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西班牙青年吉尔·布拉斯出身贫寒,但天资聪慧。他17岁时在舅舅资助下,前往萨拉曼加求学。路上遭路匪劫财;后被骗子拐走了一笔不菲的饭钱。接着,吉尔·布拉斯误入强盗窝,昧着良心做了一阵子路匪。逃脱匪窝后,又被女骗子所诈,失去钱财。垂头丧气之际,他遇上了舅舅老友的儿子法布里斯。在法布里斯帮助下,吉尔·布拉斯开始做人家奴。他先后做过大司铎的佣人、医生的助手、侯爵夫人的侍从、花花公子的男仆、大主教的秘书等。在被虚伪的大主教逐出家门后,吉尔·布拉斯又在马德里做了首相的秘书,颇受赏识重用。此后,吉尔·布拉斯便开始凭首相秘书的身份帮人买官、办事,钻入了钱眼,将父母于老家受穷也不顾,还失去了法布里斯这样的好朋友。为了钱财,他还要娶首饰商的女儿为妻。不料就在迎娶前一天,因帮皇太子物色女人而获罪坐牢,钱财也遭人洗劫。幸好秘书西比翁利用为其保存的两大袋金币买通皇子,才被赦免。牢狱之灾后,吉尔·布拉斯良心发现,回老家探亲。不料乡亲说其不孝,欲投石砸死他,幸得母亲相救。安顿好母亲后,吉尔·布拉斯离开家乡到李利亚斯。在那里,他娶妻教子,过上了幸福安逸的生活。
【作品选录】
我决计再去找阿利阿斯·德·隆东那先生,从他那登记簿上再挑个事情。可是我刚走进他住的死胡同,桑格拉都大夫迎面而来,我从主人死后,还没见过他。我行了个礼。我已经改了装,他却一眼就认得,颇为高兴,说道:“啊,孩子,原来是你!我正在想你呢。我要找个好佣人,想起了你来。我见你像个好孩子,你要是会看书写字,就合适了。”我道:“照您这条件,我正合适,我看书写字都来得。”他道:“既然如此,你正是我要的人。跟我家去吧,你去了没有不称心的事,我另眼看待你呢。我不给工钱,可是什么都不短你。我好好照管你,还要把医治百病的妙法都传授给你。总而言之,你不是去当我的佣人,却是做我的学生。”
我应了医生的请,指望跟着这么一位博学的主人能够做个名医。他马上带我回去,派定职务: 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得把请他的病家姓名住址记下来。他有一本病人挂号的簿子;他家里只用一个老婆子,当初就叫她登记,可是她不懂拼法,字又写得恶劣不堪,往往写了认不出来。医生这回把挂号簿交我掌管。这簿子应该叫做“鬼录”,因为经我记下姓名的人差不多个个都活不了。驿站马车行里有职员替车上定座的旅客登记,我算得专替阴间去的旅客登记。我老是忙得笔不离手,因为当时瓦拉多利的其他的医生,名望都不如桑格拉都大夫。他会搬弄一套专门学名,加上道貌岸然,又碰运气医好过个把人,就算是他的功劳,因此就声名大起。
他病人不少,收入很可观。可是他家饭食并不讲究,吃得非常艰苦。我们日常只吃些豌豆、绿豆、煮苹果和奶饼。他说这种食品对脾胃最宜,因为最易“齿决”,就是最容易嚼烂的意思。他虽然说这些东西容易消化,却不让我们吃个饱;他当然很有道理。他不许我和那女佣人多吃东西,倒许我们尽量喝水,非但不限制,有时候还说:“喝水呀,朋友!身体健康全靠各部分柔润。你们要多多喝水,水能够溶解一切东西,化掉一切盐质。血流得慢,水能激得它快;血流得急,水能挡得它慢。”我们这位医生很相信这个道理,尽管上了年纪,却只喝白水。他下了个界说道:“衰老就是使人干枯消损的天然痨病”,因此慨叹有种人愚昧无知,会把酒当作老年人的牛奶。他认为酒对老年人克伐得厉害,竟会把命都断送;又滔滔一篇大道理,说这害人的饮料对老人、对一切人都仿佛是一个负心的朋友,一种骗人的乐趣。
他这套议论尽管高深,我却在他家耽了八天就闹肚子;我胃里痛得很,竟大胆以为都是那溶解一切的白水和营养不足的饭食作祟。我向主人诉苦,想他也许会放松点儿,吃饭时给些酒喝。可是他跟酒是死冤家,不许我喝,说道:“你养成了喝水的习惯,就会知道水的妙处。你要是不爱喝白水,还有个好办法,免得喝淡水倒了胃口。你可以泡些藿香、苦荬,味道就好了;还嫌不够味道的话,只要再加些瞿麦花、迷迭香或是罂粟花。”
随他称赞水的妙处,又传授配合各种美味汤头的秘诀,我还是喝得很少,所以给他看破了,就对我说:“哎,吉尔·布拉斯,原来是这个道理!怪不得你身体不好,朋友,你喝水不够多呀。水喝得少只会叫胆汁更旺,越发蠢动,得多多喝水,把胆汁冲干净才行。好孩子,别怕多喝了水会胃弱胃寒,也许你不敢常喝水就是怕这点。你怕得无谓,快放了心,我保管喝不坏人的;你要是不相信我,赛尔斯本人可以担保。这位罗马大哲人写过一篇颂赞水的好文章,他讲得明明白白,说有人借口胃弱,要想喝酒,显然不惜冤枉了脾胃,遮饰自己馋嘴。”
我刚学医,不好意思不遵教诲,就装得给他说动了,我也竟真心相信了。有赛尔斯担保,我就仍旧喝水,其实是开始多多喝水,好把胆汁冲个干净。我一天天觉得不舒服,可是成见牢不可破,切身痛苦也不管。这就见得我是天造地设当医生的材料。然而肚子疼不能一辈子熬下去,我疼得厉害,吃不消了,打定主意要跟桑格拉都大夫分手。偏偏他给我一桩新差使,我又收起了这条心。一天他对我说:“你听着,我不是那种严厉没良心的主人,把佣人使唤到老也不想给他们些酬报。我对你很满意,也喜欢你,不必你再伺候得长,从今天起就要叫你发财。我现在把多年来济世救人的无上妙法指示给你。别的医生以为要精通医道,非研究千百门烦难的学问不可,我呢,可以给你一条捷径,免得你辛辛苦苦学什么物理学呀、药物学呀、植物学呀,还有解剖学呀,朋友,你只要知道,医道只是抽血和灌热水,这就是医治百病的秘方。哎,自然界的奥妙,我的同行都看不明白,可是逃不过我眼睛;那不外乎抽血、常喝水两件事,就是我传授的简易秘诀。我没有别的可教你了,你已经把医学懂得透彻,只要再参照我多年临诊经验,就马上和我一样高明了。”他接着道:“你目下就可以为我分劳。你上午挂号,下午出去替我看一部分病人。贵族和教士归我,你替我到平民百姓家去看病。你出诊了些时候,我再介绍你进我们的医生公会。吉尔·布拉斯,你现在虽然不是医生,已经是个医学家了,不像那些人做了多年医生,大半做了一辈子医生,却还算不得医学家。”
我谢谢医生这样把我速成了充他替身。我感他的恩,一口担承说,即使他的说法跟希波克剌忒斯的说法不合,我也终身信行奉持。可是我这句话并不完全老实。我不赞成他对水的见解,准备以后每天出诊的时候弄些酒喝。我又第二次把我的绣花衣服挂起来,换上一套主人的衣裳,以便装得像个医生。从此由我瞧病的人活该倒楣,我准备去行医了。第一个病人是个害肋膜炎的公差,我吩咐病家硬着心肠替他抽血,还尽命给他喝水。我又去瞧一个糕饼师,他害痛风病,痛得直叫号。我也像对付那公差一样,没爱惜他的血;又吩咐时时刻刻叫他喝水。两家诊金共有十二个瑞阿尔,因此我尝到了这门行业的滋味,惟恐人家无病无痛。我从糕饼师家里出来,碰到法布利斯,这还是我主人死后第一次相见。他大为诧异,把我端详了好一会,于是两手捧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来。我确是可笑,披了件拖地的斗篷,袄儿和裤子又长又大,比我的身量大了四倍。我那模样可算得古怪离奇。我让他尽情笑个畅,自己都撑不住要笑;可是我绷着脸儿,因为在街上不可以失了体统,而且医生不是个能笑的动物,我做一行该像一行。我那模样滑稽,已经惹法布利斯好笑,我神色正经,越发招他笑个不了。他笑够了,说道:“天啊,吉尔·布拉斯,你这般打扮怪有趣,谁把你装成这副模样的呀?”我答道:“客气着点儿,朋友,客气着点儿,你得尊敬这一位新的希波克剌忒斯!可知道我是瓦拉多利头等名医桑格拉都大夫的替身!我在他家已经耽了三个星期。他把医学的包袱底儿都传授给我了,他一人伺候不过来那么多请他看病的人,就叫我分劳,阔人家归他看,小户人家归我。” 法布利斯道:“好得很!换句话说,他把平民百姓的血让给你,自己单要阔人的血。我恭喜你分得了你那一份,百姓比阔人容易打发。祝乡下医生前途无量!他闯了祸没人注意,杀了人也不会闹出来。”又道:“好!孩子,我羡慕你的好运气,也要仿着亚历山大的口气说:‘如果我不是法布利斯,我愿意做个吉尔·布拉斯。’”
我要尼聂斯理发师的儿子知道我现在干的事确可称羡,就把公差和糕饼师两家出的瑞阿尔拿出来给他瞧瞧,于是两人同到一家酒店去喝掉它几个瑞阿尔。店家送上的酒还不错,我馋了好久,觉得味道分外的美。我大口喝酒;不是我得罪那位罗马大哲人,我只觉得喝下肚去,那肠胃越受冤枉越发感激。我和法布利斯两人在酒店里耽了很久,各把主人说笑了好一顿,佣人在一起照例如此。后来看看天色不早,我们分手回家,约定明天午后还在老地方会面。
(杨绛译)
【赏析】
作为一个以喜剧风格见长的讽刺型作家,勒萨日的作品往往以狂欢式的笔调展现17、18世纪法国社会现实与民间文化,同时暗讽封建时代的荒诞与黑暗。《吉尔·布拉斯》第二卷第三章就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良好的阅读范例。
此章开篇讲的是吉尔·布拉斯的失业。他的前任主人赛狄罗学士因为发烧、痛风并发,加之桑格拉都大夫的“放血”疗法,未过多久便一命呜呼。树倒猢狲散,作为佣人的吉尔·布拉斯自然面临另寻东家的问题。所幸的是,他很快就遇上了新主人——曾经给老东家治病并将其“治死”的名医桑格拉都大夫。桑格拉都大夫是瓦拉多利名望最高的医生,一个道貌岸然的博学之士。在小说中,此人俨然是那个时代“放血”文化的极端代表。他主张“医道只是抽血和灌热水”。为此,他不分病症差异,对所有的病人都使用这两招。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庸医,在社会上却是一个名望极高的神医。大司铎赛狄罗学士患了病还要专门找其医治,悉心听从他关于喝热水、大量抽血的谬论而最终送命;也就是这样一个庸医,即使黔驴技穷,也能在那个时代病客不绝,衣食无忧。
读者不禁有疑问: 桑格拉都大夫的故事可信吗?回答是可信的,但不乏夸张之处。据史料记载,那时的欧洲人根据古希腊名医希波克剌忒斯(Hippocrates, 约前460—前377)的体液平衡学说,认为人体内有四种体液: 血液、黄疸汁、黑胆汁和黏液。这四种体液的变化决定着人的健康。疾病的发生则是由于体液的失衡,而恢复平衡的主要手段便是呕吐、发汗、泻下和放血。其中,放血为当时的欧洲人广为推崇,甚至奉为时尚,成为一种主要的“无所不能”的治疗手段。而放血的多少又取决于医生对病情的诊断,病情越重,放血的量就会越多。勒萨日所处的18世纪法国就是一个热衷于放血疗法的国家,无论是下层草根还是上层贵族,甚至于皇帝,发病时都会使用“放血”疗法。《吉尔·布拉斯》写作、出版的年代正值法国皇帝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的统治时期。据传,路易十四的妻子曾定期放血,以免在听到其他贵族的庸俗笑话时脸红失态;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两位皇帝也都曾使用放血法来治病。其中,路易十五尤为典型。为治疗天花,这位可怜的法国皇帝几乎让医生放光了身上的血液,也未能躲过天花的浩劫。换言之,在那个“放血”成为时尚的社会里,医生的工作竟然变得十分简单。正如文中的桑格拉都大夫对吉尔·布拉斯所说的:“哎,自然界的奥妙,我的同行都看不明白,可是逃不过我的眼睛;那不外乎抽血、常喝水两件事,就是我传授的简易秘诀。”
当然,在可信的背后,我们又不难在这段文字中看到勒萨日极尽夸张之能事。
首先,以桑格拉都大夫劝吉尔·布拉斯喝水为例。吉尔·布拉斯明明知道“喝水”不是万全之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以“水”度日。桑格拉都大夫不许吉尔·布拉斯和女佣人多吃东西,倒许他们多喝水,还为水的妙用引吭高歌:“喝水呀,朋友!身体健康全靠各部分柔润。你们要多多喝水,水能够溶解一切东西,化掉一切盐质。血流得慢,水能激得它快;血流得急,水能挡得它慢。” 勒萨日在此借桑格拉都大夫之口将水的功用高度神化,使之与普通读者的一般认识产生巨大的落差。这种落差潜移默化地营造了一种可笑的语言环境,直至这种可笑的时机成熟。在本章的叙述中,读者不难在吉尔·布拉斯喝水后的痛苦中找到这种“可笑之机”:“他这套理论尽管更深,我却在他家耽了八天就闹肚子;我胃里痛得很,竟大胆以为都是那溶解一切的白水和营养不足的饭食作祟。我向主人诉苦,想他也许会放松点儿,吃饭时给些酒喝。可是他跟酒是死冤家,不许我喝,说道:‘你养成了喝水的习惯,就会知道水的妙处。你要是不爱喝白水,还有个好办法,免得喝淡水倒了胃口。你可以泡些藿香、苦荬,味道就好了;还嫌不够味道的话,只要再加些瞿麦花、迷迭香或是罂粟花。’”可笑之余, 桑格拉都大夫悭吝至极的形象随之浮现于读者的脑海。他以水的妙用为借口,如养“鱼”一般养着吉尔·布拉斯与女佣两个“人”。这种由“人”到“鱼”的降格不免让人联想起巴赫金狂欢诗学中的“脱冕”,而这种“脱冕”也恰恰是小说欢乐生动之源泉。
其次,以吉尔·布拉斯的首次行医为例。在饱经桑格拉都大夫的“劝水”摧残后,吉尔·布拉斯摇身一变,开始由一个“受虐者”加冕为一个“施残者”。为此,勒萨日专门为吉尔·布拉斯安排了一段易装经历:“我又第二次把我的绣花衣服挂起来,换上一套主人的衣裳,以便装得像个医生。从此由我瞧病的人活该倒楣,我准备行医去了。” 至此,我们看到医生的崇高形象已在吉尔·布拉斯 “加冕”的过程中瓦解——作为白衣天使的医生原来只是一套衣服,一张皮。有了这张皮,吉尔·布拉斯以及其他任何人都可以像桑格拉都大夫那样,以“喝水”与“放血”为万应良方,四处招摇撞骗、谋财害命了。且看吉尔·布拉斯在本章结尾处对法布利斯所说的一段话:“客气着点儿,朋友,客气着点儿,你得尊敬这一位新的希波克剌忒斯!可知道我是瓦拉多利头等名医桑格拉都大夫的替身!”勒萨日在此让吉尔·布拉斯以调侃夸张的语气进一步讽刺了桑格拉都大夫之流的无能与虚伪。桑格拉都治死了许多人,却仍被尊称为医学权威希波克剌忒斯;他给别人喝的是白水,却处处要他人的鲜血。在勒萨日充满狂欢笔调的描述中,桑格拉都大夫由一代名医瞬间“脱冕”降格为一个浑身滴血的“恶魔”。
综上所述,《吉尔·布拉斯》是一部充满狂欢色彩的现实主义作品。勒萨日假借西班牙社会为故事背景,在讲述吉尔·布拉斯传奇经历的同时,将讽刺的矛头实际指向17、18世纪法国荒唐可笑的社会现实。这一点与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的“指东道西”有异曲同工之处。主人公吉尔·布拉斯在小说中的嬉笑怒骂与大起大落为历代读者带来不少阅读的欢乐。但在欢乐之余,勒萨日也没有忘记道德说教。正如他在小说开头部分的《吉尔·布拉斯致读者》中所言:“你若读了我一生的经历而忽略了劝人为善的涵意,就不能得意。你若留心研读,就会看到霍拉斯(今译贺拉斯)所谓趣味里掺和着教益。” 所谓“趣味里掺和着教益”便是我们熟知的“寓教于乐”。如果说其中的“乐”是勒萨日为权威脱冕的狂欢体叙述的话,其中的“教”便是“好人难寻”的17、18世纪法国社会以及吉尔·布拉斯关于“好人难做”的感叹了。也正因如此,勒萨日及其代表作《吉尔·布拉斯》虽历经风雨,却仍在世界经典文学的殿堂里熠熠生辉。
(周 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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