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故事发生在1860年前后拿破仑三世统治时期的巴黎。洗衣女工绮尔维丝,未成年即与制鞋工郎第耶生了两个儿子。但是后来遭到遗弃,改嫁给盖房工人古波。古波受了工伤后整日出入小酒店。不久,绮尔维丝也开始酗酒,以至沉沦。最后古波酒后中风死在疯人院,绮尔维丝也死在楼梯底下的黑洞里。
【作品选录】
自从昨天以来,他所喝的一切都像是烧酒。他越喝越觉得口渴,一切都烧痛他,他不能再喝了。昨天人家把一盘菜汤给他喝,他以为人家一定是要毒死他,因为汤里有酒精的气味。他觉得面包是酸的,是坏了的。他的周围都是毒物。那病室也发出硫黄的气味。他甚至于骂人家把火柴在他的鼻下揉搓,希望毒死他。
这时候那老医生早已站了起来,静听古波;古波在白昼里又见鬼了。他以为看见墙上有好些蜘蛛网,像船帆一般大小!后来那蛛网变成了绳网,忽伸忽缩,可大可小,竟是滑稽的玩意儿!有许多黑球在网眼里活动,这真像变戏法的人的球,起初像台球一般小,后来却变成炮弹一般大了。那些球忽大忽小,无非要作弄他。忽然间,他嚷着说:
“唉!耗子!现在是一些耗子来了!”
原来是那些黑球变了耗子。那些耗子渐变渐大,穿过了网眼,跳在褥子上,忽然化为一阵清风,又不见了。又有一个猴子从墙里出出进进,每次走得离他很近,他连忙后退,恐怕它抓破了他的鼻子。忽然间,这又变了;他大约觉得屋子动摇了,所以他恐怖地,发怒地嚷道:
“对了!呸!您尽可以摇我,我不管!呸!屋子要倒下地来了!……呃!你们这班穿黑衣服的坏蛋尽管敲钟。尽管奏风琴,好阻止我去叫守卫队!……这些流氓!他们把一部机器藏在墙后!我听见那机器响了,他们要毁灭这屋子……救火呀!妈的!救火呀!人家叫救火了!火起了。唉!火焰升上来了,火焰升上来了,整个天空都烧得透明了!红火,绿火,黄火……救命呀!救命呀!”
他嚷到后来只能喘气,嘴里只咀嚼着些没有条理的话头,唇边满是白涎,直流湿了他的下巴。那老医生用指头抹他自己的鼻子,这大约是他看见病势厉害的时候的坏习惯。他转身向那少年低声问道:
“他的温度呢?老是四十度,是不是?”
“是的,先生。”
那老医生歪了一歪嘴。他紧紧地望着古波,望了两分钟。后来他耸了一耸肩,又说:
“仍旧是同样的治疗法: 热汤,牛奶,柠檬汽水,水煎的金鸡纳……您不要离开他,而且有事就差人叫我。”
他出去了,绮尔维丝跟着他走,要向他问还有没有希望。但是他直挺挺地在廊子里走,使她不敢上前追问。她在那里踌躇了半天,不知道再进去看她的男人好呢还是不进去好。她已经觉得里面的情形太令人难受了。这时她又听见他仍旧嚷着说汽水是烧酒,于是她决定走了,她看这把戏已经看够了。在马路上,她听见了车轮与马蹄的声音,恍然觉得圣安娜病院的病人都跟着她。而且那老医生又恫吓了她!真的,她以为她自己也染了病了。
当然,金滴路里,博歇和其他的人们都在等候她。她才到了大门,大家早已叫她进门房里来。喂?古波伯伯仍旧捱着吗?天啊!是的,他还捱着!博歇吃了一惊,举动很不自然: 原来他赌了一瓶酒,说古波伯伯捱不到今天晚上了。怎么!他还捱着吗!大家都拍着大腿,一个个都诧异起来。看不出这醉汉子却能抵抗得住!罗利欧太太计算钟点: 三十六小时加二十四小时,已经是六十小时了。这宝贝!他竟跳舞吵嚷了六十小时!谁看见一个这样有气力的人呢!博歇因为赌了一瓶酒,所以勉强笑着做出怀疑的样子询问绮尔维丝,问她敢不敢担保她一转身他不立刻升天呢。唉!不是的,他跳得很有力,他还不愿意死呢。于是博歇再三坚持,请她再扮一扮古波的样子给大家看一看。呃!呃!不错,再来一下吧!这是众人的公意呢!大家说她如果肯再扮一扮岂不很好,因为有两位女邻居是昨天没有看见过的,今天她们特地下楼来看。于是博歇喝叫大家排班,把门房的中央腾了出来,众人拥拥挤挤,一个个怀着好奇的心理。然而这一次绮尔维丝却低了头。真的,她恐怕把自己弄病了。但她为着表示她不是要人家千呼万唤才出来的,她便开始跳了两三步;可惜她忽然变了颜色,向后要倒下去;老实说,这一次她可不能了。屋子里起了一阵不满意的声音: 可惜得很,她本是模仿得十分相像的!总之,她不能够也就没法子了!这时候维尔吉妮回店去了,于是大家忘了古波,忙着谈论布瓦松夫妇;原来他们已经败家了。昨天催债的官吏已经上门;布瓦松也快要失去警察的职务了;至于郎第耶呢,他正在旁边的饭店老板的女儿的周围献殷勤,那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说要开一家兽肠店。还有什么好说的!人家已经偷笑着,说那店铺已经变了兽肠店了;吃了糖果,何妨吃些肉类呢?那乌龟布瓦松对于这一切事情,脾气真好;呀!做警察的本该是机警的人,为什么在他自己家里却是那样不中用呢?绮尔维丝孤零零地坐在门房的后面,众人没有再看她,忽然间,她的手脚自然地颤动,模仿古波。众人都住了口喝彩,说大家要求她的也就这个,没有别的要求了。她似乎从梦里惊醒,只管发呆。后来她一直地跑了。祝大家晚安吧!她上楼想要睡觉去了。
到了第三天,博歇夫妇看见她像前两天一般地在中午出门。他们希望她把心放宽些。这一天,圣安娜病院的廊子被古波的嚷声与脚跟震得磕磕地响。她的手还没有离开楼梯的栏杆,早已听见他嚷道:
“这许多虱子!……你们走近些,让我剥你们的皮!……呀!他们想要杀我!呀!这些虱子!……我比你们都强呢!快滚吧,妈的!”
她在房门前喘了一会气。他竟同一个军队打起仗来了吗?当她进去了之后,闹声更大了,情景更好看了。古波成了怒气冲冲的疯子了!他在病房的中央挣扎,双手向四面打击,打他自己,打墙壁,打地上,又翻一个筋斗,又打空中;他要打开窗子,然而他又躲起来保护自己,时而呼唤,时而答应,独自一人喧闹,竟像在恶梦里被许多人围住了因而发怒似的。后来绮尔维丝懂得他幻想着自己在屋顶上装置锌板。他用嘴吹当做风箱,又摇动炉里的热铁,而且跪在地上,用大拇指按着草垫的边像他正在焊接锌板似的。是的,当他临终的时候,他又回想起他的本行来了;他所以喊得这样厉害,所以抓住了屋顶不放手的缘故,因为有许多人阻止他工作。在周围的屋顶上都有许多坏蛋要作弄他。非但如此,而且那些开玩笑的人都把许多耗子抛在他的腿上。呀!那些肮脏畜生,他老是看见它们!他拼命用脚踏那地面,踏死了许多耗子;但是另有几群耗子也来了,把屋顶都堆黑了。他又看见好些蜘蛛!那些蜘蛛都钻进了他的裤裆里,他用手压他的裤子,要把大腿上的蜘蛛都压死。妈的!他永远做不完他这一天的工作了!人家不要他了。他的老板要把他送进监狱去!他正在赶工的时候,又以为肚里有一部蒸汽机;他把嘴张得很大,吹出了许多蒸气,那些蒸气很浓,充满了病房,从窗子里出去了。他弯了腰再吹,向外望着那一股气直上天空,把太阳遮掩住了。
“呃!”他嚷着说,“这是克里酿古路的一班人,他们扮作狗熊摇摇摆摆地来了……”
他蹲在窗前,恰像在屋顶上观看一班化装的人走过似的。
“马队来了,有狮子,有作种种姿势的豹子……又有些儿童们扮作狗儿猫儿……还有那高大的克莱曼斯,她的乱发上插了许多羽毛。呀!我的妈!她在打筋斗,把一切都露给人家看哩!……喂,我的乖乖,我们非逃走不可了!……嗳!你们这一班坏蛋,你们不要捉她好不好?……不要开枪!妈的!不要开枪!……”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粗,也越来越带恐怖了。他弯了腰,说那赭色发的女人和那些穿红裤子的兵士都在下面,他们正在用枪瞄着他。墙上有一枝枪指着他的胸膛,而且人家来抢他的女儿来了。
“不要开枪!妈的!不要开枪!……”
后来那些房子都坍了,他模仿着房坍的声音;一切都消灭了,一切都飞散了。但是,他还没有呼吸的工夫,其他的景象又来了,闹得满城风雨。他热狂地想要说话,嘴里充满了许多不相连贯的字句,从喉里咕噜地吐了出来。他始终把声音提高。
“呃?原来是你!早安!……不要开玩笑!你不要叫我吃你的头发吧!”
他说着便把手抹他的脸,拼命用嘴吹开头发。那少年医生问他:
“您看见谁呀?”
“呸!还不是我的妻子呀!”
他注视着墙壁,背向着绮尔维丝。绮尔维丝害怕起来,跟着也审察那墙壁,看墙上有没有她自己。他呢,他继续地说下去。
“您要知道,你不要对我甜言蜜语……我不愿意人家缠住我……呸!你真漂亮,打扮得多么阔绰!娼妇,你这个是从哪里赚来的?你是拉客赚来的,脏货!等一等,我要处治你!……怎么?你把你的男人藏在你的裙子后面吗?这一个人又是谁?请你鞠一个躬给我看……妈的!这还是他!”
他猛然一跳,把头撞在墙上;幸亏墙上铺垫的软东西使冲撞的力量减弱了。这一撞把他摔在草垫上,只听见他的身体在草垫上弹了一下的声音。
“您看见谁呀?”那少年医生又问。
“那卖帽子的!郎第耶!”古波嚷着说。
那少年医生回头询问绮尔维丝,绮尔维丝吞吞吐吐地答不出话来,因为这一场情景把她一生的烦恼都勾起来了。这时候古波早已伸出了拳头!说:
“我的老弟!现在轮着我们两人说说了!我要把你的骨头捣碎!呀!你毫无顾忌地揽着这坏家伙到这儿来,想要当众羞辱我。好!我要扼杀你,是的,是的,我还用不着费力呢!……你不要虚张声势……你领受这个吧!招打!一,二,三!”
他说着便把拳头向空打击。于是一种怒气占住了他的全身。他向后退,退到了墙上,被墙一碰,他以为人家在背后攻打他。他掉转身子便同那墙拼命。他跳着,从这一角落跳到那一个角落,用肚子攻打,用屁股攻打,用肩攻打,在地下打滚,忽又站起来。他的骨软了,他的肉发出一种湿棉絮的声音。他做这把戏,同时发出凶恶的威吓与喉间粗野的喊声。然而这一场战争大约是他输了,所以他的呼吸短促了,他的眼珠从他的眼眶里突出来了。他渐渐像孩子般懦弱起来。
“凶手!凶手!……你们两人都快滚吧!唉!这些脏货,他们还在冷笑呢!你瞧这娼妇,她的四脚朝天了!……她非死不可,这是一定的……呀!那强盗,他把她屠杀了!他用刀割她的一条腿。那腿落在地上了,肚子断为两截了,满是鲜血……唉!天啊!唉!天啊!唉!天啊!……”
他满身大汗,头发在额上直立着,惊惶地向后退,猛烈地摇动他的双臂,好像要排开那些可怖的景象似的。忽然间,他很痛苦地呻吟了两声,仰着倒在褥子上,他的脚跟被褥子绊住了。
“先生,先生,他死了!”绮尔维丝合着掌说。
那少年医生上前把古波在褥子上拉了一下。不,他还没有死。于是把他的鞋子脱了;他的赤裸的双脚伸在褥子边外头并排地跳舞起来,跳得很快很匀,很合节拍。
恰巧那老医生进来了。他领来了两个同事,是像他一样戴勋章的,一个很瘦,一个很胖。他们三人一言不发,都弯着腰审视病人的全身;后来他们低声地很快地谈话了。他们把病人的衣服从大腿肩头都脱了下来,绮尔维丝企起了身子,看见地上陈列着一个赤条条的躯体。好!这真算够了!从两臂颤动到两腿,又从两腿颤动到两臂,现在他的躯干也跳舞起来了。真的,酒毒也在肚里寻开心了,他的腰胁间也喘吁吁地颤动着,像大声发笑时的情景一样。一切都在颤抖了,没有什么好说了!全身的皮肤像被击的鼓,身上的毛都好像一根根在跳舞着相对行礼。这恰像舞场将散的时候,跳舞的人们都互相狂乱地拉着手、踏着脚跟一样。
“他睡着了。”那主任医师说。
他说着便把病人的面部仔细指给那两个医生看,古波的眼皮闭了,脸上的神经全部都在微微地抽动。他衰颓到这地步,显得更可怕了,嘴巴骨突起了,像做了恶梦的人一样,现出死人般的丑相。那些医生瞥见了他的脚,便低头细看起来,觉得有很深的兴味。他的双脚始终在跳舞。古波尽管睡着,双脚尽管跳着!唉!它们的主人尽管打鼾,这与它们不相干,它们继续着它们的动作,也不匆忙,也不迟缓。这真是机械的一双脚,它们得快乐时且快乐。
绮尔维丝看见了医生们把手放在她的男人的身上,她也想跟着用手去摸他一摸。她悄悄地走近古波,把她的手放在他的一个肩膀上,放定了一会儿。天啊!他的身体内是怎么回事呀?原来他的肉的最里层也颤动了;连他的骨头大约也在跳呢。他的皮下似乎有一阵波涛从远处奔来,又似乎有一条小河在流动。当她用手按一按的时候,她感觉到他的骨髓里也在发出苦痛的呼声。只看他身体外部的时候,觉得到处都在波动,到处都起了漩涡,像水面上的漩涡似的;然而他的身体内部却被蹂躏得不堪了。多么可怕的工作!这是致死的工作了!这是哥伦布伯伯的酒店里的烧酒在用锄头锄他呀!他的全身被烧酒浸透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工作非完成不可;所以古波在全身骨肉颤动之中被酒神架走了。
那些医生们走了,剩有绮尔维丝伴着那少年医生。过了一个钟头,她低声向他又说:
“先生,先生,他死了……”
那少年医生看了一看病人的脚,摇头表示不是的。那赤裸的双脚露在床外,仍旧在跳舞。那两只脚并不干净,而且趾甲很长。又过了几个钟头。忽然间,两只脚硬挺挺地不动了。于是那少年医生转身向绮尔维丝说:
“完了!”
只有死神能教那两只脚停止跳舞。
当绮尔维丝回到金滴路的时候,她看见博歇家里有一大堆的妇人正在那里兴高采烈地大发议论。她以为人家在等候她报告消息,像前两天一般。所以她推门进去就说:
“他完了!”她说时十分安静,并且现出疲倦而发呆的样子。
然而人们不听她的话,全房子里的人都乱成一团。唉!这是一件滑稽的事情,布瓦松把他的妻子和郎第耶双双捉住了。人家不晓得详细的情形,因为每一个人叙述的话另是一个样子。总之,是在他们奸夫奸妇不提防的时候被布瓦松撞见的。人们甚至于加上了许多情节,妇人们互相传述,一个个都抿着嘴唇。当然,这种光景令布瓦松露出他的本性来了。真是一只老虎!这一个平日不大说话的男子,忽然大跳大吼起来。后来人家却听不见一点儿声息;大约是郎第耶在向布瓦松进行解释了。总之,这不能再进一步了。博歇报告大家,说左近那饭店老板的女儿决定承租布瓦松的店铺,预备开一家兽肠店。郎第耶是非常喜欢吃牛肠猪肠的。
这时候绮尔维丝看见罗利欧太太与洛拉太太来了,于是她有气无力地又说:
“他完了……天啊!乱跳乱嚷了整整四天……”
于是那两姊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掏出手帕来了。她们的弟弟的过失固然很多,然而终是她们的弟弟。博歇耸了一耸肩,说话的声音颇高,好叫人人都能听见。
“咳!世上少了一个醉鬼了!”
从这一天起,绮尔维丝往往神志不清,全房子的人都很高兴看她摹仿古波。人们用不着求她了,她只演的是义务戏,颤动她的手脚,不知不觉地发出了小小的叫声。大约因为她在圣安娜病院里看她的男人太久了,所以也染上了这个怪毛病。可惜她没有运气,不能像他那样就死了。她只会像脱笼的猴子做嘴脸,惹得马路上的孩子们用白菜心抛来打她。
绮尔维丝这样捱下去,捱了几个月。她越发堕落了,忍受着最难堪的侮辱,而且天天还吃不饱。当她有了四个铜子的时候,她立刻买烧酒喝,喝了酒便胡乱撞墙。区里最肮脏的差事都由她承办。有一天晚上,人家打赌叫她吃某种很污秽的东西;她果然吃了,赚了十个铜子。马烈士哥先生决定把她驱逐出七楼的房间。但是,恰巧伯鲁死了,屋顶的楼梯底的小窟窿空了出来,那房东便允许她在那窝里居住。现在她住着伯鲁伯伯的窝了。是在那窝里,在那干草堆上,她空着肚子被冷风侵进了骨髓。世界上不要她,她已变为愚蠢的女人,甚至于不再想到跳窗寻死了。死神只好慢慢地收拾她,让她捱到最后五分钟。甚至于人家不十分知道她是怎样死去的。人家说她害了寒热症。其实她的致命伤只是生活上的疲劳和境遇上的穷苦。罗利欧夫妇说得好: 她是堕落死的。一天早上,廊子里发出了臭气,于是人们想起两天没有看见她;大家进到那窟窿里去看时,她的身子已经变青了。
恰巧是巴苏歇伯伯携着殓具来收殓她。这一天,他虽然很醉,仍旧很快活,像一只黄雀一般。当他看见了他所收拾的死人,认出是绮尔维丝的时候,他一面预备收殓,一面说了一些含有哲学意义的话:
“一切人都不得不过这一个关头……也用不着你推我搡的,人人都不愁没有位置……匆忙的是傻瓜,因为越急越慢……我呢,我巴不得博取人家的欢心。有些人是肯的,有些人是不肯的。好!捱一些时候再看吧!……譬如这一位,当初她是不肯的,后来她肯了。她肯了,人家偏叫她等一等……现在可好了!真的!她胜利了!我们快快活活地走吧!”
当他把漆黑的一双大手抓住了绮尔维丝的时候,他忽然有了感情,想起这妇人爱慕了他许久,于是他小心在意地把她抱了起来,很慈爱地放进了棺材底里躺着,然后打了两个噎,断断续续地说:
“你要知道……你好好地听我说: 是我,是快活神,又名女人的安慰者……呃!你是幸福的了!睡觉吧,我的美人儿!”
(王了一译)
【赏析】
左拉笃信科学,是科学决定论者,认为自然主义是法国生活中固有的因素。他自称他的方法来源于19世纪生理学家贝尔纳的论著《实验医学研究导言》。他在论文《实验小说论》中说,作家可以在虚构的人物身上证明在实验室新获得的结论。他相信,人性完全决定于遗传,缺点和恶痹是家族中某一成员在官能上患有疾病的结果,这种疾病代代相传。一旦弄清楚了原因,便可以用医疗与教育相结合的办法予以克服,从而使人性臻于完善。这就是贯穿于《卢贡-马卡尔家族》中的主要观点。
小说女主人公绮尔维丝出身劳动者家庭,在贫困、劳累、被虐待和缺乏教育中长大。十岁当洗衣妇,和情人郎第耶生下了两个儿子,来到巴黎之后又被他抛弃,在极端困苦中独立抚养两个孩子。后来被锌工古波追求,两人结婚,日子平静而又幸福。后来,古波在一次工作中从屋顶上摔了下来,养伤的时候养成了嗜酒的恶习。经过两人共同的努力,绮尔维丝开了一家洗衣店,日子逐渐富裕起来。这时候,古波由嗜酒变为酗酒,人也变得游手好闲。郎第耶重新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他怂恿古波酗酒,重新勾引绮尔维丝,成为洗衣店的实际主人。绮尔维丝在郎第耶的腐蚀下,日益贪吃懒惰,沉醉在肉欲中,在丈夫和情人的消耗下,洗衣店不久就倒闭了。女儿娜娜出走成为妓女,而她自己也每况愈下,潦倒不堪,不得不以卖淫维持生计,最后,古波酒精中毒而死,绮尔维丝饥寒交迫,悲惨地死在了楼梯下的小窟窿里,郎第耶则继续同别的女人鬼混。
尽管如此,绮尔维丝是一个感人的女性形象,她节俭勤劳,自食其力,坚强而又温柔善良,富有同情心,在自己最贫困的时候,依然不忘帮助周围的邻居,把面包分给沦为乞丐的伯鲁伯伯,照顾被虐待的小女孩拉丽。她对生活原本有着严肃的态度和理想,最终却在各个方面都沦为自己先前所不齿和鄙视的角色。小说前半部,绮尔维丝年轻美丽,充满活力和实干精神,后半部,却成为在肮脏的泥潭中打滚的动物。左拉以自然主义者客观的近乎冷漠的笔调,将绮尔维丝的悲剧一步步展现在读者面前——从“一个美丽健康的女人”变成了“一堆肮脏的东西”。
导致男女主人公蜕化的最明显的原因是酗酒。左拉想以自然科学尤其是遗传学的观点,来说明贫困环境中酗酒的恶习怎样引起人们的堕落。通过古波夫妇的经历,他想告诉大家酗酒是如何使人道德沦落,人格丧尽,人性幻灭。小说宛如男女主人公一生的纪录片,又像一幅表现当时社会风貌的广阔画卷,下层社会的创伤在此暴露无遗。左拉始终认为,小说家的职责是寻找真实,如实地感受和表现自然。没有比真实更具有说服力的东西了。因此作品中描写的某些场景,足以惊世骇俗。俾夏尔在酗酒之后对女儿拉丽的毒打和虐待,绮尔维丝为了生活不顾廉耻,尤其是作品最后对古波酒精中毒导致的痉挛、抽搐和发疯的描写,已经到了让人在生理上感到恶心的地步。这种形体的变态,道德的沦落,精神的疯狂,构成了骇人听闻的可怕场景。左拉正是通过这些“不道德”的描写,来达到他的道德告诫的目的,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一幅可怕的图画,本身却包含着很深的道德意义”。
左拉的本意还不仅仅在此,他更想通过工人的道德状况,尝试去寻找生活中“可怕的创伤”的社会根源。他认为,恶劣环境对人的腐蚀是致命的,他通过自然主义者细腻客观的笔触,高超的描写技巧,再现了巴黎下层人们聚居地的可怕景象: 肮脏嘈杂的街道,血腥的屠宰场,庸俗而又艰难的生活……尤其是哥伦布伯伯的酒店,像阴影一般无处不在,酒店里的蒸馏机被赋予了很浓厚的象征意味,古波在这里谈论他们的婚姻,绮尔维丝在这里第一次酗酒,让人窒息地感觉到邪恶的力量和宿命是无法抗拒的!作者将问题的根由和下层人们的生活联系起来,生活的艰辛使得下层人们不懂得去追求高尚与美,只有在污浊得令人作呕的生活中消磨时光,他们的堕落并非因道德败坏,而是不幸生活的产物。用绮尔维丝的话说“面包很贵,那是用骸骨换来的”。 她对生活并没有过分的苛求,她的理想不过是有吃有住,不挨饿受冻,不挨男人的打。她的堕落不仅仅是咎由自取,而是整个世界堕落的一部分。
《卢贡-马卡尔家族》的主人公由前后五代人组成,小说借助于一代代人个人的悲剧讲述第二帝国的历史,展示了那个充满了疯狂和耻辱的奇特时代。雨果曾经疾呼不要任意暴露人民无法医治的创伤,但左拉却认为:“我们应该暴露这些创伤,使那些有责任医治这些创伤的人感到羞愧。”在这部作品那些令人不堪的画面背后,正是一位杰出的作家内心所蕴藏着的高尚的社会良知。
(陈钰、胡鸣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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