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患有皮肤癌的安德逊在右眼泪管附近长了一个角质疣,他的眼科医生担忧它会扩散,于是介绍他去面部整形外科金医师处。金医师是一位年轻的美籍韩国女子,安德逊第一眼就对这个亚裔女医师产生了迷恋之情。检查后,金医师决定给安德逊动手术。第一次手术后,他得知金医师已经怀孕。拆完线后,他等了一年时间才见到休完产假的金医师。第一次手术在他泪管附近留下了一个小肉瘤,安德逊提议金医师给他动第二次手术。金医师同意了,并很快进行了手术,手术很成功。六个月后,安德逊提出再动一次手术,因为他想要像金医师那样在眼部下方拥有一块内毗赘皮。于是金医师安排了第三次手术,这次手术较为艰巨,但也顺利完成了。八个月后复诊时,安德逊在金医师的办公室里看到了金医师家人的照片,安德逊的幻想破灭了。
【作品选录】
安德逊多少是一个游手好闲、寻欢作乐的人,在阳光下消磨了过多的时间。那些阳光灿烂的时刻,随着他在世五十年后,以皮肤癌的形式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到了他的脸上和其他娇嫩的、过分暴露的部位。他的眼科医生,一位一口布鲁克林口音的工作认真的人,对他右眼泪管附近的一个角质疣感到很烦心——“要是它扩散开,那么你就会为了没有泪水而哭泣——”把他送到一位面部整形外科大夫金医师那儿去。金医师竟然是一个女人,一位分外年轻的美籍韩国人,就连穿着宽大的白大褂,也令人感到十分优美动人。她身材相当高大,几乎和安德逊一般高,不过像亚洲妇女那样腰部较低,有着健壮的弓形腿和圆滚滚的小腿。她走动起来有一种抑制住的运动员神态,手势总比一时需要的稍许迅速、稍许大点儿,以致她的白大褂前面总敞开,两个洁白的半边不住地晃动。她一口同化了的纯正自然的美式英语,只不过有一种柔和、平匀的强调意味: 他想象到了一辆月球车子,在地心引力很弱的情况下,坚决地驶过没有受到侵蚀的地域。她的脸很瘦,颧骨较高,脸色暗淡、苍白,呈象牙色,光滑润泽,使他沮丧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斑斑驳驳、有脓泡、有疤痕的脸。然而她是一位大夫,他并用不着觉得窘困。他可以像一个婴儿在母亲溺爱的目光的注视下一样,躺着听候她检查。
她首先用肉眼替他检查了一下,然后又用一只小型放大镜看了看,最后又用一台复杂的机械装置,让他把下巴搁在里边,同时透镜里里外外咔哒咔哒作响,弧型和斑斑点点的亮光使他从半遮没的眼睛里看到了上边她的脸。在这间暗室里她的脸正处在离开他的脸几英寸上面。他屏住自己的呼吸时,就可以听见她的呼吸声。最后,她把他们之间的仪器推开,宣布说,好的,她可以动手术,并看不出有什么大困难。事实上,他的眼窝内部,沿着下眼皮有好几种损伤,不过它们全可以没有多大困难就给切除去。“看来,在基细胞癌和泪管之间,似乎至少还有一毫米没有受到影响的组织。”
他看出去仍旧有一些斑点和“萤火虫”。“另一只眼睛怎么样?”他问,这倒不是因为他想要知道,而是因为他渴望听到她再多说几句话。她的清晰的声音里面有一种古怪的低音,一种小音阶的低声,一句话说完后还微微地持续上一阵子。
“另一只眼似乎很好。没有问题。”问题题题。
“这不奇怪吗,两只同时都暴露在相等数量的阳光下,一只眼睛有,一只眼睛却没有?再不然您是不是认为我总眯起一只眼来,像大力水手那样呢?”
她对这样一句不科学的问话只笑了笑,并不乐意回答。同时,她填好几张单子,在安德逊离开时递给他。当他站到她身旁时,他很高兴地发现自己比她高一两英寸。她的黑头发齐当中分开,在头后边集合拢来,别成了一个马尾型,像一只精致的水罐的柄一样。“问讯处会安排好开刀的日期,”她说,“当天上午,早餐得吃清淡点儿,不要喝太多水。手术需要整整两小时。”小时时。她在他之前离开了那间房,匆匆地到另一间检查室给约好的下一个病人检查去了。她以那种敏捷、滑行的步态走着,滚圆的小腿在晃动的白大褂下面忽隐忽现。
他几乎不能等待——一点就是,癌症正在朝泪管发展——但是问讯处能给他安排的最早日期是在十星期以后。“金大夫很忙,”那个中年接待人员一眼就看出了安德逊的痴迷神态,这么对他说。安德逊也看出来,金大夫是这个诊所十分珍贵的一部分,就和那个绚丽的早晨,从四十层楼上看到的东河景色和远处那些闪烁的、低洼的各区一样。
她怀孕了。在他找她诊治时,他没有看出来,而十星期后,还是手术室里的一名专职护士使他注意到这一事实。“我得说,大夫,”那名护士说(这时候,安德逊的面部在术前正给涂上倍他丁,并用消过毒的纸四面遮住),“谁做梦也想不到您已经有三十三周啦。我怀孕到了你这时候,人感到就像游乐场里的一辆碰碰车那样。我成了一所房子。”
手术室里有两名护士。三个女人在安德逊的头上边谈着,仿佛他的头是一个对应的蜡制果实那样。“怀第一个孩子时也像这样,”大夫以她那种令人激动的简慢的轻快声音说,“什么迹象也没有,接着轰地一下。”轰轰轰。
安德逊试图抬起头来,看看金大夫的肚子,但是她在他的头后边,看过去是颠倒过来的,她手里正拿着一个闪闪发光的注射器。“你头不要动,”她对他说,“这一点很重要。把你的胳膊往下束缚住,你在意吗?”
“我大概不会在意。试一试吧。”
“有些人感到惊慌,”她解释说。
安德逊以前也做过面部手术,不过并没有躺在手术台上。他是坐在一张有衬垫的椅子上,椅子向后翘起,一个预科的青年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好像在夸耀鲜血在他的手术中起着多么小的作用一样,切除这儿、那儿的一些小角质疣。唯一的疼痛来自止痛药的注射,特别是在上嘴唇和鼻梁那儿的注射。泪管总溢漫出来。但是金大夫的针,先用一个含有丁香油或肉桂气息的拭子擦一下,使人觉察不出地滑行进去。一名护士在他的胸前扣起了一些轻便的皮带;他放松下来,进入了一种安然而无奈的幸福境地。
那三个女人围着他转来转去。一名护士定时替他诊一下脉搏并扩大血压的橡皮袖套,另一名则不断地把一些器械递给外科大夫。现在,既然他已经知道了,金大夫鼓鼓囊囊的肚子在她弯下身、自信地用一些器具切开他的皮肤时,不断地擦过他的头顶或是他一边耳朵。由于那些器具是沿着他视觉的边缘接近他的脸,他几乎无法想象出来那是一些什么器具。有一柄刀,形状尖得像一支削尖的铅笔。不过也像是一种精致的果实去心器。他感到这种工具的切割像一下轻轻的冲压和一下炮烙,产生出短暂的咝咝声和几阵浓烟。大夫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轻轻地触摸,使他感到像仙女的脚穿着小鼹鼠的毛皮缝制成的舞鞋一样。为了止血,有一阵阵的轻轻涂抹;有时候,随着几种尺寸、颜色和不同程度可溶性的针给插入,拉紧,并结扎起来,会有一种压痛和一种拖曳感,而结扎时也总会感觉到有角的镊子的一种快速、催眠的转动。
几个女人谈起了一个个话题——希拉里·克林顿在下一届参议院竞选中会不会精神抖擞地或荒谬可笑地去和吉乌利亚尼市长竞争,科索沃的情况毫无希望,还是颇有希望,休·格兰特和朱莉娅·罗伯茨在《诺丁山》中是有感情还是毫无感情。安德逊不时也试图从消过毒的纸张折缝间插上几句,表达他的看法。“人太瘦啦,”他这么说到朱莉娅·罗伯茨,“而且她说话老是结结巴巴。”
“你一说话,”金大夫说,“就使脸部所有的肌肉都动起来。”
“我可无法相信,”递送器械的那名护士说,“在我学解剖学时,面部共有多少种肌肉。八十四种,教授大概是这么说的。这取决于你怎么个计算法。我意思是说,喉咙和眼球的是不是算额外的?”
安德逊感到外科大夫的两手和器械移到了下眼皮上,一个怕痒的、会抽搐的部位。
负责他脉搏和血压的护士在他的头上手问道,“您累吗,大夫?要我在您这种情况下,站这么久,会要了我的命的。”
“我做手术时,从不觉得累,”传来这么一句令人惊讶的表白,“我完全忘了我自己。”我自自己己。“我可以整夜做下去。”
“您能不能坐在凳子上呢?”安德逊献殷勤地问,尽力不移动嘴唇,像一个口技艺人那样。
“我始终不习惯坐着做,”她屈尊回答说,“我需要站着,好感到两只胳膊自由自在。”她圆润、和谐地说出了胳膊膊来。
“大多数理发师也都有同感,”他说,“站在那儿,两手整天平举在空中,这会要了我的命的。”
“再注射一点儿利多卡因。”金大夫用明显严厉一点儿的声音说,“别动,一句话也别说。”安德逊心想,她是在戏弄他。他们开始试着互相戏谑。
离开的时候——有些肉色的绷带遮住了他一边眼窝,而她尽管一再不承认,两眼下边却显出了一点儿疲惫的阴影——安德逊祝愿她分娩顺利。分娩顺利: 他把这个法语单词的鼻音富有诱惑力地拖长下去。她告诫他说,他这只眼睛得遮一星期,还叫他上问讯处约定时间在一星期内来拆线,还约定六个月后前来复查。东河被遮挡在其间的一些曼哈顿摩天大楼分割成很多段,在楼下边闪闪发光。一条满载着橙色废铁的平底船,正由两艘拖船朝大海那面拖去;它的徐缓的黑色尾迹,给一条警方的汽艇迅速留下的扇形尾迹覆盖起来。紧挨着他的泪管,轻微的刺痛也开始了。
七天后她替他把线拆去,同时还哼起小曲来,对自己工作的完美感到高兴。随后,将近一年过去了,他才又见到金大夫。他约定的复查日子到了,金大夫的产假还没有满;他怀着一种愠怒等下去,没肯另外约定时间。他的手术并没有痊愈得像他以为的那么快。有好几星期伤口都渗出血水来,而一边鼻梁的一片古怪的软骨组织肿块,好几个月都给他老花镜的鼻梁架刺激得发炎。等伤口最后好了,他脸上的粉红色斑块中混杂有一些红色斑点。这时候,他注意到了有一道新皱纹——也不完全是绉纹,而是一种隆起的腱,在他泪管近处的一团小肉瘤。安德逊的一大串喜欢抱怨的女朋友中的一个,认为那个瘤使他看上去微微有点儿邪恶。当他向这位重新苗条起来的金大夫指出这个次要的不正常情况时,她伸出手,轻轻地按了按它,不是按一次而是好几次。“你应该按摩按摩的,”她说,“不过现在,也许太晚啦。”
“太晚啦?”
她笑笑,又伸出手来,按了按那一小块惹人生气的部位,用一个旋转的小动作坚定有力地抚摸了一下。“就像这样,”她说,“每天两三次,每次三十秒钟。”
她的抚摸使他的脑子麻木起来,不过他尽力保持住理智。“我不相信这么做会有多大好处。”
“试上六个月。得有耐心。”
“您不能对它再做一次手术吗?”
“它这么让你烦心吗?从美容方面讲,这无关紧要,不过动手术摘除它可不简单,或者肯定能成功。”成功。听起来就仿佛她的嗓音并不完全是她的,而是运用口技发自另一处地方的一个理想世界。
安德逊在接受检查的座椅上探身向前,像把脸放进那个托住下巴的金属框子里那样。“我想试一试,”他说,“要是您乐意的话。”
“保险——”
“我享有一项很宽松的医疗保险,”他向她保证。他想象着这次手术——她戴着手套的手指的一阵阵按压,像舞蹈的仙女的舞鞋;那些烧灼器械无痛的咝咝声;在一旁照料的护士们对时下关注的话题愉快地喋喋议论;在他试图加入谈话时,他脸上那些无菌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她凸出的肚子在他脑壳上的摩擦。
等这次经历在约定的日子到来时,它并不十分像他原来想象的那样。她现在并没有怀孕,手术室比上次的也小点儿,而且只有一名护士,她一会儿呆在室内,一会儿又忙出去了。这次的过程涉及到较为着力的拉扯和一系列的缝合,一直延伸到麻醉部位的边缘。但是这次接触的强度却并没有淡化。这一次,他觉得可以较为自由地运用自己的眼睛,并且大胆地注视着她的两眼。他的视觉是颠倒过来的。她的两眼似乎从她上眼皮的眼窝里溢漫出去,下边衬托着她眉毛显示出的纤细、乌黑的笑意。在她通过收缩的瞳孔的缝隙集中注意时,细长的琥珀色斑点像乳剂中的针那样,使她的虹膜具有一种照亮了的闪闪发光的深度。她的瞳孔像世界在光辉灿烂中掠过的两个洞穴。每逢她眨眼时,那个动作就似乎十分可怕,活像一只大螃蟹的嘴。
等手术结束后,她把灰绿色的纸面罩放低下时,嘴角旁似乎显得很高兴。她拉掉那顶蘑菇形的手术软帽,摆了摆头,使头发分披下来,浓密的整体动着,发出蜡一般的光泽。“进行得很顺利,”她说,“要使松弛的组织重新适应,这可不容易。”重新适适应应——一个音如此低沉,一个又拖得那么长,以致他暗自纳闷,不知她是不是在戏弄他。不过她重新端起的那种大夫神态却是毋庸置疑、不受影响的。和她开下的药方一起,她还作了一些严肃的医嘱,同时又仔细说明了对他康复过程的预测。“这一次,务必多按摩。她在自己那毫无缺陷、端正笔直、没有光泽的鼻子一边做了一些示范的环形揉搓动作。在她以那种低低的、急促的姿态做着术后惯常做的动作时,她的没有束起的头发继续分披下来,像肌肉缓缓松弛开一样呈螺旋状散披下来,在她背后闪闪发光。”“这些缝线会自行消失,”她说,“六个月后再来。”
到那时,东河边上全结了冰,还散发出一月中旬的寒气来。他偷偷察看了一下金大夫,瞧瞧有没有怀孕的迹象,但是从那件宽大的白大褂下面却看不出一丝痕迹来。她伸出手,摸了摸他泪管附近那个几乎觉察不出的疤痕。“很严密,”她说,“很对称。”
“祝贺您。”
“你按摩了吗?”
“忠实地执行了您的嘱咐。只是我注意到,现在这边眼睛下面的皮肤上有一条皱纹,这是另一边所没有的。还有,我两边的上眼皮全都有点儿耷拉下来。清早,人就觉得好像眼皮压在眼睫毛上。从镜子里,我可以看见眼皮多少是胡乱地搭拉在那儿,像一件件洗好的湿衣服一样。”
她很注意地仔细盯视着他,把手指放在眼皮上,向上压迫着眼球,以致他的视觉歪曲、重叠。“你眯起眼来可以看,”她承认,“不过严格地讲,并不需要。你的视力功能依然没有受到妨碍。”她继续用手指按他的眼皮,因此他用昏昏沉沉的音调说话,像一个受到折磨的人一样。
“这样使我很不安,”他慢吞吞地说,“看到的一切全像那样皱起来。我需要的对您说来可能太困难。”
她的按摩改变了性质,成为试探性的。“那会是什么呢?”
“我希望眼皮看上去像您的这样。”
她的指尖停在他眼睛内面的眼角那儿,不动了。他认为自己觉察到微微一阵震颤。“有一块内毗赘皮吗?”她问。
“如果可能的话。”
“那会如同你说的那样,很困难。移植得从一个很敏感的部位取来。身体上没有几处地方的皮肤是这么纤细的。大腿的内侧,那片——颜色要配合得上是决不可能的。”
“您能不能设法把那儿的皮肤拉扯成一个皱褶呢?我最近感到自己像一头犀牛一样,有好多处多余的皮肤。当我弯下身来时,我总可以感到我的脸从骨头上垂了下去。还有下巴下边的所有那些皮肤——能不能把它们收收紧呢?”
她的手指在她沉思着时,移动到了他的颚部,作了一些细微的调节。“这一般是可以做到的,”她说,“不过并不像剪布那么容易。下边有肌肉系统,还有神经和毛细管,那将是一个长时间、艰苦费力的手术。”她往后像睡莲那样靠坐好,合抱起两手,手心向上,放在膝上。他看到她的脸不只是一个容光焕发的鹅蛋形,还是一件天衣无缝的成衣活儿,一层层的真皮精致地配合于颧骨、颚骨和明胶状眼白的结合处。
“可能得进行几次手术,”安德逊这么提出来问。
微微蹙起的皱纹掠过了她眉宇间那片光洁的地方,很快就消失了。“要是一次全解决了,那对你比较好。一次手术,一次康复。”
“要是您能一次全做了,我也经受得住,”他用压低了的、实际上是不太友好的音调说。换了别的女人,在其他的情况下,他就会用那种音调提出一个猥亵的要求来。
金大夫在椅子上直起身,用自己水灵灵的矇眬的两眼盯视着他的眼睛,比先前更为审慎地说道:“我乐意做这个手术,如果你要做的话。不过你得知道,”她说,“往往会失去感受刺激的功能,甚至表情会显得相当呆板。”
“我愿意冒这个风险,”安德逊回答,“我很不喜欢我的脸这样。”他很不喜欢——尽管他并不想这样承认来破坏他们之间纯洁的关系——日常生活的琐事: 修面、梳头发和接受一次理发,晚上换好睡衣,上床睡觉,早晨揉得皱巴巴的、浑身汗湿再起床,脱去睡衣。他已经厌倦了自己下身散发出的那一阵阵污浊陈腐的气味,以及他的镶了齿冠和多处补过的牙齿暗藏着的许多突然感觉到的腐臭,就仿佛报纸上刊登的所有那些死讯和他虚度过的所有岁月,全都压缩小了,嵌在他的黏糊糊的嘴里的这些缝隙间一样。
这次手术像金大夫预料的那样,非常艰巨——她整整站了六小时,切割、拉扯,在他脸旁移动着时,还向各个部位注射,像一个农民种地一样。她在绿色纸面罩上戴着放大眼镜;他的脸在她的关注下,感到平静、苍白。就连对眼皮上的手术,似乎也是在一个麻木了的遥远的地方进行着,尽管他最初相当害怕。结果并不需要移植;大夫在他鼻子四周发现了不少多余的皮肤,就像一只小狗的颈背一样。等手术结束后,那两名护士聚集到了大夫的身旁,仿佛是为了防止她晕倒。他在医院里住了一夜;病床干净、整洁。
清早,当他见到有些病人在候诊室里看到他像一具木乃伊一样而大吃一惊时,不禁在包扎的绷带内硬僵僵地笑了。通过那些像爱斯基摩人的太阳眼镜一样的裂缝,他看到了下边的东河,河面的黑色“皮肤”由于一条装满垃圾的平底船驶过而破裂开来;一艘旅游船以较快的速度正从那个小岛绕了过去。蓝绿色的花旗银行大厦——昆土区唯一的一座摩天楼——像一朵番红花那样矗立在那儿。那时候是春天,树木全在发芽,不过还是明净的;那些树木长出叶子来,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循序渐进的过程,就像他自己的痊愈和缓缓步入完美状况一样。
随后,有好几次复诊,每次总间隔开几星期。在这时期,金大夫拆去了自己用针织成的那片图案——说也奇怪,比她嵌入时更为疼痛——接下去是两个月的随访。这些预约好的复查全是预防性地简略和匆促的,就仿佛他们共同分享着一种过于强烈的痴迷,不能很快再重复一遍那样: 她总是迟到,而病人到诊所去的交通又近乎全面堵塞。安德逊肿胀的脸在镜子里使他大吃一惊。他的女友——新的一位——安慰他说,他显得一天比一天好;这话对他毫无意义,因为这只是可以预料到的女人们讨好奉承的老一套,是她们惯用的惹人生气的策略。只有金大夫是可以信任的。她提供给他冷静、公正的实情。她的触摸才证实了一切。
在他第八个月去复查时,她隔着很远的距离打量了他一下,慢条斯理地说道:“结果还不错。你的眼角还显露出来,不过眼皮有点紧。颚上的黄伤痕会逐渐淡去”——逐—渐—淡去。三个平匀的音节,像一个小妞儿在说话——“过上一段时间,就像你两边耳朵前的那些垂直的红伤疤一样。”她探身向前,用没戴手套的手指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白大褂敞开着;他看到她又怀孕了。她递给他一面沉重的塑料长柄镜子,说,“你瞧瞧。告诉我你看到有什么还需要改进的地方。我先到屋子外边去一会儿。”
她穿着平跟的黑皮鞋,而不是医院里惯常见到的那种千篇一律、肮脏难看的白跑鞋,以那种快速的、滚动的步态走出了房门,白大褂飘扬着,挽起的头发在身后像一条黑缎带那样闪闪发光。那是圣诞节时期。一件很小的完整的基督诞生塑像出人意外地陈列在她的办公桌上。他从镜子里看到了一张脸,脸上是东方人的冷漠神情,光滑、坚实的表面只看得出几道尚未褪去的疤痕。那双暗淡的蓝眼睛颜色不很正常,灰白的头发像薄纱那样向后退去,在其他方面他并没有看到多少需要改进的。
以前,他从来没有单独给撇下,待在她的办公室里。他从那张有着讨厌的折叠搁脚板的检查座椅上站起身,走到她的办公桌前。那座基督诞生塑像是用塑料制的,设计得相当讨人喜欢,婴儿、马利亚、约瑟夫、牛、羊和牧人,脸上全露出了同样惊讶的神情。紧靠着塑像,有一些着了色的照片,是一个学步的小孩儿和一个幼儿园的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儿,都是混血儿——以及一个老人。说实话,那个人年纪并不大,也许并不比安德逊年纪大多少,不过满脸皱纹,是高加索人,嘴咧开笑着,鼻子很大,身板儿异常魁梧,衣服上有不少折痕。
“啊!”金大夫的嗓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她发觉他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因为惊讶嗓音听来很像一个大姑娘。接着,她恢复了那种平静的、职业化的、相当低沉的音调。“这是我先生。”先先生生,令人愉快地拖得很长,这一观念是来自一个遥远、完美的世界。安德逊依旧背着身,仿佛想把自己愚蠢可笑的脸藏起来,不让她看见,同时摸摸右边的泪管。泪管还在那儿。
(主万 译)
注释:
倍他丁: 一种消毒剂。
一种局部麻醉剂。
美国纽约市最大的一个行政区,主要是住宅区。
【赏析】
《变形记》是当代美国小说家厄普代克一部出色的短篇小说。它最初刊载在《纽约人》杂志上,后收入一部短篇小说集。厄普代克创作中的重要主题之一就是性爱与死亡,他长于运用意识流、性心理描写和荒诞等手法来描写不幸的婚姻、婚外恋、男女私情、两性关系、性犯罪等现象。《变形记》就是这样的一篇短篇小说,叙述了一个皮肤癌病人对其整形外科女医生的暗恋。
小说情节十分简单,主人公安德逊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皮肤癌患者,因眼部泪管附近长了一个角质疣,被介绍到面部整形外科大夫金医师那里。在治疗过程中他对年轻的女医生产生了迷恋之情。作者以简练的文字清楚地介绍了主人公安德逊前后几次就医过程,没有曲折的情节和戏剧性的结局。小说关注的焦点是主人公的内心活动。
小说以安德逊的内心活动为主线串连起全篇,从他的视角描写他所接触到的一切,细致入微地表现出安德逊对替他做面部整容手术的女医生的变态迷恋。第一次见面时,安德逊就对这位亚裔女医师产生了好感。这位女医师似乎重新呼唤起了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之情,甚至她的存在就代表了一种完美的状态。在几次就诊时,安德逊通过对其外貌、语言、神态以至一些被常人忽略的细微之处的留心观察,引发了种种联想。他深深迷恋于她说话的音调,觉得她的嗓音来自“一个理想世界”。那些富有魔力的尾音如同回声般在安德逊的脑中盘旋,如同在其心中投下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来,令他着迷不已。第一次手术时和金医师的亲近接触使他觉得妙不可言,于是他找了各种理由又动了两次手术。这看来可笑的举动在安德逊的内心活动中,理由变得十分充分。在安德逊看来,这个美籍韩国女医生充满了东方人含蓄、优雅而神秘的魅力。他称其坐姿“像睡莲那样”,“合抱起两手,手心向上,放在膝上”,这些描写几乎有一种宗教膜拜的意味。安德逊几次注意她的脸,“很瘦,颧骨较高,脸色暗淡、苍白,呈象牙色,光滑润泽”,并形容“她的脸不只是一个容光焕发的鹅蛋形,还是一件天衣无缝的成衣活儿,一层层的真皮精致地配合于颧骨、颚骨和明胶状眼白的结合处”,使他“沮丧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斑斑驳驳、有脓泡、有疤痕的脸”,自惭于身上“暗藏着的许多突然感觉到的腐臭”,他甚至因为想拥有她那样的脸而动了一次面部手术。他期待着自身的转变,渴望通过手术改变其颓废的生活,达到这一他称之为“完美”的境界。手术后,他看到的医院外的景色正符合其心境,“那时候是春天,树木全在发芽,不过还是明净的;那些树木长出叶子来,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循序渐进的过程,就像他自己的痊愈和缓缓步入完美状况一样。”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变形”的结果虽然最终使他获得了一张东方人光滑、坚定、冷漠的脸,但他所欣赏和着迷的那种含蓄、优雅、神秘之美却离他远去了。小说最后,金医师的办公桌上所放置的“婴儿、马利亚、约瑟夫、牛、羊和牧人”的“基督诞生塑像”,与“紧靠着塑像”的金医师全家福照片揭示了事情的真相,安德逊那个幻想中的“遥远、完美的世界”随之消失了,小说到此戛然而止。小说的主题由此呼之欲出,外在的“变形”并无助于内心世界和情感上的蜕变,真正的“完美”无法通过外科手术的手段来达到,安德逊变形的脸于是变得“愚蠢可笑”。对安德逊“变形”过程具有讽刺意味的描写,正体现了作者本身对这个科技发展越来越先进的世界所持的一种怀疑态度。高超的整容技术能赋予人一张全新的脸孔,但这张经过人工雕琢的脸就像一张虚假的面具,非但不能使人获得真正的美,反而使人更加远离完美的目标,同时映射出了这个世界的扭曲和不真实。
作品中,随处可见这种颇耐人寻味的幽默和讽刺。起初安德逊的眼科医生为他生长在右眼泪管附近的一个角质疣烦心,并说“要是它扩散开,那么你就会为了没有泪水而哭泣”。最后,对女医师的幻想破灭,作者又提到了那根泪管,“泪管还在那儿”。这一前后呼应的细节描写出了主人公内心的委屈和徒劳之感。类似的还有作者以带有调侃的口吻提及安德逊的病因“那些阳光灿烂的时刻,随着他在世五十年后,以皮肤癌的形式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手术过程中“唯一的疼痛来自止痛药的注射”等等。这些看似矛盾的表述恰与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及其所处的现实世界相照应。具有讽刺意味的描写意味深长地表现出了主人公内心情感世界与外部现实世界的脱节,这种内外的失衡使小说产生了一种内在张力,从中不但可以窥见主人公扭曲荒诞的内心世界,同时也映射出造成这一状况的外部世界的影响。美国当代中产阶级程式化而充满无聊感的生活使人们失去了直面人生、勇敢追求的热情和勇气。人们选择忽视自己所面对的现实世界,只能从隐秘的内心世界去寻求病态的追求和满足,就如同小说中的安德逊那样。
由于作家学过绘画,因此他对色彩、光影、具有独特的感受和超常的描摹能力,从而使他的作品除幽默讽刺之外还带上了细腻优美、富有诗情画意的风格。这一特点集中体现在安德逊对女医师产生的种种联想中,安德逊形容他所听到的金医师的美式英语“柔和、平匀”,令他“想象到了一辆月球车子,在地心引力很弱的情况下,坚决地驶过没有受到侵蚀的地域”;她的扎成马尾型的黑头发“像一只精致的水罐的柄一样”;她的眼睛瞳孔“像世界在光辉灿烂中掠过的两个洞穴”,那里“细长的琥珀色斑点像乳剂中的针那样,使她的虹膜具有一种照亮了的闪闪发光的深度”;这位医师有着与众不同的魔力,“她穿着平跟的黑皮鞋,而不是医院惯常见到的那种千篇一律、肮脏难看的白跑鞋,以那种快速的、滚动的步态走出了房门,白大褂飘扬着,挽起的头发在身后像一条黑缎带那样闪闪发光”;连医师动手术的动作也使他着迷不已,并用最美好、最诗意的语言来描绘这些本该让人恐惧的场面: 金大夫的针是用含有“丁香油或肉桂气息的拭子”擦拭过并“滑行进”他的面部肌肤的,使他放松地进入一种“安然而无奈的幸福境地”,并不止一次地提到金大夫带着乳胶手套的手指,“使他感到像仙女的脚穿着小鼹鼠的毛皮缝制成的舞鞋”。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医患之间的接触在安德逊眼中变成了男女之间的调情方式,并在内心独自享受着这种偷情般的欢愉。那些手术后的复查“就仿佛他们共同分享着一种过于强烈的痴迷”,这当然只是安德逊单方面的想入非非。
在《变形记》中,作家用简洁优美的语言为美国中产阶级描绘出了一幅风俗画。他笔下的人物及其所处的环境均是我们熟悉的、具体可感的现实世界,就如同现实生活的图卷一角,从中可以窥见整个美国当代社会的生活现状,在短短的篇幅内,给人以思考和和美的享受。
(严晓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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