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拉·曼却地方的穷乡绅吉哈达,因读骑士小说入迷,企图仿效古老的游侠开始骑士生活。他改名为堂吉诃德·台·拉·曼却,穿上一身破旧盔甲,骑上一匹瘦马,开始游侠冒险。第一次游侠,堂吉诃德把客店当作城堡,让老板娘给他主持受封仪式,出师不利,被一队商人骡夫打得遍体鳞伤,狼狈而归;第二次,他说服一个叫桑丘·潘沙的农民作他的侍从一起出游,他把风车当作巨人,把羊群当作军队,还打垮了押送苦役犯的士兵,释放了这些犯人,结果遭到了一顿毒打,一路上做出许多荒唐可笑的事情;第三次游侠,受尽了公爵夫妇的百般捉弄,桑丘奉公爵之命当了海岛总督,与“白月”骑士决斗,失败后只得服从命令结束游侠。很快郁郁成疾,卧床不起。弥留之际才幡然醒悟,意识到骑士小说的毒害,便立下遗嘱,将财产留给外甥女,条件是不许嫁给读过骑士小说的人,否则将不能继承他的任何遗产。
【作品选录】
长话短说,他沉浸在书里,每夜从黄昏读到黎明,每天从黎明读到黄昏。这样少睡觉,多读书,他脑汁枯竭,失去了理性。他满肚子尽是书上读到的什么魔术呀、比武呀、打仗呀、挑战呀、创伤呀、调情呀、恋爱呀、痛苦呀等等荒诞无稽的事。他固执成见,深信他所读的那些荒唐故事都是千真万确的、世界上最真实的信史。他常说: 熙德·如怡·狄亚斯是一位了不起的骑士,但是比不上火剑骑士;火剑骑士只消把剑反手一挥,就把一对凶魔恶煞也似的巨人都劈成两半。他尤其佩服贝那尔都·台尔·咖比欧,因为他仿照赫拉克利斯用两臂扼杀地神之子安泰的办法,在隆塞斯巴列斯杀死了有魔法护身的罗尔丹。他很称赞巨人莫冈德,因为他那一族都是些傲慢无礼的巨人,唯独他温文有礼。不过他最喜欢的是瑞那尔多斯·台·蒙达尔班,尤其喜欢他冲出自己的城堡,逢人抢劫,又到海外把传说是全身金铸的穆罕默德的像盗来。他还要把出卖同伙的奸贼咖拉隆狠狠地踢一顿,情愿赔掉一个管家妈,甚至再贴上一个外甥女作为代价。
总之,他已经完全失去理性,天下疯子从没有像他那样想入非非的。他要去做个游侠骑士,披上盔甲,拿起兵器,骑马漫游世界,到各处去猎奇冒险,把书里那些游侠骑士的行事一一照办: 他要消灭一切暴行,承当种种艰险,将来功成业就,就可以名传千古。他觉得一方面为自己扬名,一方面为国家效劳,这是美事,也是非做不可的事。这可怜家伙梦想凭双臂之力,显身成名,少说也做到个特拉比松达的皇帝。他打着如意算盘自得其乐,急要把心愿见诸实行。他头一件事就是去擦洗他曾祖传下的一套盔甲。这套盔甲长年累月堆在一个角落里没人理会,已经生锈发霉。他用尽方法去擦洗收拾,可是发现一个大缺陷,这里面没有掩护整个头脸的全盔,光有一只不带面甲的顶盔。他巧出心裁,设法弥补,用硬纸做成个面甲,装在顶盔上,就仿佛是一只完整的头盔。他拔剑把它剁两下,试试是否结实、经得起刀剑,可是一剑斫下,把一星期的成绩都断送了。他瞧自己的手工一碰就碎,大为扫兴。他防再有这种危险,用几条铁皮衬着重新做了一个,自以为够结实了,不肯再检验,就当它是坚牢的、带面甲的头盔。
他接着想到自己的马。这匹马,蹄子上的裂纹比一个瑞尔所兑换的铜钱还多几文;它比郭内拉那只皮包瘦骨的马还毛病百出。可是在我们这位绅士看来,亚历山大的布赛法洛、熙德的巴比艾咖都比不上。他费了四天工夫给它取名字,心想: 它主人是大名鼎鼎的骑士,它本身又是好一匹骏马,没有出色的名字说不过去。他要想个名字,既能表明它在主人成为游侠骑士之前的身价,又能表明它现在的身价: 它主人今非昔比了,它当然也该另取个又显赫又响亮的名字才配得过它主人的新身价和新职业。他心里打着稿子,拟出了好些名字,又撇开不要,又添拟,又取消,又重拟。最后他决定为它取名“驽骍难得”,觉得这个名字高贵、响亮,而且表明它从前是一匹驽马,现在却希世难得。
他为自己的马取了这样中意的名字,也要给自己取一个,想了八天,决定自称堂吉诃德。大概就是根据这一点,上文说起这部真实传记的作者断定他姓吉哈达,而不是别人主张的吉沙达。可是他想到英勇的阿马狄斯认为单以阿马狄斯为姓还不够,他要为国增光,把国名附加在姓上,自称阿马狄斯·台·咖乌拉。我们这位绅士因为要充地道的骑士,决定也把自己家乡的地名附加在姓上,自称堂吉诃德·台·拉·曼却。他觉得这来可以标明自己的籍贯,而且以地名为姓,可以替本乡增光。
他的盔甲已经收拾干净,顶盔已经改成头盔,马已经取了名字,自己也已经定了名称,可是觉得美中不足——他还得找个意中人。因为游侠骑士没有意中人,好比树没有叶子和果子,躯壳没有灵魂。他想:“游侠骑士或者作孽遭难,或者交得好运,都常会碰到巨人。假如我也碰到个把巨人,我和他交手,把他打倒或劈作两半,一句话,我把他打败,降伏了他,那么,我可以命令他去拜见个人儿,叫他进门去双膝跪倒在我那可爱的小姐面前,低声下气地说:‘小姐,我是巨人卡拉库良布洛,是马林德拉尼亚岛的大王。有一位赞不胜赞的骑士堂吉诃德·台·拉·曼却和我决斗,把我打败了,命我到您小姐面前来,听您差遣。’那可多好啊!”啊!我们这位绅士想出了这段道白,尤其是给自己意中人选定了名字之后,真是兴高采烈。原来,据人家说,他曾经爱上附近村子上一个很漂亮的农村姑娘,不过那姑娘看来对这事毫无所知,也满不在乎。她名叫阿尔东沙·罗任索;他认为她可以算自己的意中人。他想给她取个名字,既要跟原名相仿佛,又要带些公主贵人的意味,最后决定称她为“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因为她是托波索村上的人。他觉得这个名字就像他为自己以及自己一切东西所取的名字一样,悦耳、别致,而且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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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他们远远望见郊野里有三四十架风车。堂吉诃德一见就对他的侍从说:
“运道的安排,比咱们要求的还好。你瞧,桑丘·潘沙朋友,那边出现了三十多个大得出奇的巨人。我打算去跟他们交手,把他们一个个杀死,咱们得了胜利品,可以发财。这是正义的战争,消灭地球上这种坏东西是为上帝立大功。”
桑丘·潘沙道:“什么巨人呀?”
他主人说:“那些长胳膊的,你没看见吗?有些巨人的胳膊差不多二哩瓦长呢。”
桑丘说:“您仔细瞧瞧,那不是巨人,是风车;上面胳膊似的东西是风车的翅膀,给风吹动了就能推转石磨。”
堂吉诃德道:“你真是外行,不懂冒险。他们确是货真价实的巨人。你要是害怕,就走开些,做你的祷告去,我一人单干,跟他们大伙儿拼命好了。”
他一面说,一面踢着坐骑冲出去。他侍从桑丘大喊说,他前去冲杀的明明是风车,不是巨人;他满不理会,横着念头那是巨人,既没听见桑丘叫喊,跑近了也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只顾往前冲,嘴里嚷道:
“你们这伙没胆量的下流东西!不要跑!来跟你们厮杀的只是个单枪匹马的骑士!”
这时微微刮起一阵风,转动了那些庞大的翅翼。堂吉诃德见了说:
“即使你们挥舞的胳膊比巨人布利亚瑞欧的还多,我也要和你们见个高下!”
他说罢一片虔诚向他那位杜尔西内娅小姐祷告一番,求她在这个紧要关头保佑自己,然后把盾牌遮稳身体,横托着长枪飞马向第一架风车冲杀上去。他一枪刺中了风车的翅膀;翅膀在风里转得正猛,把长枪迸作几段,一股劲把堂吉诃德连人带马直扫出去;堂吉诃德滚翻在地,狼狈不堪。桑丘·潘沙趱驴来救,跑近一看,他已经不能动弹,驽骍难得把他摔得太厉害了。
桑丘说:“天啊!我不是跟您说了吗,仔细着点儿,那不过是风车。除非自己的头脑给风车转糊涂了,谁还不知道这是风车呢?”
堂吉诃德答道:“甭说了,桑丘朋友,打仗的胜败最拿不稳。看来把我的书连带书房一起抢走的弗瑞斯冬法师对我冤仇很深,一定是他把巨人变成风车,来剥夺我胜利的光荣。可是到头来,他的邪法毕竟敌不过我这把剑的锋芒。”
桑丘说:“这就要瞧老天爷怎么安排了。”
桑丘扶起堂吉诃德;他重又骑上几乎跌歪了肩膀的驽骍难得。他们谈论着方才的险遇,顺着往拉比塞峡口的大道前去,因为据堂吉诃德说,那地方来往人多,必定会碰到许多形形色色的奇事。可是他长枪断了心上老大不痛快,和他的侍从计议说:
“我记得在书上读到一位西班牙骑士名叫狄艾果·贝瑞斯·台·巴尔咖斯,他一次打仗把剑斫断了,就从橡树上劈下一根粗壮的树枝,凭那根树枝,那一天干下许多了不起的事,打闷不知多少摩尔人,因此得到个绰号,叫做‘大棍子’。后来他本人和子孙都称为‘大棍子’巴尔咖斯。我跟你讲这番话有个计较: 我一路上见到橡树,料想他那根树枝有多粗多壮,照样也折它一枝。我要凭这根树枝大显身手,你亲眼看见了种种说来也不可信的奇事,才会知道跟了我多么运气。”
桑丘说:“这都听凭老天爷安排吧。您说的话我全相信;可是您把身子挪正中些,您好像闪到一边去了,准是摔得身上疼呢。”
堂吉诃德说:“是啊,我吃了痛没做声,因为游侠骑士受了伤,尽管肠子从伤口掉出来,也不行得哼痛。”
桑丘说:“要那样的话,我就没什么说的了。不过天晓得,我宁愿您有痛就哼。我自己呢,说老实话,我要有一丁丁点儿疼就得哼哼,除非游侠骑士的侍从也得遵守这个规矩,不许哼痛。”
堂吉诃德瞧他侍从这么傻,忍不住笑了。他声明说: 不论桑丘喜欢怎么哼、或什么时候哼,不论他是忍不住要哼,或不哼也可,反正他尽管哼好了,因为他还没读到什么游侠骑士的规则不准侍从哼痛。桑丘提醒主人说,该是吃饭的时候了。他东家说这会子还不想吃,桑丘什么时候想吃就可以吃。桑丘得了这个准许,就在驴背上尽量坐舒服了,把褡裢袋里的东西取出来,慢慢跟在主人后面一边走一边吃,还频频抱起酒袋来喝酒,喝得津津有味,玛拉咖最享口福的酒馆主人见了都会羡慕。他这样喝着酒一路走去,早把东家对他许的愿抛在九霄云外,觉得四出冒险尽管担惊受怕,也不是什么苦差,倒是很惬意的。
长话短说,他们当夜在树林里过了一宿。堂吉诃德折了一根可充枪柄的枯枝,把枪头移上。他曾经读到骑士们在穷林荒野里过夜,想念自己的意中人,好几夜都不睡觉。他要学样,当晚彻夜没睡,只顾想念他的意中人杜尔西内娅。桑丘·潘沙却另是一样。他肚子填得满满,又没喝什么提神醒睡的饮料,倒头一觉,直睡到大天亮。阳光照射到他脸上,鸟声嘈杂,欢迎又一天来临,他都不理会,要不是东家叫唤,他还沉睡不醒呢。他起身就去抚摸一下酒袋,觉得比昨晚越发萎瘪了,不免心上烦恼,因为照他看来,在他们这条路上,没法立刻弥补上这项亏空。堂吉诃德还是不肯开斋,上文已经说过,他决计靠甜蜜的相思来滋养自己。他们又走上前往拉比塞峡口的道路;约莫下午三点,山峡已经在望。
堂吉诃德望见山峡,就说:“桑丘·潘沙兄弟啊,这里的险境和奇事多得应接不暇,可是你记着,尽管瞧我遭了天大的危险,也不可以拔剑卫护我。如果我对手是下等人,你可以帮忙;如果对手是骑士,按骑士道的规则,你怎么也不可以帮我,那是违法的。你要帮打,得封授了骑士的称号才行。”
桑丘答道:“先生,我全都听您的,决没有错儿。我生来性情和平,最不爱争吵。当然,我如要保卫自己身体,就讲究不了这些规则。无论天定的规则,人定的规则,总容许动手自卫。”
堂吉诃德说:“这话我完全同意。不过你如要帮我跟骑士打架,那你得捺下火气,不能使性。”
桑丘答道:“我一定听命,把您这条诫律当礼拜日的安息诫一样认真遵守。”
他们正说着话,路上来了两个圣贝尼多教会的修士。他们好像骑着两匹骆驼似的,因为那两头骡子简直有骆驼那么高大。两人都戴着面罩,撑着阳伞。随后来一辆马车,有四五骑人马和两个步行的骡夫跟从。原来车上是一位到塞维利亚去的比斯盖贵夫人;她丈夫得了美洲的一个贵职要去上任,正在塞维利亚等待出发。两个修士虽然和她同路,并不是一伙。可是堂吉诃德一看见他们,就对自己的侍从说:
“要是我料得不错,咱们碰上破天荒的奇遇了。前面这几个黑魆魆的家伙想必是魔术家——没什么说的,一定是魔术家;他们用这辆车劫走了一位公主。我得尽力量除暴惩凶。”
桑丘说:“这就比风车的事更糟糕了。您瞧啊,先生,那些人是圣贝尼多教会的修士,那辆马车准是过往客人的。您小心,我跟您说,您干事要多多小心,别上了魔鬼的当。”
堂吉诃德说:“我早跟你说过,桑丘,你不懂冒险的事。我刚才的话是千真万确的,你这会儿瞧吧。”
他说罢往前几步,迎着两个修士当路站定,等他们走近,估计能听见自己的话,就高声喊道:
“你们这起妖魔鬼怪!快把你们车上抢走的几位贵公主留下!要不,就叫你们当场送命;干了坏事,得受惩罚!”
两个修士带住骡子,对堂吉诃德那副模样和那套话都很惊讶,回答说:
“绅士先生,我们不是妖魔,也并非鬼怪。我们俩是赶路的圣贝尼多会修士。这辆车是不是劫走了公主,我们也不知道。”
堂吉诃德喝道:“我不吃这套花言巧语!我看破你们是撒谎的浑蛋!”
他不等人家答话,踢动驽骍难得,斜绰着长枪,向前面一个修士直冲上去。他来势非常凶猛,那修士要不是自己滚下骡子,准被撞下地去,不跌死也得身受重伤。第二个修士看见伙伴遭殃,忙踢着他那匹高大的好骡子落荒而走,跑得比风还快。
桑丘瞧修士倒在地下,就迅速下驴,抢到他身边,动手去剥他的衣服。恰好修士的两个骡夫跑来,问他为什么脱人家衣服。桑丘说,这衣服是他东家堂吉诃德打了胜仗赢来的战利品,按理是他份里的。两个骡夫不懂得说笑话,也不懂得什么战利品、什么打仗,瞧堂吉诃德已经走远,正和车上的人说话呢,就冲上去推倒桑丘,把他的胡子拔得一根不剩,又踢了他一顿,撇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下,气都没了,人也晕过去了。跌倒的修士心惊胆战,面无人色,急忙上骡,踢着它向同伴那里跑;逃走的绅士正在老远等着,看这番袭击怎么下场。他们不等事情结束,马上就走了,一面只顾在胸前画十字;即使背后有魔鬼追赶,也不必画那么多十字。
上文已经说了,堂吉诃德正在和车上那位夫人谈话呢。他说:
“美丽的夫人啊,您可以随意行动了,我凭这条铁臂,已经把抢劫您的强盗打得威风扫地。您不用打听谁救了您;我省您的事,自己报名吧。我是个冒险的游侠骑士,名叫堂吉诃德·台·拉·曼却;我倾倒的美人是绝世无双的堂娜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您受了恩不用别的报酬,只需回到托波索去代我拜见那位小姐,把我救您的事告诉她。”
有个随车伴送的侍从是比斯盖人,听了堂吉诃德的话,瞧他不让车辆前行,却要他们马上回托波索去,就冲到他面前,一把扭住他的长枪跟他理论,一口话既算不得西班牙语,更算不得比斯盖语,似通非通地说:
“走哇!骑士倒霉的!我凭上帝创造我的起誓: 不让车走啊你,我比斯盖人杀死你是真!好比你身在此地一样是真!”
这话堂吉诃德全听得懂。他很镇静地答道:
“你呀,不是个骑士;你要是个骑士,这样糊涂放肆,我早就惩罚你了,你这奴才!”
比斯盖人道:
“我不绅士?对上帝我发誓: 你很撒谎!好比我很基督徒一样!如果你长枪放下,拔出来剑,马上可以你瞧瞧,你是把水送到猫儿旁边去呢!陆地上比斯盖人,海上也绅士!哪里都绅士!你道个不字,哼,撒谎你就是!”
堂吉诃德答道:“阿格拉黑斯说的:‘你这会儿瞧吧。’”
他把长枪往地下一扔,拔出剑,挎着盾牌,直取那比斯盖人,一心要结果他的性命。比斯盖人因为自己的坐骑是雇来的劣骡子,靠不住;他想要下地,可是瞧堂吉诃德这般来势,什么也顾不及,只有拔剑的工夫,幸亏正在马车旁边,就从车上抢了个垫子,权当盾牌使用,两人就像不共戴天的冤家那样打起来。旁人想劝解,可是不行,比斯盖人用他那种支离破碎的话向大家声明: 他们要是不让他把这一仗打到底,他就亲手把女主人杀掉,把所有阻挡他的人都杀掉。车上那位太太看到这样情况,又惊又怕,忙叫车夫把车赶远些,就在那边遥遥观看这场恶战。当时比斯盖人伸手越过堂吉诃德的盾牌,在他肩上狠狠劈了一剑;要不是他身披铠甲,腰以上早劈作两半了。这一剑好不凶猛,堂吉诃德觉得分量不轻,大喊道:
“啊!我心上的主子、美人的典范杜尔西内娅!你的骑士为了不负你的十全十美,招得大难临头了!请你快来帮忙呀!”
他说着话,一手握剑,一手用盾牌,护严身子,直向比斯盖人冲去。说时迟,那时快,他一股猛劲,要一剑劈去立见输赢。
(杨绛译)
【赏析】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这样评论《堂吉诃德》: 人类历史上几百年才出这么一部作品,“在整个世界上没有比这部作品更深刻、更有力的了”。的确如此,小说通过对主人公堂吉诃德摹仿中世纪骑士仗义行侠、可笑而又可敬的故事,广泛地反映了西班牙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社会生活画面,尖锐地讽刺了行将灭亡的骑士制度和骑士文学,深刻地反映出人文主义理想和西班牙现实之间的矛盾。作者郑重宣称创作的目的就是要消灭荒诞的骑士文学:“我的愿望无非要世人厌恶荒诞的骑士小说。堂吉诃德的真人真事,已经使骑士小说立脚不住,注定要一扫而空了。”以“忠君爱主”、“行侠护教”、“与贵夫人恋爱”为核心内容的骑士文学,在16世纪的西班牙出现的时候已完全被教会所宣扬的糟粕所淹没,已经成为阻碍人文主义文学发展的巨大逆流,所以消灭骑士小说势在必行。这一目的显然是达到了,《堂吉诃德》第一部出版以后,社会上迷恋骑士小说的狂热果然大为减退,当第二部出版后,骑士小说从此在西班牙文坛上销声匿迹了。
这部小说之所以具有超越时空的艺术魅力,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塑造了堂吉诃德这一深刻的艺术形象。堂吉诃德以其典型性格的矛盾性和复杂性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据着重要的一席之地。在小说第一部中,作者着重揭示了堂吉诃德性格中的喜剧因素。他是一个滑稽可笑的人物: 骑士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却要去做个游侠骑士;用硬纸做成的面甲一碰即碎,用几条铁皮衬着重新做了一个便自以为够结实了、不肯再检验,“就当它是坚牢的、带面甲的头盔”;明明是一匹又老又瘦的劣马,却自以为是一匹天下少有的骏马,给它取了个高贵、响亮的名字“驽骍难得”;所谓的意中人明明是一个身体粗壮、胸口长毛的村姑,却说她是天下最美的美人,并给她取了个甜蜜温柔的芳名“杜尔西内娅”。正因为满脑子是骑士奇遇的幻想,以致失去了最起码的现实感,在游侠过程中,他把旅店当作城堡,把羊群当作敌人,把理发师的铜盆当作头盔,把苦役犯当作受迫害的骑士……不分青红皂白,乱砍乱杀。节选部分描述他与风车作战的场面,非常著名。他不但把风车当作巨人,把桑丘的劝告看成“外行”,横枪跃马向风车冲杀过去,而且失败后还不醒悟,坚持认为是魔法师和他作对。于是,接着又演出了把修士当作妖魔,把赶路的贵妇人当作被劫的公主这滑稽可笑的一幕,结果不仅自己受伤,桑丘也跟着吃尽了苦头。因此,脱离实际,耽于幻想,对自己的力量缺乏足够的估计,正是堂吉诃德性格中的一个主要方面。犯了时代错误的堂吉诃德却要在现实生活中恢复过时的骑士精神,因而他的行动既荒唐可笑又愚蠢至极,成为一个夸张的、滑稽的、喜剧性的角色。
然而,堂吉诃德尽管疯疯癫癫、滑稽可笑,但绝不是一个小丑,他的荒唐可笑的举止都出自真诚善良的动机,掩藏着崇高伟大的精神。正如屠格涅夫所说,“堂吉诃德的性格中有着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的因素”,堂吉诃德的性格本质表现为“对某种永恒的不可动摇的事物的信仰”。与单纯的喜剧性角色不同,他同时是一个带有悲剧性格的人物,一个有着崇高精神境界的“疯子”。这一点,在节选部分多少可以看出: 他之所以要充当游侠骑士去猎奇冒险,目的是“要消灭一切暴行”,锄强扶弱,维护正义,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哪怕敌人再强大也从不胆怯退缩,虽屡战屡败却绝不气馁。小说描写堂吉诃德在为理想而进行的战斗中,即使被打断肋骨、打掉门牙也从不反悔,甚至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总之,他专向社会弊端宣战,并且毫不动摇自己的意志,无论力量多么单薄,他总能战斗到底。这种为了追求自己的正义理想而置自身危险于不顾,为社会而不惜牺牲自己生命的精神,洋溢着崇高的悲剧性因素,是堂吉诃德多重矛盾性格中的另一重要层面。
因而,堂吉诃德是一个既具有喜剧因素,又具有悲剧色彩的矛盾复杂的艺术典型: 堂吉诃德穿着古代骑士的甲胄,脑袋里装的却是人文主义思想;他手中提的是中世纪的长矛,进攻的却是火枪、大炮盛行时代的西班牙社会;他清醒时是一个学识渊博的智者,糊涂时又是一个乱冲乱杀的疯子。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这些极端矛盾的现象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就构成了他的复杂、丰富、多方面的性格。堂吉诃德以其复杂多彩的人性魅力,成为西方文学中不朽的艺术典型。堂吉诃德性格中的这种极为矛盾多重性,是当时处于新旧交替时代的西班牙现实社会矛盾的反映,也是人文主义理想与西班牙现实之间的矛盾与冲突的体现。
而从堂吉诃德多重人性中所折射出的人文主义的光辉,可以说给这一艺术典型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只要不提骑士道,堂吉诃德的谈吐应答都十分高明,而且学识渊博,见解深刻。他对社会的批评,对战争、法律、道德、文学艺术的看法都具有远见卓识,闪耀着人文主义的思想光辉。清醒时的堂吉诃德是一个热情的人文主义思想的传播者。他追求的理想社会是“不懂得什么叫做‘我的’、什么叫做‘你的’的黄金时代”。他心目中的游侠骑士是个全才: 既是一个“懂得公平分配公平交易的原则”的法学家,又是神学家、医学家、天文学家、数学家,甚至“会钉马蹄铁和修理鞍辔”;在品德上还要具有勇敢、文雅、大胆和不惜以生命捍卫真理等各种美德。而这样的人正是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作家心目中的理想人物。堂吉诃德对妇女所受的侮辱与压迫也十分关注。他热情地支持美貌的玛塞拉摆脱封建偏见,追求个性解放的要求。在公爵府中,他要求桑丘破除封建的门阀等级观念,进行人道的司法改革,还要“亲自视察监狱、屠场和菜市”等等。作者借堂吉诃德之口提出的“改革社会的方案”具有人文主义的特点,他把改革社会的希望寄托在道德高尚的贤明统治者身上。这些带有人文主义特色的思想,反映了西班牙社会的进步要求。
总之,作者以犀利的讽刺笔锋,借助于堂吉诃德滑稽可笑的游历,对当时的西班牙社会生活的广阔画面进行了形象的再现: 从贫穷的乡村到杂乱的城镇,从偏僻的小客栈到豪华的公爵城堡,从平原到山谷,西班牙社会的各个角落,几乎都得到了反映。小说描写了几乎各个阶层的人物,有农民、商人、客店老板、牧师、理发师、公差、案犯、公爵等约七百人。作品对上层统治阶级的奢侈淫靡、空虚无聊、官吏的贪婪腐败进行了真实的描写与批判,对劳动人民的赤贫处境表示同情,对官逼民反的现实表示理解,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
(张 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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