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故事发生在19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的芝加哥和纽约。女主人公嘉莉出生在芝加哥附近的农村。她家境贫寒,但虚荣心很强,向往城市的富裕生活。然而,她到了芝加哥后马上就成了失业大军中的一员。为了生存,她先后成了青年推销员杜洛埃和酒店经理赫斯渥的情人。后来,她在纽约偶然成了一位名演员,得以跻身资产阶级的“上流”社会。这时的嘉莉发现她原来梦想的生活并不是那么诱人了,相反,她觉得自己非常空虚和无聊。赫斯渥是美国上层社会的一员。在物质上,他过着优裕富足的生活,但在精神上却是个十足的贫困儿。他与妻子和子女缺乏交流,没有感情。因此,他遇到嘉莉后立即感觉到她的青春与朝气,对她倾心相爱。但是,在他偷了酒店的钱并与嘉莉逃亡到纽约之后,他就开始走下坡路,境况愈来愈差,最终在贫困中死去。
【作品选录】
第十章 冬天的劝告 幸福使者来访
按照世人对妇女以及对她的义务的态度看来,嘉莉的精神状态是值得考虑的。像她那样的行为要被人认为是独来独往的。社会上有一种评判一切事物的惯例。男子应该善良,女子应该贞淑。恶人不是应该失败的吗?
尽管斯宾塞和我们的现代自然主义哲学家们作过各种各样的分析,我们只有一种幼稚的道德观念。道德观念比起仅仅符合于进化规律要含有更丰富的意义。比之单单不违背世上事物的规律还要深邃得多。比之我们所已知道的要复杂得多。首先请问,为什么心弦会战栗;也请解释一下,一个悲哀的曲调,为什么能走遍全世界,流传不息;再请说说清楚,玫瑰花凭着什么微妙的法术,能够不分晴雨展放红红的花瓣。道德的基本原则,就潜伏在这些事物的精微之处。
“啊,”杜洛埃心里想,“我的胜利多么甜美。”
“啊,”嘉莉想,带点怅惘不安,“我失掉了什么呢?”
我们对这个亘古未决的难题,认真、全神贯注而又茫然无知;努力想要探究道德的真正原理——得出“真理”的真正的答案。
照某一社会阶层的眼光看来,嘉莉过得很舒服了——在那些忍饥挨饿,受着风吹雨打的人们的眼里,她已有了太平的安身之处。杜洛埃已经在西区联合公园对面奥登公寓找到了三间带家具的房子。那是个铺着草地,空气清新的小地方,在芝加哥当时,再没有更好的地方了。景色赏心悦目。最好的房间面对公园的草坪,这时已经枯黄,掩映着一口小小的池塘。联合公园公理会堂的尖塔,高耸在寒风中摇摆的枯枝之上,再远一些,还有别的几座教堂的钟楼。
房间布置得舒服之极。地上铺一条优质的布鲁塞尔地毯,深红衬淡黄,显得富丽堂皇,地毯表面织着大花瓶,花瓶里满插华丽的奇花异卉。两窗之间,有一架大穿衣镜。一个角落上,安放上一张罩着柔软的绿丝绒毯的大榻,旁边散放着几只摇椅。还有几幅画,几件围毯,几件小摆设,这就是房间里的全部内容。
在前室后面的卧室里,放着杜洛埃替嘉莉买的衣箱,壁橱里挂着一排衣服——她以前从没有过这么多的衣服,式样也都是时行的。第三个房间预备偶尔用做临时厨房,杜洛埃要嘉莉在那里装了一具可以移动的煤气炉,以便烹调杜洛埃顶爱吃的牡蛎、干酪面包之类的小食之用;最后,还有一间浴室。整个地方是舒适的,点着煤气灯,装着调节温度的火炉,还有一具耐火砖造的小壁炉,是当时刚在采用的取暖的设备。由于她的勤快,和现在已发展的天生爱整齐的脾气,这地方就造成了一种令人极其惬意的气氛。
嘉莉在这里,过得称心如意,消除了过去时常纠缠着她的某些困难,但也增加了一些新的心理负担,这一切使她的人世关系变动得这么厉害,竟使她完全成了个新的、另外的人。她朝镜子里看,看到一个她从来没看见过的这样漂亮的嘉莉;她又在心里看,代表她自己内心和社会舆论的镜子,却看到了一个堕落的嘉莉。她在两者之间摇摆着,不知相信哪个好。
“哎呀,你真是个小美人。”杜洛埃惯常对她这样地惊叫。
她就睁着高兴的大眼睛望着他。
“你知道吧,知道不知道?”他会继续地说。
“啊,我不知道。”她回答,因为居然受到这样的看待而得意洋洋,虽然她事实上是这么相信的,却还怀疑自己会虚荣太甚,把自己估计得过高。
但是她的良心却不和杜洛埃一般,喜欢夸赞。她还听到另一种声音,她在和那声音争辩,向它声诉,请它原谅。根本分析起来,那也不是个聪明正直的顾问。只是个普通的渺小的良心,是一种世俗的见解,环境、习惯、风俗杂乱地混合起来的东西。有了它,人们的声音真的变成了上帝的声音。
“啊,你失败了!”那声音说。
“为什么?”她问道。
“看看你周围那些人吧,”那声音低低地回答,“看看那些好人。他们多么不屑做你所做的事情。看看那些善良的姑娘;当她们知道你这样意志薄弱,将怎样地躲开你。你在屈服之前,并没有经过奋斗。”
每当嘉莉独自在家,向外眺望公园的时候,她就会听到这个声音。每当没有别的事情打岔,或者生活的光彩暗淡了些的时候,或者杜洛埃不在的时候,偶尔也会听到这个声音。起先这声音十分清晰,但总不能彻底地说服她。总是有话可答,十二月的天气老是在那里威胁她。她孤独;她有欲望;她怕呼啸的寒风。窘困的呼声替她作了回答。
清朗的夏天一旦过去,城市就披上了灰沉沉的外衣,就准备过漫长的冬天。无尽的房屋都现出灰色,天空和街道也染上暗淡的色彩;落了叶的枯枝,飞扬的尘埃和废纸,更增加了阴郁的情调。冷风掠过长长的、窄窄的大街,仿佛带来了哀思。不仅诗人和艺术家,不仅那些自命为多情善感的人都觉得,连狗和普通人也都有同感的。他们和诗人有同样的感受,虽然他们没有同样的表现能力。电线上的麻雀,门口的猫,拖载重负的瘦马,都感到了漫长的严冬的气息。冬天触动了一切有灵性、无灵性的生命的心脏。要不是有舒适的炉火,孜孜为利的商业活动,引人的娱乐;要不是各业商人在他们的店里、店外照旧装潢布置;要不是我们的街上还悬挂着五颜六色的招牌,挤着川流不息的顾客,我们很快就会觉察到,寒冬是多么沉重地压在我们心上;虽然太阳还给我们一部分光与热,可是这样的日子是多么令人扫兴呀。我们依靠这些东西,远过于日常的想象。我们是借热力产生的虫豸,没有热力就不能存在。
在这样灰暗的日子里,那个神秘的声音就越来越柔弱无力了。
这种内心冲突并不常常达于极点。嘉莉决不是个生性忧郁的人。她也没有那样的心思,要想紧紧把握明确的真理。当她考虑问题,陷入想不通的迷宫,找不到办法脱身的时候,她就不再去想它。
杜洛埃律己处世,可算是他那类人中的标本。他常带她出去玩,在她身上花钱,旅行的时候也把她带着。有时候,他出去跑短程的生意,也有这么三两天,留她独自在家,但是,大体说来,他们是不常分离的。
“喂,嘉莉,”他们这么安顿下来之后不久,有一天早晨,他说,“我已约我的朋友赫斯渥,哪一天晚上到这里来玩玩。”
“他是谁?”嘉莉疑惑地问道。
“啊,他是个场面上人。他是费莫酒店的经理。”
“那酒店是个怎样的地方?”嘉莉说。
“市区最上等的酒店。离这里不远,是个时髦地方。”
嘉莉犹豫了一会。她不懂得杜洛埃告诉她的话,她应该采取什么态度。
“那没有关系,”杜洛埃说,觉察到她的思想。“他什么都不知道。你现在是杜洛埃太太。”
嘉莉觉得这句话有些儿欠斟酌。她看得出杜洛埃的感觉不太敏锐。
“我们为什么不结婚呢?”她问道,想起他曾经答应过的甜言蜜语。
“好的,”他说,“等我那件事情一办结束,我们就结婚。”
他指的是他曾经对她说过的财产问题,要大大操心一番、调整一番等等,多少使他有些不能无牵无挂、自由行动。
“等我正月里从邓佛旅行回来,我们就结婚。”
……
第三十二章 伯提沙撤的宴会 有待说明的预言家
这次散步使嘉莉百感丛生,心情极其易于接受戏剧所产生的悲伤。她们要看的那个演员,是以表现圆熟的喜剧闻名的,在戏里导入充分的伤感,作为滑稽的对照和调剂。我们早已知道,嘉莉是醉心于舞台的。她老是记着芝加哥一次舞台上的成功。有许多漫长的下午,她坐在摇椅里看最新出的小说,借以消愁遣闷的时候,这些往事就萦绕着她的心灵,填满了她的头脑。她每次看戏,总要毫不含糊地想到自己的才能。她老是像有几幕戏里的人物一般——会感到她所扮演的角色应该表现的情绪。她会记住这生动的想象,在第二天独自反复思量,几乎老是这样的。她生活在这些幻想里,就像生活在日常生活的现实里一般。
她去看戏,看到的东西也不往往就能深切感动她。可是今天,她看到华丽的衣服、欢乐的场面和美人儿,在她的心里低低地唱起了希望之歌。啊,这些在她身边走过的女娘儿,成百成千的,她们是什么人呀?华丽漂亮的衣服,耀眼的彩色钮扣,金银的小饰物,是从哪里来的呀?这些俏佳人住在哪里的呢?她们是在什么样雕刻精致的家具,装潢美丽的墙壁,富丽堂皇的地毯等名贵的物品之间活动的呢?她们那富丽的、摆满高价购置的设备的公寓,又在哪里呢?什么马厩里养着这些光泽、健壮的马,停着这样华贵的马车呢?衣服华丽的马夫又在哪里溜荡的呢?啊,高楼、大厦、明灯、香水、满是金银饰物的闺房,满是山珍海味的餐桌!纽约一定到处都是这样的第宅,否则就不会产生那么美丽、傲岸、高不可攀的人物来。有些温室收容着她们。她自知不是其中的人,使她心里发痛,——可惜,她做了一个梦,但是梦没有成为现实。她真不懂自己过去二年的寂寞生涯——为什么不关心没有实现她自己的希望。
戏的背景是在客厅里,戏里有盛装艳服的奶奶、小姐和绅士,在金碧辉煌的环境里遭受恋爱和嫉妒的痛苦。这些美妙的台词,对于盼望这样的物质环境而永远盼不到的人们,永远是迷人的。句句话都表现了在理想的环境下受苦的风韵,谁不愿意坐在镀金的椅子里发愁呢?谁不愿意在洒了香水的挂毡、有坐垫的家具和穿制服的仆人之中受苦呢?在这样的环境里发愁便是迷人的玩意儿。嘉莉希望置身其间。她想要在这样的世界里受苦,不管是什么样的苦,否则,要是不行,至少要在舞台上如此美妙的局面中模拟一番。她看得忘其所以,现在竟认为这是一出无比美妙的好戏。她立即就被戏的情节所迷惑,竟然希望戏剧永远演下去。在换幕时,她打量着在前排和包厢里看日戏的观众们,对纽约的底细,有了新的看法。她相信自己没有看尽纽约的风光——这个城市是欢乐的旋涡。
散场时,这一条百老汇路给了她更尖锐的教训。她来时所见的景物现在已经扩大,到了顶点。这么纷至杂沓、冠盖如云的盛况,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使她对自己的光景有了一种坚决的信念。要不是她自己的生活里有些这样的事情,就等于没有生活过,不能说是享受了生活的权利。女人都挥金如土,她走过每一家高尚的店铺,都看得到这样的光景。鲜花、糖果、珠宝,仿佛是漂亮的太太、小姐们所注意的主要东西。而她——她就没有充分的零钱每月作几次这样的游玩。
那天晚上,她那美丽的小寓所仿佛成了乏味的地方。别人并不住在这种地方。她以冷淡的目光看着仆人在弄饭,她的心里闪着一幕幕的戏。她特别念念不忘于一个美貌的女演员——被人追求、被人赢得的情人。这个女人的姿态迷住了嘉莉的心。她的服饰真已极尽艺术之能事,她的苦痛又这么真实。嘉莉体会得她所描摹的愁苦。她觉得自己也能演得到这么好。有些地方还可演得更好些。因此,她独自背诵着台词。啊,倘使她能演这个角色,她的生活可以扩大多少呀!她也能演得扣人心弦的。
当赫斯渥回家的时候,嘉莉正在闷闷不乐。她坐在那里,摇动着、思想着、不愿为他而打破她迷人的想象;所以她不想多说话。
“什么事情,嘉莉?”赫斯渥过了一会说,注意到她沉默的、几乎是忧郁的神态。
“没有什么,”嘉莉说,“今天晚上我有些不舒服。”
“没有生病吧?”他走得很近,问她。
“啊,不,”她说,几乎有些不高兴了,“我只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那太糟了,”他说,走开去;方才他略略低身,现在就拉一拉直他的背心。“我想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去看一场戏。”
“我不想去,”嘉莉说,为了怕打断而且消除她心中美丽的幻象而不耐烦了,“今天下午我去看了日戏。”
“啊,你去过了吗?”赫斯渥说,“演的什么戏?”
“《金矿》。”
“演得怎么样?”
“还好。”嘉莉说。
“今天晚上不想再去看了吗?”
“我不想看了。”她说。
可是,她摆脱了愁思,到饭桌上去吃饭,就改变了主意。吃一些东西会造成奇迹的。饭后她又去看了戏,这么一来又暂时恢复了她的平静。但是,她已受到当头棒击,觉醒了过来。现在,她能从怨望中恢复平静,往往也会重生怨望。经久的重复——真是意想不到的奇迹!水滴石穿——终究是抵挡不住的呀!
这一次看日戏以后不久,——也许是一个月之后——凡斯太太请嘉莉和他们去看夜戏。她听得嘉莉说赫斯渥不回来吃晚饭。
“为什么不跟我们一同去呢?不要一个人吃晚饭。我们要到秀莱饭店吃饭,饭后到兰心剧场去看戏。跟我们一起去吧。”
“我想好吧。”嘉莉回答。
她于三点钟开始打扮,预备五点半到那著名的饭店去,在当时的闹市特尔蒙纳科街上最有名的饭店。嘉莉这次打扮就显出受了和漂亮的凡斯太太打交道的影响。她受凡斯太太的影响,一直关心着妇女服装的一切新奇的样式。
“你要这样那样的帽子吗?”或者“你看到椭圆珠扣的新手套吗?”只是一大堆谈话中的几个例句。
“下次你要买一双鞋子,好朋友,”凡斯太太说,“要有扣子,高跟漆皮头的。今年秋天这种鞋最流行。”
“要买的。”嘉莉说。
“啊,亲爱的,你在阿脱曼公司看到新式罩衫没有?那里有几种最可爱的式样。我看有一种是会使你爱上的。我一见就这么说过。”
嘉莉专心一志地听着这些话,因为这些话比之一般俏娘儿之间的普通谈话显得更有交情。凡斯太太真喜欢嘉莉的坚定忠厚,她真乐于把最时新的东西告诉她。
“你为什么不买一件斜纹哔叽的衬衫呢?乐泰公司有出售。”有一天,她说,“没有袖子的,现在就可以穿。你穿藏青的会显得很漂亮。”
嘉莉全神贯注地听着。她和赫斯渥从来没有谈过这样的事情。不过她开始提出一两件东西,赫斯渥同意了她的要求,可是并不表示任何意见。他发觉嘉莉身上的这种新倾向,终于因为听得许多关于凡斯太太和她愉快的生活之道,就疑心这种变化是从那里来的。他不想立即就表示什么异议,但是觉得嘉莉的需要是在扩大。他并不十分赞成这事,而只以他自己的方式关心嘉莉,所以问题没有解决。再说,在跟丈夫打交道时,总有些琐事使嘉莉觉得,她的要求不是他乐于接受的。他并不热心于购买这些东西。这使嘉莉认定赫斯渥已开始对她冷淡,这就打开了另一个小缺口。
第四十七章 失败者之路 风中的竖琴
……
现在嘉莉已经达到了初看起来仿佛是人生的目的,或者至少,已到了人生原来的欲望所能获取的一部分。她可以卖弄她的服饰、马车、家具和银行存款。又有世俗所谓的许多朋友——那些拜倒于她的成功的人们。这些都是她过去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有人喝彩,又有人宣扬——过去是渺不可得的,最关重要的事物,但是现在已变得微不足道,无足轻重了。她又长得美丽——体态动人——可是她觉得寂寞。没有事做的时候,她坐在摇椅里——低吟着,梦想着。
世上本来有富于思想的和富于感情的两种人——推理的头脑和感觉的心情。前者造成了以行动著称的人——将军和政治家;后者造成了诗人和梦想者——一切艺术家。
像风中的竖琴一般,感情能反应幻想的每一呼吸,从情调上透露理想的全部消长。
有人还不了解梦想者,正如他不了解理想一般。他认为世上的法律、道德过于严肃。老是听着美的声音,努力追求它虚无缥缈的翅翼的挥舞,他注意着,要追上去,奔走得两脚疲惫无力。嘉莉就是这么注视着,这么追求着,在摇椅里摇荡着,低吟着。
我们应该牢记思维对这事情是不起什么作用的。黎明的芝加哥,她发现这个城市呈现着她第一次看到的可爱景物,就因为心向往之而本能地挨了上去。衣冠楚楚,环境高雅,人们仿佛是心满意足的。因此她就向这些东西靠近。芝加哥、纽约、杜洛埃、赫斯渥;时髦场面和戏剧场面——这些只是偶然的巧合而已。她所要求的并不是它们,而是它们所代表的东西。时间证明这些代表又是虚伪的。
啊,人生的纠葛!我们真看得不清楚。这里有一个嘉莉起初是穷苦的,天真未凿的,多情的;人生每一种最可爱的东西都能拨动她的欲望,可是她却被摈在墙外。法律说:“你可以向往于任何可爱的东西,但是不以正道,就不可接近。”习惯说:“不凭着诚实的工作,不能改善处境。”倘使诚实的工作无利可图而且难于忍受;倘使这是只能使人脚疲心灰,永远达不到美的漫长的路程;倘使追求美的努力要人撇下大家所赞美的道途,而采取可以迅速达到梦想的、被人所轻视的路径,谁敢拿第一块石头打她呢?不是罪恶,而是向善的愿望,往往会导致错误的步骤。不是罪恶,而是善,往往会迷惑不惯思维的、多愁善感的人。
嘉莉置身于光辉灿烂的环境之中,可是并不乐意。正如杜洛埃提携她的时候一般,她曾经认为:“现在我已经置身于最好的环境里了;”像赫斯渥给她好似更好的生活的时候:“现在我幸福了。”但是人世无常,不管你愿不愿意随俗浮沉,她现在觉得自己寂寞无依。她对穷困无告的人不吝布施。她在百老汇路上散步,不再留心她身边走过的人物的风度。倘使他们能更多具有一些在远处闪耀的温静和美的精神,那才值得羡慕呢。
杜洛埃放弃了他的要求,不见影踪了。她几乎没有注意到赫斯渥的死。在二十七街码头上有一只行动迟缓的黑船,每星期载着无名死尸到保得坟场去,就把他的死尸和其他许多死尸一起载了去。
这两个家伙和她之间的有趣故事,就此告终。他们对她生活的影响,单独从她的欲望性质上看是说不清楚的。有一个时候,在她看来,他们两个都代表人世最高的成功。他们代表可以达到的最幸福的境界的人物——是无忧无虑的、显赫的使者,手里捧着闪闪发光的印信。一到他们所代表的世界不能再诱惑她的时候,就不信任它的使者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即使赫斯渥恢复了他原有漂亮的体态,光辉的事业,现在也不能打动她的心了。她已知道在他的世界里,和她自己眼前的境况里一般,并无幸福存在的。
现在她独坐在那里,是一个在美的追求中,善于感觉而不善于思考,因而迷入歧路的人。虽然往往幻灭,她还在期待那幸福的日子,届时她会在梦想中前进而变成现实。埃姆曾经给她指出更进的一步,但是还要步步高升,倘使获得成功,前途还有别的步骤呢。这将永远是对于愉快的光辉的追求——那渲染着世界远处山峰的光辉。
啊,嘉莉,嘉莉!人心盲目的挣扎!它喊着前进,前进,美走到哪里,它就追到哪里。不管是静悄悄的旷野上的寂寞的羊铃声,或者田园美景的闪光,或者过路人眼中透露的灵光,她心里会懂得,而且有反应,要追上去。直到走酸了脚,希望仿佛消失了的时候,才会产生心痛和焦虑。那末,你要知道你是不会餍足、不会满意的。坐在你窗边的摇椅里梦想,你将永远独个儿渴望下去。坐在你窗边的摇椅里,你将梦想你永远不会感得的幸福。
(裘柱常、石灵译)
注释:
伯提沙撤(Belshazzar),巴比伦皇太子,巴比伦灭亡后不知所终。一说是《圣经》《但以理书》所载的但以理,是以色列人,聪明美貌,后改名为伯提沙撤。
《圣经·约翰福音书》说: 有人问耶稣是否应该用石头打死犯奸淫的妇人;耶稣说: 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第一个拿石头打她。终于谁都没有敢拿石头打她。
【赏析】
《嘉莉妹妹》是西奥多·德莱塞的处女作,出版于1900年。作品描写了女主人公嘉莉离乡进城,从一名纯真的打工妹到纽约百老汇名角的奋斗历程。这部作品的问世,犹如一颗巨石抛入水中,激起了文学评论界的层层浪潮。
德莱塞在《嘉莉妹妹》中通过蔑视社会和“有伤风化”的主人公的经历,揭露了美国资产阶级的疮疤,引起了统治阶层的惶恐。于是他们对作者进行一系列的迫害,硬要把这部小说作为禁书加以扼杀。当年道贝出版公司虽然最终同意出版,但仅装订了五百五十八本。而且公司没有对此书进行任何促销,所以最初一版只售出去五百册。1902年,美国已对此书禁销。但是在英国批评界,《嘉莉妹妹》却得到了较高评价。《每日邮报》认为它是美国人写的一部了不起的小说。《捍卫者》指出,《嘉莉妹妹》“真实、敏锐、毫无偏见,它是美国历史上有史料价值的‘文件’”。还有批评家认为,《嘉莉妹妹》“是一部难得的好书,观察准确,笔调富有同情心,充满抒情和戏剧力量”。
故事发生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美国,18岁的嘉莉怀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离开了家乡哥伦比亚城,准备去芝加哥投奔姐姐。在火车上她结识了推销员杜洛埃,年轻的推销员深深地被嘉莉的美貌所吸引,对她大献殷勤,表示愿意提供一切帮助,这使不谙人事的嘉莉深为感动。但是到了芝加哥,嘉莉发现一切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姐姐敏妮和姐夫汉森的生活很拮据,她不得不找一份工作来解决自己的食宿。后来经过百般努力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薪水微薄的工作,却又因为一次生病而丢了。最终她受不了姐姐的冷漠和杜洛埃的怂恿,搬出了姐姐家和杜洛埃同居。刚开始的时候,她穿着杜洛埃为她买的漂亮新衣服,住着宽敞的房屋,觉得很快乐也很幸福;可过了一段时间,她又不满足于现状了。她开始对杜洛埃不满,想追求更奢华的生活。酒店经理赫斯渥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后来,赫斯渥放弃了自己的家庭跟嘉莉私奔到纽约,开始新的生活。然而在这里,赫斯渥的生意每况愈下,而嘉莉为了生计不得不做了剧院的演员。小说最后,嘉莉在发迹后仍找不到自我价值,而被她抛弃的赫斯渥则在贫困中走投无路自杀。
“美国梦”一直是美国作家所探究的一个主题,在《嘉莉妹妹》中,这个主题贯穿了整个故事。“美国梦”原本是指美国青年人的一种理想: 无论地位、出身、种族和性别等方面有何差异,只要具备聪明、勤劳和坚韧不拔等条件,任何人都可能在相同的条件下通过自己的诚实劳动与他人进行公平竞争,获得最终的成功和幸福,使自己的梦想变成现实。德莱塞在创作《嘉莉妹妹》时,美国社会正处于城市化的历史阶段,“美国梦”的实现途径开始偏离正常的轨道,人们心中产生了“只有牺牲个人的优良道德才能达到目的”的想法,“美国梦”开始由崇高变得日益世俗化。德莱塞所塑造的女主人公嘉莉和众多的女孩子一样憧憬美好的爱情和幸福的生活,但是她的爱情是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上的。作家意识到对于一个毫无社会地位的农村青年来说,通过正常的途径和传统的道德规范去实现个人的“美国之梦”是多么的艰难,于是他在小说中塑造了像嘉莉这样的人物来表现他的主题。作者在开篇写道:“一个十八岁的姑娘离开家庭,有两种遭遇,必得其一。或者是,有好人相助而好了起来,或者是,很快地染上了大都市的恶习而堕落下去。在这样的环境里,不好不坏,是不可能的。”嘉莉则选择了后种生活。她爱攀比,不甘心过贫苦的生活,但是仅通过自己的努力无法改变自身的命运,于是她先后做了推销员杜洛埃和酒店经理赫斯渥的情人。在嘉莉的个人道德观念中,她关心的永远都是与金钱、服饰、娱乐和贪欲有关的东西。所以在这些男人无法满足她的物质需求的时候,她就会义无反顾地抛弃他们。在小说的最后,嘉莉获得了物质上的成功,但是我们看见她仍然坐在摇椅里摇荡着、思索着。“坐在你窗边的摇椅里梦想,你将永远独个儿渴望下去。坐在你窗边的摇椅里,你将梦想你永远不会感得的幸福。”这幅图景不禁让人产生联想: 嘉莉一直在追逐自己的梦想,但是当她的梦想终于变成现实的时候,她又会觉得这个梦想并不是她理想的目标,她于是再去追寻一个新的梦想。因此,嘉莉的每次成功都从某种意义上反衬出了她的梦想的又一次幻灭。
作品还着重塑造了一个男性形象——酒店经理赫斯渥。他是杜洛埃的朋友,他和嘉莉结识的时候正值事业的巅峰,可以说是美国上层社会最受欢迎的人物之一。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的家庭生活并不幸福,家庭内部充斥着种种矛盾。德莱塞在小说中这样描绘赫斯渥的家庭:“和睦的家庭空气是世上的一种花朵,没有东西比它更温柔”,然而赫斯渥的家里“缺少容忍和体贴,而没有这两件东西,家庭还算得什么家庭呢”。事实上,他和他的妻子之间没有爱情可言,对儿子和女儿的生活也是漠不关心,他们夫妇的结合可以说是出于社交的需要。但是与嘉莉的见面立即点燃了他心中爱情的火花,以至于后来他不顾一切地跟妻子闹翻,后又从酒店偷走一万块钱跟嘉莉私奔。然而这一念之差并没有给他带来幸福,而是一连串的厄运。在纽约,他的投资失败和工作的无着落使他从一个中产阶级的人物沦落为街头的乞丐。
这部小说最大的特色是自然主义的思想和艺术表现。《嘉莉妹妹》便是这种自然主义思想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然而德莱塞的自然主义在很多方面又不同于其他作家。例如,他完全否定了道德的作用,并认为人没有选择的自由,是完全受到环境、遗传、生理特别是化学作用的支配的,即人在本能欲望的推动下会身不由己地陷入罪恶的深渊。因此,人不能对自己的错误或失败负责。德莱塞的自然主义其实更是一种深化了的现实主义,即不加选择、不加评价地但却更加忠实地反映现实生活。美国很多评论家都认为,德莱塞忠于生活,大胆创新,突破了美国传统文坛的思想禁锢,解放了美国小说,给美国文学带来了一场革命。
(陈钰、郑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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