像叶琳娜那样被英沙罗夫的个性所吸引,而作为一个现实人物,英沙罗夫离我们还是遥远的。”
但作品的女主角叶琳娜却是一个非常成功和有魅力的艺术形象。继娜塔里娅和丽莎之后,屠格涅夫在《前夜》中创造的这个被他自己称之为“俄罗斯妇女的新典型”的叶琳娜,在许多方面都是与《罗亭》中的娜塔里娅和《贵族之家》中的丽莎相接近的,但就其所追求的理想来说,显然要比娜塔里娅明确和具体得多;而就其性格力量来说,却又要比丽莎坚强得多。她的出现,仿佛是对阿霞的发问“告诉我吧,我该怎么办?”的回答。正如杜勃罗留波夫所指出的:“在她身上表现出一种为了一件什么事而起的朦胧的忧郁,一种几乎是不自觉的但却是新的生活、新的人物的不可阻挡的要求……在她身上是这样明白地反映着我们现代生活的最好愿望。”作为艺术形象,叶琳娜的性格是丰满的、清晰的。屠格涅夫不但生动细致地描画了她的外部特征,而且一改他素来不喜欢采用的表现心理过程的手法,对她的内心世界作了相当深入和广泛的挖掘。在展现她成长的环境和她内心发展的过程中,揭示了19世纪50年代贵族社会和当时各种人物的特点: 在把自己的才能浪费在毫无价值的、谁也不需要的作品上的艺术家舒宾身上,批判了唯美主义;在用无结果的科学研究来消耗智力的学者伯尔森涅夫身上,则不无批评地描写了另一类有着为祖国服务的良好愿望的知识分子;在职业革命家保加利亚人英沙罗夫身上,暗示了俄罗斯的社会要求,同时也预示了俄罗斯的英沙罗夫的到来。在某种意义上说,叶琳娜是代表俄罗斯选择英沙罗夫的,这就是叶琳娜这一艺术形象出现在俄罗斯文学中的巨大意义。
然而,英沙罗夫的突然病故,严峻地考验着女主人公叶琳娜。这种考验,可以说是屠格涅夫笔下的女性第一次经受到的。坚强的叶琳娜在爱人死后,仍一如既往地忠于对英沙罗夫的爱情,忠于英沙罗夫的理想,她毅然到爱人的故乡保加利亚去做一名起义者队伍的看护,去完成英沙罗夫为之献身的崇高事业。叶琳娜的形象,是这样明确地反映了俄罗斯社会对新生活和新人的渴求,这样有力地传达了俄罗斯革命所处的“前夜”气氛,这样强烈地表现了俄罗斯进步青年身上洋溢着的民主主义战斗情绪。就思想和艺术的统一而言,叶琳娜是“屠格涅夫家里的姑娘”的画廊中最光彩夺目的一个。无怪杜勃罗留波夫当年就把叶琳娜和被他称为“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的卡杰琳娜(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大雷雨》中的女主人公)相并列。而实际上,就思想境界而言,叶琳娜所达到的高度显然要高于以自身的毁灭来抗议封建婚姻和礼教的卡杰琳娜。
在《前夜》中,有一段精彩的对话,那是英沙罗夫与叶琳娜在“定情”前的一段对话,也就是我们在节选中出现的一段对话:
“你不是在欺骗自己?你知道你父母永远也不会同意我们的婚姻?”
……
这段对话与屠格涅夫后来创作的著名的散文诗《门槛》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也间接地证明了女主人公形象中所包含的巨大的思想意义。
《前夜》发表后,在社会上引起强烈的反响,年轻的批评家杜勃罗留波夫在读了这部作品后,挥笔写就了一篇名文《真正的白天什么时候到来?》,对《前夜》的思想、人物和艺术表现作出了高度的评价。作为革命民主主义者,杜勃罗留波夫对作品的题名“前夜”作出了现实性的发挥,把“前夜”引申为迫在眉睫的俄国革命的“前夜”。这种革命性的发挥令思想渐趋保守的屠格涅夫大为不满;他向《现代人》杂志的负责人涅克拉索夫提出不要发表这篇文章,并提出“最后通牒”:“是我还是杜勃罗留波夫,任你选择!”后来,这篇文章还是在《现代人》上公开发表了。而屠格涅夫却因此脱离了《现代人》杂志。晚年,当屠格涅夫回忆起《前夜》发表的前前后后时,承认在所有评论《前夜》的文章中,杜勃罗留波夫的文章是最好的一篇。
(朱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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