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哈扎尔曾经是个独立、强盛的部族,从7世纪到10世纪定居于黑海和里海之间的土地上。后来,踪迹全无,从人间蒸发,只留下一片坟地、一堆钥匙。史家认为,哈扎尔人连同他们国家的消失,是由于一桩改宗事件,即他们放弃了原有的信仰,而改信犹太教、伊斯兰教或基督教中的一种。这个改宗事件被称为“哈扎尔大辩论”,起因于哈扎尔首领的一个梦。可汗得梦,下令请3个不同国家的哲人释梦,他决定,谁圆梦令人折服,便皈依这位哲人的宗教。于是,到了17世纪,来了三大宗教的贤哲。对这场辩论及其结果,众说纷纭,还出版了一本史料汇编即《哈扎尔辞典》。辞典分为红书(基督教关于哈扎尔的史料)、绿书(伊斯兰教关于哈扎尔的史料)和黄书(古犹太教关于哈扎尔的史料)。三大宗教分别解释了哈扎尔消失之谜,最后均以本宗教赢得了“哈扎尔大辩论”的胜利而结束。这三部书构成了小说的主体,它们的辞条在梦与非梦、幻想与现实、人鬼、时空中交错重复,最后汇集到1982年发生的一桩凶杀案。见证人是哈扎尔民族唯一的幸存者,她和传说中的阿捷赫公主同名。
【作品选录】
哈扎尔大论辩 基督教史料确定此事发生在861年,萨洛尼卡的康斯坦丁,即圣徒基里尔传记写于九世纪,其手稿由莫斯科神学院保存,另见于语法学家弗拉迪斯拉夫1469年的译本。861年,一个哈扎尔使团抵达拜占庭。他们说:“自古以来,我们知道只有一个至高无上的主神,我们向主神祈祷时朝东方下跪,但有人说我们的信仰走了样,是异教徒。犹太人一个劲儿地要我们采用他们的宗教和礼拜仪式,而撒拉逊人在赠送给我们和平和礼物的同时,也使劲把我们往他们那边拉,他们说:‘所有的信仰当中,当数我们的信仰最好。’所以,我们要向你们请教,因为我们之间有源远流长的友谊和情义,因为你们(希腊人)是伟大的人民,你们国王的权力是主神直接授予的。我们请你们给我们出主意,恳请你们派一位神学家去哈扎尔宫廷,假如他能在论辩中战胜犹太人和撒拉逊人,我们就改信你们的宗教。”
拜占庭皇帝问基里尔是否愿意去哈扎尔,后者说他愿意,而且要赤脚步行去那里。据达乌勃马奴斯的说法,基里尔此话的意思,旨在表示这次旅行的准备时间将和从君士坦丁堡步行到克里米亚一样长,因为当时基里尔还算不上释梦专家,他还不知如何从梦的深层去详梦,也就是说,他还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可随心所欲地从梦中醒来。他接受使命后,上了路,到了赫尔松,他学会了希伯来文,并将希伯来文法译成希腊文,就这样为在哈扎尔宫廷展开的大论辩做准备。在他的胞兄梅福季陪伴下,他穿越了梅奥湖和里海西南面的高加索山脉,一名哈扎尔使者在山上迎候他们。哈扎尔使者问哲学家康斯坦丁为什么他说话时,手里老捧着一本书,而哈扎尔人则不然,他们的智慧从胸廓而出,仿佛他们早就把智慧吞下肚里去似的。康斯坦丁答道,假如他没有书,便有一种赤身裸体的感觉,一个全身赤裸的人,即便说他穿有许多袍子,也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他。这个哈扎尔使者是从哈扎尔京都伊蒂尔一直赶到赫尔松来迎候康斯坦丁和梅福季的。他带着这两位拜占庭特使来到位于里海西南面萨曼达上的可汗夏宫,大论辩就是在此展开的。犹太代表和撒拉逊代表已先他抵达宫廷,当有人问康斯坦丁他应该坐哪个位子用餐时,他这样回答:“我的祖父曾是不离皇帝左右的高贵之人,但当他心甘情愿地抛弃这份荣耀时,便遭被流放的命运,于是,我从贫寒中来到了这个世界。我没能重获我祖父有过的荣耀,我不过是亚当的孙子。”
“你们赞美三神一体,”席间,可汗在向客人们敬酒时说,“而我们只赞颂唯一的主神,就像书里写的那样。原因何在?”
哲学家康斯坦丁道:
“书预测的是话语和思想。假如有个人忠实于你,但不尊重你的话语和你的思想,而另一个人对这三者都忠贞不渝,依你之见,那两人当中谁对你更忠实呢?”
这时,犹太代表发问了:
“那么请你说说看,一个上帝怎能存在于一个女人的腹中,并被她生出来呢?而这个上帝是她根本无法看见的!”
哲学家指着可汗与其首席咨议答道:
“假如有人认为首席咨议不会颂扬可汗,而一个小小的仆役却能对可汗大加赞扬并敬仰不已,请告诉我,我们该怎样称呼他: 是称他疯子还是智者呢?”
这时,撒拉逊人也加入了论辩,有人请哲学家康斯坦丁就某种风习发表他的看法: 从前,康斯坦丁在撒拉逊的哈里发家暂住那会儿,他曾注意到撒拉逊人在基督徒人家的房子外画魔鬼像。每一户基督徒人家的门上均画有一个魔鬼脸。长久以来,撒拉逊人一直企图用毒药除掉康斯坦丁。撒拉逊使者问他:
“你这位哲学家懂不懂这个习俗的含义?”
康斯坦丁答道:
“当我看见门上的这些魔鬼像,便知门内住着基督徒,因为他们不能和魔鬼共居一屋,魔鬼只能逃出门外。而那些门上没有魔鬼像的屋子则说明了魔鬼在屋子里面,与屋子的主人住在一起……”
有关哈扎尔大论辩的第二种基督教史料,在我们看来有些混乱而残缺不全,史料源于五世纪基辅居民的口头传说。言传哲学家康斯坦丁即圣徒基里尔(尽管他生活在一个世纪之前)是参加基辅论辩的三大宗教的代表之一,有人曾援引过论及哈扎尔大论辩一份史籍中的有关内容。若把十世纪前后经过增补的有关史籍归纳整理一番,便可知道有关哈扎尔大论辩的一些详情。
哈扎尔的一个可汗,在同佩特谢耐格人和希腊人的战斗中,连战连捷,夺取了赫尔松和克里米亚两地,从此,便开始了他穷奢极欲的生活。他欲得到和战死的士兵数目一样多的女人。据1772年在威尼斯出版的这一传奇的塞尔维亚文译本记载:“他拥有许多女人,并要求这些女人来自各个不同的宗教,他不仅仅满足于和那些不同的女人寻欢作乐,而且还出于对他的妻妾和情妇的怜爱,他表示他欲信奉不同的宗教。”这一消息促使异族人(希腊人、阿拉伯人和犹太人)赶紧派出他们各自的使团,以说服可汗信奉他们的宗教。据同一传奇所载,哲学家康斯坦丁作为拜占庭皇帝的使者,在可汗宫廷里进行的大论辩中,与犹太使者和撒拉逊使者相比,稍占上风。不过,可汗主意未定,他一直犹豫不决,最后,他终于同意了哈扎尔公主阿捷赫▽的主意。阿捷赫的信徒请求可汗将她们派往犹太人、希腊人和阿拉伯人那里,以便实地了解、考察这三种宗教。这些“女”使者返回后,提出建议,认为基督教是最适合于哈扎尔人的宗教,她们还向可汗透露了一个秘密: 他的表妹即阿捷赫公主早就信奉基督教了。
据有关哈扎尔大论辩的第三种基督教史料记载(达乌勃马奴斯史料),可汗听到这一消息后,深为不安。犹太使者的机会来了: 可汗发现基督徒和犹太人都信奉《旧约》,而且康斯坦丁也向他证实了这一点,这时,可汗转过身注视着一个犹太人,此人作为犹太教的代表,是在绕过希腊后才抵达哈扎尔的。
“我们三个释梦者中,”这名犹太人对可汗说,“我,一个犹太教的拉比,是你们哈扎尔人唯一可以完全放心的人。这是因为犹太人身后既没有哈里发和他扬起绿帆的舰队,也没有希腊拜占庭皇帝和他头盔上竖着尖十字的军队。哲学家康斯坦丁身后有长矛和骑兵,而在我这个犹太教拉比身后,只有一件件做礼拜时穿的无袖外套……”
犹太教拉比如此这般地叙说着,可汗已经被他陈述的理由和观点所打动。正在这时,阿捷赫▽公主也加入进来,从而扭转了论辩的趋势。她回答犹太使者的那些话,对大论辩的结果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你说:‘渴求财富的人须转身朝北,渴求智慧的人须转身向南!’可你为什么要在此朝北方向对我说些甜言蜜语而不对在你祖先的故土等待你的智者说呢?你说我的梦不过是黑夜,月光只在你的现实里映照。你为何要把这些话告诉我呢?
“新的一周已开始。它用去了最庄严的一天,即你所说的始于巴勒斯坦的那一天,这一周一直充满戒心地保留着这一天,唯恐有失,然而,这一周的周转也已到来。它违心地把这天一段一段地交出。去享有属于你的东西吧,去度你的安息日好了,快走吧。去见智者,把你想对我说的话全告诉他,这样你会更快乐。不过得注意这一点: 一个人若要攻占一座堡垒,得先攻克他自己的灵魂……
“不过,我对你说这些实在是白费力气,因为你把眼睛藏在了嘴里,你只有在说话时眼睛才看得见。所以,我的结论是: 要么你的格言一文不值,要么无人在南方等你,人们在那儿等候的是另一个人。不然的话,怎样叫人明白你在这里,在北方和我在一块呢?”
听了阿捷赫公主这番话后,哈扎尔可汗朝着犹太教拉比说出他听到的一些事情: 犹太人也承认他们是被他们自己的主神抛弃后四散于全世界的。“你们为了找到同样不幸的伙伴,希望我们信奉你们的宗教,难道要我们哈扎尔人也和你们一样受主神的惩罚,在全世界漂泊不成?”
就这样,可汗转过身去,不再搭理犹太使者,他再次觉得还是哲学家康斯坦丁的论点更有说服力。他欲改信基督教,并派人给拜占庭皇帝呈交一信,此信的内容记载于圣徒基里尔的传记:
“陛下派来的使者给我们详释了基督教的思想,其悟道之言使我们终于明了此乃最具真谛的宗教,我已下令让我国臣民按照他们的意愿改信……”
另据传说: 可汗认可了康斯坦丁的观点后,不但没有信奉希腊人的宗教,反而突然向他们开战。他说:“宗教是靠剑的力量而非乞求来传播的。”他从赫尔松发起进攻,战争胜利后,他向拜占庭皇帝提出给他一位希腊公主做妻子。拜占庭皇帝只提出一个条件: 哈扎尔可汗得改信基督教。使君士坦丁堡大为惊讶的是,可汗居然接受了这一条件,故此,哈扎尔人改信了基督教。
哈扎尔大论辩▽ 迪马斯基曾这样记述:在事关哈扎尔人选择哪一种宗教的大论辩进行之际,整个哈扎尔国为一种不安和骚动的氛围所笼罩。这次大论辩在豪奢的可汗宫廷始一展开,哈扎尔民众已经坐不住了,他们纷纷出门,四处走动。你不可能在同一个地点两次遇到同一个人。有人目睹一群哈扎尔人手抱石块问:“我们把石块放在哪儿?”这些石块是哈扎尔王国的界石。这是因为阿捷赫▽公主已经下令: 所有的界石必须悬空,只有等到哈扎尔人选择了一种宗教之后,界石才能落地。此事没有记载,但阿勒·拜克里认为哈扎尔人选择了伊斯兰教,时间为737年。那么改宗伊斯兰教和大论辩是不是同时发生的呢?这是题外话了。不过,同时发生也是有可能的。人们也不知道大论辩发生的具体日期。但是,那次大论辩的目的是非常清楚的。可汗因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他得在伊斯兰教、基督教和犹太教之间选择一种宗教,于是,他要求这三大宗教各派一名使者: 一名是绕过哈里发统治的领土的犹太人,一名是君士坦丁堡大学的希腊神学家及一名《古兰经》的阿拉伯诠释者。这最后一名使者名叫法拉比·伊本·可拉。他是最后一个抵达可汗宫廷参加大论辩的使者,因为有不少人欲阻止他前去参加大论辩。所以,论辩只是在基督教使者和犹太教使者之间展开。希腊人的滔滔雄辩让可汗听得怦然心动。那希腊人眼睛大而湿润,头发上长着许多小斑点,他坐在可汗的餐桌旁说道:
“一只酒桶内,最重要的是里面的漏孔。倘若一只罐不能装东西,一个人没有灵魂,一个脑袋不能思维,换句话说,你们听好了,话语不能靠你们的沉默来产生。
“我们希腊送给你们十字架,但我们不像撒拉逊人或犹太人那样,要你们用誓言作抵押。我们不要你们在接受十字架的同时也接受希腊语。恰恰相反,你们不用放弃哈扎尔语。你们可得小心,假如你们选择犹太教或伊斯兰教的话,那你们就不可能保留你们自己的语言。你们必须同时接受他们的信仰和语言。”
可汗听了这番话后,准备接受这名希腊人的观点。这时,阿捷赫公主加入了论辩,她说:
“有个卖鸟人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里海岸边住着父子俩,他们都是非常出名的艺术家。‘父亲是画家,’那名卖鸟人说,‘你会认出他所用的蓝色,因为这是你从未见过的最蓝最蓝的颜色。儿子是诗人,你会感受到他那不同寻常的诗,你会觉得他的诗你似乎已听过,但不是从人嘴里听到的,而是来自一棵植物或一只动物……’
“我戴上了旅行戒指,来到了里海岸边。在卖鸟人告诉我的那个城里,经过打听,我找到了这两位艺术家。根据卖鸟人给我的指点和建议,我马上就认出了他们: 为父的正在作神妙非凡的绘画,而他的儿子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写出崇高的诗歌。我喜欢他们,他们也喜欢我,他们问我:‘你要我们两人当中的哪一个?’
“‘我要做儿子的,’我回答,‘因为他不需要翻译。’”
希腊人不愿见他自己的智慧逊于一个女人,于是,言称: 男人之所以能站着,盖因他们是由两个合为一体的瘸腿男人做成的,而女人之所以能双目视物,是因为她们由两个独眼的女人做成。为了进一步阐述他上述的话,他用了他生活中的一个小故事加以说明:
“我年轻时,爱上了一个姑娘。她起先对我不屑一顾,但我坚持不懈,有天晚上,我终于有机会向索菲亚(她的名字)吐露了我对她的爱。她感情炽烈地吻了我,她的眼泪濡湿了我的脸颊。尝到她眼泪的滋味后,我明白了她是个盲人,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她的爱。我们就这样紧紧地拥抱着,这时,近处的林子里传来了马匹原地踏步的蹄声。
“‘打断我们亲吻的马是白色的吗?’她问。
“‘我们不知道,只有等它走出林子我们才能知道,’我回答。
“‘你一点都不明白……’索菲亚的话音未落,只见一匹白马走出了林子。
“‘不,我什么都明白,’我回答后,问她是否知道我眼睛的颜色。
“‘绿的,’她说。
“‘瞧啊,我的眼睛是蓝色的……’”
希腊使者的这个故事让可汗听得如坠云雾之中,看样子,他马上要选择基督教的天神了。阿捷赫公主明白了眼下的情势,她决定离开宫廷,但在离开之前,她对可汗说了这几句话:
“今天早上,我的导师问我内心是不是藏着和他心里同样的东西。当时,我的指甲很长,我的银戒指发出鸣响,我抽的水烟筒冒出绿色的烟圈。
“我用‘不是!’来回答导师的问题,话刚出口,我的水烟斗便掉落在地。
“我的导师闷闷不乐地走开了,他哪会知道我看他离开时心里在想: 要是我回答‘是的’,他同样也不会有别的反应。”
可汗听了这些话后,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明白了: 希腊人用天使般的声音在说话,但真理在其他地方。于是,他请哈里发的使者法拉比·伊本·可拉说话。可汗请他先解一解他前几个晚上做的梦。在他的梦里,一名天使带来了口信: 创世主看重的是你的意愿,而不是你的举止。法拉比·伊本·可拉听罢就问可汗:
“你梦中的天使是认知天使还是默启天使?天使是以苹果树形象出现呢还是以其他样子出现的?”
可汗回答说两者都不是,于是,法拉比·伊本·可拉又道:
“当然两者都不是,因为他是第三天使。这第三天使就是阿丹·鲁阿尼,你和你的信徒们努力去尝试,以便够到他的高度。这就是你们的意愿,是善良的意愿。然而,你们却竭力把阿丹·鲁阿尼当作一本由你们的梦和你们捕梦者写的书。这就是你们的举止,是堕落的举止,因为你们无视《圣书》的存在,而去创作了你们自己的书。既然我们已有我们的《圣书》,那就接受它吧,与我们一起分享它吧,把你们的书扔掉……”
听到这里,可汗拥抱了法拉比·伊本·可拉,此事到此结束。可汗改宗伊斯兰教,他脱去鞋子,向安拉祈祷,然后他下令: 把在他出生之前所收到的称号、姓名(哈扎尔习俗之一)统统付之一炬。
哈扎尔大论辩▽ 据希伯来文的史料记载,这次大论辩是致使哈扎尔人改宗犹太教的关键。
虽然希伯来文史料在时间上较其他史料晚些,但内容更具体,也更严谨可信。
下述的内容是各种传闻、史料的中心点。在黑海沿岸可汗的夏京,那儿的人秋天时将石灰抹在挂在枝头的梨子上,以求在冬季摘取新鲜的梨子。有一天来了三个神学家: 一个是犹太人,一个是希腊人,还有一个是阿拉伯人。可汗把他和他的人民将要改宗的决定告诉了他们,并说他们三人中谁为他释的梦最令人信服,他便选择那人所代表的宗教。可汗梦见一个天神对他说:“创世主看重的是你的意愿而非你的举止。”于是,争论就围绕这几个字展开,达乌勃马奴斯所录的希伯来文史料描述了一波三折的论辩过程。
起初,犹太教使者依萨克·桑加里沉默不语,他让希腊使者和阿拉伯使者先说话。正当可汗似乎快要赞同阿拉伯使者的一番话时,一位名叫阿捷赫▽的哈扎尔公主加入了进来,她用下述话语驳斥了阿拉伯使者:
你在和我说话时太富于智慧了。而我只见弥漫的云雾在山后消失,我的思维也随之飘逝。泪水有时会从云中滴落,然而,在云雾偶尔散去的刹那间,我瞥见一线蓝天及在蓝天深处的你的脸。只有在这刹那间没有任何东西能遮盖你原来的面目。
阿拉伯使者对可汗说他给哈扎尔人准备的不是陷阱,而是一本《圣书》,即《古兰经》,因为哈扎尔人还没有《圣书》:“我们是由两个瘸子合为一体的,所以我们会大步行走,而你们还在跛行。”
这时,阿捷赫公主问阿拉伯使者:
“所有的书都有一父一母。父亲在母亲受孕后死去,将他的姓氏留给了孩子。分娩后的母亲先给孩子喂奶,再让他独自生活。请问谁是你们的《圣书》之母呢?”
阿拉伯使者无从回答,他再次重申了他准备的是《圣书》而非陷阱,说《圣书》是天父,是人类之间爱的信使。
于是,阿捷赫公主用下面这段话结束了这场舌战:
“波斯王沙赫和希腊皇帝为了谋求和平,决定相互交换数量极丰的礼物。于是,一名外交信使从君士坦丁堡出发,另一名则从伊斯法罕出发。两人在巴格达相会时得知纳迪尔,即波斯王沙赫已被废黜,而希腊皇帝也已驾崩。他俩只得在巴格达滞留下来。因为带了大量财宝,他俩的生命受到来自各方的威胁,他俩十分害怕。眼见钱财一天一天地减少,他俩心如火燎,于是就商量如何走出困境。其中一个说道:
“‘不管我们怎么做,都不会有好结果,还不如我们每人拿一个金币,把余下的都扔掉……’
“他们还真是这么做了。
“那么,由这些信使来传达的我们的爱会怎么样呢?这爱不也是掌握在那些各拿一个金币,再将余下的都扔掉的信使手中吗?”
可汗听了这一比喻后,认为公主言之有理,于是,就用这番话拒绝了阿拉伯使者的建议。这些话是由哈列维摘录的:
“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绝大部分地区的基督徒和伊斯兰教徒为何要用战争来侍奉他们各自的天主呢?尽管他们信奉各自天主的动机非常纯洁,一如僧侣守斋,修士祷告。他们通过杀戮来达到他们各自的目的,他们相信此乃靠近天主的必经之路。他们相互残杀,他们相信等待他们的将是天堂和永恒的幸福,而同时拥有两种信仰又是不可能的事。”
可汗最后说:
“你的哈里发拥有扬着绿帆的大船和狼吞虎咽的士兵。要是我们信仰你们的宗教,那么哈扎尔人留给他们自己的还有什么呢?既然要作出选择,那我们还是向已被希腊人驱赶出来的犹太人靠拢为好,靠拢那些在齐塔比亚时期从花剌子模来到此地的可怜的流浪者们。他们除了聚集在犹太教堂里的信徒外,没有刀剑盔甲,没有军队,只有留下他们字迹的羊皮卷轴。”
说完,可汗转身朝向犹太教使者,请他说说他们宗教的情况。犹太教使者依萨克·桑加里回答说,哈扎尔人用不着接受一个新的宗教。他们可以信仰他们原来的宗教。此语一出,四座皆惊,于是,犹太教使者又解释道:
“你们不是哈扎尔人。你们是犹太人,你们应该返璞归真: 回到你们祖先永生的耶和华那儿。”
于是,犹太教使者开始向可汗口述教理。时间在慢慢流逝,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为了引起可汗的注意和兴趣,他先说了七样先于创世的事物: 天堂、密西拿律法、司法、以色列、荣光宝座、耶路撒冷和麦西,即大卫之子。接着,他列举了一些更高一层的东西: 永生的主之神灵、神灵之态、风之水和水之火。随后,他又列举了三位世母,即宇宙中的空气、水和火;生命体内的胸、胃和头;一年中的潮湿、冰冻和炎热。还有七个双辅音,它们是:“Beth”、“Ghimel”、“Daleth”、“Kaph”、“Pé”、“Resh”和 “Thav”,在宇宙中,它们是土星、木星、火星、太阳、金星、水星和月亮;在生命之魂中有智慧、财富、权力、生命、怜悯、子孙、和平;在年份中有星期六安息日、有礼拜四、礼拜二、礼拜日、礼拜五、礼拜三和礼拜一……
可汗开始明白上帝在天堂对亚当所说的话了,他道:“现在我备酒,他人在我后面饮。”
犹太·哈列维的著作里描述了可汗和依萨克·桑加里之间曾进行过详尽长久的商讨,也提及了可汗改宗一事。
“据哈扎尔人的历史记载,此事过后,哈扎尔可汗由他的一名大臣跟随,出发前往沿海一带的荒山上,一天晚上,他来到一个山洞前,那儿聚着一群正在迎庆复活节的犹太人。可汗和他的随从向他们作了自我介绍,并接受了他们的宗教仪式。他俩在山洞里行了割礼后返回了他们自己的国家,立即开始研学犹太律法。起初,他们牢牢地保守着他们改宗的秘密,直到他们认为时机已经成熟,才将此事告诉给一些可靠的朋友。朋友传朋友,渐渐地,知道此事的人越来越多,到头来,全国上下几乎无人不知,大家也就接受了犹太教。大家都希望从异国他乡得到书籍和导师,人们开始研习犹太教经籍……”
(南山、戴骢、石枕川 译)
注释:
中世纪初欧洲各国对阿拉伯人的称呼。
今乌兹别克西北部地区。
【赏析】
《哈扎尔辞典》是塞尔维亚作家米帕维奇于1984年发表的辞典体小说,一问世立即引起注目,当年即获南斯拉夫最佳小说奖。美国、英国、俄罗斯等许多国家的著名文学评论家纷纷发表评论,认为这是一部“美妙绝伦的艺术品”,是一部“出神入化、令人眼花缭乱的成功之作”,是“二十一世纪的第一部小说”。目前,《哈扎尔辞典》已被译成二十几种文字,产生了世界性影响。
《哈扎尔辞典》是典型的后现代派小说。最特别之处在于它是辞典体小说。每个辞条均是个独立的故事,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随意阅读。可以从左及右,也可以从右及左阅读,甚至可以随意翻开一页,便从那儿读起。不同的角度会给你带来不同的震撼。正如作者所说,“辞典是这样一种书: 你每日花在其上的时间很少,但需长年累月地付出时间。千万别低估这种耗费时间的方式……当阅读是一个充满疑问的过程时,更需注意这一点……一书的阅读导线可以改变方向,你总会错过某种东西,会在字里行间失去只言片语,几张书页会在你的指间漏过,而另一些东西却像甘蓝在你眼前生长。”
辞典体写作制造了迷宫般的叙述方式。《哈扎尔辞典》自称是关于哈扎尔民族的“史料汇编”及其“集大成形式”,即未经过小说家加工或改编过的、原汁原味的第一手资料。这一自白为读者参与写作提供了可能——《哈扎尔辞典》只是为读者重新梳理和鉴别这些“史料”提供平台,它只是读者参与重写哈扎尔历史的“工具书”。就《哈扎尔辞典》对“史料”的记述方式来看,似乎是纯客观的“有闻必录”,没有主观倾向,并不试图影响读者对哈扎尔历史的判断。例如,《哈扎尔辞典》中的某些词条可能同时出现在“红书”、“绿书”或“黄书”中,但是,由于这三部书分属于三个宗教的“史料汇编”,所以,它们关于哈扎尔问题的记载就大不一样。“哈扎尔大论辩”是《哈扎尔辞典》中的重要词条之一,所以在红、绿、黄三书中同时出现,因为正是这次大辩论改变了哈扎尔人命运,使这个独立、强盛的部族不知在什么年代就突然解体、消亡。“哈扎尔大论辩”的核心是哈扎尔人改信宗教问题,基督教、伊斯兰教和古犹太教都派代表来到位于里海西南面撒曼达上的可汗夏宫参加大论辩。毫无疑问,这些代表当然都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在这场大论辩中极力劝说可汗改信自己的宗教。根据基督教的“红书”记述,是哈扎尔的使团首先抵达拜占庭,主动请求教皇在即将进行的论辩中战胜犹太人和阿拉伯人(时称“撒拉逊人”),并答应改信希腊人的基督教;根据伊斯兰教的“绿书”记述,哈扎尔人通过大论辩最终选择的是伊斯兰教;根据古犹太教的“黄书”记述,这场大论辩致使哈扎尔人改信了犹太教。于是,同是关于“哈扎尔大论辩”的记述,由于出自不同宗教的不同“文献记载”,其“史实”也就大相径庭。那么,三种相互矛盾关于“哈扎尔大论辩”的记述,究竟哪种说法是真实的或者更接近真实?历史上关于“哈扎尔大论辩”的实际情况究竟怎样?“大论辩”之后,哈扎尔人究竟改信了哪种宗教?《哈扎尔辞典》对此语焉不详,没有定论。于是,《哈扎尔辞典》美其名曰记述“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但是并没有解答任何问题,反而提出了许多问题;它留给读者的不是现成的结论,而是类似“哈扎尔大论辩”这样的一连串谜团,交由读者自己去思考、去破解。用《〈哈扎尔辞典〉使用说明》中的话来说,本书只是“供不同类型读者翻阅之用。它广集百家之言,读者可以各取所需,读罢掩卷,也可以自写续篇——从古达今本书编纂者何止千百,将来当然也会出现新的编纂家,将其重新整理、续写和补遗……”因此,在辞典体的写作中,辞条记述引出一连串谜团,构成一座迷宫,走几步就遇到岔路口,给出的信息不断变化,总是导致新的悬念。这些信息或者是彼此歧义的,或者是前后重复的,各种线索含糊地交织,藕断丝连。从故事里读者其实无法得出哈扎尔民族为什么从历史上突然消失的确切证据,但借这个问题,或者说作者假设了这么个问题,展开了一个广阔的梦境的叙述。
为了有效地建构这种叙述,《哈扎尔辞典》多使用模棱两可的语言,故意模糊事实真相,将事物的解释多元化。例如,在追溯该辞典的编纂始末时,先后出现了“大约”、“可能”、“也有”、“不知”等四个具有不确定意义的词语,以表示所指的模糊、多义、多元和不确定性。时间本身是最具确定性的,但是,为了表达同样模糊和不确定的指向,作者只使用“世纪”这样的大概念,用“公元八世纪或九世纪”、“从七世纪到十世纪”之类的计时概念解构了时间的确定性。
在这个迷宫结构里,我们看到这种刻意制造的混杂与哈扎尔消亡的意义形成一种悖论关系。当哈扎尔人保持着自己的原始信仰时,他们是独立、强盛的,一旦他们被一种强势宗教同化,这个民族就解体了。小说按“红书”、“绿书”、“黄书”分别叙述,让同一事件或人物在语言中呈现不同的面貌,似乎正是要暴露所有宗教文本的虚构性,即语言在其中操演事实和再造事实的本性。所有的宗教都按自己的信仰解释世界,排斥其他解释。世界上有许多战争是在不同种族和宗教间进行着。战争总是希望以强力解决世界上种族、宗教混杂并存所引起的冲突,但何曾有过一场战争能达到纯粹种族和宗教的目的?人类又何苦一定要消灭混杂呢?这只是《哈扎尔辞典》可引发的一种思考,是其多义中的一种罢了。
此外,《哈扎尔辞典》的行文蕴藉含蓄,寓意深邃,作为一本辞典小说,也许语言本身才是小说的真正主人公。米洛拉德·帕维奇大胆而巧妙地赋予叙述对象各种各样的性格与气质。有时,这种性格与气质和人物的心情或行为紧密联系,并随之变化而改变;有时,又毫不相干,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而存在的。不过殊途同归,它们都无一例外地使作者的叙述变得生动多元、瑰丽奇幻,自然也使读者在阅读这部小说时体验到一种与众不同的奇妙感受。或者说,在米洛拉德·帕维奇看来,语言也同小说中的人物一样是有生命的,成了具有思想情感的独立个体,亦即作者在卷首导语中用黑体字写的那样:“词句已成血肉。”可想而知,以这种具有生命的语言来写人记事,其能够达到的语言效果自然非同小可。
《哈扎尔辞典》就是这样一部现代神话,它将古代与现代、幻想与现实、梦与非梦盘根错节地缠绕在一起,时空倒溯、人鬼转换、真假难辨、似是而非,像一幅色彩斑驳的拼贴画,令人恍兮惚兮,感到扑朔迷离。这恐怕就是它值得读者去阅读、去重写的迷人之处吧。
(许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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