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雅克和他的主人在旅行,但旅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旅途中,为了消遣,主人要求雅克讲述自己的恋爱经历。雅克说当初因为和父亲有矛盾,赌气入了伍。在一次战斗中,他的膝盖受了伤。谭格朗府邸的女佣若尼为感谢过去曾帮助自己的雅克,让女儿丹尼斯照料雅克。雅克和丹尼斯相爱。雅克和主人继续漫游,他们在旅店遭到一伙强盗的挑衅。懦弱的主人忍气吞声,而雅克则把强盗锁进一间房子,然后不慌不忙地离开。他们在途中的一家客栈听老板娘讲述了阿西侯爵的故事: 阿西侯爵对自己的情妇寡妇拉·宝姆蕾感到厌倦,引起拉·宝姆蕾的报复心,她与开赌场兼做妓女的爱侬夫人和爱侬小姐合谋,使侯爵娶了爱侬小姐。然后当着侯爵的面公开了爱侬小姐的身份,侯爵非常尴尬,只好带着爱侬小姐离开巴黎到乡下隐居。雅克和主人后来遇到了阿西侯爵,侯爵又讲述了他秘书理查的故事。修道院院长于特生是好色之徒,修会会长知道了他的丑行,派修士理查前去调查。于特生让一个妓女泄露他的丑史,设下圈套,叫来警察,以“白衣修士在娼妓家里”的罪名将理查拘捕。继续漫游的途中,雅克曾经与主人走散,后来在谭格朗府邸重逢。雅克和丹尼斯结了婚,当了谭格朗府邸的司阍人。
【作品选录】
他们是怎么碰见的?像所有的人一样,是萍水相逢。他们叫什么名字?这关你什么事?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从最近的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难道我们知道我们去什么地方吗?他们讲过些什么话?主人什么都没有讲;而雅克说,他的连长讲过,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所遭遇到的一切幸和不幸的事情都是天上写好了的。
主人: 这可是句伟大的话啦。
雅克: 我的连长还说从枪口里发出的每颗子弹都是有它的使命的。
主人: 他讲得不错……
稍微停了一下之后,雅克叫了起来: 让魔鬼把那个酒店老板和他的酒店收拾去吧。
主人: 为什么要让一个人给魔鬼收拾去呢?这是跟基督的教义违背的!
雅克: 这因为我喝他的坏酒喝醉了,忘记把我们的马牵去饮水。我父亲发觉了,就很生气。我摇摇头不理会,他就拿起一根木棒在我肩膀上狠狠地揍了一下。这时碰巧有一个开到方德瑙阿前面战场上去的团队经过,我一赌气入了伍。我们到那里的时候,战事正在进行。
主人: 你就给那颗注定要向你打来的子弹打中了。
雅克: 您猜得对;一枪打在膝盖上。上帝知道这一枪所带来的一切好和不好的后果。这些后果正像表链的链环,一环套一环。真的,要没有这一枪,我相信我这一生是不会尝到爱情滋味的,我也不会成为跛子。
主人: 那么你曾经有过恋爱啦?
雅克: 那还用问吗!
主人: 这是那一枪的关系?
雅克: 是那一枪的关系。
主人: 那件事,你从来没有对我讲过一句啊。
雅克: 我相信是的。
主人: 那是为什么呢?
雅克: 因为这不能讲得太早,也不能讲得太迟。
主人: 那么听你的恋爱史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到了?
雅克: 谁知道?
主人: 不去管它,开始讲吧。
于是雅克开始讲他的恋爱史。这是晚饭后的时间,天时很闷,不久他的主人就睡着了。他们还在田野中间的时候,夜突然降临了,因此他们就迷了路。主人动了盛怒,用鞭子狠狠地打他的仆人;那个可怜的家伙每被打一下,就说一句:“这一下显然也是天上写好了的……”
读者,您看到的,我所选择的路不差,我完全可以使雅克离开他的主人,可以使他们俩都随我高兴碰上各种各样意外的事情而使您等上一年、两年、三年,再来听雅克的恋爱史。我可以让主人结了婚,使他成为乌龟,让雅克上船到岛上去,把他主人也领到那里,再使他们俩乘同一只船回法国,这些,谁会来阻止我?制造故事是多方便的事啊!但是我不那么做,他们只需要度过一个不痛快的夜晚,您也只需要等待这么一段时间。
晨曦出来了。他们重新跨上坐骑,赶他们的路。——他们要到什么地方去?——您已是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我也第二次回答您: 这关您什么事?要是我开始讲他们旅行的事,那么雅克的恋爱史可要再会了……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时间。在他们每个人的不痛快的情绪消除了一些以后,主人对他的仆人说:“嗳,雅克,你的恋爱史讲到什么地方了?”
雅克: 我相信我们已经讲到敌军的溃败。大家都在逃命,后面在追逐,每个人只想到自己。我留在战场上,被压在许多死人和受伤者的下面,这是不可思议的事。第二天,有人将我和别的十二个人搬上一辆两轮装货车,把我们运到我们的一个医院中去。啊!先生,我不知道有什么创伤比膝盖上的更痛苦的。
主人: 算了吧!雅克,你在说笑话。
雅克: 不,真的,先生,我并没有说笑话!膝盖中我不知道有多少骨头,多少筋和多少我不知道怎么称呼的东西……
一个像乡下人似的人跟在他们后面,他的马屁股上坐着一个女郎,他听了他们的谈话,插嘴说:“先生说得不错……”
没有人知道这先生两个字是对谁讲的,但是它被雅克和他的主人认为讨厌;雅克对这个不识相的对方说:“你插什么嘴?”
“我插我职业上的嘴;我是为您服务的外科医生,我来为您说明……”
那个他带在马屁股上的女郎对他说:“大夫先生,我们赶我们的路吧,别理这两位先生,他们不欢喜人家替他们说明。”
“不,”外科医生回答她说,“我要说明给他们看,我将给他们说明……”
就在转过身来要说明的时候,他推了一下他的女伴,使她失去平衡,跌在地上了,她的一只脚套在她上衣的衣裾中,裙子翻在头上。雅克跳下坐骑,把那个可怜的女人的脚回了出来,把她的裙子放下。我不知道他是先把裙子放下,还是先把脚回出,但是从那个女人的呼声来判断,她是伤得很厉害的。雅克的主人对外科医生说:“行啦,这就是所谓说明了。”
外科医生: 这就是不要别人说明的后果!……
雅克对那个跌倒的或是救起的女人说:“请不要难过,我的亲爱的,这既不是您的过错,也不是大夫先生的过错,也不是我的过错,也不是我主人的过错,而是天上写好了的: 今天这个时候,在这条路上,大夫先生要饶舌一番,我主人和我,我们两个都情绪不好,您的头部要碰伤,而且别人要看到您的屁股……”
要是我心血来潮,存心要使您失望的话,这次遭遇在我手里有什么变不出来的呢?我可以给这个女人一些重要性;我可以把她作为邻村一个本堂神甫的侄女;我可以把那个村庄的村民们聚集拢来;我可以准备一些战斗和爱情;因为这个女人,衬衣下面是美丽的,而雅克和他主人都是看到了;爱情并不是经常能够有这样诱人的机会的。为什么雅克不第二次陷入情网呢?为什么他不第二次成为他主人的敌手,他主人的最亲爱的敌手呢?——“是不是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了呢?”——总是提问题!难道您不要雅克继续他的恋爱史了吗?为了一劳永逸起见,请您解释一下,您对他的故事感兴趣呢,还是不感兴趣呢?假如这个故事使您感兴趣的话,那么就让这个村女坐到她护送人的马屁股上,让他们去吧,我们再来讲我们的两个旅行者。这一次是雅克先开口,他对他主人说:
“世态人情就是这样: 您生平从来没有受过伤,您不知道膝盖上中一枪是怎么回事,您却要对我这膝盖被打碎,跷行了二十年的人说风凉话……”
主人: 你也许说得不错。但由于这个傲慢无礼的外科医生,你现在还是和你的伙伴们一起在一辆两轮装货车上,离开医院很远,离开痊愈很远,离开做情人也很远啦。
雅克: 不管您高兴怎么想吧,我膝盖的剧痛可真是不能忍受的;车身的坚硬,路面的不平使痛苦更加增加了,每一次颠动,我都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
主人: 是因为天上写好了你要叫喊的吗?
雅克: 当然!要是我们的那辆两轮装货车,队伍中的最后一辆,不在一家茅屋前面停下来的话,我的血会流尽,我会成为一个死人了。在那里,我要求下去,有人把我放到地上。一个站在茅屋门口的年轻女人就回进屋里去,她立刻又出来了,拿着一只杯子,一瓶酒。我急急喝了两口。在我们前面的车子一辆辆走了。人们准备把我重新放到我伙伴中间去,这个时候,我紧紧拉住那个女人的衣服和身边所有的一切,我声明我不再上车了,就是要死,我也宁愿死在这里而不愿死到两里路以外的地方去。讲完最后几个字,我昏厥了。苏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脱了衣服,睡在一张床上。这张床占着茅屋的一个角落,我旁边有个乡下人,这里的主人,他的妻子,也就是救过我的那个女人和几个小孩子。那个女人用她的在醋中浸过的围裙的一只角擦我的鼻子和我的两个太阳穴。
主人: 啊!坏蛋!啊!无赖!……恶人,我知道你成功了。
雅克: 主人,我相信您什么都不知道。
主人: 你是不是爱上了这个女人?
雅克: 要是我爱上了她,有什么可讲的?难道一个人的爱或者不爱自己可以作主吗?当一个人爱上了的时候,难道他能够做得若无其事一样吗?要是天上是这样写好的话,那么您所有准备对我讲的话,我自己都会对自己讲的,尽管我要打自己的耳光,要把头去撞墙壁,要拔自己的头发: 但情况不会有两样的,我的救命恩人既注定要当乌龟,结果还得当乌龟。
主人: 但是照你的方式推论,没有一桩罪,人们犯了以后会后悔的了。
雅克: 您这句反驳我的话已经不止一次扰乱过我的脑子,但是尽管这样,不管我欢喜还是不欢喜,我总还是归结到我连长讲过的那句话: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所遭遇到的一切幸和不幸的事情都是天上写好了的。先生,您知道有什么方法擦去这种写好了的东西吗?我能够不是我吗?既然我就是我,我能够不像我现在所做的那样做吗?我能够又是我,又是别人吗?自我有生以来,难道这个道理有过一会儿不是真实的吗?您可以随您高兴地讲您的道理,您的理由也可能是对的;但是倘若在我的心中或者天上已经写好了,我应该认为你的理由是不对的,那我有什么办法?
主人: 我在想一件事情: 要是你的救命恩人真的做了乌龟,这是因为天上是这样写着呢,还是因为你要使你的救命恩人做乌龟,天上才这样写的呢?
雅克: 这两者是并排写着的。所有的情况都是同时写好的。就像一个大卷轴在慢慢地展开来……
读者,您想象得到的,我可以把这个谈话一直推远到什么地方去,对于这个谈论的问题,两千年来,人们不知讲过了多少,也写过了多少,但是始终没有再跨前过一步。要是您因为我同您讲了这些话而对我不太满意,那么,您应该因为我没有对您讲出另一些话而对我感到满意了吧!
正当我们这两位神学家在没有结论地争辩着的时候,这在神学中是会发生的,夜来临了。他们经过一个在任何时候都是不太平的地方,而现在因为管理的不善和贫穷使得坏人的数目无限制增加,而变成更加不太平的地方了。他们在一家最简陋的客店中停下来。店中人为他们在一间用板壁拦起来的、每边都有裂缝的房间中支起两张行军床。他们要吃晚饭,有人替他们拿来了塘里的水、黑的面包和变了质的酒。老板、老板娘、孩子和堂倌们的脸色都很凶恶。他们听到在他们隔壁有十二三个强盗的放肆的笑声和嘈杂的欢腾的声音。这批强盗比他们先来,已经霸占了所有的食物。雅克还镇定,他主人远不如他。他主人来回踱步,想心事;而雅克却在吞食黑面包,他做着鬼脸喝几杯酸酒。正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有人在敲他们的房门: 是一个堂倌。隔壁那些无礼的、危险的房客逼他把他们已经吃过了的一只鸡的所有的骨头盛在一只碟子里拿来给我们这两个旅客,他就拿来了。雅克被激怒了,拿起他主人的手枪。
“你到哪里去?”
“您别管我。”
“你到哪里去?我问你。”
“去叫那批流氓头脑清醒清醒!”
“你知道他们有十二三个吗?”
“就是有一百个也不管;要是天上写好了他们是不够的话,数目是不起作用的。”
“见鬼去吧,你和你的荒谬的言语!”
雅克挣脱了他主人的手,走进强盗们的房间,每只手里一把实弹的手枪。“快,都睡好,”他对他们说,“哪一个动一下,我就朝他开枪……”雅克的神情和语气是这样认真,以致那些同一般善良的人们一样珍视生命的强徒们一声不响地,从桌子旁边站了起来,都脱了衣服,睡了。他主人,不安心这件事会怎样结束,在发着抖等他。雅克挟着那班家伙的衣服回来了;他为了防备他们想再起来,把他们脱下的衣服都拿来了。他把他们的灯熄了,把他们的房门钥匙转了两转,他把钥匙和他的一把手枪一齐拿着。“现在,先生,”他对他主人说,“我们只要把我们的床抵住这道门,就可以安静地睡了……”说着,他就开始推床了,一面若无其事地,简略地把他这次出征的经过告诉他主人。
主人: 雅克,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你真的相信……
雅克: 我不相信,也不不相信。
主人: 要是他们拒绝睡下呢?
雅克: 这是不可能的。
主人: 为什么?
雅克: 因为他们不曾这样做呀!
主人: 要是他们再起来呢?
雅克: 或者很坏,或者很好。
主人: 要是……要是……要是……
雅克: 要是,要是海洋沸腾起来的话,像一般人说的,就会有许多煮熟的鱼了。先生,怎么样,刚才您以为我在冒一个很大的危险,而事实上没有比这个想法更错误的了;现在,您又以为您是处在很大的危险中,而可能这又是一个不能再大的错误。在这幢房子中,大家都疑神疑鬼,互相恐惧;这证明我们大家都是笨蛋……
就在这样讲着的时候,他脱了衣服,躺下去,睡着了。他主人也吃了一块黑面包,喝了一口酸酒,听听四周,望着在发鼾声的雅克说:“这真是个奇怪的人!……”照他仆人的样子,主人也在他的简陋的床上躺下去了,但是他并没有同样地睡着。天刚刚有些拂晓,雅克觉得有一只手在推他,这是他主人的,他主人正在低声地叫他: 雅克!雅克!
雅克: 怎么?
主人: 天亮了。
雅克: 可能。
主人: 那么起来呀!
雅克: 为什么?
主人: 为了尽快离开这里。
雅克: 为什么呢?
主人: 因为我们在这里不舒服。
雅克: 这谁知道呢,而且谁知道我们到了别的地方会舒服一点呢?
主人: 雅克!
雅克: 嗳,总是雅克!雅克!您真是个稀奇古怪的人!
主人: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雅克,我的朋友,我求求你。
雅克擦擦眼睛,打了好几次呵欠,伸伸手臂,起来了,他慢腾腾地穿好衣服,把床推回去,走出房间,下楼到马棚去,装好鞍子、马勒,叫醒了还睡着的客店老板,付了一切费用,两间房间的钥匙,他依旧留着,我们的主仆二人就这样动身了。
主人想快马加鞭离开,而雅克却要慢慢走,总是依照他的一套。当他们离开那可怕的寓所已经有相当大的一段距离的时候,主人听见有什么东西在雅克的袋里发着声音,就问他是什么;雅克告诉他是两把房间钥匙。
主人: 为什么不交还给人家?
雅克: 因为他们没有了钥匙就必须打破两扇门: 首先是我们邻居的门,将他们从监牢里放出来,然后是我们房间的门,以便把衣服交给他们。这样我们就有了足够的时间。
主人: 很好,雅克!但为什么要争取时间呢?
雅克: 为什么?凭良心说,我不知道。
主人: 要是你想争取时间,为什么你又慢慢地走?
雅克: 因为不知道天上是怎么写的,所以我们不能知道我们所要的或者所做的事情,我们或是遵照我们称为理智的幻想做事,或者就是遵照理智做事,而这种理智,常常只是一种危险的幻想罢了,有时候转得好,有时候转得坏。
主人: 你能够告诉我什么叫疯子,什么叫聪明人吗?
雅克: 为什么不呢?疯子……请等一下……那是不幸的人;因此幸运的人就是聪明人了。
主人: 那么怎么叫幸运的人和不幸的人?
雅克: 回答这个问题很容易。一个幸运的人是他的幸福在天上写好了的;因此,反过来,一个人,他的不幸在天上写定了的就是不幸的人。
主人: 那么谁在天上写下幸运和不幸呢?
雅克: 那么谁造了什么都在上面写好了的这个大卷轴呢?一个连长,我连长的朋友,为了要知道这一点,很愿意付一个小银币;但是我的连长是不会付一枚小钱的,我也不会付的;因为这对我有什么用呢?要是我应该在那个洞里折断脖子的话,是不是在知道了以后就可以避脱了呢?
主人: 我想可以的。
雅克: 我,我以为不可以的;因为要是这样的话,势必那个记载真情,只记载真情,而且记载所有真情的大卷轴上就有一行是错误的了。要是大卷轴上写着:“雅克在某一天要折断头颈”,雅克可以不折断头颈吗?不管那个大卷轴的作者是谁,您以为这是可能的吗?
主人: 在这一点上,有许多话要讲……
雅克: 我的连长以为谨慎是一种假设,根据这种假设,经验可以允许我们把我们周围的环境作为发生某一些我们所希望的或者所恐惧的结果的原因。
主人: 你对这种说法是不是有点明白呢?
雅克: 当然,渐渐地,我也习惯于他的话了。但是他说,谁能够自夸有足够的经验呢?自以为经验很丰富的人,难道就从来没有上过当吗?而且是不是有人能够很正确地估计他周围的环境呢?我们脑子里想出来的和天上记录簿里确定了的是很不同的两种估计。是我们在左右命运呢,还是命运在左右我们呢?不知有多少经过深思熟虑定出来的计划落了空了,将来也不知还有多少同样的要落空!不知多少莫名其妙的计划成功了,将来也还不知有多少同样的要成功!这是我连长在拿下倍奥社和马翁港后对我说的;他还说谨慎并不能为我们保证一个好的结局,但是它能够在发生坏结局的时候安慰我们,使我们宽心。所以在行动的前夕,他睡在营帐下面好像睡在驻防地一样,他像走向舞会一样走向火线。对他,您才应该喊:“多奇怪的人啊!……”
讲到这里,他们听见在他们后面,离开一段距离的地方有声音,里面还夹杂着喊声;他们转过身来,看到有一群人拿着长棍、大叉向他们赶过来。您会想到这批人是我们讲起过的客店里的人,店里的伙计和那帮强盗了吧。您会相信,早上,因为没有钥匙,店里的人就撬开了他们的门,而那帮强盗猜想我们的两个旅行者是拿了他们的衣服逃跑了吧。雅克也是这样想,他在牙齿缝中自言自语: 该死的钥匙!该死的那个叫我把它们带着走的幻想或是理智!该死的谨慎!等等。您会相信这支小队伍将扑向雅克和他的主人,棍棒飞舞,枪弹如穿梭,有一场流血的战斗将要发生了;要这一切发生全在乎我,但故事的真实性可要打折扣了,雅克的恋爱史也要再会了。我们的两个旅行者其实并没有被追逐。在他们动身之后,客店中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他们继续赶他们的路,他们总是走着,走着,不知道到哪里去,虽然他们自己知道一些他们是想到哪里去的。他们用缄默和谈话来驱散厌烦和疲倦,这是行路的人的习惯,有时候也是坐着的人的习惯。
我并不在写小说,这是很显然的,因为我把小说家不肯放过的材料忽略了。有人可能把我所写的东西当作事实,也有人可能把它当作是虚构的,但是前者的错误可能比后者少些。
这次是主人先开口,他用那句成了口头禅的话开始:“嗳,雅克,你的恋爱史?”
雅克: 我不知道我讲到哪里了。我被打断了那么多次数,还是重新从头讲起吧。
主人: 不,不要从头讲起。你在茅屋门口昏厥了,等你苏醒过来,你发觉你在一张床上,住在茅屋里的人们围绕着你。
(匡明译)
【赏析】
在《定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中,雅克名义上是仆人,实际上却可以说是他主人的主人,是这部小说的真正主人公。而对于主人,作者甚至没有给他一个真正的名字。雅克在主人面前坦率直言,甚至毫无畏惧地捉弄他,公然争取和主人平等的地位,多次宣称自己比主人高明得多。可以说,雅克是18世纪法国第三等级的一个突出代表,而他的主人只是一个相形见绌的愚蠢和伪善人物。选文中,两人在黑店中遇到群盗时的不同反应,展示出雅克和主人不同的性格。群盗“送来吃剩下的鸡骨头”进行挑衅,主人甘当缩头乌龟,而雅克却要“去叫那批流氓头脑清醒”!主人“在发着抖等他”,而雅克“挟着那班家伙的衣服回来了,为了防备他们想再起来,他把他们脱下的衣服都拿起来了”,而且还把门顺便给锁上。主人的懦弱无能,雅克的机智勇敢,通过这一事件展示殆尽。同时,作者故意在小说一开始就把雅克说成是一个定命论者,而且让他在小说中重复强调“世界上一切幸与不幸都是上天安排好的”这句话,即使遇到最荒唐、最偶然的事件,他也坚持“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定命论。而事实的发展却又恰恰并非如此,使读者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在对教会宣扬的宿命思想的讽刺。
《定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不仅具有反封建反教会的启蒙意义,在创作手法上也极富个性特色。许多文学名家都对这部作品推崇备至。卡尔维诺认为这是一部“反小说”或者是“超小说”,“这个文本的丰富性和创新动力,永不会完全耗尽”。这部作品之所以能够获得如此高的评价,可以说和作家超越时代的创作观以及由此形成的独特叙事手法和叙述节奏密不可分。
以选文为例。小说开场就具有极强的震撼性,颠覆了当时小说的叙事传统和读者的阅读习惯:“他们是怎么碰见的?像所有的人一样,是萍水相逢。他们叫什么名字?这关你什么事?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从最近的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难道我们知道我们去什么地方吗?”在这里,作家省略了传统小说开场时必须交代的时间、地点、人物外形描述、故事背景铺陈等,打破了传统小说中作家尽量躲在幕后的常规,精心搭建了自己所需要的舞台和场景,直接与读者进行对话。
从叙述节奏上看,狄德罗也有创新。用著名作家米兰·昆德拉的话来说,“狄德罗是快速的;他的方法是加速的方法;他的视力是望远镜(起初我不知道还有比《定名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的最初几页还迷人的小说;笔调的转换非高手不能;节奏的感觉;开头的句子极快)”。小说开篇,主仆之间短短的“七问七答”,节奏转换之快,包含信息量之大,让人叹服。
事实上,在小说中作家不仅在叙述节奏的把握上展示了自己的精湛功力,而且在小说的结构方式上亦显示出其匠心独具之处。狄德罗没有采用传统的单一线性叙述方式,而是时续时断,以不断有意卡断又不断重拾话题的方式延续谈话。例如,在选文中一开始就提到了雅克的恋爱史,主人要求雅克介绍,但是主人在听的时候睡着了,后来,他们又迷了路。在被种种偶然因素打断之后,作者出场了,他说“我可以使他们俩都随我高兴碰上各种各样意外的事情而使您等上一年、两年、三年,再来听雅克的恋爱史”,“但是我不那么做”。于是,在第二天赶路的时候,主人又开始要求雅克继续讲述自己的恋爱史,然后又被其他的事情打断。……这就形成了这部作品的基本构成方式: 主人要求雅克讲恋爱史,而总是被各种各样意外事情打断,其中又穿插着他们听到的或者是他们讲的许多离奇古怪、富有趣味的故事以及作者本人对于这些故事或者小说本身的议论。而且,每一个插曲也都不是从头到尾讲完,也都是被屡次打断后再接着继续讲。这样就形成几个不同的故事,互相纠缠,故事之中套故事,形成了独特叙事形式和叙述节奏。
对于作者这一独具匠心的结构方式,我们应该怎样理解呢?法国伽利马出版社1973年版的《定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序言说:“这本书的结构原则就是中断,中断的目的是激发而不是挫败读者的期待,延迟目的的实现,活跃期待中的焦虑。”也就是说,在这里,我们不应当将“目的的延迟”混同于失望,因为失望就是我们等待它而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生;而延迟回应则是一种美学意向,是激励读者的阅读期待,增添获取最后的结果的焦虑感。同时,中断又可以引出新的角色,更新问题,延伸体验,这种“既是离题的,又是进展的”的写作手法可以达到在有限的内容中达到叙述效果的最大化。在选文中,雅克和主人时断时续的对话可以分成两个层面: 第一个层面是雅克和主人的现时经历,他们一直在漫游,从田野到乡间小路再到客店,遇到各种各样的人物,发出各种评论;第二个层面是雅克和主人相互讲述的故事,从雅克的恋爱史,到主人的奇闻轶事。其中叙述经常会中断又从其他地方开始,造成了诸种分枝蔓节,让这部小说成了一个充满诱惑的待解谜团。
狄德罗采用这种结构方式和他本人的文艺观念是密不可分的。他在小说中这样解释:“我并不在写小说,这是很显然的,因为我把小说家不肯放过的材料忽略了。有人可能把我所写的东西当作事实,也有人可能把它当作是虚构的,但是前者的错误可能比后者少些。” 因此,他追求的是一种“事实”。因为狄德罗认为: 传统的悲剧和喜剧都不符合情感的常态,在大多数情况下,人的心情既不悲,也不喜。但是,在传统戏剧中人们不能没有夸张,平淡让传统戏剧不知所措,感到尴尬,而这恰恰违反了生活的常态。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狄德罗的笔下,雅克的恋爱史只是一个幌子。因为他认为以雅克恋爱史的思路来编一个委婉动人的爱情故事是小说最为惯用的手法,而正像他在这部小说中所说的那样,他并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写“真实”或“事实”。一个完美的爱情故事,无论是以悲剧还是以喜剧的面孔出现,都是不符合“真实”或者“事实”的。
《定名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所内含的深刻启蒙思想和创新手法,使它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即使对于今天的读者,仍然可以从中获得极大阅读乐趣和思想启迪。
(王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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