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一条来历不明的狗咬了一个叫赫留金的金银匠。警官奥楚蔑洛夫为了显示自己的公正廉明,马上下令把闯祸的小狗打死。但听到人们说这是日加洛夫将军家的狗后,他立即为狗开脱罪名,转而指责赫留金纯粹是想敲诈。随后,奥楚蔑洛夫又觉得这狗不像是将军家的名贵的狗,再听说赫留金的弟弟是宪兵,他马上对赫留金转变态度,愿意为他做主。然而,在知道小狗是将军哥哥家的后,奥楚蔑洛夫再次“变色”,恐吓倒霉蛋赫留金,引来人群对后者的嘲笑。
【作品选录】
警官奥楚蔑洛夫穿着新的军大衣,手里拿着小包,走过市场的广场。他身后跟着一个火红色头发的巡警,拿着一个筛子,那上面盛满了没收来的醋栗。四下里一片沉静……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商店和饭馆的敞开的门口无精打采地对着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就跟许多饥饿的嘴巴一样;在那些门口左近,就连一个乞丐也没有。
“好哇,你咬人,该死的东西?”奥楚蔑洛夫忽然听见。“小伙子,别放走它!这年月,咬人可不行!逮住它!哎哟……哎哟!”
传来了狗叫声。奥楚蔑洛夫往那边一瞧,看见商人彼楚金的木柴厂里跑出来一条狗,用三条腿一颠一颠地跑着,不断地往四下里瞧。它身后跟着追来一个人,穿着浆硬的印花布衬衫和敞着怀的坎肩。他追它,身子往前一探,扑倒在地下,抓住了狗的后腿。又传来了狗的叫声和人的叫声:“别放它走!”带着睡意的脸从商店里探出来,柴房四周很快地聚了一群人,仿佛打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
“仿佛出乱子了,官长!……”巡警说。
奥楚蔑洛夫把身子微微向左一转,往人群那边走去。在柴房门口,他看见前面已经提到的那个敞开了坎肩前襟的人举起右手,把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头伸给那群人看。在他那半醉的脸上现出这样的神气:“我要跟你算账,你这混蛋!”实在,就连那手指头也像是一面胜利的旗帜。奥楚蔑洛夫认出这人是金银匠赫留金。这个案子的罪犯呢,坐在人群中央的地上,前腿劈开,浑身发抖——原来是一条白毛的小狗,脸子尖尖的,背上有一块黄斑。它那含泪的眼睛流露出悲苦和恐怖的神情。
“这儿出了什么事儿?”奥楚蔑洛夫挤进人群中去,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你为什么举起那根手指头?……谁在嚷?”
“官长,我好好的走我的路,没招谁没惹谁……”赫留金开口了,拿手罩在嘴上,咳嗽一下。“我正在跟密特里·密特里奇谈柴火的事儿,忽然,这个贱畜生无缘无故把这个手指头咬了一口……您得原谅我,我是做工的人……我的活儿是细致的。这一下子,可得给我一笔赔偿损失费才成,因为我要有一个礼拜不能用这个手指头……官长,就连法律也没有那么一条,说是人受了畜生的害就该忍着……要是人人都这么给畜生乱咬一阵,那在这世界上也没个活头儿了……”
“嗯!……不错……”奥楚蔑洛夫庄严地说,咳了一声,拧起眉头。“不错……这是谁家的狗?我绝不轻易放过这件事!我要拿点颜色出来给那些放出狗来到处乱跑的人看看!那些老爷既是不愿意遵守法令,现在就得管管他们!等到他,那个混蛋,受了罚,赔出钱来,我就要叫他知道知道养狗的滋味,养这种野畜生的滋味!我要好好地教训他一顿!……叶尔德林,”警官对巡警说,“去调查一下,这是谁的狗,打个报告上来!这狗呢,把它弄死好了。马上去办,别拖!这一定是条疯狗……我说,这到底是谁家的狗?”
“好像是日加洛夫将军家的狗。”人群里有人说。
“日加洛夫将军?哦!……叶尔德林,帮我脱掉大衣……真要命,天这么热!看样子多半要下雨了……有一件事我还不懂: 它怎么咬得了你?”奥楚蔑洛夫对赫留金说。“难道它够得到你的手指头?它是那么小;你呢,却长得这么魁伟!你那手指头一定是给小钉子弄破的,后来却异想天开,想得到一笔什么赔偿损失费了。你这种人啊……是出了名的!我可知道你们这些鬼东西是什么玩意儿!”
“官长,他本来是开玩笑,把烟卷塞到它脸上去;它呢——可不肯‘做’傻瓜,就咬了他一口……他是个荒唐的家伙,官长!”
“胡说,独眼鬼!你什么也没看见,你为什么瞎说?他老人家是明白人,看得出来谁说谎,谁像当着上帝的面一样凭良心说话……要是我说了谎,那就让保安官审判我好了。他的法律上说得明白……现在大家都平等啦……不瞒您说,我的弟兄就在当宪兵……”
“少说废话!”
“不对,这不是将军家里的狗……”巡警沉思地下断语。“将军家里没有这样的狗。他家的狗,全是大猎狗……”
“你拿得准吗?”
“拿得准,官长……”
“我也知道。将军家里都是些名贵的、纯种的狗;这条狗呢,鬼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毛色既不好,模样也不中看……完全是个下贱胚子!……居然有人养这种狗?!这人的脑子上哪儿去啦?要是这样的狗在彼得堡或者莫斯科露面,你们想想看,结果会怎样?那儿的人可不来管什么法律不法律,一眨巴眼的工夫——它就断了气啦!你赫留金受了伤,我们绝不能不管…… 我们得好好教训他们一下!是时候了……”
“不过说不定就是将军家的狗……”巡警把他的想法说出来。“它的脸上又没写着……前几天我在他家院子里看见过这样的一条狗。”
“没错儿,将军家的!”人群里有人说。
“哦!……叶尔德林,帮我穿上大衣……起风了……挺冷……你把这条狗带到将军家去,问问清楚。就说这狗是我找着,派人送上的……告诉他们别再把狗放到街上来了……这也许是条名贵的狗;可要是每个猪猡都拿烟卷戳到它的鼻子上去,那用不了多久它就完蛋了。狗是娇贵的动物……你这混蛋,把手放下来!不用把自己的蠢手指头伸出来!怪你自己不好!……”
“将军家的厨师来了,问他吧……喂,普洛诃尔!过来,老兄,上这儿来!瞧瞧这条狗……是你们的吗?”
“瞎猜!我们那儿从来没有这样的狗!”
“那就用不着白费工夫再上那儿去问了,”奥楚蔑洛夫说。“这是条野狗!用不着白费工夫说空话了……既然他说这是野狗,那它就是野狗。弄死它就是,就是这样吧。”
“这不是我们的狗,”普洛诃尔接着说,“这是将军的哥哥的狗,他是前几天才到这儿来的。我们的将军不喜欢这种小狗。他哥哥却喜欢……”
“难道他哥哥来啦?乌拉吉米尔·伊凡尼奇?”奥楚蔑洛夫问,整个脸上洋溢着含笑的温情。“哎呀,天!我却不知道。他是上这儿来住一阵就走吗?”
“是来住一阵。”
“哎呀,天!……他是惦记他的兄弟了……我呢,可还不知道!这么一说,这是他老人家的狗?高兴得很……把它带走吧……这小狗还不赖……倒挺伶俐……一口就咬破了这家伙的手指头!哈哈哈……得了,干什么发抖?呜呜……呜呜……这坏蛋生气了……好一条小狗……”
普洛诃尔叫一声那条狗的名字,就带着它从木柴厂走了……那群人就对赫留金哈哈大笑。
“我早晚要收拾你!”奥楚蔑洛夫向他恐吓说,裹紧大衣,接着穿过市场的广场,径自走了。
(汝龙译)
【赏析】
《变色龙》的诙谐首先在于作者创设了一个“狗”的世界,人性即是狗性,而以真实的狗为纽带巧妙衔接属于“狗性”的人。作者为了暗示警官的本质,给警官加上个很特别的姓——奥楚蔑洛夫,俄语这个词的本义是“疯癫的”。他的癫在于随着人们对狗的主人是不是将军的几次判断,而相应地主观武断地对是非进行歪曲的审判。在这里咬人的狗倒是一条正常的狗,而奥楚蔑洛夫却成了一条“疯狗”: 是狗的王国里一条特殊的狗,是应该赶紧医治的一条“狗”。
大量运用人物对话来刻画人物,是这篇小说的突出特点。奥楚蔑洛夫的几次“变色”,他的见风使舵、谄上欺下性格,基本上是通过他和大家的对话来表现的。如奥楚蔑洛夫和赫留金的对话:“难道它够得到你的手指头?它是那么小;你呢,却长得这么魁伟!你那手指头一定是给小钉子弄破的,后来却异想天开,想得到一笔什么赔偿损失费了。你这种人啊……是出了名的!我可知道你们这些鬼东西是什么玩意儿”“你赫留金受了伤,我们绝不能不管……我们得好好教训他们一下!是时候了……”奥楚蔑洛夫嘴脸变化之快,无耻之极,可以说通过对话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作者也充分运用动作、神态描写刻画人物,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和心理活动。如:“‘嗯!……不错……’奥楚蔑洛夫庄严地说,咳了一声,拧起眉头”,通过“庄严地说”、“咳”、“拧起眉头”等细节,形象地表现了奥楚蔑洛夫装腔作势、官气十足的丑恶之态。而在他知道那是将军哥哥的狗的时候,他“整个脸上洋溢着含笑的温情”,这种“含笑的温情”可以说令人作呕,把人物的谄媚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
《变色龙》的艺术构思是巧妙的。它通过警官对金银匠被狗咬伤的事件的处理,鞭笞了见风使舵、反复无常、媚上欺下的奥楚蔑洛夫性格。在短暂的时间内,奥楚蔑洛夫五次变色,而且丝毫不觉得羞愧: 最初,他摆出一副公正的面孔,企图收揽人心,决定惩办狗的主人,要教训不遵守法令的老爷。可是作家出人不意,掉转笔锋。人群中有人说:“好像是日加洛夫将军家的狗”,于是奥楚蔑洛夫马上改变了态度,替狗辩护起来:“它怎么咬得了你?难道它够得到你的手指头?它是那么小。”这转变好像很突然,但完全符合人物性格的逻辑。同行巡警猜断“这不是将军家里的狗”,这使他第二次改变了态度:“你赫留金受了伤,我们绝不能不管。”但是巡警对自己的见解怀疑起来:“不过说不定就是将军家的狗。”于是警官第三次改变了态度,他声色俱厉地骂赫留金是“混蛋”,“怪你自己不好!”巡警对狗的主人的两次推断,使得警官两度变色。将军家的厨师也对狗的主人发表过两次意见,先说“我们那儿从来没有这样的狗”,于是警官心里有了底,显出威风来:“这是条野狗!……弄死它就是。”这是第四次改变态度。狗的死刑已宣布,即将执行时,厨师接着又说:“这不是我们的狗,这是将军的哥哥的狗。”警官于是第五次改变了态度,脸上满是笑意,竟然对狗也阿谀起来。情节的出人意料不仅使故事波澜起伏,而且深化了人物性格,统治阶级看家狗的丑恶面目,跃然纸上。
(付传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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