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在偏僻落后的奥库罗夫镇,居住着希汉区的有钱有势的小市民和后河区的下层小市民。他们生活都极端无聊、空虚,但却互相谩骂、仇视,甚至每年能在冻结的普塔尼察河面上搏斗长达一个冬天作为消遣。镇上的“费莉察塔乐园”是小市民腐败的最好见证,整个镇子充斥着愚昧腐朽的气息!
小市民们认为政治与他们无关,当革命进入高潮时,人们感到有点恐慌,但却毫不理解。所谓的后河区第一人物季乌诺夫不懂十月革命的意义,诗人西马也没有什么政治理想,爱出风头的瓦维拉抓住混乱机会,在公众面前滥发言论,引起大家注意,以巩固其在后河区的勇士地位,又因为妓女洛特卡争风吃醋失手打死诗人西马,进了拘留所。与此同时,一些小市民不自觉地聚集在教堂门口想弄个究竟,而富裕的小市民则认为这种混乱局面对他们非常不利,所以利用了从拘留所里偷溜出来想“露一手”的瓦维拉,让其大打出手驱散人群。而瓦维拉又被富裕的小市民重新扭送警察局……这场“闹事”,则被认为是往日冬季搏斗的提前。
【作品选录】
布尔米斯特罗夫倒在拘留所的床上,呆呆地望着那画有莫名其妙的花纹、到处是污渍的墙壁。他在这儿不是第一次了。在这个狗舍里他不止一次地挨过打。大概墙壁上的污渍中就有他的血迹。
他处于一种衰弱无力和迟钝昏聩的半醒半睡状态: 他的思绪互相纠结在一起,突然陷入灵魂中黑暗的深渊。这深渊里埋藏着贪婪和忧愁,狠毒与痛苦像烈性的毒汁一样,从那深渊流进他身上每条血管。
他差不多不再考虑西马的事情了。但是那个年轻人清澈的眼睛有时仍在他的记忆中浮现。他怀着一种恐惧的好奇心望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困窘地对死者说:
“怪人——你也到那儿去!哼,你还敢跟我较量?我哪能不是你的对手?”
他有时觉得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噩梦,洛特卡的胸脯当然为瓦维拉所有,那个傻头傻脑的疯小子怎么能占有它。
但是他一想起洛特卡那不知疲倦的身体,她在说话时那柔和的鼻音和沉醉的蓝眼睛里诱人的目光,他就握紧拳头,咬牙切齿,气愤得要大声吼叫。他心如刀绞,激动得浑身冒汗。他像瞎子一样跌跌撞撞地在拘留室里走来走去,透过牙缝快速地说着:
“难道不是我爱你吗?除了你,我还爱谁呢?可恶的东西!”
他觉得这确是事实: 他真心实意地挚爱着洛特卡,他的整个一生,每时每刻都充满着这种爱情。为了她,他总是不离开这个镇子,没有任何别的希望,不去寻找更好的命运。为了她,他想尽一切办法尽量巩固自己在后河区的头号勇士的名声。
他喜欢自己装出这样的姿态,他愤怒地重复着:
“我一辈子都是为了你!”
他竭力煽动自己,就像要把皮球吹胀,以便在碰着现实时就跳起来,超越其上。
这种努力使他疲倦后,他突然无可奈何地环顾了一下牢房,不由感到自己好像一匹被使唤得疲惫不堪的马被关在马厩里。
“大家把我忘了。谁也不来看我,”他站在铁窗前想,“我跟我的命运斗得难解难分了……”
从窗子里可以望见警察局的院子。院子里铺着被践踏的发黄的草皮。当中有几辆放着水桶和火钩的救火车,车辕向上翘着。在开着的马棚门里几匹马摇晃着头。其中一匹骨瘦如柴的灰马不时向上扬起嘴唇,仿佛在疲倦地苦笑。它的眼睛上方有两个深窝,左前腿包着黑绷带。它显得有点孤独和虚伪。
为了防治马疾,在草棚门上用钉子钉着一只鸟的骨骼,棚顶的横木上,竖立着一个带角的羊头骨,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在棚顶的上空,光秃秃的树梢不断地摇曳着。
走在院子里的人们愁容满面,显得心事重重。他们讲话声音不高。可是可以看出,都是脚步匆忙,好像要办什么事。
瓦维拉打开通风小窗。于是一股肥料、焦油和皮革的强烈气味冲进拘留室。从镇子的各个地方传来奇怪的呜呜声,仿佛有人在捣毁果园里所有的乌鸦窠。
“人们在吵闹!”布尔米斯特罗夫羡慕地想。他回想起他在人群里的那种情形,痛苦地叹息着。他想起那件事时,一次比一次觉得它更加了不起,更加漂亮,这使他很想再到人群里去,同人群一起喧嚣和奔忙。
他对着墙壁。又饥饿又兴奋地重新想起洛特卡,威吓地想道:
“好吧,母狗!”
他记起季乌诺夫,皱皱眉头想:
“大概他一天到晚在咬文嚼字,独眼鬼!把人们的头脑搞昏……”
但是他一想到西马、审判、西伯利亚,就又倒在床上,陷入麻木之中。
布尔米斯特罗夫望了望门口,用脚一踢,沉重的门开了。他望了一下黑暗的走廊,严厉地喊道:
“喂,你们把门锁起来呀!”
没有人回答。瓦维拉露出牙齿,在拘留室门口站了一会儿,仿佛觉得有个看不见但却很有力量的人抱住了他,顽强地往前推他。他半掩上门,不慌不忙地顺着走廊走去。这条路他十分熟悉。他的耳朵颤动着;他一步比一步更加小心地向前走着,竭力不出声响,同时他又想走快点。当宽敞的消防队的院子展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出去已成为一种不可抑止的愿望。
他迈开大步,跳到马棚旁边,沿梯子爬上屋顶,从屋顶跳到不知是谁家的菜园里,蹲下来回头望了望,直起身迅速跳过堆放冻白菜叶和马铃薯秧的菜畦。
他累得喘着气,扑在两间草棚之间的一个角落里,跪了下来。栅墙外,惊慌不安的人声像风吹电线一样单调地低声吼叫着。
布尔米斯特罗夫回头望一望,从一堆木柴里抽出一根木头,向前伸直身子,把脸贴在篱笆缝上: 篱笆外死胡同里站着十五六个人——都是他的熟人。
这些人簇拥成一堆,语声低沉而严肃。人群里,库卢古罗夫白发苍苍的大脑袋特别突出。虽然没有下雪,但是大家都穿得很厚实,有些人甚至穿着毡靴。他们踩着泥草冻结的草地,相互小声地交谈着:
“好啦,我说,你去睡吧!” 库卢古罗夫目光闪闪地说,“我的老伴刚刚躺下,就听到咕咚一声!大概有人把一块石头扔到护窗板上了。”
“他们组织了两伙,”巴祖诺夫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口气报告说,“科热米亚金和后河区的‘独眼龙’是一伙儿,另外是电报员和地方自治局那个驼背……”
“对,对,就是这些人!”
“咱们怎么办呢?啊?”
布尔米斯特罗夫冷得发抖。“怎么办?”这个被人们经常重复的问题降临在他的头上,把他像锁在链子上的狗一样阻留在这个角落里。他不喜欢这些有钱的人,他知道这些人也不喜欢他。但是今天在他的心里各种情感像浮云似的融汇成模糊而沉重的一团。偶尔闪出一点蓝色的沼气般的火花,又立即熄灭。
当他听到人们把季乌诺夫和科热米亚金的名字联在一起的时候,内心的嫉妒刺痛了他。他悲哀地想:
“‘独眼龙’这魔鬼跟他们搭上了!”
他立刻又这样考虑起来:
“如果那时他在桥上不丢开我,我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死胡同里人越来越多。他们的谈话越来越显得不安,布尔米斯特罗夫越加听不清楚。
一个人用隆重庄严的声音,像读传记一样地说:
“穷老太婆济诺韦娅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在镇上走动,听说那女人是从省里来的,她们俩俨然像受过教育的人那样谈论着……”
“后河区的人来了!”
“教堂里有五六百人!”
“后河区的人一来,那可要坏事!”
“一个暴徒瓦维拉·布尔米斯特罗夫就能顶十个人……”
瓦维拉吓得不由地身子一闪,但是他听到希汉区的人这样谈论他,他还是觉得很高兴。他忽然闪过一个强烈的念头: 跳过篱笆,一直跑到这群人中间——唉,他们一定会四散奔逃的!
他撇嘴笑了,闭上眼睛,身上的筋肉自然地紧张起来。
篱笆外那伙希汉区的人一窝蜂似的嗡嗡叫着。
“这些学者认为上帝、我们神圣的教堂和东正教神甫都是人民的保护者,所以他们就决定封闭教堂……”
“科热米亚金昨天安慰人们说,不会发生什么坏事……”
“宣布给大家自由,这还不错吧?”
“那些人有了自由,镇子就要破产了!”
“一切事情都停顿了,那损失会有多大,啊?如果我是镇长,唉,上帝,我就派人到各地方去送信……”
“朋友们,怎么办呢?”
“他们都害怕了,这群鬼东西!”瓦维拉露着牙齿想道。
市民们的惊慌不安使他很开心。这使他感到振奋,仿佛一股暖流传遍全身。他仔细地观察着这些人关切的面孔,清楚地看到这些仪表堂堂的人像羊群失掉了领头羊一样束手无策。
突然,在他身上燃起一股他所熟悉的忘乎所以的热情,迫使他行动起来。他跳过篱笆,像一块燃烧着的火炭落到人群里,毫不费力地把人们干枯的心燃烧起来了。
“同胞们!”他扬起双手,在惊恐的人群中间旋转着身子喊道。“我布尔米斯特罗夫在这里,你们打吧!亲爱的!我明白了,我希望开诚相见,让我说说心里话吧!”
人们向四面八方闪开。有人在惊恐中用手杖狠狠捅了捅他的腰,有人大吼大叫。瓦维拉扑通一声跪下,两手向前伸着,毫不惧怕地喊道:
“打吧,伙伴们,打吧!现在自由了!你们打我,可是打你们的是他们,那些……”
他不知道他指的究竟是哪些人。他无话可说,停止了。
“住手!”库卢古罗夫挥着手喊道,“不要动他,等一等!”
“朋友们,难道我不爱自由吗?”
居民们小心谨慎地把他团团围住。布尔米斯特罗夫目光闪闪,觉得胜利就在眼前,更加兴奋了。
“自由对于我有什么用?我杀了人还有自由?我偷了东西还有自由?”
“对啦!” 库卢古罗夫跺着脚喊道,“你们听听吧!”
有人恶狠狠地、很有力量地说:
“是的,听听吧,他自己确实在大前天杀了人!”
“他自己说的就是这件事!”老桶匠喊道。
“大家看到了吧?”巴祖诺夫跳着喊道,“这就是自由!连杀人强盗也都明白了!嘿,这就是俄罗斯的良心!嘿!”
瓦维拉有点恐惧了。他怀着悲哀、绝望的心情兴奋地说:
“我杀过人这是确实的!可是我逃跑了吗?没有!审判我吧,我在这里!我杀的是个什么人啊?”
他的舌头又停止不动了,喉咙哽咽了,两手抓住胸口,可怕地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围的人含混不清地喃喃道:
“他忏悔了!”
“看来他是出于诚意!”
“普通百姓总是记着上帝!可是那些受过教育的人,嗬,你听吧,还嘲笑上帝呢……”
“不过他到底是杀人犯……”
“我杀的是什么人啊?”瓦维拉喊道,“是叛乱分子季乌诺夫的徒弟……”
他对自己的话感到很惊奇,又沉默了片刻。但他立刻明白了意外失言的好处,于是高兴起来,更加热情高涨了:
“我为什么要杀死他呢?是因为他那些肮脏的诗,朋友们,因为他亵渎上帝!我知道那是造假钱的‘独眼龙’教他的!我的良心不能忍受对上帝的冒犯,所以我打了西马。只打了他一下,朋友们!我什么也不隐瞒,我这只胳膊有这么大的力气,这是上帝赐给我的!还有,我打死他是在哪儿呀,是在一个婊子家里!那里是好人去的地方吗?”
小市民们阴沉沉地望着他。库卢古罗夫恳切的声音淹没了瓦维拉的叫喊:
“咱们不是这件事的公断人,这些杀人案件跟咱们无关!可是他反对自由,这一点咱们可以同意!”
“不,‘独眼龙’吗?”有人恶意地喊了一声,“这种人到处都有!”
“造反的魔鬼!”
“把老婆子济诺韦娅和跟她在一起的那个女人都找来。让她们讲一讲反基督的计谋吧……”
有个惊慌不安的声音喊道:
“你们瞧,他们有多少人拥到教堂里来了!他们会把咱们捣碎的,真的!朋友们!”
“咱们也到那儿去!”库卢古罗夫大声叫道,“莫非咱们不是镇上的公民吗?如果大家不保护咱们,丢开咱们不管,怎么办?去拚吗?瓦维拉跟我们一起去吧。去对他们说说这一切关于自由的话,走!”
他把外衣袖子卷到胳膊肘,推撞了几下,使大家结成密密的一群。人们从后边抓住布尔米斯特罗夫的胳膊,怂恿他说:
“你要直截了当地说……”
“别怕,有我们支持!”
“警察局也没有了……”
“我们保护你……”
“要好好讲讲‘独眼龙’的事儿!……”
瓦维拉又感动又喜悦,仿佛长了翅膀,在人们的前边飞跑着。人们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地包围着他的身体,拍拍他的肩膀,摸摸他那结实的胳膊。有人甚至吻吻他,流着泪在他耳边低声说:
“你是去受难,哎呀!”
“放开!”瓦维拉抖动着肩膀说。
虚弱无力的小市民从瓦维拉身上跌落下来,就像叶子从树上飘落下来一样,一面夸奖说:
“嘿,力气真大!”
市民们又靠紧了他那兴奋的、汗流浃背的身体。
布尔米斯特罗夫明白了自己的作用,他挥动着裸露的双臂,吼叫道:
“我要揭露他们!揭露每一个人!”
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充分而强烈地感到自己是个英雄。他用热情的目光注视着人们的面孔。这些人已经十分爱他,崇拜他;他心中闪着一个激动的思想:
“这就是自由!这就是自由啊!”
这伙人像楔子一样插入广场上的人群里。他们把人们推开,快步走到教堂的门廊里。他们不超过五十人,但他们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因此人群给他们让开了道路。
“瞧!”有人对布尔米斯特罗夫说,“这就是那些人!”
在圆柱之间的门廊里有一小堆人仿佛隐藏在那里。其中有一个人挥动着一块破白布,叫喊着令人莫名其妙的话。
透过人群的吼叫传来斯特列利佐夫,克柳奇尼科夫,佐西马等人的熟悉的叫喊声……
“我们的人在这儿!”瓦维拉露出沉醉的笑容想。他想象得出后河区的人马上就能很清楚地看到他了。
他跳到门廊上,用力挥动胳膊,把人们赶到两边,转身对着广场,鼓起整个胸膛的力量喊道:
“诸位东正教徒!你们全都集合起来了……是我在讲话,我!我!”
应和着他,响起一阵低沉的听不清的喧闹声。瓦维拉全身的皮肤都觉得,这喧闹声是敌视他的,反对他的。广场上是密密麻麻的人们的面孔。大地仿佛活了,摇动了。几千只眼睛注视着一个人。
布尔米斯特罗夫的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绷断了,心头感到一阵可怕的冰凉,他提高嗓音,紧张而绝望地吼叫着。但是数百人的胸中又喊出一个更强大有力的声音:
“滚开!不许你讲!”
他身边的什么地方,有人在很平静地讲话。有力的语句十分清晰:
“他们这是把什么人推出来反对真理呀?你们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布尔米斯特罗夫的内心里又一次拉紧了那根弦,接着,弦嗡的一声断了。
“他在扯谎!”他对着自己面前那个很有生气的大脸喊了一声,他一转身,看见向他伸过来一只干瘦的手,看见一双乌黑的眼睛和香瓜似的秃头顶。他扑过去,抓住季乌诺夫,把他推到下面,吼道:
“揍他!”
“他们要打咱们的人啦!”奥库罗夫镇的小市民们吼叫道。
人们像被旋风卷起的秋天的垃圾一样急急地旋转着、相互冲撞着。大部分人吼叫着涌到街头,倒的倒,跳的跳,靠近门廊掀起了一场紧张密集的搏斗。
“好啊!”老桶匠库卢古罗夫挥舞着教堂楼梯上一块绿色的破挡板吼道,“自由!”
瓦维拉不作声地胡乱打人: 他咬紧牙齿,把手举得高高的,照着人们的脸上打去。打倒了这一个,又不慌不忙地去打另一个。
人们并不抵抗,只顾跑开。有的自己倒在他的脚下。但是瓦维拉捶打他们时,既不感到高兴,也不满意,他感到郁闷而疲倦,坐到地上,伸开两腿,回头一望: 他坐在教堂外边人行道的绿石旁边,对面是什么人家的锁着的红漆大门。
不远的地方站着一小群人,有十来个,其中有衣服被撕破、蓬头散发的库卢古罗夫。他用大手掌抚摩着被打伤的脸,高声说:
“那个独眼魔鬼,被揍得够戗!”
在尼古拉·米尔利基斯基教堂彩色斑斓的塔顶上,集聚着成群的寒鸦,刺耳地呱呱叫着。布尔米斯特罗夫望望它们,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仿佛要睡着了。他极端疲倦,迟钝地望着地上,在石头上用脚揉踩着不知是谁的一顶皱褶的帽子。
“暂时大家都被赶走了!”桶匠喊道,“原来是这样!喂,回去吧!”
他用手指捏着擤了擤鼻子,同伙伴们一起走到瓦维拉的跟前。
“现在把我弄到哪儿去?”当他们走过来围住他的时候,布尔米斯特罗夫低声而阴郁地问。
“怎么,你受了伤吗?”桶匠没有回答,这样问了一声。
“把我弄到哪儿去?”
瓦维拉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觉得有人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我们嘛,”库卢古罗夫认真地说,“既然你自己向我们承认你杀了人,这是第一。其次,又打了这场架,我们要把你送到警察局……”
有人补充道:
“朋友,我们不能宽恕你,不能!”
瓦维拉望了那人一眼,沉默不语。
他们去了。布尔米斯特罗夫望着地面,看见他的脚下有破碎的衣物,折断的棍棒,丢弃的套鞋。当这些东西离他很近的时候,他狠狠地用脚踩它,似乎想把它踩到结了冰的地里去。他总是觉得地上有成百双眼睛在闪烁,觉得他就在人们的脸上走着。
他模模糊糊地听到镇上惊慌不安的呜呜声和桶匠庄严的讲话:
“今年的殴斗开始得这样早——到米海伊洛夫节还有两个礼拜呢……”
突然,天下雪了。一切都被雪掩没了,一切都沉没在沉重、均匀的积雪里。
“在警察局里我会上吊的!”瓦维拉用低沉的声音沉思地说。
“邪教徒一辈子还是邪教徒!”旁边有人回答他。
“我不愿去!我不去!” 布尔米斯特罗夫突然停住脚步叫喊道。他企图挣脱抓住他的人,但是他感到他不会成功,他对付不了这些人。
他们开始恶狠狠地拽他,打他,像群狗对付一只落在狼群后边的狼一样,大吼大叫着,像一团黑魆魆的东西在地上滚动。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他们身上,给整个镇子蒙上一幅长久的无聊的严冬的白色盖布。
在暴风雪的蒙蒙白雾中,不时闪过像黑色斑点一样的寒鸦。
大概在佩图赫丘岗上的什么地方,那个不知疲倦的人总是在工作着;他仿佛要给整个镇子打上一个坚固的紧箍,顽强而自信地敲打着:
“咚、咚、咚……咚、咚……”
(付克 译)
【赏析】
《奥库罗夫镇》写于1908年。整篇小说笼罩着沉闷的气息。俄国1905年革命失败后,高尔基开始了对革命失败的沉痛反思,这使他的思想艺术探索出现了一种全新的转折。他看到,俄国小市民阶级在革命中的表现是使革命失败的重要因素,他们因循守旧,苟且偷安,当革命来临,他们要么恶性大作,要么漠不关心,不愿触动现存秩序,严重阻碍革命发展,而他们的表现则与他们的文化积淀息息相关,所以,高尔基探索的领域集中到民族文化心态的剖析与批判上,进一步拓展了他此前已经涉及的小市民题材,《奥库罗夫镇》就是他集中而系统地剖析小市民阶层的开始。它以横截面的形式再现了这个偏僻落后的小镇上人们无聊而又污秽、庸俗而又灰色的小市民生活。
作者沉痛的反思使其目光集中在小市民阶层,然而选取什么样的角度来体现俄国小市民的庸俗和滞后?从题目就可以看出作者的选题,一个县城—市镇,这是小市民最集中的地方。“它的省城只有四十来个,县城却有好几千”,通过研究展示“这一个”,让大家认识到拥有“上千个”这种市镇的俄罗斯的现状和面貌。选题非常具有针对性,体现了作者目光的敏锐和明晰。
高尔基继承俄罗斯文学的写实传统,以冷峻的现实主义目光审视国民的愚弱性格。全篇文章是以一系列的动态画面展示这个市镇的生活: 奥库罗夫镇肮脏、凌乱的环境,季乌诺夫朦朦胧胧地对俄罗斯的思考,没有理想没有生活重心的诗人西马与妓女洛特卡的调情,爱出风头的瓦维拉逞强好胜反被人利用等多个不同人物的不同画面。这些画面和情节发展有联系但并没有统一围绕的重心,都只是一个个侧面的显示。文中节选部分是布尔米斯特罗夫在拘留所里的所思所为以及从拘留所偷溜出来后被富裕的小市民利用,和冲散集会的人群这两个画面。布尔米斯特罗夫是个重要人物但不是中心人物,文章的四分之三情节都与他无关,但他和季乌诺夫、西马一样,作为奥库罗夫镇上有特点的居民之一,他从一个侧面典型地反映了俄国小市民的生活方式和心理状态。
布尔米斯特罗夫身上值得关注的是,他不是一个传统的胆小怕事的小市民,他身体强壮但灵魂空虚,带有流氓习气,爱慕虚荣,竭力想使自己成为人们瞩目的中心。他和善于思考的季乌诺夫在聊天中想争风头却不可得,郁闷之中产生报复心理,去警察局告发季乌诺夫;又因妓女洛特卡与诗人西马争风吃醋,失手杀死西马而进了拘留所。文中的节选,前半部分是关于布尔米斯特罗夫在拘留所里的。细腻的心理刻画,将这个庸俗无耻而又可笑的小市民展现得淋漓尽致。通过表现人的心灵真实、人的精神世界来反映生活的更深层。布尔米斯特罗夫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中,思考发生的事情,而其中最令他兴奋的却是在人群里他的激情演说,那种认为“自由”就是“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的无聊言论,他从不也懒于思考话语的是非对错,他追求的就是那种被人重视的感觉。这种回忆激动着他,使他憧憬着“再露一手”。恰巧,富裕小市民惊慌失措的谈话使他“感到振奋”,“仿佛一股暖流传遍全身”,他感到机会来了,原来曾宣称要灵魂自由的他,此时以反对自由的言论来博得富有小市民的喝彩,他们怂恿他去冲散聚集的人们。他觉得自己瞬间成了英雄,人们都非常爱他、崇拜他;从其所谓的爱情态度上,也可以见出其精神的无根基,曾鼓吹自己对洛特卡的爱多纯洁,为之愿牺牲所有的一切,后来又接着称呼其为“婊子”、“母狗”。从这些心理刻画中可以看出布尔米斯特罗夫混乱的精神世界,毫无思想而又愚昧不堪,素质极其低下,而恰恰是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小市民生活在俄罗斯大地上,革命将如何开展?革命如何能够成功?俄国进步的脚步又将是多么的沉重!而产生这种精神状态的根源也正是作者想让大家深深思索的!
对于革命,其实所有的奥库罗夫镇人都没有理解。选段中这部分内容读来也尤其让人感到沉重。革命已经发生,无聊的小市民感到平静的生活有了变故,于是走上街头想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富裕的小市民则认为这种混乱局面对他们不利,为防止革命思想传播,所以挑起事端,冲散人群。所有的奥库罗夫镇人都是处在混日子的泥沼中,他们的一切所作所为与革命没有任何关系,小市民都以自私愚昧的眼光来对待革命,唯恐危害自身利益,这种市侩心态决定了他们肯定会成为革命的绊脚石。高尔基以凝重、冷峻的笔调和清醒的现实主义手法向我们绘制出逼真而又暗淡的俄罗斯生活图画,也向我们展示了小市民阶层的精神世界。然而,赤裸裸的暴露不是目的,引起国民正视自身痼疾和缺陷,重视自身命运,提高自身素质,进而促进俄罗斯民族精神的重铸,这才是作者真正的写作意图。
这篇小说作为作家写作生涯中期的作品,前期较明显的艺术技巧已不多见,这种“无形”的技巧更体现了作家艺术风格的成熟。“一切出色的东西都是朴素的,它们之令人倾倒,正是由于自己富有智慧的朴素”(高尔基语),他追求的是凝练和素朴。客观的叙述和描写,作者并不明确表现自己的情感态度,然而作者并没有完全消隐。字里行间我们仍能感受到作者对于人们愚昧、无知而又互相敌视的痛心。在人物刻画上,布尔米斯特罗夫是一个英俊的美男子,身体“结实匀称,富有弹性”,但是他自私、虚伪,对人凶狠残暴,流氓气十足,在作者客观的笔触下我们仍能感受到作者感情的渗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愤慨和忧虑跃然纸上。同样,在环境描写上也可以体现出这一点。小说开始,苍白的天空、黑压压的云层、郁闷的花香就已经把读者带入一个死气沉沉的氛围,结尾处,“一切都沉没在沉重、均匀的积雪里”,作者沉重惆怅的情感引导着读者的审美评判,而鹅毛大雪给“镇子蒙上一幅长久的无聊的严冬的白色盖布”,“长久、无聊和严冬”这几个形容词的应用,更加剧了悲剧气氛。好像要把这个镇子上的所有的东西包括愚昧的人们、污秽的行为、庸俗的思想也全都盖住,盖得严严实实似的。这种环境描写使文章充满了浓浓的悲哀色彩,使人透不过气,并且环境本身也成为揭示主题的一部分。这种寓“有形”于“无形”中的艺术技巧,足见作者的艺术功力。
(贾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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