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大卫·考坡菲是个遗腹子。凶恶贪婪的继父将大卫的母亲折磨致死后又将年幼的大卫送去做童工。大卫不堪在工厂忍受饥寒交迫的生活,独自一人出逃投靠姨婆。性格古怪但心地善良的姨婆收留了他,并资助他上学。在伦敦,大卫寄宿在姨婆的律师维克菲家,并与律师的女儿艾格妮成为好友。维克菲的书记希普是一个卑鄙险恶的人,他长期控制着年老、日渐糊涂的维克菲,还对艾格妮垂涎三尺。大卫毕业后在斯潘娄律师事务所当见习生,并以热烈诚挚的爱获得斯潘娄的女儿朵萝的芳心,与之成婚。此时姨婆突然破产,维克菲的事务所也完全被希普控制。大卫为支持大家庭的生活勤奋工作,逐渐在写作上取得成功。大卫逐渐掌握了希普阴谋的证据,帮助姨婆和维克菲收回财产。在家中,大卫深爱妻子,但朵萝天真幼稚、不谙世事,使大卫备感苦恼。不久,朵萝因重病早逝,好友艾格妮一直在精神上安慰鼓励大卫。此时,大卫才发现成熟智慧的艾妮斯才是自己的理想伴侣。两人最终结合,过上幸福生活。
【作品选录】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们来到她家的门口——在那一家里,几天以前,我还曾那样快活地待过;我还曾把我那种与人无猜的青年意气、热情洋溢的深厚友谊,那样随便地流露过;但是那一家,从那时候以后,却把我屏之门外了,那一家,现在对我说来,却成了满目荒凉的一片废墟了。
应门的并不是利提摩。我上一次在那儿的时候替代他的那个脸面可亲的女仆,出来给我们把门开开了,在前引路,把我们领到了客厅。史朵夫老太太正坐在客厅里。我们进了客厅以后,萝莎·达特从客厅的另一面,翩然走过来,站在史朵夫老太太的椅子后面。
我看史朵夫老太太脸上的样子,马上就猜出来,她已经从史朵夫本人那儿,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了。只见她的脸很苍白,那上面那种忧思深虑,远过于单凭我那封信所能引起的程度,何况她那种爱子之心,要使她对于我那封信上所说的话发生疑问,因而使我那封信更显得软弱无力呢。我认为,史朵夫老太太和她儿子相像的程度,没有比那时候更大的了;同时我也觉到,虽然并没看到,我的同伴,也觉出他们母子相像来了。
她腰板挺直地坐在带扶手的椅子上,威仪俨然,不动声色,冷落镇静,好像无论什么,都不能扰乱她似的。坡勾提先生站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用很坚定的眼光看着他。坡勾提先生也用十分坚定的眼光看着她。萝莎·达特犀利的眼光,就一下把我们全都看在眼里。有一会儿的工夫,没人开口。史朵夫老太太只用手一指,意思是要叫坡勾提先生坐下。坡勾提先生说:“太太,在你家里,哪儿有我坐的道理。我顶好还是站着。”他说完了这句话,跟着又是一阵静默,于是史朵夫老太太才开口说:
“我是知道你为什么到我这儿来的,我非常抱歉。你对我有什么要求?你想叫我替你做什么?”
坡勾提先生把帽子夹在腋下,在胸口那儿摸了一下,把爱弥丽的信掏出来,展开了,递给了她。
“太太,请你看一看这封信。那是我外甥女儿亲笔写的!”
她以同样威仪俨然、冷落淡漠的态度把信看了一下,——据我能看得出来的,信上的话,丝毫没使她感动——看完了,又把信还了坡勾提先生。
“她这儿说,除非他把我以阔太太的身份带回来,”坡勾提先生用手指头指着这句话说,“我到这儿来,太太,就是想要问一问,他这句话能不能算数?”
“不能,”史朵夫老太太答道。
“为什么不能?”坡勾提先生说道。
“办不到。那样一来,他就要有辱门楣了。难道你看不出,她的身份,比起他的来,离得太远了吗?”
“你可以把她的身份提高了啊!”坡勾提先生说。
“她没有教养,又愚昧无知。”
“也许她并不是那样;也许她是那样,”坡勾提先生说。“我可认为她不是那样,太太;不过,我当然没有资格,对这类事道短说长。你可以教育她,叫她提高啊!”
“我本来很不愿意把话说得太明白了,不过你既然非逼着我说不可,那我只好那样说了。先不管别的情况,只就她的亲戚这一层而论,这件事就办不得。”
“请你听我一句话,太太,”坡勾提先生安安静静、从容不迫地说。“你都怎么疼你的孩子,你是知道的。我都怎么疼我的孩子,我也知道。我这个外甥女儿,即便能顶我一千个亲生的孩子,那我疼她,也不能再厉害了。但是,你可不知道把孩子丢了是什么滋味儿。我可知道。要是全世界上的金银财宝都是我的,那我为了赎她回来,我可以把那份财宝,完全不要了!你只要把她从这一次受的寒碜里救了出来,那她永远也不会因为我们受到寒碜。我们这些跟她住在一块儿的人,我们这些眼看她长大了的人,我们这些多年以来都把她当作了我们的命根子的人,从此以后,连一次不再看见她那可爱的小脸儿,都可以做得到。我们由着她去了,就心满意足了;我们把她看作仿佛她在天边外国,离我们很远,只心里老想着她,就心满意足了。我们只把她托给她的丈夫——也许把她托给她的孩子——再捱过时光,一直等到我们在上帝面前,一律平等的时候,就心满意足了。”
他这篇雄辩,粗鲁而有力量,并非绝无效果。史朵夫老太太,虽然仍旧保持了她那种骄傲态度,但是她回答他的时候,她的口气里,却含有一些柔和的意味:
“我并不作任何辩护。我也不作任何反击。不过我可很抱歉,不得不说那件事是办不到的。这样的婚姻,要无可挽救地把我儿子的事业毁了,把他的前途毁了。这件事,现在永远办不到,将来也永远办不到,没有比这一点再清楚的了。如果别的方面,有可以补偿的——”
“我正在这儿看着一张脸,”坡勾提先生用坚定而闪烁的眼光,打断了她的话头说,“这张脸,跟在我的家里,在我的炉旁,在我的船上——在所有的地方——看着我的那张脸,一模一样。那张脸看着我的时候,外面上笑嘻嘻的,再没有那么友善的了,骨子里可再没有那么险诈的了;我想到这一点,简直地要疯。现在有这张和那张脸相像的那个人,要是想到用钱来补偿我那个孩子所受的糟蹋、毁灭而可不发烧、不脸红,那这个人,也跟有那张险诈的脸那个人一样地坏。这张脸既然是一个女人的,那我觉得,还要更坏。”
她的脸色一下改变了。她的眉目之间,布满了发怒的红晕了。她用手紧紧抓住了椅子的扶手,用令人不耐的态度说:
“你们在我和我儿子之间,掘了这样一道深沟,把我们离间了,那你说什么能够补偿?你疼你的孩子,比起我疼我的孩子来,又算得了什么?你们的分离,比起我们的分离来,又算得了什么?”
达特小姐轻轻地碰了她一下,弯着头低声劝她,但是她却一句都不听。
“不要你说,萝莎,一个字都不要你说!让这个人听我说好啦!我这个儿子,我活着就是为的他,我每一种念头,就没有不是为他着想的,从他是小孩子的时候起,不论他要做什么,我就从来没有不满足他的时候,从他下生那一天起,我和他就从来没有是两个人的时候: 我这样一个儿子,现在可一下跟一个一钱不值的女孩子跑到一块儿,而躲起我来了!现在可为了她,而用成套的骗术来报答我对他的信赖了,为了她而不要我了!他居然能为了这样一种可怜的一时之好而把他对他母亲应尽的职分,应有的疼爱、尊敬、感激,一概都不管了,其实这种种职分都是他这一辈子里每天、每时,应该加强,一直到他和我的联系,不论什么都打不破才是啊!你说他闹得这样对我,是不是我的损害?”
萝莎·达特又一次想要安慰她,但是又一次没发生效果。
“我说,萝莎,你不要说!要是他能为一个顶微不足道的东西就把他的一切都不顾了,那我能为更高大的目的,把我的一切都不顾了。他愿意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好啦;反正他有钱,因为我疼他,不能不给他钱。他想用长久在外、老不见我的办法来制伏我吗?要是他真想那样,那他可得说太不了解他这个妈了。要是他这阵儿就能把他这种痴情傻意放弃,那我就欢迎他回来。他要是这阵儿舍不得她,那他不论是死是活,都不能往我这儿来,只要我的手还会动弹,还能做出不许他来的手势,我都不许他来,除非他永远跟她脱离关系,卑躬屈膝地到我这儿来,求我饶恕他。这是我的权力。这是我要他承认的。我和他两个人之间的分歧,就在这儿。难道这个,”她仍旧用她开始的时候那种骄傲侮慢、令人难堪的态度看着那个来访的人,添了一句说,“不是对我的损害吗?”
我看着、听着这个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好像听见而且看见那个儿子也在那儿顶撞她似的。所有我从前在他身上看到的那种刚愎自用,任情由性的精神,我现在在她身上也看到了。我对于他那种用得不当的精力所有的了解,也就是我对于她那种性格的了解。我还看了出来,她那种性格,在动力最强大那方面,跟她儿子的完全一样。
她现在又恢复了她原先的克制,对我高声说,再听下去,是没有用处的,再说下去,也是没有用处的。她请我们中止会谈。她带着高傲的态度,站起身来,要离开屋子;那时候坡勾提先生就表示,她不必那样。
“不要害怕我会拦挡你,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太太,”他一面朝着门口走去,一面说。“我来的时候,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所以我走的时候,当然也不能抱什么希望。我只是把我认为我应该做的事做了就是了;不过我向来没希望过,在我这种地位上的人,还会有什么好处便宜可得。这一家子,对于我和我家的人,都太坏了,叫我没法心情正常,期望得到好处。”
我们就这样走了,把她撂在椅子旁边,看着跟一幅威仪俨然、面目端正的画一样。
我们出去的时候,得走过一道廊子,廊子地下铺着砖,顶儿和两边都安着玻璃,上面爬着一架葡萄。葡萄叶和葡萄梗,那时已经绿了。那天天气既然清朗,所以通到园子的两扇玻璃门正开着。我们走到那两扇玻璃门的时候,萝莎·达特轻轻悄悄地从门那儿进来了,对我发话道:
“你可真成,啊,”她说,“居然能把这样一个家伙带到这儿来!”
她满腔愤怒,一团鄙夷,都从她那两只乌黑的眼睛里闪烁发出,使她满脸显出一股阴沉之气;愤怒鄙夷那样集中的表现,即便在她那张脸上,我都想不到会真正出现。那一锤子砸的伤痕,明显露出,像她平素兴奋起来的时候那样。我瞅着她的时候,我从前看到的那种伤痕搏动的样子,现在又出现了,她举起手来,往伤痕上打。
“这个家伙,”她说,“真值得拥护,真值得带到这儿来,是不是?你真称得起是个好样儿的!”
“达特小姐,”我回答她说,“我想你这个人,不会那样不讲公道,竟责备起我来啦吧!”
“那你为什么把这两个疯人,更加离间起来了哪?”她回答我说。“难道你不知道,他们两个,又任性,又骄傲,都成了疯子啦吗?”
“难道那是我叫他们那样的吗?”我回答她说。
“你叫他们那样的!”她反唇相讥说。“那你为什么把这个人带到这儿来?”
“他是个吃亏很大的人,达特小姐,”我答道。“那你也许不了解哪。”
“我只了解,”她说,一面把手放在胸口,好像要把那儿正在猖狂的狂风暴雨压伏,不让它嚣张起来似的,“捷姆斯·史朵夫的心坏透了,他那个人丝毫不讲信义。但是我对于这个家伙,对于他那个平平常常的外甥女儿,又何必了解,何必留意哪!”
“达特小姐,”我回答她说,“你这是把损害更加重了。损害已经够重的了。咱们在这次分别的时候,我只能说,你太欺侮人了。”
“我并没欺侮人,”她回答我说。“他们本是龌龊下贱、毫无价值的一伙。我恨不得拿鞭子抽她一顿!”
坡勾提先生一言未发,从旁边走过,出门去了。
“哦,可耻呀,达特小姐,可耻呀!”我义形于色地说。“他一个清白无辜的人,受到这样苦难,你怎么忍得还拿脚踩他哪!”
“我要把他们都踩在脚底下,”她回答我说。“我要把他的房子拆了,我要在她脸上烙上字,给她穿上破衣服,把她赶到大街上,叫她活活地饿死。如果我有权力,能坐堂审问她,那我就要叫人这样处治她。叫人处治她?我要亲手这样处治她。我憎恨她,嫌恶她。我要是能拿她这种不要脸的勾当,当面骂她一顿,那我不论得到哪儿,才能找到她,我都要去。即便我得追她,一直把她追到坟里,我也要追。如果她死的时候,还有一句话,她听了能得到安慰,而只有我能说那句话,那我也决不说,即便要了我的命,我也决不说。”
我感觉到,她说的话,虽然激烈,但是却只能微弱地传达她心里的愤怒。她全身都表现了她这种愤怒,虽然她的声音,不但没提高,反倒比平常日子放低了。我的描写,决不能把我现在记得她的情况传达出来,也不能把她当时那种怒火缠身、尽力发泄的情况,传达出来。我也看见过用各种不同的形式表达的愤怒,但是却从来没看见过用她那种形式表达的愤怒。
我赶上了坡勾提先生的时候,他正满腹心事地慢慢往山下走去。我刚一来到他身旁,他就告诉我,说他原来打算在伦敦做的事,他已经做了,他这件事已经不用再挂在心上了,所以他预备当天晚上就上路。我问他打算到哪儿去,他只回答我说,“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儿,少爷。”
我们一块儿回到了杂货铺上面那个寓所,在那儿,我抓了个机会,把他对我说的话对坡勾提说了一遍。她回答我的时候,也告诉我,说他那天早晨,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至于他要往哪儿去,她也跟我一样,并不知道。不过她想,他心里也许多少有个谱儿。
在这种情况下,我可就不愿意离开他了,因此我们三个人一块儿用的午饭,吃的是牛肉扒饼——这是坡勾提许多出名拿手菜之中的一种——我记得,在这一次,这个牛肉扒饼的味道,还很稀奇地掺杂着从楼下的铺子里不断地冒到楼上来的茶、咖啡、黄油、火腿、干酪、新面包、劈柴、蜡和核桃汁各种味道。吃过正餐以后,我们在窗前坐了有一个钟头左右,没谈多少话。于是坡勾提先生站起身来,把他那个油布袋子和粗手杖拿过来,放在桌子上。
他从他妹妹的现款里,取了一笔为数不多的钱,算是他继承所得的一部分;那笔钱,我认为,都不够他维持一个月的生活的。他答应我,说他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要写信给我;跟着他把袋子挎在身上,把帽子和手杖拿在手里,跟我们两个告了别。
“亲爱的妹妹,我祝你多福如意,”他拥抱了坡勾提说,“我也祝你多福如意,卫少爷!”他跟我握手说。“我要走遍天涯海角,去找我的外甥女儿。要是我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回来了——不过,啊,那是不大会有的事!——再不,要是我能把她找回来,那我打算把她带到没有人能责备她的地方去过活,一直过到死。要是我遇到什么不幸,那你们记住了,可要替我告诉她,就说我对她最后的一句话是: 我对那个我疼爱的孩子,还是跟从前一样地疼爱。我宽恕了她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脱了帽子,态度郑重的。他说完了,才把帽子戴在头上,下楼去了。我们跟着他到了门口那儿。那时天色傍晚,气候和暖,尘土飞扬,在那个小巷通着的大街两旁,本来边道上川流不息地人来人往,那时稍有停顿,同时西下的夕阳,正红光映射。他一个人从我们那条阴暗的街上拐角的地方,转到阳光中去了,一会儿就在阳光中看不见了。
每逢这种黄昏时光又来到了的时候,每逢我夜里醒来的时候,每逢我看到月亮、看到星星、看到落雨、听到风声的时候,我就很少不想起他那种长途始登、踽踽独行的影子,我就很少不想起他那句话:
“我要到天涯海角,去找我的外甥女儿。要是我遇到不幸,那你们千万别忘了,可要替我告诉她,就说我最后对她的话是: 我对于我这个疼爱的孩子,始终不变,仍旧疼爱。我宽恕了她了!”
(张谷若译)
【赏析】
在小说《大卫·考坡菲》中,作者狄更斯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蓝本叙述了主人公大卫历经各种苦难和艰辛,凭借不懈努力和辛勤工作最终获得事业成功和幸福生活的历程,深刻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黑暗残酷、人情冷漠、阶级压迫等丑陋现象,生动描摹了围绕在大卫身边的众多小人物形象。这些和大卫同属一个阶层或更底层的小人物个个栩栩如生,个性鲜明。在他们的身上倾注了狄更斯所有的情感和希望。
节选的篇章描述了两个家长为了儿女的婚姻而产生的一场正面冲突。这是整部小说中为数不多的正面冲突之一,也是作者对不公正现实的批判和揭露最直接、最清晰的体现。与此同时,狄更斯对人物细致入微、立体化的描写又能让我们从中体会到他惯有的人道主义温情和循循善诱的道德情感。
这场冲突的一方——坡勾提先生是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他是大卫保姆的哥哥,一个穷苦的渔夫。他的家只是海边的一艘废弃的渔船。出海捕鱼是他和他的家人最重要的生活来源;冲突的另一方——史朵夫老太太是大卫的同学、曾经的好友花花公子史朵夫的母亲。史朵夫老太太虽不是大富大贵,但她和她的家人属于有产者,无需劳动即可衣食无忧,属于上层社会的资产阶级。这场冲突的起因是史朵夫诱骗了坡勾提先生的养女——美丽天真的爱弥丽与他私奔。爱女心切的坡勾提先生向史朵夫老太太提出接纳爱弥丽为儿媳,并给予家庭平等地位的请求。表面上看,这场冲突只是两位家长为儿女的爱情婚姻而产生的矛盾,但实际上却带着深刻的社会意义。因为冲突双方的身份地位有天壤之别,要求承认事实婚姻,进而要求获得家庭地位平等,无异于要求抹杀两大对立阶级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因此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场冲突不会有妥善解决的结果。在史朵夫老太太眼中,爱弥丽是一个“没有教养,又愚昧无知”的“一钱不值的女孩子”。她对爱弥丽身份的低下毫不讳言,“她的身份,比起他的来,离得太远了”。接受爱弥丽不仅“有辱门楣”,而且“要无可挽救地把我儿子的事业毁了,把他的前途毁了”。史朵夫老太太对这场冲突的解决办法是用金钱做补偿。对此,坡勾提先生进行了勇敢的指责: 史朵夫老太太和她的儿子一样拥有“友善的”外表,但“骨子里再没有那么险诈的了”,因为这只能使爱弥丽落入更糟糕的境地。坡勾提的反击引起了史朵夫老太太更大的愤怒,于是双方各执一端,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各方的性格、秉性也在激烈的争辩中展现无遗。
狄更斯通过细致入微的描写,将史朵夫老太太的高傲、冷漠、残酷表现得淋漓尽致。她接见坡勾提先生时,“腰板挺直地坐在带扶手的椅子上,威仪俨然,不动声色,冷落镇静,好像无论什么都不能扰乱她似的”。她不请坡勾提先生坐,“只用手一指”示意,始终保持着上等人的优越感。她冷漠无情,面对爱弥丽出走前留下的信,“以同样威仪俨然、冷落淡漠的态度把信看了一下”,“信上的话,丝毫没有使她感动”。她对爱弥丽的评价更是言语直白,毫不留情。受到坡勾提先生的指责后,她无视事实真相,颠倒是非,把所有的罪责都加到了爱弥丽头上。她不仅断然拒绝了坡勾提的请求,并且还决定同自己的儿子断绝关系。她甚至发下毒誓,“他要是这阵儿舍不得她,那他无论是死是活都不能往我这儿来,只要我的手还会动弹,还能做出不许他来的手势,我都不许他来,除非他永远跟她脱离关系,卑躬屈膝地到我这儿来,求我饶恕他”。在史朵夫老太太的心中,她的家庭尊严、社会地位远比母子之情更重要。
与史朵夫老太太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品德高尚、心地善良的坡勾提先生。他以性善为乐,凭一己之力同时收养了爱弥丽和汉这两个孤儿。朋友的遗孀格米治太太虽然性格脾气古怪,坡勾提先生仍然收留了她并时常安慰她。爱弥丽被诱骗走上迷途后,坡勾提先生没有丝毫的责备,而是拿出极大的勇气来恳求史朵夫老太太。为了使爱弥丽有美好的未来,他甚至“从此以后,连一次不再看见她那可爱的小脸儿,都可以做得到”,尽管他“这些多年以来都把她当作了我们的命根子”。请求被冷酷地拒绝了之后,坡勾提先生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寻找爱弥丽的漫漫之路。哪怕要走遍天涯海角,哪怕要付出自己的生命,他仍然说道:“我对我这个疼爱的孩子,始终不变,仍旧疼爱。我宽恕了她了!”在狄更斯的作品中善良的人总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坡勾提先生也不例外。他最终找到了爱弥丽,并且和她一起移居海外,获得了安宁舒适的生活和内心的平静。因为在狄更斯看来,一个人如果拥有高尚的道德和善良的心灵,只要他不断追求就一定能找到幸福。狄更斯在坡勾提先生身上寄托着他真诚的愿望,他希望善良高尚的人能够善始善终,好心得到好报,进而影响社会,改变社会。
狄更斯是塑造人物的大师。在他的笔下,人物形象总是个性鲜明,丰富饱满。这完全得益于狄更斯细致入微的全方位描写。在节选的片断中,坡勾提先生身上的高尚品质值得人敬佩,然而他毕竟只是一个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地位低下的渔夫。当他向史朵夫老太太请求时,他“用手指头指着这句话说,‘我到这儿来,太太,就是想要问一问,他这句话能不能算数?’”而他的雄辩,狄更斯形容为“粗鲁而有力量,并非绝无效果”。狄更斯为他安排了简单而直接,甚至略带点粗鲁的言语。这样的描写不仅充分表露了坡勾提先生急切的心情,也更符合他这个人物的身份和形象。一个失去了心爱孩子的粗鲁渔夫形象活画在读者眼前。粗鲁的坡勾提先生让我们敬佩他的坚毅和勇敢,但狄更斯并没有把他塑造成一个无畏的革命者。虽然他在史朵夫老太太面前眼中始终闪着“坚定的眼光”,然而他却说道:“太太,在你家里,哪儿有我坐的道理。我顶好还是站着。”坡勾提先生对自己普通劳动者的低下身份有很深的认同感,因此遭遇史朵夫老太太的傲慢态度也是理所应当的。走出史朵夫府时,坡勾提先生显然听到了达特小姐对他和爱弥丽的侮辱,然而他却“一言未发,从旁边走过,出门去了”。狄更斯没有向读者展示坡勾提先生本应有的愤怒,而是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不自觉地、无奈地接受社会不公正的喏喏的渔夫。
另一方面,史朵夫老太太的傲慢、冷漠与残酷固然让人愤恨,然而,从细节处我们又不禁对她生出一丝怜悯和同情。史朵夫老太太表面上态度傲慢,但是“她的脸很苍白”,带着“忧思深虑”。毕竟她心爱的儿子也离她远去了。听完坡勾提先生的雄辩后,她的态度是骄傲的,她的拒绝是冰冷的,但是“她的口气里,却含有一些柔和的意味”。因为同为父母,爱子的心是相通的。史朵夫老太太最残酷之处莫过于她要与自己的儿子断绝关系,然而,她却不断反问这难道“不是对我的损害吗”?“什么能够补偿”?史朵夫老太太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深深的母爱。出于门第的压力,她不得不做出和儿子断绝关系的决定,但她同时也不得不独自默默忍受失去儿子的痛苦。
狄更斯写出了善良的坡勾提先生懦弱的一面,那是因为在狄更斯的理解中,坡勾提先生的史朵夫府之行并不是什么抗争,因为他“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完全只是爱女心切。同时,狄更斯赋予冷酷的史朵夫老太太温柔的母爱,同样也是出于道德情感的考虑。狄更斯用坡勾提先生博大的爱来反衬史朵夫老太太,同时也想唤醒她心底的母爱。虽然他失败了,然而坡勾提先生身上所体现的高尚道德和善良心灵正是狄更斯希望传达给读者的。
(陈 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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