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玛塞尔是位刚刚守寡的男爵夫人。她的秘密情人亨利·列莫尔,憎恶金钱,把家里的钱财散光后自己当了机械工人。他虽然深爱着玛塞尔,却不愿和一个有钱的贵夫人结婚。为了消除亨利的顾虑,玛塞尔决定带儿子去乡下田庄处理田产,然后也把个人资财分散出去。在乡下,玛塞尔偶然认识了善良正直的磨工格南·路易,两人成了彼此信任的好朋友。格南·路易和租种玛塞尔土地的富农布芮可南的女儿罗斯相爱,却遭到了贪恋钱财的布芮可南夫妇的反对,路易为此深感苦恼。玛塞尔住在布芮可南家里,和罗斯无话不谈。她竭尽所能撮合磨工和罗斯,但罗斯还是被父母逼得差点发疯,重走姐姐的老路: 姐姐正是因为父母对其婚事的阻挠而发疯的。某天晚上,罗斯的姐姐放火烧掉了家里的房子,玛塞尔的全部钱财化为灰烬,布芮可南的家产也损失殆尽;但磨工格南·路易却意外得到了他一向善待的老乞丐的10万法郎遗产。这10万法郎原是布芮可南的父亲和玛塞尔的祖父的,磨工把这些钱分别还给了布芮可南和玛塞尔。布芮可南同意了罗斯和磨工的婚事,玛塞尔和亨利也终成眷属。
【作品选录】
“玛塞尔!”磨工叫道,他始终还不能很自然地称呼她这个教名,可是在他的思想深处,认为这个名字是和布朗西蒙夫人那个贵族的称号的含义大不相同的。
这个名字一出口,列莫尔就战栗起来。那是第一次他听见别人叫她这个名字。因为他从来没有和布朗西蒙夫人周围的人有过来往,他从来没有把他的恋爱的秘密向任何人谈过,也从来没有从别人的嘴里听见过这个亲爱的名字的称呼,只是在无数封信札的末尾,必恭必敬地读到,而且只是他一个人在绝望或者沉醉的时候,才敢念出来的。他攥住磨工的胳膊,又是盼望他把这个名字再念一遍,又是怕在这旷野荒郊的回声中亵渎了这个名字。
“唉,好了!”被列莫尔的热情感动了的磨工说道,“你终于承认你既不应当,而且也不能再怀疑我了。可是我呢,你要我向你说真话吗?我还有一点儿怀疑你!我并不愿意那样,可是这种思想老追逐着我,我刚丢开了它,它又再涌上我的心头。我问你,这一整天,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我以为你藏在一个地窖里面了。”
“如果我能够在附近找到一个地窖的话,我想,我早就藏在里面了,”列莫尔微笑地说道,“尤其是我迫切地需要把我的烦恼和我的沉醉掩藏起来。朋友,你知道吗?我的意图是永远不再看见……你刚才说出她的名字的那个女人,因此,我要到非洲去。是的,纵然有你带给我的那一封信,她叫我一年以后再来找她,我感觉我的良心命令我做这个可怕的牺牲。直到今天,我还是十分的恐怖,十分的踌躇!因为,即使我,我这样一个无产者,不顾羞耻地去和一个有钱的女人结婚,可是阶级的仇恨,平民和贵族的斗争,会使这个高贵的女人因为做出了这种玷辱门第的选择,而受到种种迫害的。为了避免这些危害,我竟想离开此地,这也许是一种怯懦的行为。如果她是属于压迫者的血统,那并不是她的过错,而且贵族的权势已经转移到其他等级的人们的手里了,他们的思想,影响已经不大了,也许……那位不惜屈尊来爱我的人……不会受到舆论上一致的谴责了。可是,要把一个被我热爱的女人拖累到去反抗她的家庭,使所有那些一向和她生活在一起的人们都起来责备她,那究竟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我将用什么样的爱去补偿她日常的那些爱好呢,虽然那都是些次等的事物,可是种类繁多,令人惬意的事物。纵然她有一颗慷慨的心,也不能毫无遗憾地便舍弃了这一切呀!既然我在这个世界上是个孤独的人——贫穷的人永远是孤独的,一个普通老百姓还不知道怎样接待从那样遥远的地方、而且经历了那样多的障碍前来找他的人。说来真是可悲!我今天在荆棘丛里度过了一部分的时光,我也不知道究竟在哪边,因为那是我偶然寻着的一个隐秘的地方。我在那里经过了几个钟头的忧虑和缜密的思考,我终于决定来找你,求你为我想一个主意,使我和她有一个钟头的会面……可是我找不着你,也许你那一方面也在找我吧,既然是你引起我‘到布朗西蒙去’那个令人心如火灼的念头的。可是我想这件事,对你说来,是太欠考虑,对我说来,是太荒谬了,因为她甚至不愿意我知道她隐居的地方,而且为了她服丧的礼节,她曾定下了一年的期限。”
“需要这么长的期限吗?”有点儿感觉惊奇的格南·路易说道,想起那天早上他曾故意刺激玛塞尔的情人让他去看她,他还以为那是一个巧妙的主意呢。“你向我说的这些繁文缛节,在你的思想里,真认为是那样的重要吗?为什么在一个没有情意的丈夫死了以后,不多不少一定要经过一年,不然的话,一个正派的女人竟不能和愿意娶她的那个正派的男人见面呢?那是巴黎的习惯吗?”
“不只是巴黎,哪儿也有这种习惯。人们纪念死者期间的长短,是由人们内心的自由意志来决定的,无疑的,不管在哪儿,这种自由意志就是每一个人对于死亡的神秘所抱的一种宗教观念。”
“我知道表现在衣服、语言和一切行动上为死者居丧的风俗,最初是由一种善良的观念建立起来的。可是当死者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惋惜的,爱情已经正大光明地倾向于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如果还拘泥习俗的话,那不是变成虚伪了吗?一个寡妇竟迫使求婚者跑到外国去,或者绝对不要走过她的门前,或者当她没有注意的时候,不要去斜视她,那样才算得居丧守礼吗?”
“我的好人,你还不了解那些自称为‘上流人物’的人们的狠毒的心肠!上流人物?好个奇怪的名词!可是,在他们看来,却认为那是个恰当的名称,因为人民根本是不算数的,因为他们专横地统治了全世界,因为他们到今天还一直统治着,也许还要统治一些时间哩!”
“我不难相信,”磨工叫道,“他们比我们可心狠的多!……可是,”他又愁闷的接着说道,“我们却也不是像我们理想的那样好呀!我们这些人一样的爱谈论人,一样的爱讥笑别人,有时候也难免要责备弱者,不是吗?是的,你说的对,我们应当防备旁人说那位亲爱的太太的坏话。如果要使别人认识她、爱她、尊敬她,如像别人应该对她那样,那是需要一些时间的;总有一天别人不会骂她是个行动疯狂的女人。我的意见是你不要到布朗西蒙去露面。”
“格南·路易,你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我相信你决不会让我去做一件坏事情的。我有勇气来听从你明智的意见,正如我初次看见你善意的表示,就疯狂的生起气来那样。我要和你谈话,一直陪你走到磨坊,然后我再回到***来,以便明天出发,继续我的旅行。”
“一块儿走吧!一块儿走吧!你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了,”磨工说道,他一面和列莫尔谈着话,一面赶着耐心的莎飞慢慢地走。“安吉堡离布朗西蒙只有一里路,你可以到那里住一夜,不致连累任何人。况且今夜只有我的母亲在家里,她是不会到处乱说的。你从***一直到这里,已经走了不少的路程,如果我不强邀你接受一张小小的卧榻和一顿简单的晚餐,——如像我们这儿神父先生所说的那样;他是最不喜欢受这种招待的,——那么,也显得我太没有人心了。况且你不是还要写信吗?在我们家里你会得到写信用的一切东西……也许没有顶漂亮的信纸吧!我是村子里的帮办,我从来不用什么特别好纸写证书;可是你可以把你那表达爱情的文章写在印有县政府戳记的纸张上;写在那上面别人也是一样看,而且也许多念两遍呢。我告诉你,来吧,我已经看见我的晚餐的炊烟,在树梢上升起,我们走快一点吧,我敢打赌说我的老娘饿了,她不愿意不等我便一个人先吃起来。我曾经答应她早点儿回家的。”
亨利恨不得马上接受好磨工的邀请,不过在礼貌上,他还是客气了一会儿;情人像小孩子一样,总有点装腔作势的。虽然他已经放弃了到布朗西蒙去的那个疯狂的思想,可是他好像被一种魔力,把他吸引到那一个方向去;莎飞每走一步,使他离这引力的中心越近一步,他的心也更震撼得厉害一些,因为经过了超过他自己力量的那番斗争,早已使他心碎了。
× × × × × ×
“嗯,玛塞尔太太,”磨工有点儿难以启齿,结结巴巴地说道,“你还记得你托我寄的那一封信吗?”
“怎么?我亲爱的格南·路易!”布朗西蒙太太问道,她那悠闲的神情骤然紧张起来。“今天早上你不是对我说过,你已经把它寄走了吗?”
“对不住,请原谅……我并没有把它送到邮局去。”
“你忘记了吗?”
“啊!没有,当然没有忘记!”
“也许把它丢掉了吧?”
“更没有丢掉。比放进邮箱还可靠,我已经按照信封上写的地址送到了。”
“这是什么意思?那封信上的地址写的是巴黎呀!”
“是的,可是我在路上恰恰遇见了受信人,我想当面交给他,不是更好吗?”
“我的天!路易,你把我吓得直发抖!”玛塞尔面色苍白地说道。“你一定认错了人啦。”
“没有那样傻!我认识亨利·列莫尔先生!……”
“你认识他吗?他到这儿来了吗?”玛塞尔说道,她心情是那样的激动,也不想再加以掩饰了。
格南·路易三言两语地,便叙述清楚他怎样认出列莫尔就是到过磨坊的那个旅客,也就是托他寄的那封信的受信人。
“他是要到哪儿去呢?他到***做什么?”连呼吸都阻塞了的玛塞尔问道。
“他要到非洲去。他经过那里!”磨工回答,想试探试探她。“那正是去都鲁斯的大道。他趁邮车停了下来,旅客去吃午饭的时候,来到了邮局。”
“现在他在哪里呀?”
“我还说不清他在哪里,所以没法告诉你,只是他已经不在***了。”
“你说他要到非洲去,是吗?为什么要去那样远?”
“‘正是因为要走得远远的’,他就是那样回答我的问题的。”
“这个回答,意思很明显,是你所想不到的!”玛塞尔说道,内心激动得更厉害了,也更顾不得来加以遮掩了。“朋友,你不是像你所想象的那样不幸呀!世间上还有比你更伤心的人哩。”她接着说。
“可怜的好太太,譬如你,你就比我还伤心。”
“是的,朋友,我比你还伤心。”
“这也有点儿怪你自己呀!为什么你要叫那个可怜的年轻人一年之内不能见你,也听不见别人谈到你呢?”
“怎么!他把我的信给你看了吗?”
“啊!不!他是很不信任人的,而且是躲躲藏藏的,唉!我是不放手的追问他、纠缠他、猜测他,他终于不得不对我招认,我真的一点儿也没有猜错。啊!玛塞尔太太,你看,对于我所爱的人的秘密,我是怎样好奇的要知道它呀!因为不知道他们本人的意思,我怎么能够去为他们帮忙呢?难道我做的不对吗?”
“朋友,不是,我很放心让你知道我的秘密,犹如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一样。可是,唉!唉!无论你是怎样的好心好意,在这方面你却不能为我有什么帮助呀!可是,告诉我: 那个年轻人不管是写封信或者口头上,不曾托你转达什么回话吗?”
“今天早上他给你写了一大堆废话,我不愿意管这件事。”
“你真不会办事!这样,我怎么知道他的意愿呢?”
“他只晓得对我说:‘我爱她,但是我也有勇气!’”
“他是说但是吗?”
“他也许说的是: 而且!”
“两字之差,意思可就大不相同了!格南·路易,到底是哪两个字,你仔细想想看!”
“他有时这样说,有时那样说,因为他翻来覆去地讲了好几遍。”
“你说的是今天早上的事吗?你是今天早上才离开城市的吗?”
“我说的是昨天夜晚的事。时间已经太晚了,我们,我们这个地方的人总是拿半夜当早上的。”
“我的天!这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没有信呢?你真的看见他给我写的那一封吗?”
“没看清楚!他一连撕碎了四封。”
“可是那些信上说些什么?他真的是那样犹豫不决吗?”
“有时候他信上说他决不想再看见你了;有时候他又说立刻就要来看你。”
“他到底战胜了最后这个诱惑?他真有勇气!”
“嗳!你听我说吧!他所受的诱惑比圣·安多瓦伦所受的还要多;可是,一方面我劝阻了他;另一方面他也怕违背了你的命令;不是吗?”
“对于一个不敢违背命令的情人,你是怎样的看法呢?”
“我想他是太爱她了,而她却一点儿也不体谅他。”
“我是不公道的,不是吗?我亲爱的格南·路易!我太激动了,我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但是,朋友,为什么你劝阻了他,不让他跟着你一道回来呢?既然他有这种意思!”
“啊!这个我倒信!他甚至坐在我的小车里走了一段路程。但是我,请原谅!我太怕使你不高兴了。”
“你自己也在恋爱,你相信别人都是那样的严厉吗?”
“老天爷!如果我已经把他带到黑谷这里来,你又该怎样讲呢?譬如,就在这个时候……如果我对你说我把他藏在我的磨坊里面!啊!这一下你该怎样对待我呀!”
“路易,”玛塞尔说道,很兴奋的带着十分果断的神情站了起来,“他就在这里。你不能不承认吧!”
“不,太太,那是你逼得我那样说的。”
“朋友,”她再说道,热情的握着他的手。“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决不怪你。”
“如果是这样的话,”磨工说道,有一点诧异玛塞尔思想来得这么快。同时,对于她的爽直的性格也非常高兴。“那么,你就不怕别人谈论你了吗?”
“当他狠心地离开了我,使得我精神颓丧的时候,我难免要怕旁人的谈论,多方地顾虑;给自己加上了种种严厉的约束,这些约束也许是太过火了一点。可是当他又来找到我,当他几乎就在我身旁的时候,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可是你至少应当害怕一些不谨慎的举动,会使你的计划难于实现的。” 格南·路易说道,一面做了一个手势,叫玛塞尔望她头上的窗子。
玛塞尔抬起她的头来,她的目光和列莫尔的目光正好碰在一起,他心惊胆战地斜着身子朝向着她,恨不得从屋顶上跳下来马上和她亲近。
可是磨工大声咳嗽起来,又用另外一种手势,向两个情人暗示,罗斯和磨坊主妇,小爱德华,一齐走过来了。
“是的,太太,”他故意提高嗓子说道,“像这样一个磨坊不会赚太多的钱;但是如果我能够照我所想的那样,再安一座大磨盘,收入就可观了……整整八百法郎一年……”
× × × × × ×
亨利一心只想到他的幸福,忘记了一切,匆忙地跑到玛塞尔的跟前,她在林子里最僻静的一个地方、一棵大橡树底下等待他。
在他们乍一会见,兴奋达到顶点的时候,并不需要任何的解释。虽然像往常一样的端庄,一样的矜持,可是他们现在都感到一种甜蜜的陶醉,不是人间的语言所能表达的。他们都以为几乎可以说是永别了,可是这样快的又会了面,使得他们惊呆地愣在那里,彼此都不想要求对方解释究竟经过了些什么事情,使得他们这样快便打消了那么勇敢、那么富于牺牲精神的一切计划。他们彼此都了解怎样不堪忍受的痛苦和怎样不可抗拒的力量,强使他们在他们刚刚发了誓要逃走的时候,却又急急忙忙跑来相会。
“你疯了吗?竟想永远离开我!”玛塞尔说道,同时把她美丽的手伸给列莫尔。
“你好残忍啊!竟想使我一年之内不能见你!”亨利一面回答,一面狂吻她那只手。
玛塞尔明明知道自己那勇敢的一年的决定,据她亲眼所见,比列莫尔企图永远的离别,倒还更真诚一些。
他们在心花怒放的沉默里,互相注视了好一会儿,才交换了那两句话,玛塞尔终于旧事重提,首先谈起这一极可称赞的计划。
“列莫尔,”她说,“这次相会不过是两朵乌云里的一线阳光。我们应当遵守各自的本分。即使我们在这里可以安然无事地互相往来,不会遇着什么阻碍,可是我们这样快便聚会在一起,未免与宗教上的教义是违背的;在我服丧期满以前,这应当是我们会见的最后一次。只要对我说你爱我,说我将来一定能做你的妻子,我就会有足够的勇气来等待你的。”
“现在不要对我谈什么别离!”列莫尔带着火一般的热情说道。“啊!让我好好地享受我生命里这一最美丽的时刻吧。不管昨天怎么样,将来怎么样,都让我把它忘掉吧。你看,今夜是怎样的甜蜜,天空是怎样的美丽!这地方是怎样的静寂,怎样的芬芳呀!你在这里!玛塞尔,真的是你,不是你的幻影!我们两人都在这里!我们是偶然地、无意地又见面了!那是上天的旨意,我们两人曾以多么愉快的心情来服从它!玛塞尔!你也同我一样那么愉快?这是可能的吗?不,我不是在做梦,既然你在这里,在我的身边!同着我!只是两个人!真幸福啊!我们这样的相爱!我们过去不能分离,现在不能分离,将来也决不会分离呀!”
“朋友,可是……”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明天,过一天,你给我写信,你把你的意愿告诉我。我服从你,你深知道我会服从你的!为什么单在今天晚上跟我谈那个呢?为什么要糟蹋这个我一生以来未曾有过的时刻呢?就让我希望这个时光永远不会完结吧。玛塞尔,我看见你!啊!纵然在黑暗里,我看得很清楚!三天以来你已经变得更美丽了……不,就从今天早晨,你已经变得怎样的美丽呀!啊!告诉我你的手从此不再离开我的手!我紧紧地在握住它!”
“唉!你说得对,列莫尔,让我们庆幸我们又见面了;现在我们不要想到分离……明天吧……另外一天吧。”
“是的,另外一天,另外一天!”亨利叫道。
“请你把声音放低一些,”磨工走过来说道。“列莫尔先生,虽然我没注意去听,可是你说什么我都听见了!”
这一对情人沉醉在这飘飘欲仙的欢乐里大约有一个钟头,做着未来的最甜蜜的美梦,谈到他们的幸福,好像这一幸福不是现在就要中断,而是从明天才开始一样。微风在他们周围吹送着夏夜的芬芳,宁静的星星在他们的头上闪烁,他们不感觉时间的不可避免的前进,因为在幸福的情人的心里,时间总像是停住了脚步似的。
(罗玉君译)
注释:
圣·安多瓦伦(Saint Antoine 251—356),古埃及隐修士,以能拒绝魔鬼的诱惑而著名。——译注
【赏析】
19世纪上半期的法国文坛活跃着一位“风流倜傥”的女作家——乔治·桑。她就像是一个双性同体的人: 一方面,容颜美丽,具有女性的万般柔情,据说一生交往过十几个情人,其中包括大名鼎鼎的音乐家肖邦、李斯特、作家缪塞;但另一方面,她又像男人一样独立不羁,很早就和丈夫分居,独居巴黎靠稿费养活自己和儿子,平时还爱穿男子礼服和长裤,不喜化妆。她因私生活遭到不少人的非议,但同时又因杰出的成就赢得更多人的欣赏。乔治·桑在世时就已蜚声国内外,影响遍及社会思想、政治文化、文学艺术等各个领域。马克思和恩格斯对她都有较高的评价,马克思甚至把他的著作《哲学的贫困》题献给乔治·桑。
《安吉堡的磨工》属于社会小说。作家以从“第一天”到“第五天”的五天时间为题,把错综复杂的情节、各式各样的人物巧妙地编排融和起来。整部作品看似松散,实则集中、紧凑。在小说中,乔治·桑大胆表达了对社会问题的一些看法,比如贵族和人民之间的矛盾对立。虽然身为贵族,但作家却公开表明了对贵族的批判态度,把他们称为“大地上没落的统治者”。对于劳动者,乔治·桑从不掩饰对他们的喜爱之情,赞他们为“先知”,还要让有钱人抛弃财产自食其力,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去,因为他们拥有有钱人已失去的信仰和热情,肌体健康,而有钱的上层阶级却是病人。《安吉堡的磨工》以其深刻的思想性、卓越的艺术性在法国文学史、世界文学史上都占据着重要地位。
乔治·桑在《安吉堡的磨工》中塑造了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尤以玛塞尔为突出代表。她是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美丽、善良、真诚,非一般贵族女人所能比。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可谓是一个背弃了贵族阶级的叛逆女性形象,她的一些行为也超越了其所处时代。身为有夫之妇,她爱上了机械工人列莫尔,并把这段婚姻之外的爱看作再自然不过的感情。她看重的是两性之间爱的实质,而不是婚姻这种形式上的东西,爱情可以不为形式所约束,也可以冲破一般的道德观念。为了打消列莫尔的顾虑,她毫不犹豫地放弃所有财产,欲将自己“降”至和列莫尔一样的平民地位。此外,她还能够放下架子和劳动人民结为挚友,为了帮助磨工宁肯牺牲自己的利益。在当时那个等级界限壁垒森严的时代,这实在难能可贵。
另一方面,玛塞尔的叛逆性表现得并不彻底。虽然对列莫尔怀着炽热的爱,但她终究不能无视旁人的议论。在第二段选文里,我们可以看到玛塞尔所说的这样一句话:“我难免要怕旁人的谈论,多方地顾虑;给自己加上了种种严厉的约束。”故此,她处处小心谨慎。她也无法完全突破不合理的道德伦理的限制,思想深处浸染着其所处时代的印记。在第三段选文里,她对列莫尔说:“我们应当遵守各自的本分。即使我们在这里可以安然无事地互相往来,不会遇着什么阻碍,可是我们这样快便聚会在一起,未免与宗教上的教义是违背的。”为了服丧的礼节,玛塞尔强抑感情,狠心要列莫尔一年之内不要见她。这在列莫尔看来是十分荒谬的,如第一段选文所述,他认为“当死者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惋惜的,爱情已经正大光明地倾向于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如果还拘泥习俗的话,那不是变成虚伪了吗?”即使学识不高的磨工也能看出其中的不合理之处。但玛塞尔却无法摆脱上流社会的这套繁文缛节,为自己戴上了不必要的枷锁。
除了塑造出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安吉堡的磨工》还表现出其他艺术特色。比如,行文中处处涂抹着或浓或淡的情感色彩,表现于人物的动作、言谈、心理上。第一段选文中,列莫尔听到磨工叫出“玛塞尔”的名字时竟然会战栗起来,接着又“攥住磨工的胳膊,渴望再听一遍这个名字,又是怕在这旷野荒郊的回声中亵渎了这个名字”。列莫尔这一反应纯粹是下意识的,仅仅是听到别人说出了情人的名字,爱的感觉便一下子喷涌而出。于无声处见深情,他对玛塞尔无比深沉的爱尽显无遗。虽是狂热地爱着玛塞尔,列莫尔却欲忍痛弃下她远走非洲,因为他和玛塞尔之间横亘着金钱和地位上的巨大差异。他不愿意娶一个有钱女人,理由正如他所说:“我这样一个无产者,不顾羞耻地去和一个有钱的女人结婚,可是阶级的仇恨,平民和贵族的斗争,会使这个高贵的女人因为做出了这种玷辱门第的选择,而受到种种迫害的……要把一个被我热爱的女人拖累到去反抗她的家庭,使所有那些一向和她生活在一起的人们都起来责备她,那究竟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他对磨工说出的这番话表明,为了不让情人受到伤害,他情愿牺牲自己的感情,远走异国他乡,即使前路危险重重。人们往往难以跳出自己所生活的社会空间,也很难越过其所处的历史时代。在当时的情况下,列莫尔无奈之下做出此种选择也是无可厚非。殊不知,他的选择却会违背爱的初衷,或许会给玛塞尔带来更大的痛苦。
玛塞尔和列莫尔的爱情一直处于秘密状态,迫于社会现实,两人都想要压制自己的情感,但只要稍受触动,这股一直奔腾不息的感情潜流就要涌现出来。第二段选文中,玛塞尔一听到磨工提及亨利·列莫尔,就激动不已,一迭连声地询问列莫尔的情况,关心和想念之情溢于言表,情绪也越来越难以控制,由“面色苍白”到“心情是那样地激动,也不想再加以掩饰了”,再到“连呼吸都阻塞”,又到“内心激动得更厉害了,也更顾不得来加以掩饰了”。最后当她猜到列莫尔就在附近时,“很兴奋地带着十分果断的神情站了起来”,然后便热情地握着磨工的手请求他告诉自己列莫尔在哪儿。通过一句句的问话,一点点的心理变化,玛塞尔心中充溢着的丰富情感淋漓尽致地流淌了出来。
第三段选文是玛塞尔和列莫尔在磨工的安排下终于得以见面的情景。在这里,乔治·桑更是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男女主人公各自的激动心理,以及他们之间情意绵绵的对话,字里行间蕴含着火一般的热情,玛塞尔和列莫尔的感情被推至最高潮。乔治·桑本人具有不平凡的情感经历,身为女作家又天生多了几分爱的敏感性,亲身的情感经历渗入到小说之中,更增添了浓郁的情感色彩。
乔治·桑的小说很容易感染人,读她的作品可谓是一种享受,但也时不时地会受到点儿“折磨”: 作家喜欢拿小说人物代言自己的思想,常常让他们一张口就是鸿篇大论。这是那个时代不少小说家的通病,是小说发展到那个阶段的历史印记。明白了这一点,今天的读者也就不会过分在意。
(张慧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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