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故事发生在贝图斯塔古城。主人公安娜出身没落贵族家庭,自幼父母双亡,只身寄居姑姑家中。19岁时,她嫁给一个年近半百的法庭庭长维克托,得名“庭长夫人”。安娜虽然有了安稳的家庭,却没有过爱情的体验。纨绔子弟梅西亚的到来,使安娜体会了心灵的激情,却又为社会道德观念的约束而饱受煎熬。她找到神父费尔明,希望从他那里找到自救的方法。表面正派、慈善的费尔明内心深处充溢着肮脏的功利心和难以遏制的情欲。他对安娜垂涎三尺,却因为自己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希望从精神上控制安娜从而达到独占的目的。善良的安娜不由自主地被两个男人控制着,难以自拔。三年后,梅西亚揭穿了费尔明的真实面目,安娜终于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真爱中。费尔明不甘失败,他利用安娜的女仆向维克托泄露了梅西亚和安娜之间的私情。结果,维克托在决斗中死在梅西亚的枪下,之后梅西亚抛弃安娜,前往马德里继续他的淫乱和荒唐,留下安娜承受无尽的孤独与羞辱。
【作品选录】
安娜倾听着城市那伴随着悠长而哀伤的回响的嘈杂声、叫声、远处断断续续的歌声、狗叫声以及所有如笼罩在贝图斯塔上空的薄雾反射出的白光,像柔和温暖的风一样在空气中消散的声音。她借着面前的皓月的清辉茫然地向天空望去,觉得眼睛里有团银亮的粉尘,仿佛有一条蛛丝般的银线从天而降,落入眼底。泪水就是这样折射着月光。
“她为什么要哭?为什么又想起了那些心事?她也真蠢。害怕这些全然无用的激动。”
月亮一只眼睛看着她,另一只眼睛投向万丈深渊;弗里希利斯的桉树庄严地微微垂下树冠,互相凑近,轻声低语着,仿佛在审慎地议论那个没有母亲、没有儿女、没有爱情的疯女人。那个女人发誓永远忠于一个男人,可这个男人却情愿要一只好的雄石鸡也不愿要夫妻之间的亲昵温存。
“都怪那个种桉树的弗里希利斯。他为了让她答应嫁给堂维克托,就把他吹得天花乱坠。八年啦,她至今仍把弗里希利斯这种坑人的骗术视为在夕祷中对人的诅咒。当时她要是嫁给了堂弗鲁托斯·雷东多呢?她也许早就背弃了他。可是堂维克托是那么善良、那么高尚!简直像个慈父,且不说自己发过誓要忠于他,单说欺骗他就够得上卑鄙无耻、忘恩负义了。要是堂弗鲁托斯那就另当别论了。对他只能如此,因为他准是个又残忍又粗野的家伙!要是嫁了他,堂阿尔瓦罗早就把她拐跑了,没错儿,这会儿他俩也许已经到了天涯海角。要是雷东多气不过,肯定会和梅西亚拚命。”安娜仿佛看见弗鲁托斯那可怜的人倒在沙地上,在血泊中奄奄一息,那血和她在斗牛场看到的一样,几乎是污黑的、浓稠的,还泛着泡沫。
“太可怕了!”她对那种景象以及使她产生那种想象的想法感到恐惧。
“在这种心灰意冷的时刻,我是多么卑鄙呀!我的想法多么丑恶啊!……”在阳台上她感到憋闷,想下楼到园子里,到“花园”里去。她没喊人点灯,自己也没去点,借着月光,穿过几个房间,寻找着通向花园的楼梯。走到金塔纳尔书房附近时,她又改变了主意,自言自语地说:“进去看看,他的桌子上可能有火柴。我要给讲经师写封信,请他明天下午等我。我必须重新忏悔,不能就这样去领圣餐;我要把所有的心事、最秘密的心事统统告诉他。”
书房里黑漆漆的,看不见一丝月光。安娜摸索着墙壁往里走。她每走一步都要碰到一件家具。她后悔没拿灯就到这里来冒险。这间屋里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到处都是障碍。可是,想退回去也不行了。她不扶墙往前迈了一步,之后便照直往前走,她怕再碰到什么东西就伸着两手摸索着……
“唉唷!耶稣!谁?谁在那儿?谁把我拽住啦?”她惊恐万分,大叫起来。
她没有挣扎。谁知手又碰到一个冰凉的金属物件,立刻就听见啪的一声,紧接着觉得自己胳膊上同时挨了两下打,原来是胳膊被一把坚硬的钳子夹住了。她吓得魂不附体,一边拚命扭动胳膊想挣脱那只镣铐,一边继续喊叫:
“佩特拉!拿灯来!这儿有人吗?”
钳子没有放开猎物,而是随着猎物的移动而移动着,安娜一时感到有些沉重,接着就听见玻璃在地上摔碎的巨大声响和别的同时掉下去的东西与地面撞击发出的回声。她不敢用另一只手去抓那把紧紧夹着她的钳子。尽管她一个劲儿地扭动胳膊,但仍未挣脱。她寻找着房门,不知绊了多少次脚。她气得发疯,摸到什么就摔什么,有的东西被摔碎,有的在地板上滚动,响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佩特拉端着灯来了。
“夫人,夫人!这是怎么啦?闹贼啦!”
“不是,别嚷啦!过来,把这个东西给我弄下来,它简直像把钳子,夹得我好疼。”
安娜又羞又恼,脸涨得通红。她怒不可遏,愤怒得就像珀琉斯的儿子阿喀琉斯。
佩特拉试着把女主人的胳膊从那个索套里抽出来。
这是个捕捉器,据它的发明者弗里希利斯和金塔纳尔说,是用来捕捉偷鸡的狐狸的,眼下还有些技术问题没解决,等克服了这一关,就可以放在鸡舍里使用了。
动物的嘴必须要碰到捕捉器一定的部位;如果碰到了那个部位,它的头就会立刻被上下两根同样大小的铁条夹住。弹簧的力量不足以致盗贼于死命,但捉住它是没有问题的,因为他们制造的钩子很巧妙,不会伤生。弗里希利斯和金塔纳尔谁也不愿看见流血,他们只想把当场捕获的罪犯牢牢抓住。假如这两位发明家不善于协调狩猎的爱好与社会保护动物法之间的关系,庭长夫人那天晚上早就出事了。幸亏金塔纳尔主张教养制度;他要惩罚罪犯,但并不想叫它死。因此落入他的圈套的狐狸可保全性命。现在这部机器还差一步就大功告成,就是让偷鸡贼来碰那个施了魔法的弹簧钮,就像那位夫人刚才做的那样。
佩特拉和女主人都不会使用这个器具,只好把它弄坏了事。她们累得满头大汗才把它从夹得青紫的胳膊上取下来。
佩特拉强忍着才没笑出来。她指着地上的碎玻璃、破瓷片和其他说不出是什么名堂的碎片得意地说:
“简直乱了套啦!”
“这要是我,堂维克托准得把我辞了……哎呀!夫人,您打碎了三个新花盆……那幅蝴蝶画也成了碎片啦!还有一个放植物标本的玻璃框也砸了!那个……”
“行啦!把灯放在那儿,走吧!”庭长夫人打断了她。
佩特拉幸灾乐祸地瞧着表面镇静而怒火中烧的女主人,赖着不走。
“夫人,要不要把金车花酊给您拿来?您瞧,您的胳膊都紫了……当然……那该死的断头夹几乎没用劲夹……可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呢?您知道吗?”
“我……不……不知道。别问了。去给我倒点水来。”
“是,把椴树花酊也拿来,因为您的脸苍白得吓人。可是,夫人,您干嘛不点灯呢?多怕人哪!真吓死人啦!……这是什么鬼玩意儿?不像捉麻雀的……咱们把它弄坏了……您瞧……可这也是没法子呀!”
佩特拉出去取来了金车花酊,但庭长夫人并不想用。随后她又拿来了椴树花酊,并把地上的破烂碎片拾起,放在桌、柜上,好像那是圣徒的遗物。看到她不得不视为某种陌生信仰的圣器变成了一堆破烂,佩特拉异常高兴。
“要是我可就糟了!”她蹲着收拢最后一点碎片时咕哝了一句。
她有点沾沾自喜,庆幸这场乱子与她无关。
安娜下楼到了花园,她已经把写信的事忘在了脑后。她胳膊疼痛,心里也像挨了几记丢人的耳光,感到难受。她觉得刚才那些事简直把她的脸都丢尽了。她气愤极了。“好一个堂维克托!简直是个白痴!一点不错,就是个白痴,这个时候还不回来。佩特拉心里会怎么想呢?竟用索套捉自己的妻子,算什么丈夫?”她望着月亮,觉得月亮在冲她挤眉弄眼,笑话她刚才冒的风险。树叶沙沙作响,还在窃窃私语;它们一边小声说笑,一边议论佩特拉说的那桩断头夹奇遇。
“多美的夜啊!但她是什么人,配赞叹这宁静的夜吗?这天地间的一切幽怨诗意和她经历的事有何相关?”
是不是金塔纳尔认为女人是铁打钢铸的,既没有欲望又能容忍丈夫的怪癖,让他发明荒唐的机器把自己的胳膊夹得青紫。她丈夫是植物学家、禽类学家、花卉园艺家、树木栽培家、猎手、喜剧评论家、喜剧演员、法律顾问;简而言之,样样都行,唯独做丈夫是个外行。他爱弗里希利斯甚于爱妻子。那个弗里希利斯是什么人哪?一个疯子。前几年还让人有点好感,可是现在全变了,简直没法和他打交道;此人有个怪癖,总想把外来的东西引进贝图斯塔,把什么都掺和、混杂在一起。他把梨树枝嫁接在苹果树上,认为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个统一体,都是一回事,他力图说明关键在于“适应环境”。他胡来蛮干,竟然把美国鸡“移植”到西班牙鸡身上。这是她亲眼所见!几只可怜的鸡那被割烂的鸡冠上用布条绑着一个血淋淋的活的残肢,真恶心!那个希律便是她丈夫的皮拉得斯。三年来,她就在那两个梦游症患者之间生活,与他们丝毫不亲近。够了,够了,她受不了啦;这是可以决堤的一滴水……丈夫竟把书房当成了荒山野地!她竟落入了丈夫设下的机关!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吗?
这样毫无道理地大耍孩子脾气,未免太过分了,反倒让她发现了自己的不是。“她真可笑!本来是小事一件,她竟发那么大的火!”她转而数落起自己来,“我深更半夜不点灯到书房来,他有什么错?自己有什么理由埋怨呢?毫无理由。噢,没有借口,没有借口去忘恩负义……”
“不过那也没关系,她会郁闷而死的。她二十七岁了,青春已逝;女人二十七岁就到了老年的门口,并且已经在敲老年之门……大家所说的爱情的快乐她连一次也没享受过,而戏剧、小说、乃至历史都把它作为主题。她多次听到和读到这句话: 爱情是唯一值得为之而生的东西。但那是什么样的爱情?它又在何处?这些她都一无所知。想起自己的蜜月,她又羞又恼。那不过是毫无快意的刺激,感官上的不安,说到底,是一场嘲弄。是的,是这样的,既然记忆常常将它提起,她何苦要自己欺骗自己呢?新婚之夜,当她在自己的床上一觉醒来时,感到身边有法官的呼吸声,她觉得金塔纳尔先生没穿长燕尾服和黑海狸皮裤子就跑到她房间来很不像话,而且有点无耻。她记得,那不可避免的肉体上的快乐使她羞涩、惶惑,又觉得受了嘲弄,觉得挨着那个男人无意中享受到的快感好像在对她说行星期三圣灰礼时说的那句话: !quia pulvis es!你是尘埃,你是物质……但同时又茅塞顿开,明白了神话中读到的那种事和从仆人以及牧人那儿听到的那些猥亵的议论……她过去听到读到的就是这种事!……在那座贞洁的监狱里,她并没有被看成是殉道者和英雄,因此,她连这点安慰也得不到……她还记得婚后最初几天,堂娜阿格达(安息吧!)说的那些羡慕话和好奇的目光;记得她虽然从未对姑姑们出言不逊,可看到她们那样看她,也不得不强压心头之火,以免喊出‘蠢货’二字。那种事没有中断过,在格拉纳达、萨拉戈萨,又回到格拉纳达,后来在巴利阿多里德,始终没有停止过。但她却并未从中得到一点安慰,因为一个孩子也没怀上。堂维克托并不讨厌,这是事实。但他很快就厌倦了风流小生的角色,逐渐转向了老生,因为扮演这类角色他更为合适。‘嘿!他对她简直像个父亲,确实如此!’丈夫不吻一下她的额头她就无法入睡。可是到了春天,她竟要自己去他嘴上找吻了。她感到他不像丈夫那样地爱她,也不渴望得到她的温存,心里异常难受;此外,她也担忧感官上的冲动得不到满足。这就产生了一种极大的不公,一种不知道应归咎于谁的不公;造成了一种无可救药的痛苦,一种毫无诗意、缺乏魅力的痛苦。这种痛苦就像在马德里看到的用绿色和肉色灯光表示的那种病一样难于出口。干嘛定要忏悔那种事,特别是像她想到的那些?可是,说别的就不成其为忏悔了。”
“青春已逝,就像驾着轻快翅膀在月亮前面倏忽而过的银色云朵一样……此刻,那些云朵被镀上了一层银,然而,它们在奔驰、在飞腾、在远离沐浴着它们的银色光辉,堕入黑暗之中,那黑暗便是老年、悲凄的老年、没有爱的希望的老年。羊毛似的银色云朵像鸟群一样在空中飘过,随后便铺天盖地地涌过来一大片乌云。此刻的景象与刚才的迥然不同,安娜看见月亮很快堕入黑暗的深渊,在无际的黑暗中熄灭了自己的光辉。”
“她也是这样,像月亮似的孤零零地在世界上向着老年的深渊奔跑,堕入没有爱、没有爱的希望的黑暗之中……啊!不,不,那不行!”
她感觉到了心中反抗的呼声,觉得因正义感而产生的这种呼声正以极其雄辩的言辞要求恢复肉欲和作为美人的权力。月亮继续奔跑着,像被什么东西从悬崖上推下似的,跌入乌云密布的深渊;乌云如沥青的海洋,将它吞没。安娜看得几乎痴呆了,她从夜空的景象中看到了自己的命运,那月亮就是她,那乌云就是她的暮年;在那可怕的暮年中,她再不会被人爱。她高举双手,在“花园”的小径上奔跑,好像要飞到空中,去改变那个永远充满浪漫色彩的星球的运行轨道。然而,月亮却在太空浓厚的雾气中消失了,贝图斯塔也陷入在黑暗之中。每遇晴空月夜,群星环绕着教堂的塔楼,镶嵌塔楼的玉石熠熠生辉,塔身超凡脱俗的姿容十分突出,宛如画中的圣母。此刻,在昏暗中它竟变成了一个尖头尖脑的幽灵,成了黑暗之中的黑暗。
安娜无精打采、心灰意懒地把头靠在大铁门冰凉的栏杆上,这是“花园”朝后街开的一扇门。她这样呆了很久,凝望着门外漆黑的夜色,沉浸在自身的痛苦中,在下意识的冲动支配下,不知几时起,她竟听任思想的野马随意驰骋,开始放纵自己的意志。
一个人影紧贴着“花园”的墙,从僻静无人的街上走过,差点碰到安娜靠在两根铁棍间的额头。
“是他!”庭长夫人想,尽管那人一闪而过,她还是认出是堂阿尔瓦罗。她害怕地向后倒退,疑心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那个人确实是堂阿尔瓦罗。那天晚上,他在剧院看戏。一次幕间休息,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好奇心,非要出去满足一下不可。“要是碰巧她在阳台上……不会的,几乎没有这种可能,可是,万一要在呢?”他的生活里不是充满了这种幸运的巧合吗?他大多数的成功不都是靠运气、靠他所说的chance吗?“机遇与我同在”是他的格言之一。啊!要是见到她,他就要和她说话;告诉她,没有她他就活不下去,就要像个二十岁的柏拉图式的浪漫恋人那样,围着她的家徘徊;告诉她,能从外面看看那座极乐园他就很满足……对,他一定会以应时而生的口才对她说出那一大堆蠢话的。问题是得碰巧她正好呆在阳台上。他走出剧院,顺罗马大街上行,穿过潘神广场,进了阿吉拉大街。走到新广场时,他停住脚,遥望那个角落……阳台上没人……这是他意料中的事。预感不一定每回应验。没关系……他在广场上溜达了一会儿,那时候广场上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连只猫都看不见。“既然出来了,干嘛不继续前进,向她撒开自己的情网?”他嘲笑起自己来了: 在他的情史上,像这类徘徊已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啦!后街的路没铺石子,可能泥泞不堪,自嘲归自嘲,泥泞就泥泞,他顾不上许多了,便穿过广场的一座拱门,走进一条胡同,随后拐进另一条胡同,最后来到“花园”园门所在的那条街。那里没有人家,没有便道,也没有路灯,它之所以是条街,是因为人们这样叫它。这条路七高八低、满地泥泞,一边是监狱的高墙,另一边是奥索雷斯家老宅的园墙。他贴着墙、躲着泥水走,快到园门时,他就觉得那种“真切的预感”油然而生。这是他对这种预感的叫法,因为它仿佛是一种突然的判断、一种预测的能力。他获得的那些重大成功全仗着这种真切的预感。每当胜利在望,他就会突然不可思议地变得勇气十足、信心倍增,同时顿感额角搏动、两颊发烧、喉咙憋闷……他收住了脚步。“庭长夫人在那儿,在花园里,他眼下的感觉就是这样对他说的……如果心灵没有欺骗他,他该怎么办?像往常那样: 孤注一掷!跪在泥地上求她开门。她要是不开,就跳铁栅栏,尽管这不大可能;但他一定能跳过去的。要是月亮又出来就糟了!不,不会的,眼下浓云密布,过半小时才能重见月光。 ”
他走到了铁栅栏前。是他先看见庭长夫人,后来庭长夫人才看见他的。他认出是她,而且早就猜到是她。
“她是你的啦!”诱惑之魔对他喊道,“她爱你,她在等你。”
可他却说不出话,停不住脚,竟害怕起他的牺牲品来了。贝图斯塔人十分迷信安娜的贞操。他觉得自己对此也迷信起来了。这种贞操像熙德一样,死了也能吓跑敌人。逃跑,这可是他从来没做过的事啊!他害怕了。真是破天荒。
他往前又走了三四步,仍未下定决心退回去,尽管诱惑的魔鬼抓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大门那儿拽,在耳边用火辣辣的语言嘲笑他,叫他“胆小鬼!勾引娼妓的家伙!……不要怕那种真正的贞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不能错过这个机会,现在就去!”梅西亚以少有的勇敢叫道 。他已经走过铁栅栏十步远了,又气冲冲地折了回来,呼喊着:
“安娜!安娜!”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片寂静。“花园”里黑魆魆的,他只看见了桉树、阿拉伯胶树和印度栗树的树影,还有远处那棵黑金字塔似的华盛顿树的侧影,那是弗里希利斯唯一的心爱之物;他栽下了这棵树,并且看着它生枝长叶,渐渐长大。
他的希望落空了。
“安娜,安娜,”他又轻声呼叫起来,然而,回答他的只是小径沙地上风吹枯叶的声响。
安娜早已躲开了。看到她所追求的那种诱惑近在眼前,她反而害怕起来,这是诚实的恐惧。她跑回卧室,把门反锁上,躲在里面,好像那个色胆包天的家伙会越墙追来。是的,她感到堂阿尔瓦罗在潜入人们的心灵;他穿墙透壁而来,在这座房子里神出鬼没,她真怕突然看见他出现,就像他刚才在“花园”铁栅栏前闪过一样。
“也许是魔鬼促成的这些巧合?”安娜严肃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因为她并不迷信鬼神。
她害怕;她看见自己的贞操和住宅都陷入了包围之中,而且刚刚还看见敌人在一个豁口那儿探头探脑呢。如果即将发生的是罪恶,她那一贯诚实的本性就会醒悟,假如来的是爱情,那就会在开始自我惊扰的庭长夫人心上留下一片馨香。
犯罪是多么容易啊!那门……夜晚、黑暗……一切都变成了他的帮凶。但她将进行抵抗。噢!不错!那强烈的诱惑会带来她未曾体验过的陶醉和快活,这个冤家配做她的对手。她乐意进行这样的搏斗。日常生活中的一般搏斗,日复一日地与厌倦、荒唐和平庸进行的搏斗,已使她感到乏味,因为那只是在充满烂泥的地洞里的搏斗,然而,眼下的对手却是个美男子;他窥伺她,像消愁解闷的符咒显现在她的脑际;在暗处向她招呼;周身笼罩在爱的光环中,散发着爱的芳香……与他较量还有点意义,还值得。她要进行这种搏斗。
(唐民权译)
注释:
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以勇猛著称。
《圣经》中的犹太王,以残杀幼儿著称。
古希腊埃斯库罗斯的悲剧《俄瑞斯忒斯三部曲》的主人公俄瑞斯忒斯的朋友和姐夫。
拉丁文,意为“因为你是灰尘”。
法语,意为“运气、机遇”。
【赏析】
克拉林的生活年代,正是西班牙社会激烈动荡的年代。当时欧洲正处于资本主义迅猛发展的时期,而西班牙却仍遭受着封建势力和反动教会的压迫,国家处于全面衰落之中。克拉林的代表作《庭长夫人》,通过女主人公安娜的爱情悲剧表现了西班牙社会的没落。
克拉林是个“终身共和主义者”,也是个自由思想家和无神论者,他的政治观、宗教观在《庭长夫人》里有明显的反映。小说虽写的是一桩男女私情,但它却通过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描绘了19世纪下半叶西班牙贵族阶级的生活画卷,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国家没落时期的精神状态: 贵族阶级的庸俗冷酷,小市民的愚昧自私,官僚政客的堕落,神职人员的虚伪。克拉林带着古典戏剧大师的风采抖开包袱,女仆——精神领袖费尔明神父——在野党(自由党)领袖梅西亚议员——庭长——安娜之间的“多角恋爱”一一水落石出。
主人公安娜是作者着意塑造的人物,她是个才貌出众的少女,性格坚强,喜爱读书,富于幻想,却因父母不光彩的婚姻而备受歧视。十岁那年,她与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在一只船上度过一夜,此事便被渲染成一件丑闻,深深刺伤了安娜的幼小心灵,从此她变得谨小慎微、循规蹈矩,把贞洁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安娜成年后,出落得非常漂亮,上层社会的公子哥儿们无不围着她打转,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娶她为妻,因为她拿不出像样的嫁妆。安娜的姑姑见高攀不成,便打算把她嫁给一个从美洲发财回来的阔佬;为拒绝这门婚事,安娜草率地与一名法庭庭长结婚。这种年龄相差悬殊的婚姻,为她的悲剧埋下了伏笔。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使安娜变得神经质,精神空虚,因此,面对情场老手梅西亚的诱惑,她虽内心矛盾,却无法抗拒。
贝图斯塔上层社会的贵族们表面上道貌岸然,私下里一谈起男女私通及个人艳遇之类的事来,无不眉飞色舞,津津乐道。安娜的美貌自然成了他们谈论的话题,而安娜的高傲、贞洁和她那出污泥而不染的品德更使他们既愤恨又忌妒。女人们忌恨安娜的美貌与贞洁,无法容忍这种洁身自好的女人存在于她们之中;男人们则把征服安娜当作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梅西亚正是在这种思想驱使下发誓要征服庭长夫人的,他追求安娜的行为既是出于虚荣,也出于贪婪的肉欲,而绝非出于爱情。庭长维克托是个奉公守法的政府官员,贵族社会中的正人君子。他由于厌倦了签署文件和判决犯人的乏味工作,五十多岁便告老回家,终日以养鸟、种花、打猎、看戏为乐趣,把安娜冷落在一边。正是他的冷落在不知不觉中为梅西亚和安娜亲近提供了方便。他迫于舆论的压力,为维护个人名誉与梅西亚决斗,结果成为贵族们虚伪、陈旧的道德观念的牺牲品。小说也细致描绘了神父费尔明的复杂性格。这位“年轻有为”的贝图斯塔神圣教堂的讲经师兼教区法官,心比天高,就是戴上教皇的冠冕也不嫌大。然而,在与安娜的频繁接触中,他的好色之心愈益强烈,竟肯以自己的锦绣前程来换取一时的世俗之乐。作者指出,安娜的婚外恋行为并非她个人的过错,那个尔虞我诈、人欲横流的社会才是造成安娜悲剧的真正罪魁。是丈夫——维克托,宗教界——费尔明,政界——梅西亚共同把安娜推向了泥潭。
在创作方法上,《庭长夫人》既有现实主义描写,也带有浪漫主义色彩,同时,还采用了自然主义手法。全书的结构安排独具匠心,整部作品分为篇幅均等的两大部分,共三十章。前十五章基本是铺垫,仅仅讲述了三天的故事。后十五章依然是博陈繁喻,四面出击,迅速展开戏剧冲突,写完了三年内发生的悲剧。几条线索平行、交叉发展,在安娜周围编织着恢恢天网,最后,悲剧的高潮像熟透的石榴在一二章的篇幅中戏剧性地爆裂。所有的线索止当所止,缩聚汇集。开头与结尾均描述了贝图塔斯城的冷漠风情,首尾呼应,显示出残酷的社会依然故我,没有丝毫变化。作者在作品中 运用了多种艺术表现手法,将梦幻、回忆、内心独白等手法技巧巧妙地运用到人物描写上。这与当时的文学状况是紧密相关的,因为19世纪西班牙文学本来就是一个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等文学流派互相渗透、互相影响的阶段,从这个意义上讲,《庭长夫人》综合反映了那个时代文学创作的基本风格。
作为一个自由的思想家和文学家,克拉林一生都和专制的社会格格不入,对封建道德深恶痛绝,他全部创作和评论都立足于他的共和思想,讴歌自由和光明,痛斥独裁和黑暗。由于他的批评尖锐而深刻,因此得罪了无数当权人物。许多人对他的创作手法也不理解,直到他去世后的很多年,他在文学史上的巨大价值才得到承认。西班牙文学界称赞他为文学的道德楷模,把《庭长夫人》同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和佩雷斯·加尔多斯的《福尔图娜塔与哈辛塔》并列为西班牙的三大小说。
(胡鸣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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