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布登勃洛克是德国北部商业城市吕贝克的一家殷实大户,三代经商。祖父约翰靠拿破仑战争期间做军队的粮食供应商发迹,开了公司。产业后由次子小约翰继承,他秉承父风,扩大业务,社会地位显著提高,被尼德兰政府授予荣誉参议的头衔,但在同新一代商人的尔虞我诈中败下阵来。他试图借助女儿安冬妮的婚事,同富商联姻,弄到一笔资金渡过难关。不料反受对方欺诈,赔上了八万马克陪嫁费,婚姻也告吹。小约翰因而大受打击,变得心灰意冷,公司交由长子托马斯。托马斯颇具经商天赋,既有魄力又办事稳妥,成功重振家业,布登勃洛克一家的财富、声誉和排场顿时登峰造极。托马斯本人也击败商界竞争的老对手哈根施特罗姆,当选为议员,和市长平起平坐。但浮华的风光下危机四伏。家族内部矛盾不断,万贯家财因各种原因暗中散去。审时度势的错误和经营失策,竞争对手的逼迫和经商环境的恶化,加上自身健康状况不佳,都给托马斯造成重重压力,以至于他才到中年就觉得力不能支,从此一蹶不振。他把仅存的希望放在第四代小汉诺身上,但根本事与愿违。最后祖传豪宅出售给哈根施特罗姆,托马斯猝死街头,小汉诺夭折。布登勃洛克一家已无可挽回地走向衰败。
【作品选录】
既然这一对夫妻双方本性都有些怪异,神秘,这场婚事势必也就带有一些不同平常的神秘的性质。如何探听到点内幕消息,如何揭开不多的表面事实,研究一下这种关系的真象,虽然似乎是一件困难的工作,却很值得一做……不论在起居室或是寝室里,在俱乐部或是酒馆里,甚至在证券交易所里都有人在谈论盖尔达和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而且越是因为人们知道得少,谈论也就越多。
这两个人是怎么结合起来的,他们的相互关系又是怎样呢?人们不禁想起十八年前三十岁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如何突然下定决心进行这件事的情形。“不是这个人就终身不娶”,这是他当时说的话,从盖尔达那方面讲,情形一定也大致相同,因为在她二十七岁以前,在阿姆斯特丹所有的求婚者都被她拒绝了,只有这一个人的求婚她却欣然接受。一定是基于爱情的结合了,人们心里这么想。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他们都不得不承认,盖尔达带来三十万马克陪嫁这件事,对于两人的结合所起的作用只能是次要的。然而若是讲到爱情,根据人们对爱情的了解,从一开始就很少能在这两人之间发现到。相反地,最早的时候人们在他俩相互周旋中能看出来的只是殷勤客气,一种在夫妻间的不太正常的毕恭毕敬和殷勤客气。人们更难于理解的是,这种客气不是出于内在的疏远,而是产生于一种奇怪的相互默契,一种经常的相互关怀。岁月并没有使这种关系有丝毫改变。唯一的改变是两人外貌的差异越来越显著了,虽然两人的年龄差别实际上是非常有限的……
看到这两个人,人们就会发现,男人衰老得极快,而且已经有些发胖了,而在他身边的却是一个年轻的妻子。人们发现,尽管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极力装扮自己,他那种造作卖弄甚至达到令人发笑的地步,却掩饰不住自己的憔悴衰老,而盖尔达在这十几年中却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她像从前一样和人落落寡合,生活在一种神经质的冷漠里,而且随身散发着这种冷气。她的赭红色的头发仍然保持着原来的颜色,肤色像过去一样美丽、洁白,体态像过去一样窈窕娴雅。在她的一对略嫌太小、生得比较近的棕色的眼睛周围仍然罩着一层青影……这双眼睛不敢让人信任。她的目光很特别,那里面写着的是什么,人们是猜不到的。这个女人的本质这样冷漠、孤独、深沉、落落寡合,只有在音乐上才表现出一些生活的热情,这就不能不引起别人种种猜疑。人们把他们那一点陈腐的观察人的知识拿出来,应用在布登勃洛克议员的妻子身上。“人静心深。”“话语少,心眼多。”既然他们想把这件事弄明白一点,想知道点什么,了解点什么,所以他们那点有限的想象力就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漂亮的盖尔达一定是在对她的老朽的丈夫怀有二心了。
他们留起心来,而且没有多久就一致认为盖尔达·布登勃洛克和封·特洛塔少尉先生的关系,把话说得婉转一点,超过了礼俗的界限。
列内·玛利亚·封·特洛塔原籍是莱茵河区的人,如今在驻扎在本城的一个步兵营里当少尉。军服的红领子颜色调和地衬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他的头发斜分着,右边鼓起一个弯弯的高蓬,向后梳着,露出雪白的脑门。他的身材虽然看去高大而且魁梧,但是整个仪表和言谈举止给人的印象都非常不像军人。他喜欢把一只手插在敞着的制服扣子里,或者用手臂支着坐在那里。他俯身行礼时一点也没有军人气概,甚至鞋后跟的碰响声别人也听不见。他对待披在自己健壮的身躯上的军服随随便便,好像穿的是便服一样,甚至他那一条窄窄的,斜着向嘴角搭拉下来的、才蓄不久的上须也既不能蓄尖,又不能捻曲,这就更减低了他的军人风度。他身上最惹人注目的要算是他的一对眼睛了,这对眼睛大而且黑,特别光亮,仿佛一双看不到底的亮晶晶的深洞,不论是看人或者看东西,这对眼睛总是热烈、严肃、闪闪发光……
毫无疑问,他之加入行伍是一件与本意相违的事,或者至少没有什么兴趣,因为他的身体虽然很强健,但是履行职务却并不干练,而且他也不为同事们所喜爱。他对这些人的兴趣爱好,——这是一些新近凯旋归来的年轻军官的兴趣和爱好——表现得非常冷淡。在这些人中,他被看做是一个别扭、乖僻的怪人。他爱独自散步,既不骑马,也不狩猎,既不赌钱,也不和女人调情,他的全部精神都放在音乐上,因为他能演奏很多种乐器,随便哪次歌剧演出或者音乐会人们都看得到他那对晶莹的眼睛和他那毫无军人风度的吊儿郎当的看客的姿态,但是俱乐部和赌场他却从来不肯光顾。
对于本地一些显赫的人家,除非不得已他才勉强去应酬一下,一般的邀请他差不多一律谢绝。只有布登勃洛克一家他肯去拜访,而且拜访的次数太勤了一些,一般人都这么认为,议员本人也不例外。
没有人猜得透,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心中有什么想法,也没有谁需要去猜测。但是正是这种在一切人面前隐瞒着自己的痛苦、恼恨和自己的软弱无力,才是一件困难得近于残酷的事!人们开始发现他的行为有些可笑了,但是如果人们了解他怎样胆战心惊地提防着别人的嘲笑,哪怕是了解到他这种心情的万分之一,人们也就会化讥嘲为同情了!事实上,远在别人产生了稍微嘲弄的思想之前,他已经看到这种耻辱从远处向自己走来,早已有了敏锐的预感了。而且他那种不断被别人嘲笑的虚荣浮华,主要也是产生于这种唯恐受人嘲笑的耽心。他是第一个人满怀疑惧地觉察到他自己和盖尔达越来越不相称,因为盖尔达的容颜一直不显得衰老,仿佛岁月一点也奈何她不得。现在,自从封·特洛塔成为他家的座上客以来,他就更不能不使出所有残余的精力来和这种恐惧搏斗,努力掩盖它,因为一旦他的这种恐惧惊慌被别人发现,他的姓名就将成为众人的笑柄了。
用不着说,盖尔达·布登勃洛克和这位年轻的怪军官自然是在音乐的领域里亲近起来的。封·特洛塔先生会弹钢琴,会拉小提琴、中音提琴、大提琴,会吹横笛,而且样样都演得很出色。每当议员一看到封·特洛塔的仆人背着大提琴盒子从他的私人办公室的绿色窗帘前走过,踅向内宅去,他往往就知道这位少年军官马上就要来拜访了。这时他就坐在书桌前面等着,一直等到看见他妻子的朋友本人走进房子里,听见从他头上客厅里传出波涛澎湃的钢琴声为止。那声音像歌唱,像哀诉,像神秘的欢呼,仿佛绞着双手伸向太空,在徬徨迷惘的兴奋之后,又复低落到喑弱的呜咽声里,沉到深夜和寂静中。尽管让那声音咆哮呼吁吧,呜咽饮泣吧,尽管让它沸腾飞扬,纠结缠绕,给人以神秘的感觉吧!它爱怎样就怎样,只是这一切之后的寂然无声实在是太让人痛苦了!那寂静笼罩在楼上的客厅里那么长,长得无尽无休,而且那么深,那么死气沉沉,简直让人毛骨悚然!楼板上没有一点脚步声,也没有椅子移动声,是那样邪恶、神秘、鸦雀无声的沉寂……一到这时候,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就坐在那里,就感到无限恐怖,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来。
他怕的是什么呢?人们又看见封·特洛塔先生到他家来了。他好像通过他们的眼睛看到他们面前呈现的一幅图画: 他自己,一个衰老、憔悴的乖僻的人在楼下办公室窗旁坐着,而楼上他的漂亮的妻子却陪着自己的情人玩弄乐器,而且不止玩乐器……是的,在别人心目中事情就是这样,他知道这个,他也知道“情人”这一词是不太能说明封·特洛塔的身份的。啊,如果他能用这个字眼称呼他,如果他能把他了解成为一个轻浮无知的平凡少年,只不过把自己的一部分丝毫不比别人多的精力发泄在艺术上,用以勾引妇女的心,如果能这样,对他说来,倒勿宁是一件幸福的事了。他用尽一切力量把封·特洛塔想象成这样一个人。为了应付这件事,他特别唤醒自己祖先们留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天性: 一个勤俭守本分的商人对于喜欢冒险、轻浮、没有事业心的军人阶层的猜疑和敬而远之的心理。不论在思想上或是在谈话中,他都带着鄙夷的语调叫封·特洛塔作“少尉”,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这个头衔和这位年轻人的气质是格格不入的……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怕的是什么呢?没有什么……说不出来是什么。哎,如果他抵御的是一件可以触摸到的,是一件简单凶暴的东西该是多么好啊!他很嫉妒外面那些人,他们能够简单清楚地想象出一幅画面;而他却坐在这里,两手捧着头,痛苦不堪地倾听着。他知道得很清楚,“欺骗”、“通奸”都不是用来称呼楼上那种歌唱或者深沉无底的寂静的恰当字眼。
有的时候,他仰望窗外的灰色三角山墙,眺望过路的市民,或者他的目光落在悬在他面前的贺礼——他的几位祖先的画像——上,他就回忆起自己家族的历史。他对自己说,这已经是一切的终结了,只还差目前这样一件事,一切就都完了。只还差他本人成为众人嘲笑的对象;他的姓名,他的家庭生活成为街谈巷议的口实,再加上这件,一切就总其大成了。……但是想到这里,他的心几乎感到舒了口气,因为比起他埋头苦思的那个耻辱的谜,比起他头上的神秘的丑行来,这个思想勿宁说是简单明确的,健康的,既可以想象出,也可以说得出……
实在忍耐不下去了。他把椅子向后一推,离开了办公室,向楼上走去。他要上哪儿去呢?上客厅吗?随随便便地带着些轻蔑跟封·特洛塔先生打个招呼,邀请他用膳,准备着——像以前许多次一样——遭他拒绝吗?少尉躲着他不跟他打任何交道,差不多每次正式邀请他都托辞拒绝,只是喜欢跟女主人作私人的不拘形迹的来往,这一点正是议员所最不能容忍的……
等着吗?坐在什么地方,譬如说在吸烟室里等着,等这个人走了以后,到盖尔达面前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也让她明明白白地表示一下态度吗?——不成的,他无法让盖尔达明白表示,他自己也不能把心事说出来。说什么呢?他们俩的结合根本就是建立在体谅、容忍、缄默的基础上的。用不着在她面前再扮演一个滑稽角色。争风吃醋也就等于承认外边的谣言正确,等于宣布家庭丑史,让外人都知道……他是在嫉妒吗?嫉妒谁?嫉妒什么?不,他一点也不嫉妒!这样强烈的感情会迫使一个人采取行动,也许那行动是错误的、疯狂的,但至少是有力量的,能够使他的精神畅快。而他现在的感觉却只是有一些惶惧不安,只是对整个这件事焦躁烦扰、惶惧不安……
他走到三楼更衣室去,用香水洗了洗前额,然后又下到第二层楼,决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打破客厅里的这种沉寂。但是当他的手已经握住白漆门的乌金门柄时,室内的音乐声突然又以排山倒海之势响了起来,他不禁向后一退。
他从仆人走的一条楼梯重新回到楼下来,穿过前厅和阴冷的穿堂走到花园,又转回身来,在前厅里端详了一会那只熊标本,在楼梯台上金鱼缸旁边站了一会。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也平静不下来,他倾听着,窥伺着,充满了羞耻苦闷,那件神秘而又无人不知的丑事的恐怖沉重地压在他心头,使他无所适从。
有一天,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他在三楼上倚着走廊栏杆,从楼梯井孔向下边望着。四周是一片寂静。忽然,小约翰从他的屋子走出来,顺着阳台的台阶走下来,穿过走廊,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要去找伊达·永格曼。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垂着眼皮,低声招呼了他父亲一声,打算悄悄地顺着墙根溜过去,但是议员叫住了他。
“汉诺,你在作什么?”
“我在做功课,爸爸,我去找伊达,让她听听我的翻译……”
“今天学了什么?留了什么功课?”
汉诺的眼睫毛越垂越低,显然在集中精神努力使他的回答正确、迅速而又清楚。他先咽了口吐沫,然后回答说:“我们留下了一段耐波斯的文章,要练习抄写一段帐,法文文法,北美洲的河流……作文改错……”
他顿住了,为自己在“作文改错”前没有说连接词“和”以及语调没有降下来而感到不痛快,因为他再想不起有什么可说的了。他的答话又结束得那么突然,仿佛还有什么没有说完的样子。——“没有什么了。”他说,尽量使语气明确,眼睛却一直没有抬起来,但是他的父亲似乎并没有理会这些事。他把汉诺没有拿书的那只手握在自己手中抚弄着,露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显然他并没有把汉诺的话听进去。他好像没有感觉似的慢慢地捏弄着汉诺的柔嫩的手腕,一句话也不说。
忽然,汉诺听见父亲说了一句和原来的谈话毫无关系的话,声音非常轻,充满忧惧,用的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祈求的语调。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用这种声音说话。这句话是:“少尉已经在妈妈那儿待了两个钟头了……汉诺……”
听见这种声音,小汉诺抬起他那双棕色的眼睛,盯视着父亲的脸,他的眼睛从来没瞪得这么大,目光也从来没有这样清澈、这样充满爱意地看过父亲的脸。父亲的眼皮有些红肿,眉毛淡淡的,面颊苍白,有一些浮肿,两绺长长的上须毫无生气地贴在上面。天知道,父亲的心事他懂得多少。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父子两人也都感觉到。这就是: 在这一秒钟,当这两人的目光遇到一起时,两人间的一切生疏、冷漠、拘束和误会都消失不见了。如果问题不在于力量、能干、蓬勃的朝气,而是恐惧和痛苦的时候,那么不论现在或是在任何时候,托马斯·布登勃洛克都可以完全信赖他的儿子。
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极力不想注意这件事。每遇到这样的时候,他就比平常更严格地考查汉诺对于未来事业的实际准备,试验他的精神毅力,逼迫他对未来事业毫不含糊地表示兴趣;如果他的儿子有一点违逆或厌倦的表现,他就大发雷霆……因为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今年虽然才四十八岁,却已经感到自己的生命不长,感到自己不久即将离开人世了。
他的健康情况一天不如一天。他一向就有食欲不振、失眠、头晕、恶寒等症,常常要请朗哈尔斯大夫来诊治。但是医生的指示他却不肯遵行。几年来由于业务上的烦恼却又无事可作,精神受到很大的折磨,他已经没有坚强的意志了。他已经开始养成睡早觉的习惯,虽然每天晚上他都气恼地决定,第二天一定要早起,在喝茶以前要遵循医生的嘱咐散一会步。事实上这个决定他只实行了两三次……在其他事情上也无一不是这样。由于精神总是处于紧张状态,都得不到成功和满足,他的自尊心也已受到伤害,常常感到悲观失望。从年轻的时候起,他每天就大量地吸烈性的俄国卷烟,现在他仍然一直也不想摒弃这种麻醉自己头脑的享乐。他直截了当地对朗哈尔斯医生说:“您知道,大夫,禁止我吸烟是您的责任……您的一种轻松愉快的责任。如何遵守这条禁律,却是我的事!您可以监视着……不,对于我的健康问题我们要通力合作,可是这个任务却分配得不太公平,我这部分太重了一些!您不要笑……这不是说笑话……我太觉得孤单无力了……我要抽支烟。您抽吗?”
他的精力衰退下去;在他心中变得越来越强的只是一个思想: 这一切不会延续多久了,他不久即将离开人世了。他常常有一些奇怪的预感。有几次在饭桌上他忽然感觉到,仿佛他已经不是跟家人坐在一起,而是退到一处朦胧渺茫的远处,远远地向他们望过来……“我快要死了,”他对自己说,于是他又一次把汉诺叫到跟前,对他说:“孩子,我的死期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早。那时候你就得接替我的位置!我自己就是很年轻就踏上事业途径的……你要知道,你这种不关痛痒的态度使我难过万分!你现在打定主意了吗?……‘是的’‘是的’——这不是答复,这不能算答复!我问的是,你是不是很有勇气,很感到兴趣地打定了主意……莫非你还认为你有的是钱,什么事也不需要作吗?你什么都没有,我告诉你,你的财产少得可怜,你完全得依靠自己,如果你想活下去,还想活得好一点,你就一定得工作,辛辛苦苦地工作,比我还要辛苦……”
然而使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痛苦不堪的还不止这一件事,不止是对自己的儿子和家族的前途的忧虑。另外一个思想,一个新的思想也抓住了他,对他的已经疲惫不堪的脑子横加蹂躏……那就是,每当他想到自己生命的终结,而且这已不是什么遥远的理论上的事,不是一件可以淡然处之的必然现象,而是一件近在眼前的、伸手可触的事,必须要立即作好准备,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开始埋头沉思起来。这时他就开始探讨自己的内心,研究他和死亡、和来世的关系……但是结果在最初几次这样作的时候,他就发现,对于死亡这件事自己的灵魂还完全没有准备成熟。
他父亲生前曾经把商人的极端讲求实际的思想、对以《圣经》为代表的基督教精神和热诚的偏于形式的宗教信仰结合起来,而且结合得很好;他的母亲在晚年也接受了父亲的这种信仰。但是对他说来,这种宗教感始终是陌生的。相反地,在他一生中,无论对待任何事物,他采取的倒是他祖父那种世俗的怀疑精神。但另一方面又因为他是一个思想深远而机敏的人,渴望探求玄虚的世界,老约翰·布登勃洛克的肤浅的怡然自得并不能给他满足。于是他就只好从历史发展上去寻求永恒和不朽这类问题的解答。他的看法是: 他的生命在祖先身上就体现过,将来则借着子孙活下去。这种想法不但符合他的宗族意识、家长感、对祖先崇敬,而且对他的活动、他的野心、他的整个生存也是一种支持和鼓舞。但是如今他却发现,在迫近眉睫的死亡的逼视下,这种理念涣然消失了,连一点钟的平静自如也不能给他了。
(傅惟慈 译)
注释:
耐波斯(Cornelius Nepos): 公元前1世纪罗马历史家。
【赏析】
长篇小说《布登勃洛克一家》是托马斯·曼的成名作。小说副标题已点明它的主题——“一个家庭的没落”。故事发生在19世纪30年代至70年代德国北部的著名商业城市吕贝克,它曾是北德商业共同体汉萨同盟的盟主。作者创作这部关于资产阶级家庭衰亡的“史诗”,来源于他本人深厚的生活体验。托马斯·曼的祖辈都是吕贝克殷实的商贾,父亲是粮食公司的最后一代股东,兼职参议,正是父亲死后家庭走向了衰落。小说在素材上大量采用了家藏的旧卷宗、书信和家人中间的传说,其中许多人物均以家里的亲友为模特儿,他家在吕贝克的故居的许多具体情景也在小说里有描写。这对于刚起步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托马斯·曼来说是顺理成章的,因为那时审美的想象还更多扎根于现实的观察之中。
不过小说绝不仅仅反映了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在经济、社会地位和道德等方面的衰落和瓦解,而是透过这一富商之家的历史遭遇,揭示了德国市民社会经历演变的深刻趋势,并聚焦于资产阶级精神面貌的蜕变与衰落。故事发生的四十年间,正当德国经历了从自由资本主义转向垄断资本主义的历史过程。和英、法两国相比,德国的资本主义发展得起步较迟而追赶较快。19世纪初期,由于政治上分裂为各小诸侯国和各国的专制制度统治,阻碍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德国还是一个经济相当落后的国家。虽然已经有了所谓“市民社会”即早期的资产阶级,实力还是十分薄弱的。到20年代后随着工业发展,相对统一的贸易地区打破各小诸侯国的关税壁垒之后,工商业经济才开始大规模发展,“市民社会”也才俨然成为民族与国家的中坚。也正是在这以后,从30年代至70年代,布登勃洛克一家先后四代人和时代同步,由兴而荣,由盛而衰。他们无愧于德国最早一批资产者的典型代表。但他们在为现代社会积累物质财富的同时,也付出了精神失落和灵魂无主的沉重代价。
布登勃洛克家族创业的第一代老约翰性格果敢粗犷,精明剽悍,生活的信条是“只相信自己”,因而擅长把握商机,很快就发家致富,成为吕贝克全城商人中的“顶尖户”。这充分反映了刚崛起的资产者的野心与自信。所以老约翰处理什么问题都蛮横专断,刚愎自用。他对待子女也如此,粗暴干涉长子高特霍华德的婚恋,并剥夺了继承权。第二代小约翰多少继承了父亲的性格,只是更多心机,更擅长耍诡计,变得更狡诈,但同时也使得布登勃洛克家的阳刚之气大打折扣。小约翰在夺取长兄的财产上就动了不少脑筋,在女儿安冬妮的婚事上也机关算尽。另一方面,他又沿袭和死守着上一代的“商业道德”,所谓“诚实”、“谨慎”、“温和”、“不图暴利”等原则,这些势必无法适应自由竞争愈演愈烈的新环境。由于时局动荡,生意越来越清淡,再加女儿婚事上又失算,公司非但没有争取到救急的资金,还搭上了一大笔嫁妆费,他简直是内外交困。在困境中,他全无父辈的斗志,早早撒了手,把公司交由儿子托马斯去经营。退休下来后,他形同槁木,原来并不真心信仰上帝,此刻却企图在宗教中寻求精神安慰,真是十足的讽刺。
第三代托马斯是布登勃洛克一家盛极而衰的当事人,也是这一历史性转折的见证人。他接管公司时,家族的事业跌入了低谷。他积极进取,励精图治,采取一些大胆行动,很快扭转了局面,重振公司的声威,还登上了政坛,颇有老约翰的雄风(他从小容貌和举止表情上就像祖父)。在全家人心目中,托马斯是家业中兴的英雄,而在公众场合,他则是国民和大众的楷模。更难得的是他无论在什么场合,都露出一副和蔼而又警觉、谨慎而又精神饱满的表情,让人觉得这位体面的大商人,这位尊敬的议员先生,既可充分信赖,又不可随意加以欺瞒,给人一种印象,似乎他就是正派商人和正直政客的化身。但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早就感觉穷于应付。在疯狂追逐利润的白热化的竞争中,在滥设骗局、疯狂投机已形成风气的商业环境中,他感到身体疲惫和精力衰竭,再也无法适应。他丧失了对事业和家庭的兴趣和信心,甚至丧失了生活的乐趣,只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因而惶惶不可终日。在布登勃洛克家族特有的精明强干的面具下,隐藏的是一颗软弱与自我矛盾分裂的心。至于第四代托马斯的儿子小汉诺,更是和现代市场弱肉强食的经济社会格格不入,从小就酷爱音乐,厌恶经商,连存活都穷于应付,年纪轻轻就夭折了。软弱沦落为孱弱,矛盾分裂演化为分崩离析。一代模范市民的家庭,可怕的不仅是家运已经败落,精神支柱也已沦落得荡然无存,家族的一个个成员就像走尸游魂。
节选部分通过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婚姻危机,和他对待和处置这个问题的态度,深入细腻地刻画了他内心的猜疑、焦虑、犹豫和苦闷,揭露了他内心近似人格分裂的思虑矛盾,突出反映了他精神面貌的表里不一和灵魂深处的卑下与猥琐。
一切根源于他和妻子盖尔达的婚姻。这桩婚事依旧同布登勃洛克家的前辈一样,出自利益计较,是契约性质的缔结。作者以极具表现力的反讽笔调,从旁观者的角度,描写了托马斯和盖尔达的婚姻表面给人的印象,仿佛由于难得一遇的纯正的爱情,实质关键仍在盖尔达三十万马克的陪嫁,而托马斯答应的条件,则似乎是不干预盖尔达的事情(这点小说仅作了暗示)。说穿了,这一桩婚姻并非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相反从一开始就名存实亡。所以大家在夫妻两人的相互周旋中只看到殷勤客气,一种在夫妻关系中不太正常的毕恭毕敬和殷勤客气。叫大家加倍感到诧异的是,这种客气不像出于内在的疏远,倒更像产生于一种奇怪的相互默契。这种实质已经死亡的婚姻对两人都是折磨,结果托马斯未老先衰,盖尔达则透着神经质的冷漠。尽管如此,夫妻间的关系还一直保持着平衡。但如今,平衡业已被热爱音乐并擅长各种乐器的年轻军官封·特洛塔少尉打破,他经常来到同样热爱音乐的盖尔达这里,长时间地演奏各种乐曲,盖尔达明显表现出来,她和他的共同语言远比和她丈夫的多。更让托马斯无法容忍的是,在两支乐曲的演奏之间,会有一段时间的沉默。其实很可能在品味音乐的余韵,或者干脆在休息。但托马斯只觉得那沉默就像千斤重压,简直要让他神经崩溃。
一边是作为男人与丈夫的嫉妒和自尊,一边是身为名流与议员的体面和荣誉,托马斯就在这二者之间苦苦挣扎。他无法容忍别人同妻子如此亲近,即使只是名分上的妻子;又不能把事情搞得十分尴尬坏了自己的名声,因为他明知道两人只是音乐上的交往。无法摆脱苦恼之际,他甚至盼望两人弄出点奸情来,那样反而好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加倍让他痛如刀绞的是,他还得伪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听任他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在自己眼皮下展开,并时刻担心闹出丑闻。小说入木三分地写出了托马斯内心痛苦的深度:“正是这种在一切人面前隐瞒着自己的痛苦、恼恨和自己的软弱无力,才是一件困难得近于残酷的事!人们开始发现他的行为有些可笑了,但是如果人们了解他怎样胆战心惊地提防着别人的嘲笑,哪怕是了解到他这种心情的万分之一,人们也就会化讥嘲为同情了!”
正是在进退失措的万般无奈中,托马斯只有向不懂事的儿子小汉诺倾诉,孩子当然不理解他,而他对孩子的反应同样隔膜。在孤独无力的心态中,还不到五十岁的托马斯感受到的只有死亡的威胁。面对死亡突如其来的迫近眉睫的阴影,素来支持和鼓舞他的整个生存的那种信念也已经冰澌消溶,他心理上再也无法享受片刻的平静。他的病态,他的垂死的状况,不仅仅属于他个人,也属于他的家族,属于他生存其中的“市民社会”。
《布登勃洛克一家》的艺术成就表现在多方面。除了现实主义文学擅长的对现实场景的深微精细的刻画、细节的表现与烘托、从容不迫而冷静客观的笔调外,作者也运用了后来现代主义文学喜用的心理描写及意识流手法。节选中,对托马斯在楼下办公室书桌前听到钢琴演奏的描写,就是一个精彩的实例。
(张 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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