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吉卜赛弃儿希刺克厉夫被呼啸山庄的庄园主恩萧收养。他与恩萧的女儿凯瑟琳青梅竹马,真诚相爱。但是由于出身和社会地位相差悬殊,他们的爱情遭到凯瑟琳哥哥辛德雷的强烈反对和百般阻挠。希刺克厉夫因不堪忍受辛德雷的敌视、嘲弄和羞辱以及凯瑟琳对他的背叛而愤然出走。三年之后,他带着巨额财富神秘地重返呼啸山庄。这时凯瑟琳已经嫁给了画眉山庄的少爷埃德加·林惇。希刺克厉夫开始向破坏和剥夺他幸福的辛德雷与林惇进行一系列疯狂的复仇: 通过赌博他赢得了辛德雷的全部财产和他的呼啸山庄;他强行逼迫自己病入膏肓的儿子与凯瑟琳之女凯蒂成婚,这样画眉山庄顺理成章地落入了他的魔掌;他还用极其卑鄙的手段引诱伊莎贝拉,婚后却残酷地虐待她,逼使她病死他乡。但是,复仇计划一一实现时,他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快感与喜悦,带着对凯瑟琳的无限思念,郁郁绝食而死。至此,约克郡荒原上所有的恩恩怨怨都随几个主人公的灰飞烟灭而化为乌有。
【作品选录】
“在正确地回答那个问题之前,有许多事要考虑的,”我说教似地讲着。“首先,最重要的是你爱不爱埃德加先生?”
“谁能不爱呢?当然我爱。”她回答。
然后我就跟她一问一答: 对于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说来,这些问话倒不能算是没有见识。
“你为什么爱他,凯蒂小姐?”
“问得无聊,我爱——那就够了。”
“不行,你一定要说为什么。”
“好吧,因为他漂亮,而且在一起很愉快。”
“糟,”这是我的评语。
“而且因为他又年轻又活泼。”
“还是糟。”
“而且因为他爱我。”
“那一点无关紧要。”
“而且他将要有钱,我愿意做附近最了不起的女人,而我有这么一个丈夫就会觉得骄傲。”
“太糟了!现在,说说你怎么爱他吧?”
“跟每一个人恋爱一样。你真糊涂,耐莉。”
“一点也不,回答吧。”
“我爱他脚下的地,他头上的天,他所碰过的每一样东西,以及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我爱他所有的表情和所有的动作,还有整个的完完全全的他。好了吧!”
“为什么呢?”
“不,你是在开玩笑,这可太恶毒了!对我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小姐说,并且皱起眉,掉过脸向着炉火。
“我绝不是开玩笑,凯瑟琳小姐!”我回答。“你爱埃德加先生是因为他漂亮、年轻、活泼、有钱,而且爱你。最后这一点,不管怎么样,没什么作用,没有这一条,你也许还是爱他;而有了这条,你倒不一定,除非他具备头四个优点。”
“是啊,当然,如果他生得丑,而且是个粗人,也许我只能可怜他——恨他。”
“可是世界上还有好多漂亮的、富裕的年轻人呀——可能比他还漂亮,还有钱。你怎么不去爱他们呢?”
“如果有的话,他们也不在我的道路上!我还没有看见过像埃德加这样的人。”
“你还可以看见一些,而且他不会总是漂亮、年轻,也不会总是有钱的。”
“他现在是,而我只要顾眼前,我希望你说点合乎情理的话。”
“好啦,那就解决了,如果你只顾眼前,就嫁林惇先生好啦。”
“这件事我并不要得到你的允许——我要嫁他。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我到底对不对。”
“如果人们结婚只顾眼前是对的话,那就完全正确。现在让我们听听你为什么不高兴。你的哥哥会高兴的,那位老太太和老先生也不会反对。我想,你将从一个乱糟糟的、不舒服的家庭逃脱。走进一个富裕的体面人家。而且你爱埃德加,埃德加也爱你。一切看来是顺心如意——障碍又在哪儿呢?”
“在这里,在这里!”凯瑟琳回答,一只手捶她的前额,一只手捶胸:“在凡是灵魂存在的地方——在我的灵魂里,而且在我的心里,我感到我是错了!”
“那是非常奇怪的!我可不懂。”
“那是我的秘密。可要是你不嘲笑我,我就要解释一下了。我不能说得很清楚——可是我要让你感觉到我是怎样感觉的。”
她又在我旁边坐下来,她的神气变得更忧伤、更严肃,她紧攥着的手在颤抖。
“耐莉,你从来没有做过稀奇古怪的梦吗?”她想了几分钟后,忽然说。
“有时候做。”我回答。
“我也是的。我这辈子做过的梦有些会在梦过以后永远留下来跟我在一起,而且还会改变我的心意。这些梦在我心里穿过来穿过去,好像酒流在水里一样,改变了我心上的颜色。这是一个——我要讲了——可是你可别对随便什么话都笑。”
“啊,别说啦,凯瑟琳小姐!”我叫着,“用不着招神现鬼来缠我们,我们已够惨的啦。来,来,高兴起来,像你本来的样子!看看小哈里顿——他梦中想不到什么伤心事。他在睡眠中笑得多甜啊!”
“是的,他父亲在寂寞无聊时也诅咒得多甜!我敢说,你还记得他和那个小胖东西一样的时候——差不多一样的小而天真。可是,耐莉,我要请你听着——并不长;而我今天晚上也高兴不起来。”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赶紧反复说着。
那时候我很迷信梦,现在也还是。凯瑟琳脸上又有一种异常的愁容,这使我害怕她的梦会使我感到什么预兆,使我预见一件可怕的灾祸。她很困恼,可是她没有接着讲下去。停一会她又开始说了,显然是另拣一个话题。
“如果我在天堂,耐莉,我一定会非常凄惨。”
“因为你不配到那儿去,”我回答,“所有的罪人在天堂里都会凄惨的。”
“可不是为了那个。我有一次梦见我在那儿了。”
“我告诉你我不要听你的梦,凯瑟琳小姐!我要上床睡觉啦。”我又打断了她。她笑了,按着我坐下来,因为我要离开椅子走了。
“这并没有什么呀,”她叫着,“我只是要说天堂并不是像我的家。我就哭得很伤心,要回到尘世上来。而天使们大为愤怒,就把我扔到呼啸山庄的草原中间了。我就在那儿醒过来,高兴得直哭。这就可以解释我的秘密了,别的也是一样。讲到嫁给埃德加·林惇,我并不比到天堂去更热心些。如果那边那个恶毒的人不把希刺克厉夫贬得这么低,我还不会想到这个。现在,嫁给希刺克厉夫就会降低我的身份,所以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多么爱他;那并不是因为他漂亮,耐莉,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论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成的,他的和我的是一模一样的;而林惇的灵魂就如月光和闪电,或者霜和火,完全不同。”
这段话还没有讲完,我发觉希刺克厉夫就在这儿。我注意到一个轻微的动作,我回过头,看见他从凳子上站起来,不声不响地悄悄出去了。他一直听到凯瑟琳说嫁给他就会降低她的身份,就没再听下去。我的同伴,坐在地上,正被高背长靠椅的椅背挡住,看不见他在这儿,也没看见他离开。可是我吃了一惊,叫她别出声。
“干吗?”她问,神经过敏地向四周望着。
“约瑟夫来了,”我回答,碰巧听见他的车轮在路上隆隆的声音,“希刺克厉夫会跟他进来的。我不能担保他这会儿在不在门口哩。”
“啊,他不可能在门口偷听我的!”她说。“把哈里顿交给我,你去准备晚饭,弄好了叫我去跟你一块吃吧。我愿意欺骗我这不好受的良心,而且也深信希刺克厉夫没想到这些事。他没有,是吧?他不知道什么叫做爱吧?”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说他不能跟你一样地了解。”我回答,“如果你是他所选定的人,他就要成为天下最不幸的人了。你一旦变成林惇夫人,他就失去了朋友、爱情以及一切!你考虑过没有?你将怎样忍受这场分离,而他又将怎么忍受完全被人遗弃在世上,因为,凯瑟琳小姐——”
“他完全被人遗弃!我们分开!”她喊,带着愤怒的语气。“请问,谁把我们分开?他们要遭到米罗的命运!只要我还活着,艾伦——谁也不敢这么办。世上每一个林惇都可以化为乌有,我绝不能够答应放弃希刺克厉夫。啊,那可不是我打算的——那不是我的意思!要付这么一个代价,我可不做林惇夫人!将来他这一辈子,对于我,就和他现在对于我一样地珍贵。埃德加一定得消除对希刺克厉夫的反感,而且,至少要容忍他。当他知道了我对他的真实感情,他就会的。耐莉,现在我懂了,你以为我是个自私的贱人。可是,你难道从来没想到,如果希刺克厉夫和我结婚了,我们就得做乞丐吗?而如果我嫁给林惇,我就能帮助希刺克厉夫高升,并且把他安置在我哥哥无权过问的地位。”
“用你丈夫的钱吗,凯瑟琳小姐?”我问,“你要发觉他可不是你估计的这么顺从。而且,虽然我不便下断言,我却认为那是你要做小林惇的妻子的最坏的动机。”
“不是,”她反驳,“那是最好的!其他的动机都是为了满足我的狂想;而且也是为了埃德加的缘故——因为在他的身上,我能感到,既包含着我对埃德加的还包含着他对我自己的那种感情。我不能说清楚,可是你和别人当然都了解,除了你之外,还有,或是应该有,另一个你的存在。如果我是完完全全都在这儿,那么创造我又有什么用处呢?在这个世界上,我的最大的悲痛就是希刺克厉夫的悲痛,而且我从一开始就注意并且互相感受到了。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最强的思念。如果别的一切都毁灭了,而他还留下来,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留下来,而他却给消灭了,这个世界对于我就将成为一个极陌生的地方。我不会像是它的一部分。我对林惇的爱像是树林中的叶子: 我完全晓得,在冬天变化树木的时候,时光便会变化叶子。我对希刺克厉夫的爱恰似下面的恒久不变的岩石: 虽然看起来它给你的愉快并不多,可是这点愉快却是必需的。耐莉,我就是希刺克厉夫!他永远永远地在我心里。他并不是作为一种乐趣,并不见得比我对我自己还更有趣些,却是作为我自己本身而存在。所以别再谈我们的分离了——那是做不到的;而且——”
她停住了,把脸藏到我的裙褶子里;可是我用力把她推开。对她的荒唐,我再也没有耐心了!
××××××
“有你一封信,林惇夫人,”我说,轻轻把信塞进她摆在膝上的一只手里。“你得马上看它,因为等着回信呢。我把封漆打开好吗?”“好吧,”她回答,没改变她的目光的方向。我打开它——信很短。“现在,”我接着说,“看吧。”她缩回她的手,任这信掉到地上。我又把它放在她的怀里,站着等她乐意朝下面看看的时候;可是她总是不动,终于我说——
“要我念吗,太太?是从希刺克厉夫先生那儿来的。”
她一惊,露出一种因回忆而苦恼的神色,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她拿起信,仿佛是在阅读;当她看到签名的地方,她叹息着;但我还是发现她并没有领会到里面的意思,因为我急着要听她的回信,她却只指着署名,带着悲哀的、疑问的热切神情盯着我。
“唉,他想见见你,”我说,心想她需要一个人给她解释,“这时候他在花园里,急想知道我将给他带去什么样的回信呢”。
在我说话的时候,我看见躺在下面向阳的草地上的一只大狗竖起了耳朵,仿佛正要吠叫,然后耳朵又向后平下去,它摇摇尾巴算是宣布有人来了,而且它不把这个人当作陌生人看待。林惇夫人向前探身,上气不接下气地倾听着。过了一分钟,有脚步声穿过大厅;这开着门的房子对于希刺克厉夫是太诱惑了,他不能不走进来: 大概他以为我有意不履行诺言,就决定随心所欲地大胆行事了。凯瑟琳带着紧张的热切神情,盯着她卧房的门口。他并没有马上发现应该走进哪间屋子: 她示意要我接他进来,可是我还没走到门口,他已经找到了,而且大步走到她身边,把她搂在自己怀里了。
有五分钟左右,他没说话,也没放松他的拥抱,在这段时间我敢说他给予的吻比他有生以来所给的还多: 但是先吻他的是我的女主人,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由于真正的悲痛,简直不能直瞅她的脸!他一看见她,就跟我同样地确信,她是没有最后复原的希望了——她命中注定,一定要死了。
“啊,凯蒂!啊,我的命!我怎么受得了啊?”这是他说出的第一句话,那声调并不想掩饰他的绝望。现在他这么热切地盯着她,他的凝视是这么热烈,我想他会流泪的。但是那对眼睛却燃烧着极度的痛苦: 并没化作泪水。
“现在还要怎么样呢?”凯瑟琳说,向后仰着,以突然阴沉下来的脸色回答他的凝视: 她的性子不过是她那时常变动的精神状态的风信标而已。“你和埃德加把我的心都弄碎了,希刺克厉夫!你们都为那件事来向我哀告,好像你们才是该被怜悯的人!我不会怜悯你的,我才不。你已经害了我——而且,我想,还因此心满意足吧。你多强壮呀!我死后你还打算活多少年啊?”
希刺克厉夫本来是用一条腿跪下来搂着她的。他想站起来,可是她抓着他的头发,又把他按下去。
“但愿我能抓住你不放,”她辛酸地接着说,“一直到我们两个都死掉!我不应该管你受什么苦。我才不管你的痛苦哩。你为什么不该受苦呢?我可在受呀!你会忘掉我吗?等我埋在土里的时候,你会快乐吗?二十年后你会不会说,‘那是凯瑟琳·恩萧的坟。很久以前我爱过她,而且为了失去她而难过;可是这都过去了。那以后我又爱过好多人: 我的孩子对于我可比她要亲多了;而且,到了死的时候,我不会因为我要去她那儿就高兴: 我会很难过,因为我得离开他们了!’你会不会这么说呢,希刺克厉夫?”
“不要把我折磨得跟你自己一样地发疯吧,”他叫,扭开他的头,咬着牙。
在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看来,这两个人形成了一幅奇异而可怕的图画。凯瑟琳很有理由认为天堂对于她就是流放之地,除非她的精神也随同她的肉体一起抛开。在她现在的面容上,那白白的双颊,没有血色的唇,以及闪烁的眼睛都显出一种狂野的要复仇的心情;在她的握紧的手指中间还留有她刚才抓住的一把头发。至于她的同伴,他一只手撑住自己,一只手握着她的胳膊;他对她那种温存,对于她当时的健康状况是很不适合的。在他松手时,我看见在那没有血色的皮肤上留下了四条清清楚楚的紫痕。
“你是不是被鬼缠住了,”他凶暴地追问着,“在你要死的时候还这样跟我说话?你想没想到所有这些话都要烙在我的记忆里,而且在你丢下我之后,将要永远更深地啮食着我?你明知道你说的我害死你的话是说谎;而且,凯瑟琳,你知道我只要活着就不会忘掉你!当你得到安息的时候,我却要在地狱的折磨里受煎熬,这还不够使你那狠毒的自私心得到满足吗?”
“我不会得到安息的,”凯瑟琳哀哭着,感到她身体的衰弱,因为在这场过度的激动下,她的心猛烈地、不规则地跳动着,甚至跳得能觉察出来。她说不出话来,直到这阵激动过去,才又接着说,稍微温和一些了。
“我并不愿意你受的苦比我受的还大,希刺克厉夫。我只愿我们永远不分离: 如果我有一句话使你今后难过,想想我在地下也感到一样的难过,看在我自己的分上,饶恕我吧!过来,再跪下去!你一生从来没有伤害过我。是啊,如果你生了气,那今后你想起你的气愤就要比想起我那些粗暴的话更难受!你不肯再过来吗?来呀!”
希刺克厉夫走到她椅子背后,向前探身,却让她看不见他那因激动而变得发青的脸。她回过头望他;他不许她看;他突然转身,走到炉边,站在那儿,沉默着,背对着我们。林惇夫人的目光疑惑不解地跟着他: 每一个动作在她心里都唤起一种新的感情。在一阵沉默和长久的凝视之后,她又讲话了;带着愤慨的失望声调对我说——
“啊,你瞧,耐莉,他都不肯暂时发发慈悲好让我躲开坟墓。我就是这样被人爱啊!好吧,没关系。那不是我的希刺克厉夫。我还是要爱我那个;我带着他: 他是在我灵魂里。而且,”她沉思地又说,“使我最厌烦的到底还是这个破碎的牢狱,我不愿意被关在这儿了。我多想躲避到那个愉快的世界里,永远在那儿: 不是泪眼模糊地看到它,不是在痛楚的心境中渴望着它;可是真的跟它在一起,在它里面。耐莉,你以为你比我好些,幸运些;完全健康有力: 你为我难过——不久这就要改变了。我要为你们难过。我将要无可比拟地超越你们,在你们所有的人之上。我奇怪他不肯挨近我?”她自言自语地往下说,“我以为他是愿意的。希刺克厉夫,亲爱的!现在你不该沉着脸。到我这儿来呀,希刺克厉夫。”
她异常激动地站起身来,身子靠着椅子的扶手。听了那真挚的乞求,他转身向她,神色是完全不顾一切了。他睁大着双眼,含着泪水,终于猛地向她一闪,胸口激动地起伏着。他们各自站住一刹那,然后我简直没看清他们是怎么合在一起的,只见凯瑟琳向前一跃,他就把她擒住了,他们拥抱得紧紧的,我想我的女主人绝不会被活着放开了: 事实上,据我看,她仿佛立刻就不省人事了。他投身到最近处的椅子上,我赶忙走上前看看她是不是昏迷了,他就对我咬牙切齿,像个疯狗似的吐着白沫,带着贪婪的嫉妒神色把她抱紧。我简直不觉得我是在陪着一个跟我同类的动物: 看来即使我跟他说话,他也不会懂;因此我只好非常惶惑地站开,也不吭声。
凯瑟琳动弹了一下,这才使我立刻放了心: 她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他抱住她,她把脸紧贴着他的脸;他回报给她无数疯狂的爱抚,又狂乱地说——
“你现在才使我明白你曾经多么残酷——残酷又虚伪。你过去为什么瞧不起我呢?你为什么欺骗你自己的心呢,凯蒂?我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这是你应得的。你害死了你自己。是的,你可以亲吻我,哭,又逼出我的吻和眼泪: 我的吻和眼泪要摧残你——要诅咒你。你爱过我——那么你有什么权利离开我呢?有什么权利——回答我——对林惇存那种可怜的幻想?因为悲惨、耻辱和死亡,以及上帝或撒旦所能给的一切打击和痛苦都不能把我们分开,而你,却出于你自己的心意,这样做了。我没有弄碎你的心——是你弄碎了的;而在弄碎它的时候,你把我的心也弄碎了。因为我是强壮的,对于我就格外苦。我还要活吗?那将是什么样的生活,当你——啊,上帝!你愿意带着你的灵魂留在坟墓里吗?”
“别管我吧,别管我吧,”凯瑟琳抽泣着。“如果我曾经做错了,我就要为此而死去的。够啦!你也丢弃过我的,可我并不要责备你!我饶恕你。饶恕我吧!”
“看看这对眼睛,摸摸这双消瘦的手,要饶恕是很难的,”他回答。“再亲亲我吧;别让我看见你的眼睛!我饶恕你对我做过的事。我爱害了我的人——可是害了你的人呢?我又怎么能够饶恕他?”
他们沉默着——脸紧贴着,用彼此的眼泪在冲洗着。至少,我猜是双方都在哭泣;在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场合中,就连希刺克厉夫仿佛也能哭泣了。
(杨苡译)
【赏析】
《呼啸山庄》是艾米莉唯一的一部小说,发表于1847年12月。小说通过男女主人公离奇悲怆的爱情故事,向人们展示了一幅畸形社会的画面,勾勒出被这个畸形社会扭曲了的人性及其由此造成的种种可怖图景。
在小说中,作者的全部心血凝聚在对希刺克厉夫这一形象的刻画上,在他身上寄托了作者全部的愤慨、同情和理想。希刺克厉夫是荒原风暴的产物,他的名字本身就是荒原野性的体现与隐喻,狂风呼啸的荒原孕育了他狂暴不羁的荒原性格。作为被剥夺了人间温暖的弃儿,希刺克厉夫身上潜伏着与生俱来的邪恶冲动和撒旦式的恶魔气质。辛德雷的皮鞭使他饱尝了人生的残酷与冷漠,作为风暴之子,希刺克厉夫与同样具有风暴气质的凯瑟琳相爱,他们俩在共同的反抗中萌发了真挚的爱情。然而,凯瑟琳受到文明社会财产与地位的诱惑嫁给了埃德加,背叛了恋人,也背叛了她原本具有的本性。于是,被扭曲的爱情燃起了希刺克厉夫内心潜伏的黑暗与暴力的复仇火焰: 希刺克厉夫不仅让辛德雷和埃德加凄苦地死去,独霸了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而且还让他们无辜的下一代饱受折磨。希刺克厉夫强烈的爱最终战胜了自己疯狂的仇恨,当他的复仇计划一一实现时,他并没有丝毫胜利的快感与喜悦,而是放弃了继续报复,绝食而死,与凯瑟琳的灵魂相伴流浪在呼啸山庄的荒原上。这种人性的复苏是一种精神上的升华,寄寓着作者的人道主义理想。
希刺克厉夫具有双重的矛盾性格,这种双重性主要体现在他强烈的爱与深切的恨之间的矛盾。他爱凯瑟琳胜过爱他自己,但他又是一个残酷、暴虐的人。希刺克厉夫的复仇实际上是被扭曲的爱情的衍生物,是一个卑贱者“为自己被摧残的青春和被践踏的爱情复仇”。他的恶魔形象也并非他自己的本来面目,而是受到社会习俗的压迫与扭曲致使人性异化的结果。希刺克厉夫的叛逆精神是一种特殊环境、特殊性格所决定的特殊反抗。他的爱情悲剧是社会的悲剧,更是时代的悲剧。
凯瑟琳同样也是狂暴不羁的荒原之子。她在狂风呼啸的呼啸山庄出生,在荒原旷野上长大,因而秉承了在荒原上顽强扭曲地生长的石楠之品性: 绝色的美丽下内蕴着性情的自然、意志的坚强,以及思想的自由。她之所以与同样具有荒原气质的希刺克厉夫相爱,是因为他们拥有相同的灵魂。凯瑟琳一反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所推崇的“天使型”形象,她的强烈叛逆性格以及对真实自我的肯定,激发起她内心深处的女性反叛意识。凯瑟琳追求自我的漫漫征途,经历了自我迷失、自我苏醒、自我毁灭这样一个迂回曲折的过程,并最终以自我追求的悲剧命运而告终。她的困扰、抗拒和痛苦以至最后死亡都是由她分裂的人格造成的。凯瑟琳自我分裂的矛盾性格在其灵魂深处永无休止地彼此厮杀着、搏斗着: 她时而友爱,时而狂暴;时而温柔,时而激动;时而深情款款,时而任性淘气。
有的评论家认为,作品中的人物往往是作家病态性格的真实写照,艾米莉“是在自己灵魂深处的隐蔽所找到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恩萧的”,“她自己就是希刺克厉夫;她自己就是凯瑟琳·恩萧。她把自己投进她小说中两个主要人物身上”。自闭的性格、恶劣的生存环境等使艾米莉在孩提时起就有着病态的心理表现,她有着男性化的特征,是精神上的两性人。她把自己内心寓有的男性般的刚烈与野性赋予了希刺克厉夫。艾米莉集双重人格的冲突、分裂的痛苦、孤独傲世的个性等病态心理于一身,从而塑造了世间的两个精灵——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
节选部分出自小说的第九章和第十五章。在第九章中,凯瑟琳描述了她对希刺克厉夫的爱情。对爱情如此充满激情的表白,在人类文学史上,也许很难再找到如此动人的篇章了:“我爱希刺克厉夫……那并不是因为他漂亮,耐莉,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论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成的,他的和我的是一模一样的。”凯瑟琳爱希刺克厉夫,因为她和希刺克厉夫一样都是风暴之子,他们之间有一条交织在他们生命本质之中的纽带,他们的灵魂是一模一样的。“我对希刺克厉夫的爱恰似下面的恒久不变的岩石: 虽然看起来它给你的愉快并不多,可是这点愉快却是必需的。耐莉,我就是希刺克厉夫!他永远永远地在我心里。他并不是作为一种乐趣,并不见得比我对我自己还更有趣些,却是作为我自己本身而存在。”在所有关于爱情的激情表白中,似乎这一段是最缺乏激情与诗意的了,但却让人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朴素与自然,在这段毫无雕琢的文字里,让我们更为真切地理解了爱情的本质以及维系爱情的最为真实自然的力量。“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最强的思念。如果别的一切都毁灭了,而他还留下来,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留下来,而他却给消灭了,这个世界对于我就将成为一个极陌生的地方。”从凯瑟琳这段著名的内心表白可以看出,她的“超我”作出了正确判断。如果谁背叛了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东西,就是以某种模糊而神秘的方式背叛了一切,就是背叛了生命中最可宝贵的东西。然而,现实社会是强大的,凯瑟琳为了财富和秀美的相貌这些肤浅的价值最终还是背叛了希刺克厉夫,背叛了自己的灵魂,嫁给了埃德加。这注定她要承受人格分裂的痛苦。这是全书的一个最重要的转折点,可以说这一转折最终促成了《呼啸山庄》的悲剧。凯瑟琳带给平静的画眉山庄的是破坏性的激情,20年的苦难才能涤清这种激情。
第十五章,是全书的一个高潮: 自从洛克乌德第一次半遮半掩地将自己介绍给呼啸山庄的住户后,我们就一直朝着小说的这个秘密主旨接近。凯瑟琳和希刺克厉夫的最后相会揭示了他们悲惨爱情的真相。它淹没了小说中所有的其他感情,甚至淹没了希刺克厉夫日后热切的复仇之心。他们每一次表述自己的爱情都好像是在生生地撕扯自己,他们一次次强调彼此是不可分开的,却又发誓要折磨对方,直到能在死亡中永远相聚在一起。凯瑟琳辛酸地指责对方:“但愿我能抓住你不放,一直到我们两个都死掉!我不应该管你受什么苦。我才不管你的痛苦哩。你为什么不该受苦呢?我可在受呀!你会忘掉我吗?等我埋在土里的时候,你会快乐吗?”在凯瑟琳临死的时候,希刺克厉夫并没有给予她廉价的同情,而是残酷地折磨着对方:“你现在才使我明白你曾经多么残酷——残酷又虚伪。你过去为什么瞧不起我呢?你为什么欺骗你自己的心呢,凯蒂?我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这是你应得的。你害死了你自己。”“因为悲惨、耻辱和死亡,以及上帝或撒旦所能给的一切打击和痛苦都不能把我们分开,而你,却出于你自己的心意,这样做了。我没有弄碎你的心——是你弄碎了的……”在这里,希刺克厉夫对凯瑟琳的人性进行了赤裸裸的揭露,对她的行为进行了残酷的剖析。这也许是最粗暴最残酷的一个章节了,但它也是最感人的。因为这种粗暴不是神经质式的,不是虐待狂的。希斯克厉夫与凯瑟琳彼此之间相互折磨对方都是源于爱: 对“死亡”的渴望,在“死亡”的渴望中产生对生命的怀疑。“毫无疑问的,爱的本质具有某种悲剧性的破坏力。”因为,“爱的最深处包含着最深沉的永恒的绝望,而从其中跃现希望和慰解”。这对情人为了能永远地结合在一起,只能祈祷着黑夜与死亡的降临。
《呼啸山庄》一直被认为是英国文学史上一部“最奇特的小说”,一部“神秘莫测的怪书”。原因在于小说一反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品普遍存在的感伤主义情调,而以强烈的爱、狂暴的恨以及由此产生的疯狂的报复,取代了低沉的感伤和忧郁。这部迷离奇幻的小说,充满谜语色彩的地名与人名,多视角的迷宫化叙事结构,双重性格的形象塑造,歧义丛生的文本主题,无不使作品折射出更为鲜明的现代主义的艺术旨趣和意蕴指向。掩卷而思,我们不禁惊叹,这部19世纪的古典作品竟如此接近于20世纪的现代艺术。
(张 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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