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穆尔夫人从英国前来探望在印度当法官的儿子朗尼,在清真寺,邂逅印度穆斯林医生阿齐兹。阿齐兹正直善良。由于相互理解和尊重,两人由此成为朋友。朗尼的未婚妻阿德拉也随穆尔夫人一起来到印度,她对印度充满了好奇。特顿市长为欢迎阿德拉举办了一个邀请上层印度人参加的“搭桥会”。聚会上印度人和英国人壁垒森严。地方政府学院院长菲尔丁则能与当地居民友好相处,他对穆尔夫人和阿德拉尊重印度人的举止十分欣赏。阿齐兹请他们游览马拉巴山洞。山洞中回声阵阵,黝黑恐怖,阿德拉产生幻觉,怀疑阿齐兹企图污辱她。游览结束后,她对阿齐兹提出了指控,阿齐兹被捕。印度人深信他们爱戴的阿齐兹无辜,提出抗议。菲尔丁亦深信阿齐兹是清白的。穆尔夫人虽然不肯出庭作证,但提醒阿德拉: 阿齐兹品行端正,不可能做出那种事。审判庭上,阿德拉回忆山洞内的情景,承认当时是出于幻觉,撤销了对阿齐兹的指控,阿齐兹被无罪释放。穆尔夫人病死在回国的船上。朗尼解除了与阿德拉的婚约,阿德拉郁郁地回到了英国。
【作品选录】
火车慢慢腾腾地走了一英里,才开到平地上,火车遇见了一只大象,便放慢了速度。这里也有一个站台,不过已无法使用。大清早竟有一只大象摇摆着它那色彩鲜艳的头!“哎哟!真惊人!”两位女士文雅地叫了一声。阿齐兹什么也没说,但他心里充满了骄傲和安慰。这只大象使这次野餐大为增色,可以说是最大的特征。只有上帝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弄来了这只大象。这大象是直接通过纳瓦布巴哈达弄到的,算是半官方的途径。先是巴哈达直接和纳雷丁联系,但纳雷丁从未回信,然而他的母亲在他面前很有权威,并且她还是哈米杜拉夫人的一个朋友,夫人非常善良,她发誓请求纳雷丁的母亲,在即将从加尔各答回来的列车上包一节窗板破旧的挂帘车厢,把大象运来。一只大象经过这样漫长而曲折的道路才来到了这里,阿齐兹为此感到心满意足,心中充满了东方人所富有的那种幽默的感激之情。在东方这种朋友的朋友是一种现实的存在,依靠这种存在,有时就事事顺利,或早或迟人人都会得到自己的那份幸福。穆罕默德·拉蒂夫也同样感到十分满意,因为两位客人误了火车,所以他便可以坐进象轿,而不用坐在后面的马车上。仆人们都很高兴,因为大象增强了他们的自尊心。伴随着喊叫和扑通扑通的声音,他们掀下来的行李都滚到了尘土之中,他们相互下达着命令,亲热得欢笑不止。
“一个小时上去,一个小时回来,两个小时游览山洞,我们把这称为三大阶段。”阿齐兹一面说,一面心醉地微笑着。他突然想到一件庄严的事情,“火车十一点半往回开,你们一定会在往常准确的午饭时间,也就是一点十五分,回到昌德拉普尔和希斯洛普先生坐在一起共进午餐。你们的事情我全知道。四个小时游览时间短暂,外加一个小时以防有意外事情发生。意外的事情在我们的人当中是时有发生的。我的一切安排都没和你们商量,但是你们,穆尔夫人和奎斯蒂德小姐,任何时候都可以依照自己的愿望改变计划,即使不去游览山洞也没关系。你们赞成吗?那就骑上这只大野兽吧。”
大象已经跪在地上,全身呈灰色,孤立地来看,像一座小山。她们登上了梯子,阿齐兹以狩猎的架势向上爬,首先踏在象后蹄的锋利边缘上,然后踏在环状的象尾上。当穆罕默德·拉蒂夫学着他踏上象尾的时候,紧抓象尾尖端的那个仆人按照先前给他的指令,猛地放开了象尾,可怜的拉蒂夫一下子滑了下来,缠在了罩大象屁股的网上。这是一次小小的宫廷滑稽表演,本想以此让女士们快乐,结果却只能使她们烦恼,因为她俩都厌恶耍弄别人的玩笑。然后这大兽做了两个几乎把象轿震落下来的动作便站了起来,使他们在象轿里一下子升到离地面十英尺高的空中。下面立刻围上来许多人,有村里的大人,还有没穿衣服的小孩,大象总是把人们聚集到自己的周围。一些仆人把陶器用具都扔到马车上。哈桑独占了为阿齐兹准备的那匹雄马,他骑在马上公然蔑视穆罕默德·阿里的仆人。雇来为戈德博尔教授做饭的那个婆罗门被安顿在一棵刺槐下面,等着他们上山回来。火车也盼望着往回走,它摇晃着穿过田野,从这边掉转了车头,样子真像一条大蜈蚣。其他惟一能看见的运动便是田野里提水杆的运动,就是通过泥土支点上提水杆的上下运动把井水提上来,再让水缓缓地流到田野中去。在早晨的温和空气之中,这景色也令人愉快,但是色彩浅淡,而且缺乏生气。
大象向山上走去的时候(黯淡的阳光这时已照到山麓,把影子都画在了山峦的皱褶上),一种新的现象出现了,这现象就是一种精神上的沉默,它侵袭听觉,更严重的是侵袭理智。生活像往常一样在继续前进,然而却没有结果,也就是说,声音没有发出回声,或者说思想观念还没有发展。一切事物好像都从根部被截断,因此都受到了幻觉的影响。例如有一些以小径为边界的小山丘,低矮而呈锯齿状,还洒了石灰水作为点缀。这些小山丘是什么呢?是坟墓,还是雪山神女的乳房?山下村里人说两者都是。再者,关于蛇也是说法混乱,一直搞不清楚。奎斯蒂德小姐看见一个又细又黑的东西竖在小河的那一边,她叫了一声:“蛇!”村里来的那些人也都跟着说是蛇,阿齐兹解释说: 是的,那是一只黑色的眼镜蛇,很毒,它自己站起来观看过路的大象。但是她用朗尼的双筒望远镜一看,那东西并不是蛇,而是棕榈树的一个枯萎并有些弯曲的树莲子,所以她说:“那不是蛇。”那些村里人对她的这个说法都表示反对。她先前的话已铭刻在他们的心上,所以他们很不愿意抛弃。阿齐兹承认用望远镜看,那个东西像个树茬子,但是他坚持说那东西真是一条黑色的眼镜蛇,并且就保护性拟态即席胡说了一通。什么也没有说明白,甚至连点儿传奇色彩也没有。山上雾气腾腾,而那雾气是从卡瓦多尔悬崖上散发出来的,这更加使人感到迷惑。雾气不定时地向外散发,运动形态变幻莫测。一块田野跳动起来,好像被油炸似的,然后渐渐平静下来。当他们走近山崖时,雾气便不散发了。
大象径直向着卡瓦多尔走去,它好像要用前额去敲门请求入场。然后拐弯,沿着紧紧围着卡瓦多尔根基的一条小径向前走去。许多石头都直立着插在地上,像断崖插在大海之中。奎斯蒂德小姐对这景象发表了评论,她刚说过这景象惊人,那原野就悄悄地消失了,也可以说是大地换了装。路两边除了花岗岩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周围死一般沉寂。天空像往常一样巍然在上,但是似乎离我们近了些,就像个天花板固定在悬崖顶端,时刻威胁着我们。这山间走廊的景色从来没发生过变化。阿齐兹一心想着自己的慷慨,所以他什么也没有看到,而他的客人却看到了周围的一些东西。她们感到这儿不是个引人入胜的地方,或者说没有什么游览的价值。要是能看到像清真寺一类的伊斯兰教的名胜古迹那该有多好,她们的主人可以帮助鉴赏,也可以给予解释。阿齐兹的无知已显而易见,的确成了游览的一大障碍。尽管他很愉快,讲话充满了信心,但他却不知道如何讲述印度这个国家一些特别的地方;戈德博尔教授不在,因此他像两位女士一样感到十分迷惘。
这山间走廊很狭窄,走出之后,便是一个盘子形状的空地,这里大概就是他们游览的目的地了。这儿有一个荒废了的水池,里面存有一点水可供动物饮用。紧靠泥淖的上边是人们挖出来的一个黑窟窿,这就是第一个山洞。三座小山环绕着这个大盘子,其中两座山在忙着喷放热气,而第三座处在阴影之中。他们就在这里扎下了营地。
“真是个令人讨厌、令人闷气的地方。”穆尔夫人小声对自己说。
“你的仆人做事真快啊!”奎斯蒂德小姐发出了一声赞叹。一块布已经铺在了地上,中间还放了一只花瓶,里面插着人造的鲜花。穆罕默德·阿里的男仆已经是第二次给她们送茶和水煮荷包蛋了。
“我想我们游览山洞之前先这么吃一点,看完山洞之后再吃早饭。”
“这不就是早饭吗?”
“这怎么是早饭?你以为我会用如此奇怪的方式款待你们吗?”早就有人告诫阿齐兹,英国人总是不住嘴地吃东西,最好每两小时供应她们一次,一直到定时的饭菜做好为止。
“一切安排都是多么周到啊!”
“等我回到昌德拉普尔的时候,你们再说这话。不管我自己做出如何丢脸的事,你们依然是我的客人。”他现在严肃地对她们说。她们依靠着他已度过了几个小时,他非常感激她们,因为她们把自己放在听从他安排的地位。到目前为止,可说是事事顺利,大象嘴上紧紧咬着一根刚砍下的树枝,马车的车辕直直地竖着,伸向天空,帮厨的男孩在给马铃薯刮皮。哈桑大声喊叫着,穆罕默德·拉蒂夫手里拿着一根剥去皮的树条站在那儿,好像他是应该这样站着的人。游览是成功的,成功是属于印度人的。一个地位微贱的印度青年能有机会对另一个国家的来访者表示他的谦恭有礼,这是所有的印度人都渴望去做的,甚至连穆罕默德·阿里这样愤世嫉俗的人也不例外,然而他们都从未遇到这种机会。阿齐兹好客已经达到了目的,因为她们都是“他的”客人,她们的愉快包含着他的光荣,而她们所忍受的任何不适都会折磨他的灵魂。
像大多数东方人一样,阿齐兹过分看重好客,误认为好客就是亲密无间,应该考虑到不能用占有的观念去玷污它。只有在穆尔夫人或者菲尔丁接近他的时候,他的眼光才看得更远,并且懂得了得到的要比付出的更神圣。她们俩给了阿齐兹奇妙而美好的影响,都成了他的朋友,永远是他的朋友,阿齐兹也成了她们的朋友,也永远是她们的朋友。他深深地爱着她们,使付出的和得到的完全融合在一起。阿齐兹对她们的热爱远远超过了对哈米杜拉一家的热爱,因为他克服了许多障碍,才结识了她们,这一点常常激励着他那颗宽厚的心。她们的形象作为永久性的精神财富,会保持在他灵魂的一角,一直到他去见上帝。当穆尔夫人坐在一把折叠式躺椅上饮茶的时候,他仔细地看着她,感到一阵欢乐,这欢乐中包含着不快的种子,因这欢乐使他想到:“啊!我能更多地为她做些什么呢?”于是他的思绪又回到那枯燥无味的好客上来。他的两只黑眼珠闪烁着柔和而富有表情的光,他说:“你还记得我们的清真寺吗,穆尔夫人?”
“记得,记得。”她说,她顿时变得有了生气而且年轻起来。
“那次我是多么粗暴无礼,而你是多么和善啊!”
“我们俩是多么愉快啊!”
“我想,这样建立的友谊才能经得起最长久的考验。我能有幸招待你的其他两个孩子吗?”
“你了解他们吗?她从来不对我讲他们的事。”奎斯蒂德小姐说,她无意中破除了一种迷惑力。
“我了解,那是拉尔夫和斯特拉,他们的情况我全知道。但是我们一定不要忘记游览山洞。我终身的愿望之一就是要做好这件事: 把你们俩作为我的客人带来游览山洞。你们简直想象不到,你们给了我何等的荣誉,我感到自己好像成了巴卑尔皇帝。”
“为什么感到像他呢?”她一面问一面站了起来。
“因为我的祖先是随他从阿富汗来到这儿的。我的祖先在赫拉特参加了他领导的队伍。他也经常只有一只大象,有时候连一只也没有,但是他殷勤好客却始终如一。不论是战斗、追逐或者逃跑,他总是要到山里来暂时停息一下,正像我们现在这样。他从不改变他那好客和欢乐的性格,假如只剩下一点食物,他一定会分配得非常合理;如果只有一件乐器,他就尽力用它演奏出一种优美的曲调。我总是把他看做是我理想的人物。他是个很穷苦的人,后来成了一个伟大的国王。”
“我认为另一个皇帝是你们最喜欢的,我忘了他的名字,你在菲尔丁先生那儿还提到过,我们的书上好像称他为奥朗则布。”
“阿拉姆吉尔?啊,是的。他当然是个更加虔诚的人。但是巴卑尔,在他整个一生中从来没有背叛过一个朋友,所以今天早晨我只想到了他。你们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他为自己的儿子献出了生命。死比战斗要困难得多。他们受到了高温天气的威胁,本应该回到喀布尔避开这坏天气,但是为了国家的利益,他们不能回去。在亚格拉他的长子胡马雍患了病,巴卑尔围着病床转了三次,他说:‘我已经把病夺过来了。’他的确把病夺去了,儿子退了烧,而他真的发起烧来,很快他就离开了人间。这就是巴卑尔与阿拉姆吉尔相比我更加喜欢巴卑尔的原因。我不应该这么说,可是我说了。不过我一定不能误了你们游览,我知道你们已经准备出发了。”
“根本没有。”她说罢,接着又坐在了穆尔夫人的旁边。“我们非常喜欢这样的谈话。”最后他把所知道的、所感受到的统统都讲给她们听了,像上次在菲尔丁花园住宅一样,他又一次为她们当了导游,讲了东方的历史,她们非常感激。
“我总是喜欢讲莫卧儿王朝的事情,这是我最大的快乐。你听我说,那开始的六个皇帝个个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只要你说到其中的一个,不论是哪一个,我就能想起另外的五个,即使我把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忘光了,也忘不了他们。在全世界所有的国家中,你不可能找到六个这样的国王。我是说,不会像他们那样一个接着一个都是父子关系。”
“给我们讲讲阿克巴尔的故事吧。”
“啊!你们已经听说过阿克巴尔的名字。很好。你们以后会见到哈米杜拉,他会告诉你们阿克巴尔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我说:‘是的,阿克巴尔是很了不起,但他是半个印度教徒,不是一个真正的穆斯林。’我这么一说哈米杜拉常常大声回击:‘巴卑尔喝酒,他也不是真正的穆斯林。’但是巴卑尔总是事后忏悔,这就和阿克巴尔完全不同。阿克巴尔创立了新教代替了神圣的《古兰经》,可从来没有忏悔过。”
“阿克巴尔的新教不是很好吗?它使所有的印度人都联结在一起。”
“奎斯蒂德小姐,好是好,但是很愚蠢。你信仰你的宗教,我信仰我的宗教,这样最好。没有任何东西能把全体印度人联结在一起,没有,的确没有,所以阿克巴尔是错误的。”
“哦!阿齐兹医生,你认为是这样吗?”她认真地思考着说,“我希望你说的是错误的。在这个国家,一定会有某种普遍的东西,我不笃信宗教,所以我说的不是宗教,而是其他什么东西,或者说是可以把联结的障碍打破的东西。”
她只是举荐阿齐兹有时向往的那种普遍的兄弟关系,然而这种关系一进入无聊的议论,就失去了它的真实意义。
“就说我自己的处境吧。”她接着说。这的确是使她受过激励的一种处境。“我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不久我就要和希斯洛普先生结婚了。”
“我对此表示最衷心的祝贺。”
“穆尔夫人,我可以把我们的困难告诉阿齐兹医生吗?我是指我们英印人的困难。”
“那是你的困难,不是我的困难,亲爱的。”
“啊!一点不错。喔,由于我要和希斯洛普先生结婚,所以我就将成为那种所谓的英印人。”
阿齐兹举起手来表示反对,他说:“不可能。快把你那可怕的话收回去吧。”
“不过我还要说!这是无法回避的问题。我不可能丢掉英印人这个称号。我真心希望丢掉的是这种心理。一些女人像——”她停了下来,不愿意说出名字,可两个星期以前她大胆地说出过“特顿夫人和卡伦德夫人”。“一些女人对印度人是如此的——哎呀!吝啬刻薄,虚伪势利,如果我变得像她们那样,我会为说出那种话而感到无比的羞耻。但是——这就是我的困难——我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不很善良,也不很坚强,我要靠这些去和我的环境对抗,去避免成为她们一类的人。我有不少很严重的缺点。这就是我喜欢阿克巴尔‘普遍宗教’的原因,也就是说我要继续保持我清白和明智的本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的话使阿齐兹感到很愉快,但他的心灵却紧紧地关闭着,因为她已经说她马上就要结婚,他决不能在这方面糊涂起来。“和穆尔夫人的任何一个亲人在一起,都会感到很幸福。”他说着,规规矩矩地鞠了一个躬。
“啊呀!我的幸福——这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我想就英印人的困难问题来请教你。你能给我些帮助吗?”
“你绝对不像其他那些人,我向你保证。你永远不会对我们的人粗暴。”
“我听说,一年之后我们都会变得粗暴起来。”
“那你听到的是谎言。”他急促地说。因为她刚才说的是实话,这实话触到了他的痛处,在这种特殊情况下这话本身就是一种轻蔑。他立刻恢复了镇静并且笑了起来,然而她的荒谬说法破坏了他们的谈话——他们差不多一直在谈论各自的文化,谈话像不毛之地散落的花瓣一样零零落落,因此到了半山腰里就停止了。“快点儿!”阿齐兹说。他伸出一只手,对每个人都拉了一把。他们勉强站起身来,就忙着观光起来了。
爬到第一个山洞还算方便。他们沿着水塘的边缘走过去,然后向上爬过一些平平常常的石头,阳光便照射在他们的脊背上。他们低着头弯着腰,一个一个地都钻进了山洞。那小小黑洞张着口,他们那不同的脸色和姿态迅速地从洞口闪过,像水流入排水沟一样都被吸了进去。渐渐高起来的岩石光秃秃的,平淡无奇,岩石连接着的天空也是那么单调乏味,令人腻烦。一只白色的婆罗门雄鹰在山顶的大石之间振翼飞翔,好像是故意显得那么笨拙。人类是渴望看到美好形象的,但人类出现以前,地球这颗行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那老鹰飞走了……在鸟类出现之前,可能……后来山洞喷射,人类就出现了。
在穆尔夫人看来,马拉巴山洞是很可怕的,因为她几乎晕倒在里面。她一走到洞外的空间,就想说出这种感觉。这毫不奇怪,因为她一直有昏厥症,另外所有的侍从都尾随着他们,山洞里实在太拥挤。村民和仆人拥挤不堪,那圆形洞室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气味。她和阿齐兹和阿德拉在黑暗中走散,不知是谁触及了她一下,她感到透不过气来,一种赤裸裸的令人厌恶的东西,像动物的肉趾,打了她的脸又堵在了她的嘴上。她竭力想回到隧道的入口处,但是一大堆村民紧紧地挤在她的背后,使她转不过身来。她敲打着自己的头,立即发起疯来,像个狂热的人又是打又是抓。这不仅是拥挤和恶臭使她惊恐,而且还有可怕的回声。
戈德博尔教授过去从未说到过回声,可能回声从未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印度倒有一些很优美的回声,在比贾普尔,围绕着圆形屋顶有一种像低声耳语一样的回声;在曼杜如果讲出一些长而完整的话,这些话会在空中遨游一番,然后完整无损地回到说话人那里去。马拉巴山洞的回声和上面说的那种回声全然不同,它是一种非常单调而毫无差别的回声。不管说什么,回答的都是同样单调的声音,声音来回震动着墙壁,一直到被洞顶吸收为止。“睡——噢——斗嗨”是一种声音,用人类的发音可以把它表示成“bou——oum”或者“ou——boum”的形式,听起来极其单调。充满希望的呼喊,文雅的交谈,擤鼻子的声音,皮靴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都会产生这种单调的“boum”的声音。甚至划一根火柴的声音都可以造成一个小小螺纹似的声圈,只是因为太小不能形成回声,但却是永远不可忽视的。假如几个人同时讲话,便可听到重叠的大声喧闹,那就是回声,回声又生回声,就像一只大蛇占据了这个山洞,这大蛇由许多小蛇组成,小蛇都在任意地翻滚。
穆尔夫人从山洞里刚一出来,其他所有的人都蜂拥而出。阿齐兹和阿德拉两人的脸上都浮现出笑容,穆尔夫人不想让阿齐兹感到他的款待没有成功,所以她也微笑着。大家都从洞里出来以后,穆尔夫人在寻找一个坏人,然而这儿哪里有坏人,她清楚地知道她一直活动在这些最温和的人们当中,这些人只希望对她表示尊敬,岂有捉弄之理!那赤裸裸的肉趾一样的东西可能是一个可怜的婴儿,他两腿分开,跨在了妈妈的髋部。洞里没有任何邪恶之物,但是穆尔夫人玩得并不愉快,是的,她的确玩得不愉快,所以她决定不再去游览第二个山洞。
“你看见火柴在石壁上的映像了吗——非常好看。”阿德拉问穆尔夫人。
“我忘了……”
“但是他说这个山洞并不好看,最好看的都在卡瓦多尔。”
“我不想再爬到那儿去了。我不喜欢爬山。”
“那好,我们就再坐在阴凉里吧,等着吃早饭。”
“哎,不过那样会使他很扫兴,因为他已经是这样地不辞辛苦。你应该继续往上爬,不用担心。”
“或许我应该去。”姑娘说。做什么她并不在意,但她希望心中快活。
一些仆人都急急忙忙回到营地去,遭到穆罕默德·拉蒂夫的严厉训斥。阿齐兹过来帮助客人翻过那一块块岩石。此刻他的精神进入了最高境界: 精力充沛,态度谦恭,确信自己会接受任何批评。听到她们要改变他的安排,他真诚地表示欢迎,他说:“当然应该去,奎斯蒂德小姐。我和你一起爬上去,让穆尔夫人留在这儿。我们不要花很长时间,也不要很急促,因为我们知道这是老夫人的愿望。”
“你说得很对。对不起,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去,我真的走不动。”
“亲爱的穆尔夫人,你是我的客人,怎么做都没关系。你不去我也很高兴,这听起来似乎很奇怪,但是你对我是那样真诚坦率,确实把我当成了朋友。”
“是的,我是你的朋友。”她说。她用一只手抓住他的袖子,陷入了沉思,忘记了疲劳。他是多么亲切可爱,多么真诚善良啊!她是多么深切地希望他得到幸福啊!她说:“我再给你提个建议好吗?这次不要让那么多人跟着你们。我想这样你会感到更方便些。”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他大声说。阿齐兹又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他只要一个向导陪同奎斯蒂德小姐和他到卡瓦多尔去。“这样好吗?”他问道。
“很好。你们去玩个痛快,等回来把所看到的都讲给我听听。”穆尔夫人说完便躺在那把折叠式的躺椅里。
他们从这儿大约要走一个小时,才能走到那个有很多山洞的大凹区。穆尔夫人拿出信笺来,写道:“亲爱的斯特拉,亲爱的拉尔夫,”接着又停下了笔。她仔细地看着那古怪的山谷,看到阿齐兹他们缓慢无力地走了进去,甚至那头大象已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东西。她的视线从大象向上移动,便看到了那个山洞的入口。不,她不希望再出现刚才那种可怕情景,她想得越多,那情景就越是令人厌恶和恐惧。她此刻想起来远比当时还要可怕,那种难忍的拥挤和那难闻的气味她可以忘掉,可那回声以一种难以描述的方式在破坏她控制生活的能力。这回声恰好在她极度疲倦的时候传来,好像是在低声说:“怜悯、虔诚、勇气——世界上都有,但是却毫无差异,就连淫猥也是如此。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有,可什么东西都没有价值。”假如先前有人在那山洞里讲粗鄙的言语,或者引述高雅的诗篇,那得到的反响一定都是相同的一声“ou——boum”。如果先前有人用天使之口替世界上一切的苦难和误会(不论是过去的,现在的,还是将来的)辩护,为一切痛苦的人申冤,不管他们的痛苦来自什么观点和立场,也不管他们多么想避开或假装不怕痛苦——结果都不会有什么两样,像天上的巨蛇座一样,降下来,然后还要升上去。来自北方的恶魔,可以用诗描写他们,但是却没有人能够为马拉巴山增添浪漫色彩,因为它夺走了“无限”和“永恒”这两个概念的深远意义,也正是这两个概念为人类所能提供的东西。
她想继续把信写下去。此刻她意识到,在这儿她是惟一的一位年长的妇女,清晨起得那么早,又走了这么远的路,太累了。那占据了她心灵的失望情绪全然在于她自己的悲观和个人的软弱。她还意识到即使她中了暑,发了疯,她之外的整个世界依然会继续向前走。但是突然间,她想到了宗教,就是那沉默寡言的基督教,她知道从“让那儿得到光明”到“光明消失”,这宗教的一切神圣言词全部合起来仅仅相当于一声“boum”。后来她那恐惧的心理变得比往常更严重,在理智上她无法理解的这个世界没有使她的灵魂得到安宁,这两个月来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它的归宿,她觉得她并不想写信给孩子,她不想与任何人来往,甚至包括上帝。她带着惊恐的心理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当年长的穆罕默德·拉蒂夫向她走来时,她想他会注意到她那与往常不同的情绪。这时她想“我大约要得病了”,并以此来安慰自己,后来她沉迷于那种幻觉之中,她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甚至连阿齐兹她也感到淡漠了,过去她对他说的那些感情真挚而亲热的话,似乎再也不属于她,而是属于天空了。
(杨自俭 译)
注释:
驮在大象背上可供数人乘坐的凉亭状座位。
某些动物的形态、斑纹、颜色等跟另外一种动物、植物或周围自然界的物体相似,借以保护自身、免受侵害的现象。
阿富汗西北部最大城市,始建于公元前6世纪,为伊斯兰教什叶派的圣地。
阿拉姆吉尔,莫卧儿帝国皇帝,1712—1713年在位。
印度北方邦一城市,1566—1569年和1601—1658年两度为莫卧儿帝国都城。
莫卧儿帝国开始的六个皇帝依次为: 巴卑尔、胡马雍、阿克巴尔、查汗杰、沙·贾汗和奥朗则布。
像老鹰一样的一种印度猛禽,印度教徒认为是一种神圣的鸟。
古城,马尔瓦的首都。1921年10月5日福斯特访问此地,在The Hill of Devil中有记载。
【赏析】
1924年出版的《印度之行》是福斯特最负盛名的一部作品,是公认的20世纪经典之作,也是他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以阿齐兹与穆尔夫人、阿齐兹与菲尔丁、阿齐兹与阿德拉之间的关系为主线,深刻表现了20世纪初紧张的英印关系,探讨了在一个充满偏见的社会里(特别是在印度的英国人对当地印度居民的偏见)来自不同文化的个体是否能够建立真诚的友谊的主题。小说采取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但又运用了大量象征主义技巧,具有现代主义风格。戴维·洛奇概括性地指出这是一部“乔装成现实主义的象征主义小说”。
在《印度之行》中,福斯特把在《霍华兹别业》中提出的“惟有联结”(Only connect)这一主题思想进行延伸和发展,把人与人的关系放在一个更复杂、更广阔的社会背景中,在印度这一背景下,福斯特探索了英国殖民官吏与印度人之间、英国人与英国人之间、印度不同种族的人之间的关系,反映了英国和印度在文化和精神上的隔膜及相互间的不信任感,以及造成这种隔膜与不信任感的种种原因。
《印度之行》的书名出自美国著名诗人惠特曼的诗《向印度航行》(Passage To India):“啊,这是通往印度的道路!/世界不分东西南北,/网络把它联结在一起,/一切民族和国家都应相互联姻,结成家庭。/海洋不能隔绝大陆,陆地将密结成一体。”惠特曼的诗轻松愉快、乐观向上,赞美现代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使人们不仅可以“向印度航行”,而且可以向更远的地方航行,把不同的国家联结在一起,是一种距离上空间上的联结。而福斯特却反其意而用之,他认为现代西方文明的主要问题在于,随着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人类愈来愈脱离自己的生存环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淡漠。福斯特借用这个诗题,表达了人类联结、东西方联结起来的主题,题目中的passage一词不仅是西方人了解印度、实现东西方“联结”的道路,而且是人类探索永恒真理的道路,其重心是心灵上的沟通。
小说结构精巧,分为三部分,分别由三个地名——清真寺、山洞、神殿构成,各自都有其象征意义,都与小说的主题及书中一组人物的命运紧密相关,同时,又与印度的三个主要季节: 凉季、热季、雨季相对应,共同构成了一个统一的整体,通过这种三重结构表现出一个多样性的印度社会。
第一部分“清真寺”刻画了阿齐兹的穆斯林世界,象征英国人和印度人之间进行交流的可能性,推而广之,象征在任何两个人之间达成了解、结成联系的可能性。这一部分的主要事件——阿齐兹和穆尔夫人的会面发生在穆斯林进行祈祷的清真寺,伊斯兰教的信仰为这两个人物的交往提供了一个友好的氛围。它的时间背景是印度的凉季,凉爽的气候暗示人的清醒与克制。
第二部分“山洞”刻画了以英国式的理智方式探究真理时招致的混乱与无效。古老而神秘的马拉巴山洞,既是人类必须面对但又无法了解的宇宙的象征,也是真正的印度的象征、印度民族文化的象征,走进山洞便意味着深入到印度文化的中心,英国人的价值观念、道德准则必将在两种文化的撞击中产生裂变。山洞的神秘特色导致神秘事件的发生,加之令人压抑、郁闷的炎热天气,促成了两位英国女士的幻觉和歇斯底里。炎热的夏季暗含无理性、梦魇、幻觉症及宇宙大乱的错觉。
第三部分“神殿”描写印度教教徒的庆典,原本对菲尔丁持有保留看法的阿齐兹此时与菲尔丁达成部分的和解,时间背景是审判两年后的雨季。雨水象征着更新与复苏,暗示着希望。
小说的第一部分无论是对英国人和印度人之间建立真诚友谊的可能性,还是对真理的追求,或者其他的主题都做出了积极的肯定,第二部分是对第一部分信心的否定,第三部分透出一线希望。这种辩证的结构与人物的情绪、故事的氛围以及自然的气候完美地融为一体。小说的形式与结构就像滚动的乐曲,和谐优美,地理环境、自然气候和故事气氛、人物心态情景交融、浑然一体,显示了作者高超的艺术技巧。
选文部分节选自全书的第十四章。这一章与下一章都围绕着马拉巴山洞,而马拉巴山洞事件不仅是小说的高潮,而且是改变主要人物信仰、观念乃至命运的重要事件,不仅具有社会意义,而且带有明显的超验色彩。
在这一章里,福斯特赋予马拉巴山洞及其回声以丰富的含义。马拉巴山洞只是一处未经雕饰的原始洞穴群,“形状一模一样,里面没有任何雕刻,甚至没有什么蜂巢或蝙蝠可以使它们彼此区分开来”,人世间的一切都在洞中化为“ou——boum”的回声,并以无穷无尽的形式出现。
按照精神分析法来分析,山洞在两种意义上代表无意识——个人生活中被压抑的因素和现代人身上的那种史前的、人类出现以前的残存物,那些弗洛伊德称之为“本我”的因素。“ou——boum”是在语言形成之前就存在的东西,是在语言形成之前——在道德形成之前——从黑暗的、久远的、史前的远方发出的声音。那个时代及那种环境消除了所有的差别——英属印度赖以建立自己的文化与帝国的所有差别。正因为如此,这声音才非常恐怖可怕: 对受过抑制教育的人来说,在无意识的原始力量面前丧失警惕无异于放弃一切文化,并回归到某种原始状态。
小说中的穆尔夫人敏感、聪慧、为人友善,坚持人道主义精神,她那毫无偏见,对所有人包括印度人在内都友好的态度赢得了许多印度朋友。阿齐兹认为,穆尔夫人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朋友。马拉巴山洞中的经历是穆尔夫人一生中的一个转折。作为一个西方人,穆尔夫人天性中直觉的一面未能得到充分的发展,以致无法理解神秘的马拉巴山洞中的回声与混乱,洞中可怕的回声让她意识到怜悯、虔诚以及存在的勇气,都毫无差异,就连猥亵也是如此。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有,可什么东西都没有价值。甚至基督教的所有神圣言词加起来也仅仅相当于山洞发出的单调回声。这回声、这无意识的原始精神能源摧毁了穆尔夫人的生活信念,使她一直信奉的基督教文化精神、西方文明的价值观念荡然无存,其结果只能导致她的冷漠、恐惧与愤世嫉俗。经历了这场意识危机,穆尔夫人产生了一个虚无主义的宇宙意象,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个性,她不再是以往的那个真挚、亲切的老人,她变得孤独,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这种可畏而凄凉的瞬间也是乔伊斯、伍尔夫等人作品中所特有的,是“一战”之后西方普遍存在的幻灭感的反映。
另一个主要人物阿德拉刚来到印度之初坦率诚恳,与久居当地的英国人不同,她对印度人没有偏见,想了解真正的印度。但跟穆尔夫人不同的是,阿德拉完全缺乏直觉能力,在她看来生活必须用理性来解释。她根本的缺陷在于她没有爱的能力,缺乏情感与直觉。在下一章中,因为第一个山洞中的经历使穆尔夫人放弃了继续观光,只有阿齐兹和阿德拉跟一个向导继续那乏味的旅行。山洞中的经历导致她的幻觉、歇斯底里以及精神与身体的崩溃。阿德拉的精神崩溃,同时也激发了她潜在的女性意识,看到了自己的局限性,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
福斯特有两次去印度的经历,分别在1912年和1921年,写作本书是在1913年他第一次去印度之后,1921年后修改,1924年出版。东、西方许多批评家,尤其是一些左派作家、批评家,都对这部小说的反殖民主义话语有所称道,认为福斯特在20世纪20年代就揭露和抨击了英国在印度的殖民主义统治,并试图唤起英国人的良知。但福斯特在谈论他的作品时,总是竭力回避政治,把作品中明显的政治问题淡化或非政治化。在《三个国家》这篇论文中,福斯特写道:“这部作品并不是一部政治小说。虽然小说中的政治问题引起了公众的注意,并使小说畅销。其实,小说所说的事比政治广阔得多。它讨论了整个宇宙,印度的土地和天空只不过是体现了这个宇宙。”《印度之行》确实不能被简单地当作反殖民主义的小说。作为一个开明的人文主义者,福斯特在主观上想摆脱欧洲殖民主义和种族歧视的影响,反对英国在殖民地的专制统治,表现出对印度人民的同情和友好,赞美人与人之间的真诚友谊,呼吁沟通和联系。但小说也反映了当时印度社会所存在的混乱和无序。这种两重性在文章的选文中亦有所体现。阿齐兹是全书的主人公,他正直、善良、友好、诚恳、虔诚,但在这里,他对穆尔夫人等人的好客却被描述为:“一个地位微贱的印度青年能有机会对另一个国家的来访者表示他的谦恭有礼,这是所有的印度人都渴望去做的。”
《印度之行》在主题和风格上都称得上是福斯特小说艺术的代表作。福斯特对小说中所有人物的深切同情,对主题和观点的多层理解和关照,在简单而具有象征意义的故事中包含复杂而意义广泛的问题的情节安排,都在这部小说中有所体现。从创作手法上,它还是传统的社会政治小说,并没有采用很多当时已经出现的现代主义文学的创新技巧,但是在内容上却反映了现代社会人类体验的混乱和冲突。从这个意义上,福斯特的小说与同时代的杰作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伍尔夫的《达洛卫夫人》一样具有现代主义意义。
美国著名评论家莱昂内尔·特里林说:“自从有小说以来,只有少数几个小说家的作品令人百读不厌,而且每读一遍都感到有所收获。在当今小说家中,只有福斯特达到了这样的水平。”
(丁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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