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德国某城中学的教师垃堤平时道貌岸然,内心却卑鄙无耻。学生按照他名字的谐音给他起了“垃圾教授”的绰号。在课堂上他像个暴君,以折磨、死整学生为乐。一次,垃堤在学生洛曼的作文本里发现了一首赞美歌女罗莎·弗蕾利希的诗,窃喜又抓到了整学生的把柄。为了掌握确凿的证据,他四处奔走,寻找歌女弗蕾利希,终于在一家名叫“蓝天使”的下等娱乐场所找到了她,并很快为其风流美貌所倾倒。以后他每天都去“蓝天使”。弗蕾利希、洛曼等去郊游,砸烂了一座巨人墓,引起诉讼案。垃堤也因为弗蕾利希被牵连在内,声名狼藉,被迫退休。随后,他干脆另购豪宅供养歌女,弗蕾利希则利用色相,在他的豪宅勾引男人,把全城搞得一片乌烟瘴气。一天,正当弗蕾利希与刚从国外归来的洛曼在家约会时,垃堤突然闯入,妒火中烧,要把弗蕾利希掐死,还抢了洛曼的钱包。警察赶来逮捕了垃堤,同时带走了祸害市民的弗蕾利希。全城人民欢呼:“终于运走了一车垃圾! ”
【作品选录】
垃圾教授用过午餐,躺到了沙发上。和往常一样,他正打盹要入睡时,他的女管家把餐具送到隔壁房间去了。垃圾教授突然又跳起身来拿起洛曼的作文本,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仿佛他还是第一次读到这本子里的令人羞耻的字句。事实上,写有《赞神圣的女演员罗莎·弗蕾利希小姐》的那一页,由于经常被打开,已经合不起来了。标题底下写了几行叫人看不清的字,下面是空行,继而写道:
“你十分堕落沉沦,
然而,你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女神,
如果你怀了孕……”
这位六年级的学生还注意到了押韵。不过,第三行诗的条件句里表达了更多的内容,给人留下了这样的猜测: 这事是洛曼本人干的。但要详细证实这一点,也许是第四行诗的任务。垃圾教授拼命去猜测那没有写出来的第四行诗,简直把吃奶的气力都使出来了,犹如他的全班学生苦苦寻思道芬的第三个祷告词一般。洛曼这个学生似乎在用这第四行诗和教授开玩笑。垃圾教授执意要和洛曼较量一下,他的情绪越来越冲动。他十分急切地要向洛曼证明: 他最终是强者。他一定要狠狠地教训教训他!
这个尚未成熟的行动方案把垃圾教授的心搅得无法安宁,他再也坐不住了。他披上那件旧自行车雨披,匆匆地出了门。外面下着霏霏细雨,带着一丝寒意。他悄悄地走在满是水潭的市郊大街上,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嘴角挂着阴笑。他只遇见一辆运煤车和几个孩子,别的什么也没碰上。拐弯处那家小店的门窗上,贴着一张市剧院的演出海报: 《威廉·退尔》。垃圾教授突然心里一亮,拖着两条罗圈腿,直向那里奔去……没有,海报上没有罗莎·弗蕾利希的名字。不过,名字虽然不在海报上,但不能就说那种女人就不在这家艺术剧院。店主人德雷格先生既然把节目单贴在自己的窗户上,那他大概也熟知这方面的情况。垃圾教授的手已经搭到了门把上,但又吃惊地抽了回来,离开了那里。堂堂的大教授居然如此这般地去打听一个女戏子,而且就在自己的家门口!不能不重视那些市民的饶舌癖。他们既无高深的学问,又缺乏人道主义的科学知识。揭露学生洛曼的秘密,垃圾教授必须做得十分隐蔽而巧妙……他拐入了通向市区的林荫大道。
如果他的方案能够成功,那么洛曼的完蛋也会波及到封·埃尔楚姆和基泽拉克。垃圾教授不想在他的方案成功之前就向校长报告说有人喊他的绰号,到时候这种事也许会自然而然地表明,这些人既然能干这等事,也就有可能做出其他各种各样伤风败俗的事情。垃圾教授是从他亲生的儿子身上领悟到这一点的。这个儿子是他和一个寡妇生的。当他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寡妇资助了他,使他得以到外地上了大学。为此他在获得了功名之后,便立刻履行初约和她结了婚。那女人瘦骨嶙峋,却凶狠无比,现在她已经死了。他儿子长得并不比他漂亮,而且还是独眼龙。尽管如此,他在城里上大学的时候,就有人看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两个女人调情。他很会在酒色场中挥霍,但却四次未能通过国家考试,后来他弄到了一个勉强凑合的公职,还是凭着他的中学毕业证书。一种令人不太愉快的差距,使他不可能与通过国家考试的上等人为伍。与儿子断绝往来的垃圾教授对发生的这一切都很理解。是的,可以说他自从有一次听见儿子和同伴们谈话时也喊自己父亲的绰号以后,就料到了这些可鄙的事情!
如此看来,他也可以对基泽拉克、封·埃尔楚姆和洛曼这三个人采取一个类似的计策。就洛曼而言,由于冒出了个女演员罗莎·弗蕾利希,所以洛曼的事情似乎有了点眉目。垃圾教授急不可耐地要对洛曼进行报复,此刻他脑海里浮现的只有洛曼他那毫不在乎的神情以及他旁观垃圾教授发怒时的那种含有怜悯之意的新奇目光。另外那两个学生几乎被他忘记得一干二净。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学生呢……垃圾教授怀着刻骨的仇恨,苦苦地思索着洛曼其人。他走到尖顶城门下面时,突然停下来,大声说道:
“这是最糟糕不过的!”
这几个学生,要么是隐蔽狡猾和阴险的人物,除了班级里的活动外再没有别的什么,而且一直是对这位暴君进行着地下斗争,基泽拉克就是这样;要么是个身强力壮的笨小子,暴君可以以自己智力上的优势,使他永远处于茫然无主的状态,这就是封·埃尔楚姆;洛曼则不然,他似乎要对这位暴君表示怀疑!
垃圾教授为自己的权威不受尊重而深感羞怒,一个小小的下属居然穿着上等服装,在他这个权威面前趾高气扬,把钱币敲得叮当响。他突然醒悟到,这是个道道地地厚颜无耻的东西!
洛曼看上去从不邋遢,一直戴着干干净净的套袖,给人造成这样的幻象: 厚颜无耻。他今天的作文,他在校外获得的知识,其中包括那个最卑贱的女演员罗莎·弗蕾利希,全是厚颜无耻的东西,现在可以肯定地说,洛曼不叫垃圾教授这个绰号,也是一种厚颜无耻的行为!
垃圾教授踏上了一个陡坡,来到两旁全是尖顶房屋的大街尽头。他走到一座教堂旁边时,刮起了一阵大风。他把雨披紧裹了裹,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看见了一条小道。他在一幢大楼面前迟疑了片刻。大门左右两边挂着两只木头匣子,匣子上罩了铁丝网,网后面贴着一张演出海报: 《威廉·退尔》。垃圾教授先朝第一只木头匣子看看,再朝第二只木头匣子看了看,最后贼溜溜地朝四周窥视了一番,便跨过大门,进了那个宽敞的前厅,看见小窗后面有个人坐在灯下。垃圾教授激动得都认不出这个地方了。他肯定有二十年没有到这里来了。他忍受着一个统治者在离开自己领地后所有的痛苦: 人家会不把他放在眼里,会出于愚昧而去冒犯他,会迫使他把自己看成普通人。
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故意轻轻地咳嗽一声。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于是他就伸出弯曲的手指,用指尖在窗户上敲了几下,坐在窗后的人吃惊地抬起了头,拉开一扇窗户,把头伸了出来。
“有何贵干?”他沙哑着嗓子问道。
垃圾教授起先只是动了动两片嘴唇。他们四目相视,却无言以对。外面站着的是他,里面是离开了舞台生涯的演员,脸上的皱纹一道道很深,肤色黝黑,平坦的鼻尖上架着一副夹鼻眼镜。垃圾教授只好先开口说:
“嗯?你们能上演《威廉·退尔》嘛,可不简单呀!”
里面的那个人说:
“谢谢您的恭维。不过,演什么戏那完全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我并不想嘲笑与诽谤你们。”垃圾教授一本正经地说,生怕会因此惹出麻烦来。
“说真的,票也卖不出去。那是因为我们和本城订有合同,规定我们要演古典戏。”
垃圾教授觉得是作自我介绍的时候了。
“我是垃圾……不,我是垃堤教授,本城中学六年级的班主任。”
“认识您很高兴。我是布卢门贝格。”
“我很想把全班学生带来看你们演出的古典戏。”
“啊,非常感谢您的美意,教授先生。我可以毫不怀疑地说,我们经理听到这消息一定会非常高兴。”
“不过,”垃圾教授举起一个手指,“一定要是——坦率地说——席勒的剧作,而且是我们课堂上学过的,也就是那个——怎么说呢——《奥尔良少女》。”
老演员闭上了嘴唇,垂下头,尔后又抬起来,用一种凄楚而又责备的目光看着垃圾教授。
“真叫人感到非常抱歉。您要知道,我们还得为此进行新的排练。你们没学过《威廉·退尔》吗?这个剧对青少年也是十分合适的。”
“不,”垃圾教授说,“无论如何是不行的。我们一定要看《奥尔良少女》,而且——说得明白些——”
垃圾教授换了一口气,心房噗噗地乱跳。
“特别要看扮演约翰娜的女演员,因为扮演这个角色的人应该是一位圣洁的女艺术家,要通过她的扮演把那个少女的崇高形象——这个嘛——恰到好处地呈现在学生的眼前。”
“当然,当然啰。”老演员对垃圾教授的看法深表赞同。
“所以我想到了你们这里的一位女士,我听说她——但愿我没有弄错——声誉挺高的。”
“唔,哪里,哪里。”
“就是那位罗莎·弗蕾利希小姐。”
“谁?”
“罗莎·弗蕾利希。”垃圾教授屏住了呼吸。
“弗蕾利希?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您确实知道这里没有这个人吗?”垃圾教授急切地问道。
“请您原谅,我的神智是完全清醒的。”
垃圾教授不敢再看那人一眼。
“我完全不会……”
对方帮他把话说了出来:
“很可能是搞错了。”
“哦,是的,是的,”垃圾教授带着纯真的谢意说道,“请您多多原谅。”
他一边鞠躬致谢,一边往后退。
那位老演员感到十分惊讶。最后他又大声说道:
“不过,教授先生,尽管如此,那件事我们还可以好好谈谈。您会买多少票呢?教授先……”
垃圾教授已经退到了大门口。他再次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都变了形,因为他生怕有人会来追他。
“请您多多原谅。”
他匆匆地逃了出来。
他顺着大街一直往前走,不知不觉地来到了码头上。他听见四周都有扛麻包的人沉重的脚步声和另一些人响亮的叫喊声。他们正在把那些鼓鼓的麻包送上尖顶仓口。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沥青、油和酒精味。远处,河中心的船桅和烟囱已经隐入了苍茫的暮色。天快要黑下来了,可这里还是一片忙碌的景象。垃圾教授在这片忙忙碌碌之中一边走,一边专注地考虑着“抓”洛曼的事,考虑着如何去寻找女演员弗蕾利希的下榻地。
他老是被人撞来撞去,有的是身穿英国西装的先生,他们手里拿着运货单,不停地东奔西走;有的是干活的工人,他们对他吼叫着:“当心!”这种到处紧张忙碌的气氛把他攫住了。他按响了一家门铃,尔后才发现自己弄错了。门上写着“海员职业介绍人”几个字,可能是瑞典文,或者是丹麦文。店内存放着一卷一卷的缆绳,出海应急用的面包干,一个个气味刺鼻的小圆桶。一只鹦鹉在叫唤:“喝酒去!”好几个水手正在喝酒,还有些水手把双手插在裤袋里,正在劝一位高大的红胡子男子喝酒。那人好不容易才从团团烟雾中钻了出来,站到柜台后面,壁灯铁皮的反光正好照在他的脑袋上,把他的秃顶照得发亮。他把两只大手放到柜台边上,粗声粗气地说:
“您有事吗,先生?”
“请您给我,”垃圾教授脱口而出,“一张夏令剧院的入场票。”
“您说什么?”那个人问道。
“我是说要一张夏令剧院的入场票。你们橱窗广告上写着,你们出售夏令剧院的戏票。”
“我该怎么对您说呢,先生?”那人张大了嘴巴:
“夏令剧院是不在冬天开演的。”
垃圾教授仍然坚持要买票。
“天哪,可你们橱窗里没有这么写呀。”
“那是很久以前的海报!”
海员职业介绍人信口说出这句话,可他马上又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这位戴眼镜的先生身上,努力搜寻着该用什么理由来说服这位陌生人,让他相信夏令剧院现在不演出。他为了用自己的体力去支持他此刻所进行的思维活动,便用那只可怕的红毛大手小心翼翼地从侧面拍了拍台板,最后想出这样一句话:
“连最愚蠢的小学生都知道,”他一片好意地说,“夏令剧院冬天不开门。”
“恕我多问了,尊敬的先生。”垃圾教授做出一副沉思的样子。
那人大声呼救起来:
“欣纳利希!劳伦茨!”
水手们赶紧走了过来。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啦,他硬要买冬天的戏票。”
水手们嘴里嚼着烟草,和海员职业介绍人全都呆呆地注视着垃圾教授,仿佛他来自十分遥远的地方,像是从中国来的,别人听不懂他的话。垃圾教授意识到了这一点,觉得要赶快结束这种局面,赶快离开这里。
“您总可以告诉我,去年夏天是否有个叫弗蕾利希的小姐——罗莎·弗蕾利希——在这个剧院演出过。”
“我怎么会知道呢,先生?”这人十分愕然地说,“先生,您是不是还要问我认识不认识马戏团里的一位小姐?”
“那么请问,”垃圾教授没头没脑地说,“在即将来临的夏天,那位小姐是不是——怎么说呢——还要用她的出色演技让我们高兴高兴。”
海员职业介绍人更为愕然了。他简直一句话也听不懂。有个水兵似乎明白过来了。
“他是故意开玩笑,彼得,他想让你生气!”
说完,他仰面朝天大笑起来,从那张大大的、黑洞洞的口腔里发出格格的声音;其他人你推我我推你也这样大笑起来。虽然海员职业介绍人并不觉得这位陌生人是在寻开心,但他看到这样有损于顾客对他应有的尊严: 这些人都是他雇用的,是他引荐到船上去当水手的,是要和干面包、杜松子酒一起弄到船上去的。他顿时作出大发雷霆的模样,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拍着桌子,伸出一个手指威胁说:
“先生,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不是您的仆人!您自己去看吧,它就在您身后。”
垃圾教授不知所措地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那个人已经准备从桌子后面走出来了,垃圾教授赶忙按下门把手。鹦鹉在他身后叫道:“喝酒去!”水手们大声哄笑起来。垃圾教授赶紧关上了门。
在下一个街口他来了个急转弯,终于离开了繁忙的码头,来到一条静谧的街道,暗自琢磨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我找错门了。我——毫无疑问——找错门了。”
一定得通过另一个渠道,才能找到女演员弗蕾利希的下落。垃圾教授随即对他所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加强了注意,看看他们是否有一些弗蕾利希的线索。他遇见了搬运工、女仆、点路灯工、卖报女郎。和这些民众不可能有共同的语言,他是有这方面经验的。他刚才的经历也告诉他,在和陌生人接触时必须十分小心,比较明智的做法是寻找一张熟悉的面孔。这时,从他附近的一个“街井”里冒出一个人来。这是个熟人,去年垃圾教授曾因他的拉丁文诗句斥责过他。这个从不预习功课的人现在似乎当了学徒。他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包信件,看上去傻里傻气的。垃圾教授朝他走过去,已经张开了嘴准备讲话,只是还要等这个年轻人向他问个好才是,对方却没有这么做。这位从前的学生讥讽地正视着教授,耸起肩膀从垃圾教授身旁插了过去,金黄色的脸庞上露出了醒目的狞笑。
垃圾教授迅速地钻进了那个学生刚刚出来的那个“街井”。这也是一条伸向港口码头的下坡街道,由于坡度比其他街道要大,所以有许多孩子聚在这里,坐在装有许多轮子的隆隆车里,从高处向下滑去,发出很大的轰隆声。他们的母亲或是女仆们站在人行道上不住地招手呼喊,唤孩子们回家吃晚饭。可是,孩子们仍然不断地在石子路面上磕磕绊绊地向下冲去,有的双膝跪在小车里,有的把大腿跷向空中,领巾随风飘荡,便帽的耳褡子盖在耳朵上。他们一边冲一边张开着嘴巴大声欢呼。垃圾教授越过街道时不得不跳着走,一不小心便会踩到车辕里去。他周围水潭里的积水不断飞溅起来。突然,从身边经过的那辆隆隆车里传出一个刺耳的声音:
“垃圾!”
垃圾教授悚然一惊。随即又有几个孩子也叫了起来。这些小学生想必是从中学生那里得知他这个绰号的,其他一些孩子并不知道这个绰号有什么意义,只是跟着凑热闹乱叫乱喊。为了穿过冲他而来的这股风暴,他不得不吃力地往陡坡高处走去,气喘吁吁地来到一个教堂广场上。
他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 昔日的学生看见他时不问好,反而对着他狞笑;在街上嬉戏的孩子们见到他就起哄,乱喊他的绰号。不过,今天他太匆忙了,没有预料到人家居然不肯回答他的问题。如果说他们以前从未学过维吉尔的诗,那么他们现在至少也得知道女演员弗蕾利希的事啊!
垃圾教授来到市场上,路经一个烟草小贩的店铺。这人是他二十年前的一个学生,他偶尔也向他买盒烟——仅仅是偶尔;他的烟瘾并不大,也很少喝酒,他没有任何小市民的恶习……这个人定期过帐,他总是在帐本上先写下“垃圾教授”,然后才想到把“垃圾”改为“垃堤”。这么做是出于恶意还是无心,垃圾教授永远也无法判定。
虽然他的脚已经碰到了门槛,但他马上又失去了进门的勇气。店里的那个人就是没有被他“抓”住过的不听话的学生。
他悄悄地匆匆忙忙地继续向前走去。此刻,雨已经停了,长风驱赶着乌云,煤气路灯红光闪烁,斜挂在尖屋顶上的昏黄的半圆月时而从云缝里钻出来,宛如一只讥讽的眼睛露了一下面,马上又合上了眼睑,叫人无法“抓到”它讥讽的证据。他踏上一条名叫科尔布登的小街,看见中心咖啡馆华灯齐放,大窗户一片通明。垃圾教授真想违例走进去喝上一杯。说来也怪,今天他居然脱离了日常生活的轨道。在这家咖啡馆里一定会探听到有关女演员弗蕾利希的情况,那种地方人们是什么都会讲的。这一点垃圾教授以前就知道了。妻子在世时,他有时——当然是十分难得地——也到中心咖啡馆去享受个把小时;妻子去世后,他家里要多安静有多安静,用不着再到咖啡馆去了。此外,咖啡馆这期间又换了主人,他就更加难得到那里去坐坐了,因为这个新主人也是他从前的一个学生,此人外出多年后又回到了本城。他曾亲自招待过昔日的老师,对他特别殷勤,口口声声不离“垃圾教授”,把垃圾教授弄得真是“无可奈何”。
当时客人们都为垃圾教授的到来十分激动,这使他觉得: 要是他经常来,那他一定会成为该咖啡馆的活广告。
一想到这里,他立刻离开了那里,脑子里寻思着别的可以打听的去处,但是一个地方也想不出来。就他的记忆所及,他所熟识的人都和他刚才遇到的那个学徒——他从前的学生——一样,总是露出那副讥讽的脸色。那些灯火通明的商店里,也和烟草小贩的商店以及中心咖啡馆一样,隐藏的全是些专门捣蛋的学生。每念及此,垃圾教授不禁怒火中烧。他又渴又累,他的“绿色目光”——他班上的学生都这么称呼它——越过镜片的边缘,投向那些店铺,投向那些大门,门牌上写的全是以前六年级学生的名字,所有这些小伙子都在向他挑战。
女演员弗蕾利希一定也藏在这里的某幢房子里,正和他的学生胡搞,侵犯着垃圾教授的权力范围。她也在向他挑战!偶尔有个把门牌上写的是高年级某某教师的名字。一看到这些,垃圾教授便赶忙把目光移开。他们中有的曾在自己班的全体学生面前叫过他的绰号,虽然随即作了纠正,但也无济于事;有的曾在市场上看见他儿子和女人们调情,并将此事四处传扬。
垃圾教授走遍大街小巷,四面八方都有耿耿逼视的敌人。他沿着房屋蹑手蹑脚地走着,神经紧张到极点,因为随时都可能有人劈头盖脑地从窗户里喊他的绰号,就像把一盆污水泼到他头上似的。他看不见是谁喊的,也就无法“抓”住那个叫喊的人!
他觉得是一个拥有五万学生的班级在向他怒吼咆哮。他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躲避着可能发生的袭击。后来他走到了一个最偏僻最安静的地方,那是一条又长又安静的小巷子,那里有一所老处女的修道院。抬眼看去,那里全是黑乎乎的。有几个人从他身旁悄无声息地倏忽而过,身上裹着半长的披风,头上包着头巾,大概是去参加小型社交活动或是去做晚祈祷回来得太迟了。她们悄悄地按了按门铃,转眼之间便不见了。一只蝙蝠在垃圾教授的头顶上飞来飞去。垃圾教授若有所思地斜着眼睛朝城里看去:
“这下可没有人了吧。”
他也许还想说一声:
“我要好好地教训教训你们这帮人!”
可是,由于他觉得周身无力,心头的仇恨也就转化成了颤抖,而且抖得无法制止。这是对成千懒学生和坏学生的仇恨。他们该做的作业老是不做,还老喊他的绰号,老想着做坏事;他们现在又拿女演员弗蕾利希来惹他生气;他们不肯说出她和学生洛曼的情况,反而像一个“坚强团结”的班级似的抱成一团,来反对他们的教师;此刻他们都在进晚餐,他自己却不得不在街上像个小偷似的到处转悠,估计他们正在说他的坏话,数说他和他们在一起度过的岁月。
他当了二十六年的班主任,他班上的学生全是同一副阴险的面孔。他从未想到这些人已离开了学校。尽管时光已经逝去,但他们的脸色一点也没有变,每当他们遇到垃圾教授时,仍然是那么冷漠无情,虽说他当初从未想到他们日后会有友好的脸色。他由于老是处在紧张的斗争之中,所以并没有注意到本城那些较为年长的人也会叫他的绰号。即使是当面高喊他“垃圾”二字,也不是为了伤害他,而是为了回忆年轻时代,这种回忆在他们看来并无恶意。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本城成了供每个人谈笑的滑稽人物,而且对于某些人来说他还是个可爱的滑稽人物。他没有去听两个学生的谈话。那是两个不同辈分的学生,他们站在一个街角上,望着他的背影。他认为他们的目光里充满了讥讽的神色。
“垃圾教授怎么啦?他变老了。”
“而且越来越脏了。”
“我从来就没有看见他干净过。”
“哦,这您可就不知道了。他当助教时是个非常爱整洁的人。”
“是吗?那一定是这绰号给起坏了,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他会是干净的。”
“您能相信我的话吗?他自己并没有这么想。说到底,有谁能与这么一个绰号长期对抗呢!”
(关耳、望宁 译)
注释:
德国古典作家席勒的名剧。
古罗马诗人(公元前70—公元前19)。
指全城的市民。
【赏析】
亨利希·曼是德国20世纪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他始终站在时代的前列,用文学作为武器,反对军国主义,反对垄断资本,揭露帝国主义时期文化和道德的堕落。在艺术上,他深受法国作家司汤达、福楼拜和左拉等的影响,在写实中不乏幽默讽刺。长篇小说《垃圾教授》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小说以漫画夸张的笔法着力刻画了一位执教二十六年的中学教师的形象: 多年为“师”,却未能为人师表;长期“育”人,却不能自律;最终沦为一堆名副其实的“道德垃圾”,被呼啸的警车带走。小说在对垃堤一系列近乎变态的行为、心理的细微刻画中,突出了他对自己的学生洛曼、封·埃尔楚姆等人的疯狂、执著的报复心理,作者将其作为这个学校“暴君”的象征,揭露德国的专制统治、奴化教育对人性的腐蚀和摧残。小说叙事清晰,结构匀称,语言生动简洁,富于讽刺意味。
选文摘自《垃圾教授》第二章。在前一章中,垃圾教授由学生洛曼作文本上的一首残诗,认定洛曼与一个名叫罗莎·弗蕾利希的下等歌女关系可疑,决意实施报复。在本章中,垃圾教授不顾午后的细雨,疯狂地寻找那位歌女,情绪极端焦灼、兴奋。“他忍受着一个统治者在离开自己领地后所有的痛苦”,冒着“人家会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危险,偷偷摸摸、不辞辛劳地寻遍了城里每一处可能与歌女有关联的地方,并拐弯抹角地“引导”每一个与他交谈的人“供”出歌女的踪迹。他又渴又累、既兴奋又恐惧、既执著又紧张,完全被报复欲和好奇心所控制。
从情节的发展来看,本章并不是全书的高潮阶段,但是它奠定了发展的基础,垃堤此间的外部表现和心理状态的展示,为故事的进展作了很好的铺垫。选文中,垃堤的“垃圾性”跃然纸上。他虚伪: 明明急于向小店的主人德雷格先生询问歌女的踪迹,但就在手搭到小店门把的一刹那, “又吃惊地抽了回来”。他犹豫: 并不是出于道德上的自我约束,而是怕陷入市民饶舌癖的漩涡;事实上,事情还是要做的,只是“必须做得十分隐蔽而巧妙”。他疯狂: 为了寻找歌女,他一反常态,在本应休息的午后,冒雨到处询问;他来到二十年没有去过的艺术剧院,想尽办法套问歌女的踪迹;他甚至毫无目标地“对他所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加强了注意”,只是想从他们身上找到“一些弗蕾利希的线索”。他还很固执: 尽管几次未果,依然初衷不改,忍受着“随时都可能有人劈头盖脑地从窗户里喊他的绰号”的危险,“在街上像个小偷似的到处转悠”。唯其虚伪、疯狂、固执,才有后来的一系列丑行,导致最终的锒铛入狱、万人唾骂。可以说,垃圾教授越虚伪、越疯狂、越固执,文章的主题就越明显、越深刻、越发人深省。
在这个又老又脏的暴君式人物身上,作者想要表达或者说可以表达的东西是很多的。
首先,他是专制统治者的代表。作品写于1905年,正是德皇威廉二世统治的时期。为了抨击丑恶的社会现实尤其是摧残人性的法西斯奴化教育制度,作者着意刻画了垃堤这样一个丑陋、专制、残暴又有些可笑的中学教师的形象,以此隐喻德国当时的专制统治的特质。 “垃圾教授”之所以甘受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折磨,也要找到洛曼的犯罪证据,予以报复,并非责罚他的不用功、成绩差,而是因为洛曼等人胆敢公然冒犯他的“统治”权威。他曾利用自己的权力,在课堂上刁难学生,动辄关禁闭,并使三个学生无法升级,但仍不解恨。因此,当他发现洛曼的那首诗时,进一步报复的欲望竟然把他的心“搅得无法安宁”。在垃圾教授看来,一切的不顺从,一切的个性张扬,一切的不同意见(即使是合理的),都是与他的统治唱对台戏,都是他的敌人,应当予以镇压和消灭。“我要在您的生活道路上设置重重障碍”这句口头禅,道出了他对付不顺从者的恶意和方略。在三个“反叛者”中,垃堤尤其憎恨洛曼。因为封·埃尔楚姆粗鲁愚蠢,垃堤可以用自己智力上的优势“使他永远处于茫然无主的状态”;基泽拉克狡诈地进行着地下斗争,尚不敢公然挑战他的权威;而洛曼则不同,他总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对垃圾教授的愤怒投以“含有怜悯之意的新奇目光”,“似乎要对这位暴君表示怀疑”。这就是说,他压根儿就没有把垃堤的“权威”放在心上,不仅如此,竟然还“居高临下”地给予同情。可以说,正是洛曼的这种高高在上、不以为然的态度彻底地激怒了垃圾教授,引出了后面一系列的事端。垃圾教授的形象不光意指当时德国的专制统治者,亦是历代暴君的象征: 他们一方面疯狂地报复任何胆敢反抗权威的人,一方面又色厉内荏,心虚得很。正因为意识到可能的失败,他们就变得更加穷凶极恶,气急败坏,而这又恰恰加速了自己的灭亡。
第二,垃圾教授是一个奴化教育的执行者。二十六年的教书生涯中垃堤变得越来越偏执、狭隘,对学生既缺乏理解又毫不宽宥,终日以整学生为乐。在他的课上,《奥尔良少女》是唯一的话题,反复的阅读致使学生觉得原本温柔的奥尔良少女变得冷酷无情了。学生们喊他的绰号,有的是出于讽刺、嘲笑的目的,有的只是跟着起哄,甚至只是“为了回忆年轻时代”;在后一种人眼中,垃圾教授是滑稽的,也是可爱的。而垃堤既不愿区别分析,也不能以长者的大度一笑了之,却在仇恨的驱使下固执地进行报复,以致失去了做老师的基本道德。他的做派正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奴化教育的生动写照。
第三,垃堤严重的人格缺陷的描写中寄寓着作者对人性异化的深刻思考。垃圾教授并非天生如此卑劣丑恶。他也曾勤奋向上,努力求学,但贫困使他不得不求助于一位寡妇的资助,尽管她“瘦骨嶙峋”、“凶狠无比”,他还是在功成名就之后娶了她,遵守了约定。这时的垃堤是令人同情的。在做助教时,他也还是个“非常爱整洁的人”。但是,随着环境的同化和权力欲的增长,他变得越来越像一只为专制统治和奴化教育制度所驯化的忠实的“看家犬”。他疯狂地镇压反抗,极力维护所谓的权威,不顾一切地想要伤害和惩处那些胆敢挑战的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就像选文中他满世界地寻找歌女一样,虽受尽折磨仍不肯放弃。换个角度看,垃堤也是专制统治的受害者,他的人格堕落实是恶劣的社会环境造成的。
《垃圾教授》在艺术上颇能体现作者的写作特色。在选文中,最显著的是人物描写的多样化。首先是外貌的描写,虽着墨不多,却能很好地勾勒出人物的个性特征,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如垃圾教授的“两条罗圈腿”、“弯曲的手指”,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还有“红毛大手”的海员职业介绍人、“脸上的皱纹一道道很深,肤色黝黑”的退役演员,都刻画得惟妙惟肖,个性十足。其次是心理描写。在垃圾教授寻找歌女的过程中伴有一系列的心理活动,通过直接的内心展示使其形象越来越丰满。除此之外,作者还常常借助人物的表情和动作来表现其心理活动。如垃圾教授在多次阅读洛曼的诗之后,再次去读仍会“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他在市郊大街上计划去找歌女时嘴角挂着的“阴笑”;在艺术剧院“故意轻轻地咳嗽一声”。这些描写都使他虚伪、狡诈的本质得到了全方位的展现。小说的语言也颇为精彩,简洁生动中不乏幽默讽刺的况味。如写垃圾教授拼命猜测洛曼的第四行诗,说他“犹如他的全班学生苦苦寻思道芬的第三个祷告词一般”。这一比喻既表现了垃圾教授急于报仇的心情,又与前文中他用不存在的道芬的第三个祷告词刁难学生的情节呼应对比,读来风趣幽默,又耐人寻味。
(信虹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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