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彼得堡的年轻地主奥勃洛摩夫整天无所事事,十分贪睡,一天绝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可今天有些反常,八点钟光景就醒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因为有两件“很重要”的事情烦着他:一是乡下管家来信,今年庄稼歉收,而且农奴又像往年一样赖账,所以奥勃洛摩夫的收入会减少;二是现在的房东催促他搬家。这两件事弄得他六神无主,于是他就躺在床上向几位来访的客人请教。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毫无结果。他又酣然入睡,在梦中回忆起自己童年和少年时期生活过的奥勃洛摩夫卡封闭、麻木的生活环境。这时,奥勃洛摩夫的儿时好友——具有实干精神的资本家希托尔兹从国外回来了。为了让奥勃洛摩夫摆脱这种无聊的生活,希托尔兹把他介绍给伊林斯基家的小姐奥尔迦认识,希望善良纯朴、有崇高思想追求的奥尔迦能把他从床上“唤醒”,让他能去从事有实际意义的工作。两人虽一度产生了恋情,可懒惰的本性使得奥勃洛摩夫的“爱情”稍纵即逝,他最终选择了逃避。痛苦的奥尔迦发现自己无法改变奥勃洛摩夫身上所固有的懒惰习性,终于坚决地离开了他。希托尔兹与奥尔迦结为夫妻,并帮助奥勃洛摩夫管理庄园。奥勃洛摩夫也和他的新房东——能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寡妇普希尼钦娜太太结了婚。后奥勃洛摩夫因肥胖引起中风而早逝,希托尔兹受托培养奥勃洛摩夫的儿子。
【作品选录】
第十章
奥勃洛摩夫处于这样的心情之中:如同一个人目送夏天的落日,欣赏着鲜红的残阳,心里只想着到明天温暖与光明的归来,既不将目光从夕照移开去,也不回过头去看看黑夜的来临。
他仰卧着,陶醉在昨天的会晤的最后情景之中。“我爱,我爱,我爱,”还在他的耳朵里发响,这比奥尔迦的任何歌唱都美妙;她深深一瞥的最后的光辉,还停留在他的身上。他在辨别其中的用意,确定她的爱情的程度,正要酣然入梦,突然间……
第二天早晨,奥勃洛摩夫起床时面色苍白而忧郁;脸上还留着失眠的痕迹;额上全是皱纹;眼睛里既无热情,又无希望。得意的神色、愉快而精神饱满的目光、适度而自觉的匆忙的动作——已完全消失。
他没精打采地喝完了早茶,既不坐到桌边,也不碰一碰书本,却沉思地燃起一支雪茄,坐到沙发上。要是在从前,他早已躺下了,现在连靠在靠垫上也已经不习惯,只是把臂肘撑在靠垫上——这是暗示他的老脾气的一种标志。
他很忧郁,时而叹一口气,突然间耸耸肩膀,悲痛地摇摇头。
有什么东西在他内心里剧烈活动,但并不是恋爱。奥尔迦的形象虽然还在他的面前,可是仿佛在远处,在雾里飘荡,一无光彩,在他竟像陌生人的一样:他以病恹恹的目光望着它,叹息不已。
“按上帝所吩咐的,不要按你所希望的来生活——这是一条贤明的法则,可是……”他又沉思起来。
“不错,不能按你的希望来生活——这是明明白白的,”他内心里有一个阴郁的倔强的声音开始说,“你会陷入复杂的矛盾里,单是人的智慧,无论是多么深远,多么勇敢,都解决不了这些矛盾!昨天你希望过什么,今天热情地疲惫不堪地去达到你所希望的东西,到后天却会因为曾经怀有这个希望而脸红,于是诅咒人生,就因为这个心愿已经实现了,——这就是在人生大道上独自勇往直前和遵从自己意志的后果。必须摸索前进,对于许多事物闭上眼睛,不热衷于幸福,不因为幸福溜走而随便埋怨,——这才是生活!是谁想出来的,说生活——是幸福、是享乐?白痴!‘生活乃是生活,天职,’奥尔迦说,‘义务,而义务始终是艰苦的。我们来尽我们的天职吧……’”
他叹一口气。
“不要再同奥尔迦会面了吧。……我的天哪!你使我睁开了眼睛,向我指出了天职,”他望着天空说,“我的力量在哪里呢?分手!现在还有可能,痛苦固然痛苦,但是以后总不会因为没有分手而诅咒自己。……可是她们家的人马上就要到了,她要打发人来的……她料不到……”
这是什么原因呢?是什么风突然吹到了奥勃洛摩夫的身上?吹来了些什么云彩?为什么他负担着这样悲哀的羁轭呢?好像昨天他还瞧透了奥尔迦的心灵,看见了光明的世界和光明的命运,认清了自己的和她的星宿。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呢?
一定是他吃了晚饭或者躺了一阵,于是诗意的心情把地位让给恐惧了。
这是常有的事情,在星斗闪烁、万里无云的悄静的夏夜,当你睡觉的时候,想着明天在灿烂的晨辉之中,田野将多么美好!深入丛林去避暑将多么愉快!……而突然被淅沥的雨声、凄暗的乌云所惊醒;寒冷,潮湿……
晚上,奥勃洛摩夫照例倾听自己的心跳,随后用手抚摸它一下,检查那里的硬块是否扩大了,最后就专心一意地分析自己的幸福,突然间他碰到了一滴苦汁,中了它的毒。
毒素扩散得又迅速又剧烈。他回忆着自己的一生,对过去生活的惋惜和后悔,又一次次侵袭着他的心。他设想,如果当初他勇往直前,现在他将怎么样,如果当初他积极地工作,他的生活现在该多么充实、多么丰富,随后又转到这一个问题上:现在他算是什么样的人,奥尔迦怎么能爱他,爱他些什么?
“这莫非是错误吧?”突然像电光一样在他的心里一闪,这电光正打在他的心坎上,把它打得粉碎。他呻吟起来。“错误!是的……的确是错误!”在他的头脑里直打转。
“我爱,我爱,我爱,”突然又在他的记忆里响起来,他的心便开始温暖,可是突然又冷下去。奥尔迦的这三声“我爱”——是什么呢?是她的眼睛在欺骗,是她依旧空虚的心在狡猾地低语;这不是爱情,只是爱情的预感!
这声音迟早要响起来的,但它响得如此强烈,和音是这样的轰鸣,全世界都会颤栗的!叔母和男爵也都会知道,它的余音会远远地传开去!那种感情不会像一条隐在草里、发着轻易听不出的淙淙声的小溪那么悄静地、蜿蜒地流走。
她现在像在十字布上绣花一样地恋爱:花样慢腾腾、懒洋洋地显出来,她更懒洋洋地把它打开、赞赏,随即搁在一边,置诸脑后。不错,这仅仅是对于恋爱的准备,仅仅是一次实验,而他——刚巧是第一件出现的还可以使用的试验品……
他们的相逢和接近是偶然的。她本来不会注意到他,是希托尔兹指出了他,以自己的同情感染了她年青善感的心,她对于他的境遇发生了怜悯,便自负地要使他怠惰的心灵摆脱睡魔的侵袭,随后把它抛弃。
“原来是这样!”他一边惶恐地说,一边从床上起来,用发抖的手点亮蜡烛,“此外再没有什么,而且也不曾有过什么!她准备领会爱情,她的心在敏锐地期待,我偶然碰了上去,遂铸成大错!……另一位就要出现的——她就要恐惧地从错误中清醒过来!那时候她将怎样瞧我,将怎样把脸扭开去。……多可怕啊!我在偷窃别人的东西!我是贼!我在干什么,我在干什么?我的眼睛怎么瞎了!——我的天哪!”
他照了照镜子:脸色苍白、焦黄,眼睛黯然无光。他想起了那些年青的幸运儿,他们有潮润、沉思但是像奥尔迦一样深远、有力的目光,眼睛里有抖动的火花,微笑里有必胜的信念,他们的步伐是那么英武,语声又多么洪亮。等到其中的一位出现的时候,她就要突然脸红,向他奥勃洛摩夫瞥视一下,并且……哈哈大笑!
他又照了照镜子。
“没有人爱这样的男人的!”他说。
随后他躺下去,把脸贴在枕头上。
“再会吧,奥尔迦,祝您幸福,”他作了结论。
“查哈尔!”第二天早晨他喊道,“要是伊林斯基家打发佣人来请我,就说我不在家,到城里去了。”
“是,是。”
“哦……不,我不如写一封信给她吧,”他自言自语说,“要不然她会觉得奇怪,我竟一下子不见了。非解释一番不可。”
他在桌子旁边坐下来,开始写信,写得迅速、热心、急如星火,丝毫不像五月初给房东写信的样子。两个所字和两个云字一次也没有不愉快地挤在一起。他写道:
奥尔迦·赛尔格耶芙娜,当我们见面如此频繁的时候,您见到的不是我本人而是这封信,会奇怪的吧。念到底您就会明白,我非如此做不可。早就应当写这封信了,免得我们俩将来受良心上的许多谴责;可是现在还并不迟。我们俩相爱得非常突兀,非常迅速,仿佛两个人一下子病倒了似的,这妨碍我早一些醒悟。何况,一连几个钟头瞧着您,听着您,谁能心甘情愿地承担从迷恋之中清醒过来的艰巨义务?谁能这样随时都小心翼翼,有足够的意志力,可以停留在每一个斜坡上而不滑下去?我每天都想:“我不要再滑下去了,我停下来吧:这全操在我的手里”,——但还是滑下去,现在斗争开始了,在这一场斗争里,我请求您帮我的忙。直到今天,直到今天晚上,我才明白,我的脚滑下去得多快啊:昨天我才能够朝我跌进去的深渊的深处望了望,于是决定停止了。
我只在讲我自己——这并非出于利己主义,而是因为当我将来躺在这深渊底下的时候,您将依旧像纯洁的天使一样高高地翱翔,我不知道那时候您愿不愿意向它看一眼。请您听我说,我直截了当、不转弯抹角地讲吧:您并不爱我,而且也不能爱我。请您听从我的经验,无条件地信任我吧。瞧,我的心久已在开始跳动了:假定这跳动是虚假的,是不合时宜的,可是它教给了我区别正规的心跳与偶然的心跳。您不能够,但是我能够,而且应当知道哪一个是真理,哪一个是谬误,我还负有义务去警告还来不及明了这一点的人。所以我警告您:您是陷在谬误之中,回头吧!
当恋爱不过作为轻淡的微笑的幻影在我们俩之间出现的时候,当它仅仅在Casta diva内鸣响、在丁香花的香气里、在心照不宣的共鸣中、在羞怯的目光中飞翔的时候,我并不相信它,只是把它看作想象的游戏和自尊心的低语而已。但是开玩笑的阶段过去了;我已陷入恋爱的痛苦之中,感觉到狂热的征候;您变得深思和庄重了;您把空闲的时间都给了我;您的神经已不安起来;您已开始激动,那时候,也就是现在,我害怕起来了,并且感觉到,适可而止和说明原委的责任已落在我的肩膀上。
我向您说过我爱您,你也用同样的话回答过我——您听出来没有,这声音是响得多么不调和?没有听出来吗?那么往后,当我将来掉在深渊里的时候,您会听到的。瞧瞧我,想想我的为人:您能够爱我吗,您是爱我吗?“我爱,我爱,我爱!”您昨天说过。“不,不,不!”我现在毅然地回答。
您并不爱我,可是您也并不撒谎——我得赶快加上这一句,——您并不欺骗我;您心里说不的时候,您嘴里不能说是的。我只是想向您证明,您目前所说的我爱,并非现在的爱,而是将来的爱;这不过是恋爱的不自觉的要求,由于缺乏真正的营养,缺乏火力,发出的光是虚假的,并不能使人温暖,这要求有时候表现在妇女对小孩子、对另一位妇女的爱抚之中,甚至就表现在眼泪或者歇斯底里的发作之中。我一开始就应当严肃地对您说:“您错了,在您眼前的并不是您所期待的和梦想的人。等着吧,他会来的,那时候您就会醒悟:您将由于自己的错误而烦恼和羞愧,可是这烦恼和羞愧会使得我痛苦的。”——我早应当向您这么说了,如果我生来就有更远见的理智和更蓬勃的朝气,最后,如果我能更真诚一些的话。……我说是说过了,但是您记得我是怎么说的吧:我是怀着唯恐您相信、唯恐这事情发生的心情而说的;我把别人日后所能说的话,事先对您完全说出去了,为的是使您以后不去听信它们,可是我又急于同您见面,并且想:“在另一位还没有来到之前,此刻我倒很幸福。”这就是迷恋与热情的逻辑。
现在我有另一个想法。“当我对她恋恋不舍的时候,当见面成为不是生活上的奢侈而是必要的时候,当恋爱钻进了我的心坎(无怪我觉得那里有一团硬块)的时候,我将怎么样?那时候我将怎样摆脱呢?是否将终生熬受这份痛苦?”到时候我就糟糕了。就是现在,我想到这一点也不能毫无恐惧。假使您的经验丰富一些,年纪大一些,那我就祝福自己的幸福,把我的手永远给您了。可是……
那么我为什么写信呢?为什么不来当面告诉您,说我想同您见面的愿望固然与日俱增,但是却不应当见面呢?当面向您说明这一点——我有没有这种勇气,您自己想想看!有时候我也想说出这一类的话,但是说的完全是另一回事。也许,您的脸上会表现出悲伤(如果您当真不讨厌同我在一起的话),或者您不明白我的好意会生气:两者我都忍受不了,于是说呀说呀又说出别的话来,而真心诚意的意图就化为泡影,终于又约好在第二天见面。现在您不在我的身边就完全不同了:您温顺的眼睛、善良而俏丽的脸蛋不在我的跟前;纸是有耐性而且默不作声的,于是我镇静地(我在撒谎)写:我们俩再也不见面了(我并不撒谎)。
换一个人也许会添上一句:流泪而写,但是我不在您的面前装假,不掩饰自己的悲哀,因为我不想加深痛苦,引起惋惜和哀伤。这一切掩饰往往把深深地植根在感情的土壤里的企图隐藏起来,可是我却要在您身上和在我自己身上把它的种子消灭掉。而且只有那些专以花言巧语来抓住女性轻率的自尊心的诱惑者,或者懒洋洋的空想家,哭泣才是相配的。我说这一番话向您告辞,犹如人们向远行的好友道别一样。再过三四个星期就会太迟了,困难了:爱情的进展是难以置信的,这是精神上的坏疽症。就是现在,我已经不像样子了,我并不计算时、分,不知道日出、日落,而是计算:见过您——没有见过您,能见到您——不能见到您,您来过——没有来过,您会来……这一切对于青年是相称的,他们容易忍受愉快的和不愉快的激动;我却宜于安静,这固然乏味,令人昏昏欲睡,可是我熟悉它;我对付不了暴风雨。
有许多人会对我的举动表示惊异:为什么逃走呢?他们会这样说的;也有人会笑我:随他们笑去吧,反正我下定决心了。如果我下定决心不同您见面,这意味着我对什么都下定决心了。
我在深深的哀愁之中略觉自慰的是,我们生活中这一个短短的插曲,将给我永久留下纯洁而芬芳的回忆,单凭这回忆就足以使我不会再陷入早先的精神睡眠之中,对您则并未带来害处,倒可以作为将来正常生活的指导。再会吧,安琪儿,像受惊的小鸟从错栖的树枝上赶快飞走吧,像它从偶然栖留片刻的树枝上飞走一样轻捷、矫健而快活地飞走吧!
奥勃洛摩夫激动地写着;笔在纸上飞驰。眼睛辉亮,面颊发烧。信写得很长,同所有的情书一样:恋人总是极其健谈的。
“真奇怪!我已不感到烦闷、不感到痛苦了!”他想,“我现在差不多是个幸福的人了。……这是为什么?一定是因为我把精神上的重荷卸下在信里了。”
他重新念了一遍信,折叠起来,封好。
“查哈尔!”他说,“男佣人来的时候,把这封信交给他,让他带给小姐。”
“是,是,”查哈尔说。
奥勃洛摩夫当真有点快活起来了。他全身埋到沙发里,甚至问:早饭有什么吃的。吃了两个鸡蛋,点燃了一支雪茄。他的心和头脑都很充实;他生活着。他在想象,奥尔迦将怎样接受信件,怎样吃惊,看信的时候作出怎样的脸相。随后又将如何呢?……
他怀着高兴的心情,期待着这一天可能出现的情况和新消息的到来……他提心吊胆地倾听着叩门的声音,男佣人来了没有,奥尔迦是否已经在看信。……不,前室里寂然无声。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安地想,“竟谁也没有来,怎么会这样的?”
这时候,暗暗里有一个声音对他轻轻说:“你为什么不安?你不是需要没有人来,可以断绝关系吗?”但是他把这个声音闷住了。
半小时以后,他把同车夫一起坐在院子里的查哈尔叫了进来。
“没有什么人来过吗?”他问,“没有人来过吗?”
“不,来过了,”查哈尔回答。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您不在家:到城里去了。”
奥勃洛摩夫睁大眼睛盯着他。
“你为什么这样说?”他问,“我吩咐你等男佣人来的时候怎么办的?”
“可是来的并不是男佣人,是丫环。”查哈尔泰然自若地回答。
“把信交给她了吗?”
“没有,您先吩咐我说您不在家,后来才吩咐我把信交给他。等男佣人来了,我交给他就是了。”
“不,不,你……简直是杀人的凶手!信在什么地方?拿来给我!”奥勃洛摩夫说。
查哈尔去把信拿了来,但已经弄得污迹斑斑。
“把手洗一洗,你瞧!”奥勃洛摩夫指着污迹愤怒地说。
“我的手很干净。”查哈尔望着一旁回答。
“阿妮希娅,阿妮希娅!”奥勃洛摩夫喊。
阿妮希娅从前室探进半个身子来。
“你瞧瞧查哈尔干的事!”他向她诉苦说,“喏,把这封信交给伊林斯基家来的男佣人或者丫环,让他们交给小姐,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老爷。您给我吧,我来交出去。”
但是她刚走进前室,查哈尔就从她手里把信夺去了。
“滚,滚,”他喊,“管娘儿们自己的事情去!”
不久丫环又跑来了。查哈尔正给她开门,阿妮希娅就走过来了,但是查哈尔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你跑来干什么?”他嗄声问。
“我只是来听听你怎样……”
“去,去,去!”他向她挥臂吆喝,“马上给我滚!”
她笑了笑走开去,但是从隔壁房间的壁缝里张望着,看查哈尔是不是执行主人的命令。
(齐蜀夫译)
【赏析】
在冈察洛夫的三部长篇小说中,《奥勃洛摩夫》可以说是给他带来最多欣慰和最大声誉的作品。这部被誉为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经典之作的长篇小说一直受到人们的赞扬和喜爱,它的作者也正是凭借这部小说确立了自己在俄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牢固地位。尽管冈察洛夫总是谦虚地认为他的小说是为时代而作,认为这些小说会随着时代的逝去而一同消失,然而时代是公正的,它不会舍得那些曾负载过时代使命的作品成为“过去”,“纵然到了只剩下一个俄罗斯人的时候,他都会记得《奥勃洛摩夫》。”(屠格涅夫语)这也许是历史对冈察洛夫这部作品最好的回答。
到底是什么使得曾经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对世界充满期待而有追求的贵族少年一步一步地变得如此懒惰和不可救药呢?这便是冈察洛夫要在这部作品里回答的主要问题。熟悉俄国文学的读者都知道,果戈理、谢德林、涅克拉索夫等都曾以自己犀利的笔锋对俄国农奴制加以鞭挞。冈察洛夫同样批判农奴制,但他走的是另外一条道路,以象征俄国农奴制的地主庄园“奥勃洛摩夫卡”为背景,以温和的笔触叙述了以奥勃洛摩夫为代表的地主贵族是如何从一个天真、活泼而充满生气的贵族少年,变成一个懒惰、无所事事的地主并终于走向灭亡的故事。与上述作家批判农奴制的作品相比,《奥勃洛摩夫》有着另一番风味:冈察洛夫既以宽厚的态度嘲笑了奥勃洛摩夫懒惰的性格,批判了教育制度和环境对人性的摧残;又以一个俄罗斯中层地主的身分喜欢、同情着奥勃洛摩夫。冈察洛夫笔下的奥勃洛摩夫虽然是一个意志薄弱和慵懒怠惰的寄生虫,但却是一个善良、纯洁,“心地像玻璃一样明亮、洁净,而且高尚、亲切”的地主,在他身上我们可以感觉到作家对俄国地主的庸人哲学和处世态度既爱又恨的矛盾态度。不过从这部小说的整体来看,作者的这种同情在作品里毕竟是次要的,讽刺和揭露才是这部作品的主要目的。作家为了艺术的真实,并没有违反自己的阶级同情,而是用自己温情脉脉的态度揭示了俄国地主贵族灭亡的必然性,正如奥勃洛摩夫的自我剖析中所说的,“我的弱点已经使我和这个坑长在一起了,你若把我拉开,我会死的”。这个可怕的“坑”就是俄国农奴制。《奥勃洛摩夫》作为一部教育小说,它的目的就是要揭露俄国农奴制对人性的毁灭。
此外,小说还隐含着另外一个目的,这是作家一直在深思的问题,就是:“人应该怎样活着?”冈察洛夫试图通过主人公来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因此他设计了两个人物来帮助奥勃洛摩夫:一个是希托尔兹,一个是奥尔迦。可他们都没有成功。
希托尔兹是冈察洛夫为了衬托奥勃洛摩夫而着力刻画的人物。他是与奥勃洛摩夫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但和奥勃洛摩夫完全不同,他从小就热爱劳动,具有实干精神,就像是一匹纯种的英国马,“浑身由骨头、肌肉和神经组成”,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希托尔兹竭尽全力想使奥勃洛摩夫从“泥坑”里脱身,可毫无结果。他的努力在奥勃洛摩夫身上没有发生任何作用,正如奥勃洛摩夫所说:“你的出现就像彗星一样,光芒四射,却瞬息即逝。”
奥尔迦不一样,她虽然最后也失败了,但她曾经让奥勃洛摩夫脱掉过那件宽大、套在他身上多年的、代表他慵懒和冷漠的长衫,让他曾经思索过人生的意义和价值。自古以来,文学家笔下描写过多少热情缠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可读者也许很少读到奥勃洛摩夫和奥尔迦这一类型的爱情故事。爱情是人性的试金石。奥勃洛摩夫性格在爱情的触动下让我们曾经看到过希望,可它最后还是熄灭了,可怜的奥勃洛摩夫因为始终没有体悟到生命的真谛而没有品尝到这杯爱情的甘露。
奥尔迦在奥勃洛摩夫眼里非常完美: 她那紧闭着的嘴唇,表示她在不断地思考,她的眼睛闪烁着一种富有朝气的、什么都不放过的锐利的目光,就连她眉毛上面的皱纹好像也藏着某种思想。这样一个姑娘,似乎生来就是拯救奥勃洛摩夫的女神,是圣母玛丽亚的化身。奥勃洛摩夫像孩子般地爱上了她,爱得单纯却又自卑。很多读者认为,奥勃洛摩夫最终不敢真正去爱奥尔迦是因为他身上的奥勃洛摩夫性格作怪,其实不然,这是自卑的表现,更是他对奥尔迦人生价值否定的表现,这些我们都可以从奥勃洛摩夫给奥尔迦写信的过程和信里所表达的思想那里找到印证。
奥勃洛摩夫一直怀疑奥尔迦对他的爱,当奥尔迦说出“我爱你”时,被自卑和激情折磨得“发了疯的”奥勃洛摩夫反倒变得清醒了,他要继续研究奥尔迦的“我爱你”的含义,确定她的爱的程度,可思索的结果是:他无法接受奥尔迦的爱情,因为奥尔迦不可能爱自己,她只是被迷雾遮住了眼睛,于是他决定去拯救奥尔迦。最让他深思的是奥尔迦的话——“生活乃是生活,天职”,“而义务始终是艰苦的。我们来尽我们的天职吧”。这些话成为他拒绝奥尔迦爱情最好的理由,所以他说:“不要再同奥尔迦会面了吧。……我的天哪!你使我睁开了眼睛,向我指出了天职。”生活、义务恰恰是奥勃洛摩夫最害怕的东西,因此他退缩了,这时除了写信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于是我们的主人公拿起了笔,写下了自己对人生的态度。
这封信写得十分快,丝毫不像五月初给讨厌的房东写信那样搜肠刮肚、语无伦次,这次简直是才思泉涌,下笔如神,“两个‘所’字和两个‘云’字一次也没有不愉快地挤在一起”。在信中他始终称奥尔迦为“您”,这一称呼不由得让我们想起普希金的爱情诗《我曾经爱过您》,那是失恋后“绝望”的尊敬,是仰视。奥勃洛摩夫却不如此,他对奥尔迦是真诚的尊敬,因为她就像是纯洁的天使。谁不爱天使呢?唯独奥勃洛摩夫不爱,准确地说,是不敢爱,因为这个天使给他指出了义务,而他无法“心甘情愿地承担从迷恋之中清醒过来的艰巨义务”,而且他还担心,如果继续爱下去,到分手那天他脱不了身,经受不了分手的痛苦。他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预感到自己有可能要滑进深渊,意识到奥尔迦的“我爱你”这句话里有着不和谐的声音,因为在他看来,奥尔迦的爱情缺乏真正的养料,是缺乏火种但已经燃烧起来的虚假的光。更何况奥勃洛摩夫“只适合于平静的生活,虽然百无聊赖、浑浑噩噩,但却是我熟悉的生活,我可对付不了暴风骤雨”。最后他奉劝奥尔迦,她应该像天使一样,“轻盈、矫健而又快活地”从这枝偶然落脚的树枝上飞走吧!
奥勃洛摩夫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善良、纯洁、真诚但害怕承担义务和责任的自卑的人。如果我们将他和《叶甫盖尼·奥涅金》里的奥涅金放在一起进行对比,我们可以发现,同样是拒绝爱情,奥涅金要轻浮得多,因为他在失意时再次爱上塔吉雅娜。而奥勃洛摩夫的拒绝却是真诚而又执着的,他挂念着奥尔迦,就像兄长在惦记着自己的妹妹,单纯、真诚。在信里,奥勃洛摩夫表现得更像一位长者,反倒是他用这封意味深长的信给期望拯救他的奥尔迦上了一课。我认为,这才是冈察洛夫的高明之处,他用爱情这把手术刀解剖了奥勃洛摩夫的心理,让读者清楚地意识到,一个失去生活追求的人,尽管有着善良的心灵,但冷漠和麻木如影随身,这样的人所走的道路必然是一条毁灭之路。
冈察洛夫无疑是俄国的语言巨匠和心理分析大师,本文所节选的部分充分体现了作家的这一艺术特点。我们从奥勃洛摩夫写信前的犹豫可以看到作家对人物心理分析的细腻。他善于通过形象的环境描写来刻画人物心理。奥尔迦的“我爱你”在主人公的心里久久地萦绕,以至于他就像是一个欣赏即将下山的太阳的人,完全没有顾及即将降临的夜色。其实作家在这里埋下了伏笔,经过“黑夜”折磨后的奥勃洛摩夫“额上布满皱纹,眼睛黯然无光”。昨日的“自豪感、快乐而有朝气的眼神、适度自觉的急促感——全不见了”。后面,作家又通过一个形象的比喻形容奥勃洛摩夫的巨变: 夏天,你在晴空无云、星光闪闪的静静的夜里睡着了,以为第二天早晨阳光明媚下的田野会多么美好!躲进森林深处去避暑是多么的惬意……突然,夜来的风雨声把你惊醒,那阴云密布的灰暗天空,又冷又湿……作家就是通过这些朴素而又优美的语言,形象地刻画了奥勃洛摩夫心理变化的过程。
(高荣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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