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1848年墨西哥同美国签订了《和平、友好及边界条约》,从而丧失了得克萨斯、新墨西哥和加利福尼亚的大片土地。此后,国内连年战乱,政府频繁更迭。1858年1月19日自由党人华雷斯就任墨西哥总统后立即宣布改革。1861年,华雷斯政府宣布两年内停止偿还一切外债。这一举动为拿破仑三世向墨西哥派兵提供了口实。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成为这一使命的执行者。于是他携妻子卡洛塔从欧洲来到墨西哥。接掌政权之后,为消除党派间的仇恨,马克西米利亚诺任用了部分温和的自由党人,颁布了一系列带有改革性质的政令,认可并维持了自由党人已采取的许多措施。这些做法却让保守党人大为不满。1867年初拿破仑三世撤走了法国的全部军队。马克西米利亚诺决定亲自率军征讨华雷斯。在征讨过程中,马克西米利亚诺及其麾下全部被俘。华雷斯按照1862年1月25日颁布的法律审判马克西米利亚诺。1867年6月,马克西米利亚诺被处决,枪声宣告了墨西哥第二帝国的覆灭。
【作品选录】
我是比利时的马利亚·卡洛塔,墨西哥和美洲的皇后。我是马利亚·卡洛塔·阿梅利亚,英国女王的表妹,圣查理十字骑士团的大首领,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出于怜悯和仁慈而收护于双头鹰卵翼之下的伦巴第——威尼斯诸省的总督夫人。我是马利亚·卡洛塔·阿梅利亚·维多利亚,享有君主中的涅斯托耳之誉、曾经抱着我坐在腿上轻抚着我的褐发说我是莱肯宫中的小美人的萨克森—科堡亲王及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一世的女儿。我是马利亚·卡洛塔·阿梅利亚·维多利亚·克莱门蒂娜,由于为当年在土伊勒里宫中的花园里经常送给我好多好多栗子并一遍又一遍地亲吻我的脸蛋儿的外祖父、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的流亡和去世而憔悴、悲伤致死、有着蓝色眼珠和波旁家族的鼻子的圣洁王后、奥尔良王朝的路易丝·玛丽的女儿。我是玛利亚·卡洛塔·阿梅利亚·维多利亚·克莱门蒂娜·利奥波迪娜,儒安维尔亲王的外甥女,巴黎伯爵的表妹,曾是比利时国王及刚果的征服者的布拉班特公爵和我于十岁那年在其怀抱之中于花满枝头的山楂树下学会了跳舞的佛兰德伯爵的亲妹妹。我是卡洛塔·阿梅利亚,天主教君主费尔南多和伊莎贝尔的第一位横渡大洋踏上美洲土地的后裔、曾经在亚得里亚海滨为我修建了一座面向大海的白色宫殿而后却又带我住进了一个对着峡谷和覆满皑皑白雪的火山的灰色古堡、很多年前的一个六月的某一天清晨被人在克雷塔罗城枪毙了的、出生于申布伦府的奥地利大公、匈牙利和波希米亚亲王、哈布斯堡伯爵、洛林亲王、墨西哥皇帝和世界之王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何塞的妻子。我是卡洛塔·阿梅利亚,阿纳瓦克的摄政王、尼加拉瓜的女王、马托格罗索男爵、奇琴伊察公主。我是比利时的卡洛塔·阿梅利亚,墨西哥和美洲的皇后,现在八十六岁,近六十年来一直用罗马的泉水来消解心头的燥渴。
尽管你不相信,但是还得告诉你,所有的时日都会来临的,这的确让人觉得不是滋味儿,马克西米利亚诺。当彤——彤舅舅,就是儒安维尔亲王,给我看他在美人号——也就是用以将拿破仑大帝的遗体从圣赫勒拿岛运回法国的那条船——上画的水彩画的时候,当我在土伊勒里花园里采集了香堇菜花以后扑到那用一把黑伞遮着梨形脑袋的外祖父平民国王的怀里问他当国王是什么滋味儿、问外祖母玛丽·阿梅莉结婚和当王后是什么滋味儿的时候,那时候,马克西米利亚诺,我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先做妻子而后是既做妻子又做皇后的那么一天。那一天终于来了,马克西米利亚诺,因为所有的时日都会来临的。你娶我的那一天,我头戴橘花宝石冠、面罩布鲁塞尔柔纱、脚穿伊普尔绣花鞋、发裹根特丝巾、肩披布吕赫豪华斗篷嫁给了一位亲王,一位身穿海军上将制服、胸佩金羊毛骑士章的亲王,也就是你,马克西米利亚诺,然后同那位亲王——也就是你——一起,乘着船,偎依在你的怀抱里听着华尔兹舞曲,缘莱茵河而上、顺多瑙河而下,直抵维也纳森林,去到你的故乡,见到了你的那些身穿黑色和灰色外衣向咱们挥帽致意的绅士子民,见到了那些喜欢穿蓝色袜子和红领上装、摇着手帕向咱们道别的克恩滕居民,见到了那些身着五彩裙子站在桥上向咱们抛撒康乃馨花的施泰尔马克妇女,我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有君临一个那么辽阔、那么美好的帝国(其实人家也只是把那个帝国的一些破烂给了咱们罢了)的那一天的,因为我跟着你去了米兰和威尼斯,马克西米利亚诺,在一次化装舞会上,你当上了总督,我做了总督夫人。后来咱们回到了望海,倍受孤寂之苦,也对情爱感到厌倦。当人家赐给你墨西哥皇位的时候,当人家将一个更为辽阔、更为美好——比君士坦丁大帝的基业还要辽阔、比上帝在匈牙利、波希米亚、德意志及佛兰德的疆域里构筑起来使之成为异教徒的地狱的可畏大厦还要美好——的帝国呈献到你的脚边的时候,当你接受了那个帝国,你和我决定去统治那个有着十八种不同气候、四百座火山、大得像飞鸟似的蝴蝶和小得如同蜜蜂一般的飞鸟的国度,马克西米利亚诺,统治那个由有着热气蒸腾的心脏的人们居住着的国度的时候,我都还在以为永远也不会有那么一天呢。然而,那一天终于来了,因为所有的时日都会来临的。你当了皇帝,我做了皇后,举行过加冕仪式以后,咱们就横渡大西洋,波涛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咱们身上的帝王衣着。在马提尼克,迎接咱们的是盛开的兰花和载歌载舞高喊着“香花皇帝万岁”的黑人以及肥大、会飞、碾死以后臭气熏天的蟑螂;在韦拉克鲁斯,咱们见到的只是空荡的街道、漫漫黄沙、黄热病和吹倒迎宾牌楼的北风;在普埃布拉,等着咱们的是无数的龙舌兰和天使像;而在墨西哥城的帝国宫,接待咱们的也只是臭虫而已,以至于你不得不睡在台球桌上度过了那第一个夜晚。你还记得这一切吗,马克西米利亚诺?由于你的缘故,我成了皇后并统治了墨西哥。为了你,我给十二位老妇洗过脚并将之举到唇边逐一亲吻,我亲手抚摸过麻风病人的烂疮、擦拭过伤员额头的汗水、抱起过孤儿坐在自己的怀里。为了你,只是为了你,我让特拉斯卡拉路上的尘埃灼裂了嘴唇、让乌斯马尔的太阳烤红了眼睛。还是为了你,我把罗马教皇的使者从帝国宫的窗口推了出去,那使者,因为塞了满满一肚子腐烂了的圣饼,竟然像热带地区的兀鹫一样,顺着明澈的山谷飞得无影无踪。
然而,马克西米利亚诺,他们给咱们的是一个用长满刺刀的仙人掌垒起来的宝座。他们给咱们的是朦胧而带刺的皇冠。他们把咱们骗了,马克西米利亚诺,而你又骗了我。他们把咱们抛弃了,马克斯,而你又抛弃了我。在六十个三百六十五天里,我一直都在对着镜子、对着你的画像重复这些话,只是为了让自己相信: 咱们压根儿就没有去过墨西哥,我压根儿就没有回到欧洲来,你压根儿就没有死,我也压根儿就没有像现在这样还活在世上。可是,在六十个三百六十五天里,镜子和你的画像都一直在反复不断地告诉我: 我疯了,我老了,我的心上结满了痂,我的乳房正在被癌细胞吞噬。然而,这些年来,当我披着帝后的残破衣装奔波于宫廷和城堡之间——从恰普尔特佩克到望海、从望海到莱肯、从莱肯到特尔弗伦、再从特尔弗伦到布舒——的时候,你都是怎么过的?除了被挂在画廊的墙上——高高的个子、满头金发、神情冷漠、脸上没增一道皱纹、鬓角未添一丝白发、身穿礼服骑坐在名叫奥里斯佩洛的马背上、脚登阿莫索克产的大马刺、像耶稣一样凝固在三十五岁、永远年轻、永远漂亮——之外,你都干了些什么?告诉我,马克西米利亚诺,自从你既像英雄又像野狗一样在克雷塔罗弃世——请求刽子手们瞄准胸膛并高呼“墨西哥万岁”——以后,你都是怎么过的?除了静静地停留在陈列于宫廷及博物馆的画像上——马克西米利亚诺及其三兄弟、马克西米利亚诺站在幻想号船头、马克西米利亚诺在望海城堡的海鸥厅里、永远是十八岁、二十三岁、二十六岁——和保存在我的记忆中——我亲爱的马克斯在伊兹密尔奴隶市场、我亲爱及崇敬的马克斯手持捕蝶网在布兰科河滨、我亲爱并崇敬及惰怠的马克斯整个上午都穿着晨衣及拖鞋品着莱茵酒、吃着雪莉酒浸过的甜点心——以外,你都干了些什么?告诉我,除了从那以后就一动不动地躺在方济会教堂的墓室里——恬然而又经过防腐处理、腹腔填满没药和香料,以圣乌尔苏拉的眼神凝注着世界、淡泊异常、不再担心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不再忧虑会遭到凌辱和挫折、不必再花三万弗罗林来贿赂我同你睡觉、不必为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再去付给每一个刽子手二十金比索——以外,你都干了些什么?除了从那以后就静静地躺着——坦然而默默地等待胡须重新生长并遮掩起在钟山购得的那鲜红的、凝固了的勋章——以外,你都干了些什么?在我一天天变得更老、更疯的同时,马克西米利亚诺,你都干了些什么?告诉我,除了死在墨西哥以外,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信使还给我带来了一个雷亚尔—德尔蒙特矿出产的银锭、一只圣路易斯出产的蛛猴、一把塔坎巴罗出产的小提琴、一檀香木箱跳豆。还给我带来了一个额头上写有你的名字的糖骷髅。此外,还给我带来了一个白纸簿及一瓶红墨水,供我记述生活的历程。可是,你得帮我,马克斯,因为现在我变得非常健忘和丢三落四,以至于经常自问脑子哪里去了、记忆哪里去了、放在哪只抽屉里了、丢到哪条路上了。你没有看见我急得发了疯似的到你从巴西给我写的信里去追寻自己的记忆的情景,就是在那些信里,你告诉我,你身穿蓝衬衫、脚登红皮靴、头戴睡帽、肩背盛有装满萤火虫的小瓶子的背包在热带雨林中漫游。那个时候,你对自己收集到的钟鸣鸫、带回来送给申布伦动物园的美洲貘和刺豚鼠以及在伊塔帕里卡海滩发现的鲸鱼骨架非常得意,我可怜的马克斯。我到你已经落入华雷斯之手以后从克雷塔罗写给我的信里去追寻自己的记忆,在那些信里,你告诉我,你一直坚信华雷斯会宽恕你,你说,马克斯,真好笑,当你们抵达钟山的时候,你乘的那辆黑色马车的门卡住了,结果是不得不从车窗里钻出来,你说,好得意的口气啊,你不让人家把眼睛蒙起来,你告诉我,真让人难过,马克斯,你的第一口棺材短了,两只脚不得不露在外头,你还说,负责对你的尸体进行防腐处理的医生,真不近情理啊,马克斯,居然扬言,能用皇帝的血洗手实乃莫大荣幸。多可笑啊,多悲惨啊,多让人痛心啊,我可怜的马克斯,我可怜的出征去打仗并死在了战场上的曼伯鲁,多么值得骄傲啊,多么不公平啊,多么让人伤心啊,他们不得不两次对你进行防腐处理,真是做得太对了,奥地利舰队在离开墨西哥海域的时候为你鸣放了一百零一响礼炮,真是遗憾,你下葬那天居然大雪纷飞,马克斯,太惨了,太冷了。我真想将脸埋入你的信堆之中,让芒果和香子兰的香气把我窒息、让火药和你流出的鲜血的气味把我呛死,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我经常连你的信放在哪儿了都不知道。于是,我到床下去找过,到保存至今用以存放头巾、披肩以及结婚那天瓦龙族乡下人送给我的红砂糖块和香料饼的箱子里去找过,到厨房里去找过,派人潜入布舒城堡的护城河、布吕赫运河以及恰普尔特佩克湖水下找过,打发人到莱肯宫的垃圾场、墨西哥帝国宫的每一个房间、克雷塔罗城的特雷希塔教堂储藏室、诺瓦拉号船舱、从阿尔萨斯飞来的白鹳在根特城的烟囱上筑起的巢里去找过,但是都没能找到,马克斯,有时候我在想,你压根儿就没有给我写过那些信,而今我得代你写,而今我每天都得代你写那些信。
你不知道,马克斯,当我头一次看到那些空白的纸页的时候,当我意识到如果找不回自己的记忆就得去编造的时候,我心里真是害怕极了。当我发觉不知道该用学过而又全都忘记了的那么多语言中的哪一种语言来撰写自己的回忆录的时候,当我发觉不知道该把回忆录中的事件安排在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的时候,我心里真是害怕极了。因为我已经非常糊涂,以至于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就是比利时的马利亚·卡洛塔、是否仍然是墨西哥的皇后、是否有一天会成为美洲的女皇。因为我已经非常糊涂,以至于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梦境中的真实部分在何处结束、自己生平中的虚幻部分又从哪里开始。有一回,我梦见巴赞元帅变成了个胖老太婆,她一边嗑着开心果一边把壳儿吐到白翎双角帽里。还有一天,我梦见自己生了一个相貌酷似贝尼托·华雷斯的孩子。我还梦见过桑塔—安纳将军来看我并把他的一条腿送给了我。我梦见自己在阿尔卑斯山,先是躺在勿忘我和蓝龙胆草坪上,然后起来跑下山去,太阳越来越热,中午的时候到了墨西哥,继续向前走,晚上到了一块沙漠,冷得要死,因为我的野鸭绒被子早就失落了而且篝火也已熄灭。我喊侍女,没人近前。我喊侍卫,没人应声。我再喊,结果却是巴赞进了我的屋子,想用他那置于双腿之间的法国元帅权杖强奸我,尽管我已经老了,马克西米利亚诺,可是你不知道,居然还挺有劲儿: 我亲手掐死了巴赞,然后跑去找到一个燃着的壁炉,拿来了一个火把,点着了他的尸体,点着了特尔弗伦城堡的侧翼,将之化为灰烬。
灰烬,其他所有的人也都化作了灰烬,马克西米利亚诺。我的生平已经没有见证人了。你不帮我,谁还能帮我,马克斯: 他们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跟你说这些实在让人伤心,不过也令人高兴。真令人高兴,是的,听说在圣克卢宫的石阶上接待过我的小皇太子死在了祖鲁兰的血河畔,身上穿着英国军服、靴子上糊满了泥巴,这的确让人高兴。听说他的父亲小拿破仑客死他乡,胡子已经掉光、膀胱里还长满了结石,他的情妇们戈尔东、卡斯蒂里奥内、霍华德小姐、美人萨巴蒂埃也全都离开了人世,他的老婆欧仁妮皇后死的时候又老又丑、双目几近失明、撑裙皱作一团,这的确让人高兴。马克西米利亚诺,你不知道人们怎样在接连死去。一天下午,我坐下来跟侍女们一起绣花,刚绣了半朵玫瑰,她们就对我说你的侄子鲁道夫死在迈耶林了。还有一天,我在凭着记忆描画有担水叫卖的村夫及摆摊销售橡木炭的农妇的圣阿妮塔街景的时候,听说弗兰茨·约瑟夫已经故去。又有一天下午,我在吃饭的时候得知莱奥纳尔多·马尔凯斯弃世有日了。费舍尔神父也已作古,奥地利的弗兰茨·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遇害,贝尼托·华雷斯死于心绞痛,埃斯科维多将军、孔恰·门德斯也都已故去,你在博尔达花园里留下的孽根在万塞讷被枪决,而他的母亲孔塞普西昂·塞达诺也已葬身荒冢。一直尾随你到了克雷塔罗的那只忠诚不渝的狗巴拜死了,你那做皇帝的哥哥的宝马弗洛里安死了。那天我走到窗前,发现世纪已经结束、奥匈帝国不复存在、百万生灵抛尸于索姆河谷。
而如今,活着的人中谁还能说亲眼看见过你父亲罗马王拿破仑二世降生?活着的人中谁还能说亲眼看见过他乘坐着我曾祖母那不勒斯的卡洛塔女王送给他的、由两头佩戴着红色的荣誉军团勋章绶带的山羊拉着的、嵌有银饰及螺钿的彩车兜风?谁看见过你和你的哥哥弗兰茨·约瑟夫在申布伦府的阿拉迪诺厅里戏耍?谁看见过你在霍夫堡的甜橙树下沉思?谁看见过你骑着一匹尾巴编成辫子的枣红马在维也纳的西班牙骑术学校驰骋?谁看见过你在维苏威火山口边傲然伫立于斑斓的硫黄堆上、伫立于结满霜花的橘色、红色、灰绿色的巉岩上?有谁看见你还认得出来?谁,告诉我,马克西米利亚诺,谁还记得咱们进入米兰城时的盛大场面?谁还记得我当时戴着镶有钻石的玫瑰花冠?谁还记得为欢迎伦巴第-威尼斯诸省的总督伉俪曾演奏过奥地利国歌及《布拉班特之歌》?谁,告诉我,谁还记得拉瓦斯蒂达大主教在墨西哥城的圣伊波利托大教堂门口迎接咱们时穿的那件金色法袍?如今,事过六十年以后,谁还能说自己记得教堂的四十八口大钟同时敲响以欢迎墨西哥皇帝和皇后的盛况?你的母亲索菲娅女大公死了,当年,当你变成干尸回到维也纳的时候,她曾悲痛地将自己的脸埋入那覆在你棺材盖上的积雪之中。你的弟弟查理·路易死了,你的侄子奥托也被花柳病夺去了性命。普拉彤·桑切斯上校遭了强盗的毒手。你的那个因为喜欢同男人睡觉而被终身禁锢在一座古堡里并只派女人侍候的弟弟路易·维克托也已不在人世。咱们的干亲家洛佩斯上校口吐着白沫咽了气。而如今,在还活在世上并曾经看见过你在马琳切用过的恰普尔特佩克空中花园的湖里游过泳的人中,谁还能说见过咱们站在帝国宫平台上眺望漂着白睡莲的萨尔托坎和恰尔科湖以及远处如同天使翅膀一般的雪山和雪山顶上那明澈的阿纳瓦克蓝天?我曾经装扮成伦巴第村姑及普埃布拉农妇站到宫廷画师的面前。我曾经在威尼斯的市场上买过橘子和麝香葡萄。我曾经到墨西哥城的集市上去买过奥利纳拉面纱和漆器、番荔枝和圣诞花。我曾经朗诵过乃查瓦尔科约特尔国王的诗篇和默读过关于科埃利门街毒品大王的传说。咱们曾经在狮心王理查遇难的拉克罗马岛那爬满葡萄叶铁线莲的修道院墙脚边亲过嘴;咱们结婚那天,英国王室和英国海军曾经用葡萄酒和掺水烈酒为咱们祝福。你曾经嗅到过塞维利亚王宫里的龙涎香气、听到过从阿尔汗卜拉宫的密室中传出的费利佩二世的儿子的窃窃私语。在加那利群岛,人们送给你了一条特大蜈蚣;在墨西哥,你得到了在马尼拉铸造的铜炮以及卡洛斯三世用过的武器。咱们乘车去到哈尔莫尼亚大剧院,蒙受了和米兰贵族的仆役同席的屈辱;而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当咱们在伊丽莎白号船上做爱的时候,笤帚、咖啡杯和葡萄酒瓶子在飞溅的浪花中翻腾狂舞。当你肩披萨尔蒂约斗篷在多洛雷斯高呼“独立”的时候,我在治理着墨西哥、签发着法令和主持着舞会。谁,活着的人中谁还记得咱们?谁看见过我被关在望海那窗户用螺钉拧死、门上了锁的花园小屋里独自忍受着疯病及绝望的折磨?谁看见过你,马克西米利亚诺,被关在克雷塔罗城特雷希塔教堂的禅房里因为没完没了地泻肚而整天蹲坐在瓷质高筒马桶上?谁还记得,马克斯,亲眼看见过的人中,谁还记得统率比利时志愿兵的范德施密森上校的英姿、咱们的小伊图尔维德亲王的可爱、迪潘上校的凶残、对咱们的画像膜拜并朝我怀里扔大丽花、香子兰荚和绿松石球的墨西哥土著人的卑屈?谁看见过、谁还记得贝尼托·华雷斯的丑相、曾获马真塔和索尔费里诺大捷的法国士兵的骁勇?谁,告诉我,谁还记得叛徒洛佩斯的眼珠是碧绿的?只有历史和我,马克西米利亚诺。
我记得,在去科尔多瓦的路上,英俊得如同光明天使一般的洛佩斯上校和我并辔而行而且还不时地送给我一支玉兰花。历史是杀害塞尔维亚的亚历山大国王和德拉加王后的见证、是开水烫伤贝尼托·华雷斯的胸膛的见证、是卢万图书馆毁于大火的见证。我,马克西米利亚诺,我从布舒城堡的窗口看到了安特卫普诸要塞燃起的烈焰,看到了他们在马德里杀害了普里姆将军,看到了巴赞在荒漠及贫困中死去,看到了俾斯麦在凡尔赛宫的万镜厅宣告德意志帝国的创立,看到了皇太子路易·拿破仑的脸被胡狼啃食,看到了你侄子鲁道夫的情妇玛丽·费策拉的一只眼珠冒了出来,看到了好景宫变成卷烟厂,看到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看到了你那忠心耿耿的厨师蒂德斯和仆人格里尔在钟山刑场上用你的血浸湿了自己的手帕。马克西米利亚诺,我是比利时的马利亚·卡洛塔·阿梅利亚、马拉开波伯爵、腹地大公、马皮米公主,我吃过罐头菠萝、乘过东方快车,和拉斯普廷通过电话、跳过狐步舞、曾经目睹一个美国佬盗走潘乔·比利亚的头颅及欧仁妮那覆满香堇菜花的灵柩横穿巴黎城,我曾在望海城堡石阶两边的斑岩瓶柱上用呵气写过你的名字,我曾在尤卡坦那些用以向神灵祭献童贞公主的地下圣湖里看到过你的面庞,马克西米利亚诺,我在这独自默默地度过的六十个春秋的每天夜里都悄悄地对你祭拜,马克西米利亚诺,我把全部的时光都花在了在床单上、在手帕上、在窗帘上、在台布上、在餐巾上、在你的裹尸布上、在枕头的玫瑰花瓣上、在我的嘴唇皮上绣上你——墨西哥皇帝和世界之王马克西米利亚诺一世——的名字了,我站在那因空气稀薄星星变得大而又亮的阿库尔金戈山的峰顶指点着苍穹对你说: 在那儿,在南船座和南十字座,在大角星和半人马座,在那儿记载着你最超凡脱俗的先人们的命运,神圣罗马帝国的创始人查理曼大帝的命运,率领大军从舟桥上穿过多瑙河的哈布斯堡王朝的鲁道夫的命运,和平亲王阿尔贝托二世的命运,日不落国之君查理五世的命运,奥地利的马克西米连一世及玛丽·特雷莎的命运,圣康坦之战的胜利者和摩尔人的克星菲利普二世的命运,欧洲的救星、大败卡拉·穆斯塔法首相的利奥波德一世的命运以及教你尊重下属的自由权利的紫袍叛逆者约瑟夫二世的命运,那里也写着,我对你说,一个比他们全都要伟大得多的人的命运,那个人的名字叫做: 马克西米利亚诺一世,也就是墨西哥皇帝。谁,告诉我,活着的人中谁还记得这些?除了我之外,谁还会记得?因为六十年前我在阿约特拉那飘香的甜橙树下同你道别,丢下你一个人穿着墨西哥乡下骑手的服装、拿着奥地利海军上将的望远镜,骑在你那匹名字叫做奥里斯佩洛的马的背上。除了历史之外,谁还会记得?因为历史让你暴尸钟山,流着血,身上的坎肩还燃着火;因为历史让你头朝下地倒挂在圣安德雷斯教堂的穹隆上以控净体内的防腐药液以便再重新进行防腐处理,看你的皮肤,马克西米利亚诺,还会不会继续变黑,看你那膨胀了的躯体,我所崇拜的可怜的马克斯,还会不会继续发臭。只有历史和我,马克西米利亚诺,只有我们还活着,但却疯了。然而,我的生命已经行将结束。
(林之木、贺晓 译)
注释:
传说中希腊的皮罗斯国王。
阿拉贡国王费尔南多(1452—1516)于1469年娶卡斯蒂利亚公主伊莎贝尔(1451—1504)为妻,1479年两个王国联合。历史上将他们二人合称为“天主教君主”。
即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
君士坦丁(270或288—337),罗马皇帝。
圣乌尔苏拉是公元4世纪的基督教女圣徒。马克西米利亚诺死后,在对其尸体进行防腐处理的过程中,用圣乌尔苏拉像的黑色玻璃眼珠取代了其原来的蓝眼珠。
墨西哥民间在万灵节(11月2日)以糖制骷髅为礼物,并在骷髅的额头写上受礼者的名字。
指英国将军马尔伯勒公爵(1650—1722)。此处借指马克西米利亚诺。
弗兰茨·斐迪南(1863—1914),奥地利大公,他的被刺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线。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协约国同德国曾在法国北部索姆河进行了两次大的战役。
1830年比利时独立时产生于中部省布拉班特的一首革命歌曲,后来变成了比利时的国歌。
又名马利娜,是墨西哥土著姑娘,征服墨西哥的西班牙殖民者埃尔南·科尔特斯的翻译、顾问及情妇,约死于1630年。
乃查瓦尔科约特尔(1402—1472),墨西哥奇奇梅卡部族的国王和诗人。
狮心王理查(1157—1199),英格兰国王。
拉斯普廷(1864或1865—1916),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和皇后亚历山德拉宫廷中的宠臣。
潘乔·比利亚(1878—1923),墨西哥革命领袖,被暗杀身亡。
查理曼大帝(742—814),法兰克国王,公元800年在罗马称西方帝国皇帝,创建第二西方帝国,亦称日耳曼神圣罗马帝国。
【赏析】
《帝国轶闻》被评论界誉为“拉丁美洲文学近年来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历史小说,而是一部以历史为陪衬的“现代”小说。书中所述及的历史既笼统、模糊,同时又过分具体。“笼统、模糊”是就其总体而言,《帝国轶闻》只有一个大的框架;“过分的具体”则是指书中存在大量对历史细节的杜撰。它讲述了历史,但这段历史却是由作者创造的。作者采用这种笔法不是为了叙述历史,而是为了阐明观点。作者认为历史本身就是一部人为的作品,充满了幻想。在这样的前提下,通过对历史的虚构,现在和过去可以切换,过去和将来可以对调,而作品的戏剧性就在于这种方式所消解或拼凑的巧合与模糊、幽默与深邃。全书23章,分为两大部分,单数章节是卡洛塔的独白,双数章节则是按时间顺序的叙述。
《帝国轶闻》描写的是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1927年,在亚得里亚海滨的布舒城堡里关押着一位疯女人,她叫卡洛塔·阿梅丽亚。她已经86岁了,“却有六十年是在孤独和沉默中度过的”。她的丈夫马克西米利亚诺是奥地利王朝的大公,后来被选派到墨西哥,成为墨西哥帝国的君主,最后被枪决。卡洛塔24岁跟随丈夫来到墨西哥。为了能让帝国继续存在下去,两年后她重返欧洲寻求支援,旋即在那里精神失常,而后在布舒城堡里默默无闻地、孤独地度过了60年的时光,1927年悄然弃世。“事实上,她虽然参与了帝国最初的创立,但却没能亲眼目睹帝国的覆灭及丈夫的悲惨结局。”
作家选择卡洛塔这位疯皇后作为故事的主角,让她在临终之前以其独特的思维方式将“过去与未来、现实与虚幻、理智与疯狂、悲与喜、悔与怨、爱与恨糅合拼接在一起,概括了近一个世纪的墨西哥乃至整个欧洲的历史,将个人的经历、感受、愿望及幻觉熔于一炉,使之成为一段充满激情而又色彩斑斓的历史”。作家借鉴了现代主义和魔幻现实主义的一些手法,把现实与梦幻巧妙地编织在一起,把历史的真实与艺术的虚构合为一体,使作品呈现出多元的投向,而这些投向都意味着作家要接近和探索扑朔迷离的现实。小说以卡洛塔复杂而混乱的自我介绍作为开篇,这符合一个上了年纪的疯女人的口吻——马克西米利亚诺王朝已经灭亡,她的丈夫被杀死了,而帝国信使送给她的礼物却是她丈夫的舌头和眼珠。在这里繁复的语言并不等同于啰唆,作者以非正常的“畸零人”作为故事的主角,其叙述也就超脱了理智的束缚和各种冷漠的人情世故的羁绊。通过这种形式,读者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积极的愉快,即根据作者意欲表达的一些暗示而在意念中把整个帝国兴亡史“重新编造”。卡洛塔发疯以后的种种幻觉、梦呓、偶尔清醒时的回忆,向读者展示了她的爱、她的恨、她的追求和理想。高贵的血统、显赫的权力以及与欧洲各国君主亲密的血缘关系,这一切让卡洛塔这位皇后深谙王室的种种腐败和堕落,就连她的丈夫马克西米利亚诺、原奥地利的大公、墨西哥第二帝国的皇帝也放荡不羁,终日沉湎于声色犬马之中,至于欧洲各王室的皇亲国戚中寻花问柳者更是屡见不鲜,卡洛塔在神志昏迷中把他们的丑事暴露无遗。为了争权夺利,他们之间相互倾轧,甚至家族的亲人也自相残杀。正是这种腐朽与堕落导致了帝国的最终覆灭。正如卡洛塔所说:“她的帝国连同她的世界一起开始在自己脚下塌陷。”卡洛塔的这一段独白大约有12章,近20万字,占全书四分之一的篇幅。这部分独白如同一部意识流小说,它以其抒情性、夸张性和跳跃性为特点,打破了常规的时空观念,“将素材‘随意’剪接拼联”。历史和幻想在小说中交织、融合、转化、上升,然后折回到拴系着过去和将来的第一个链节。作者以其独特的笔法展示了墨西哥历史上这一疯狂而荒诞的“转折时期”。
帕索的文风往往是以繁复取胜,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的作品更像是一幅盛大的织锦图。与卡洛塔长篇独白交叉排列的另外的11章虽然是严格按时间顺序铺陈的,但也不是平铺直叙,而是围绕墨西哥第二帝国这一中心,多角度地展开情节: 有纯客观的叙述,如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生父”拿破仑二世的历史、普埃布拉之围、宫廷生活等;有纯对话的记述,如法国侵略军审问战俘等。在《帝国轶闻》中,作者根据人物的地位、处境和场合,设计出各具特色的独白,在用词、语气和结构上也各有特色。作为全书主线的卡洛塔的独白完全属于只是存在于脑海中的思绪或者自我发泄性的自言自语;流浪汉对着自己的狗唠叨不休,并把自己的战斗经历以说书的形式讲述出来,从而当作谋生的手段;花工讲述马克西米利亚诺与其妻子勾搭成奸的法庭陈词,神父讲述一个女人在忏悔时披露如何勾引军官窃取情报的经过等的谈话实录,以及参与审判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法官一边准备判词一边同情妇调情的独白,更是别具一格。
《帝国轶闻》摈弃了正史的传统观点。在作者笔下,马克西米利亚诺这一外来君主虽然遭到墨西哥人民强烈反抗,但他本人却真挚地爱着自己的“新的祖国”: 马克西米利亚诺高喊着“墨西哥万岁”死去。这正是他的悲剧所在。在帕索看来,正因为有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反衬,华雷斯才显得辉煌,“墨西哥人将他置于祭台供奉,称他为英雄,因为他打败了侵略者和外国的亲王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并建立了共和制度”。文明始终以朝代的更替来证明时代的进步。作为身在其中的人,终究不过是历史的玩偶。所以,作为这一段历史的当事人,无论是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卡洛塔、华雷斯还是拿破仑三世,他们虽然在书中占据了比较突出的地位,但都不是小说的主人公。《帝国轶闻》中虽然描写了众多的人物,但只有这些人物以及他们同时代所有人的总和,即19世纪的墨西哥才是本书的真正主角。作者想要表现的是“从墨西哥总统和皇帝到流浪汉和妓女,从欧洲君主到普通的侵略军的士兵等各色人物在那一出历史悲剧中的表演”。
作家以高度的理性、深邃的思考和强大的结构力量,使作品的主体结构和行进中的拉美现实的深层存在对位接轨。这种对位关系的确立,也使作品结构自身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帝国轶闻》是一部内容庞杂、形式多样的作品。它涉及了近一个世纪的墨西哥与欧洲的历史。它几乎综合了曾经出现过的各种文体及表现手段,如歌谣、书信、对话、客观叙述等,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文体,力求从多种角度、运用多种手法来立体地表现主题。评论界将这种文体称为“总括文学”或“全景观文学”,它“创造了可以表现永恒诗情的非凡风格”,是“拉丁美洲最近一个时期的最重要的小说之一”。
(袁 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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