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1905年9月的最后一天,彼得堡,年过花甲的贵族参政员阿波罗·阿勃列乌霍夫像往常一样乘上轿式马车去机关上班。马车的四壁把他与周围喧嚣的世界隔绝了,这个重要机构的首脑,完全沉浸在各种各样的文件之中,幻想用文件和命令把风雨飘摇的俄罗斯管制得服服帖帖。三年前,他的妻子安娜·彼得罗夫娜跟一个意大利演员私奔西班牙,为此他辞退了几乎所有的仆人以保持贵族老爷的体面。他的儿子尼古拉正在上大学,由于不满现实,竟然向一个恐怖组织许诺给予帮助。为了报复沙龙女主人索菲娅的嘲弄,他穿起了红色多米诺斗篷扮演小丑。一天,恐怖组织派年轻的平民知识分子杜德金给尼古拉送来一个装有定时炸弹的沙丁鱼罐头盒,要他保管。尼古拉将罐头盒带回了家。过后,他接到用定时炸弹炸死他父亲的命令。尼古拉想拿出罐头盒看看,一不小心启动了定时装置。他立即去找杜德金,表示拒绝命令。杜德金经过思考和调查,确信这个荒唐的命令是混进革命队伍的利潘琴科故意破坏革命党的形象,于是疯狂地杀死了利潘琴科。阿勃列乌霍夫把这个罐头盒当作玩具拿到了自己的书房里。这时,私奔三年的安娜·彼得罗夫娜被情人抛弃,回到了彼得堡,一家人喜庆重逢。突然一声巨响,房子被炸得七零八落。没有人受伤,但阿勃列乌霍夫却从此成了痴呆。
【作品选录】
毛毛细雨落在大街小巷,落在人行道和房屋顶上;冰冷的雨水顺着铁皮沟槽往下淌。
毛毛细雨落在过往的行人身上: 使他们得了流行性感冒: 各种各类流行性感冒同尘埃般细小的雨珠子爬进翻起的领子里: 中学生,大学生,官吏,军官和一个人的领子;而这个人(通常说的居民吧)正忧郁苦闷地左顾右盼着;他正以自己阴沉沉疲倦的脸对着大街;他战胜了无限,没有任何怨言——在像他那样的人组成的无限的人群流动中,向无限的大街顺流而去—— 在奔驰、轰隆声、急促不安和四轮小马车中间,在街头报贩不停的大嗓门叫卖声中听着远处传来悦耳的汽车喇叭声和红黄色有轨电车越来越响(然后又减弱)的鸣叫声。
他从一个无限出来,跑进另一个无限里;然后磕磕绊绊到了滨河处;在这里,一切都停住了: 悦耳的汽车喇叭声,红黄色的有轨电车及这个有各种各样可能性的人;这里既是陆地的尽头,又是无限的终极。
可是在那边,那边: 深远处,略带绿色的烟雾;岛屿从很远很远,从难以设想的远处,颤颤抖抖地显露出来并变得低矮了;土地在变低;建筑物在变低;原来是——水位降低了,于是刹那间都涌出在水面上: 深远处,略带绿色的烟雾;而那黝黑黝黑的尼古拉耶夫斯基桥,正好在这略带绿色的烟雾上面,它在雾中鸣响,颤抖着,向远处奔去。
在这阴暗的彼得堡的早晨,一幢黄色的豪华房子里,一道道笨重的门都打开了: 黄色房子的窗户对着涅瓦河。一位脸刮得干干净净、领口带金丝饰纽的仆人从前厅跑出来,给马车夫递了个信号。几匹带黑色圆斑的灰马立刻到了大门口;它们拉的是一辆轿式马车,马车上有个突出的古老贵族徽章: 一头正把骑士顶起的独角兽。
体态矫健的地段警官刚好从台阶旁边走过,他发愣了,笔直地站在那儿: 长着一张吸墨器模样和石头般板着的脸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穿着灰大衣,头戴黑色高筒大礼帽,正快步走下台阶,并迈着更快的脚步跳上轿式马车的踏脚板,他边走边把手伸进黑麂皮手套里。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投过短暂、茫然的目光,看了看地段警官、轿式马车、马车夫、黝黑的大桥及涅瓦河四周,那里依稀露出雾蒙蒙烟囱林立的远方;瓦西列夫斯基岛从那里不安地眺望着。
一身灰装的仆人急忙把马车门关上。轿式马车急速驶进雾中;被偶然路过这里所见到的一切惊呆了的地段警官,在急速奔去的马车背后——转过头去对着脏兮兮的漫雾张望了好久好久;他叹了一口气,走了;这位地段警官的肩膀很快消失在漫雾中了,所有的肩膀,所有的背部,所有阴忧的脸和所有黑黝黝湿淋淋的遮帘、伞罩也同时消失在漫雾中了。可敬的仆人也朝那边看了看,他左看右看,看了看桥,看了看涅瓦河四周,那里依稀露出雾蒙蒙烟囱林立的远方,瓦西列夫斯基岛从那里不安地眺望着。
在这一开头,为了给读者介绍一场戏剧性事件的故事地点,我只好打断自己叙述的线索。事先得纠正一处无意中出的差错;出差错的不是作者,而是作者那支笔: 这是一千九百零五年;当时城里还没有通有轨电车。
“喂,喂……”
这是马车夫在吆喝……
接着便是轿式马车经过后向四处飞溅的污泥浆水。
脏兮兮、灰黑色的伊萨基——开始是暗淡模糊地,然后一下子骤然从天而降——坐落在只有潮湿烟雾弥漫浮游的地方;先模模糊糊,然后变得完全清晰的,还有: 骑在马上的尼古拉国王纪念像;金属铸成的国王,一身近卫军装束;在纪念碑的台座处开始从漫雾中显露出尼古拉的高大身躯,他头上那顶毛茸茸的帽子又被淹没在漫雾中。
轿式马车正向涅瓦大街驶去。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摇摇晃晃坐在锦缎坐垫上;垂直的四壁把他同街上的嘈杂混乱隔开;因此,他看不见人群的流动,看不到就在那个十字路口出售的小杂志,它们的红色封面可惜被淋湿了。
规整和匀称,使参政员那因为家庭生活的不和谐和我们国家机器的轮子总是无可奈何地在原地打转而过分激动紧张的神经,平静了下来。
和谐的简单明了,是他特有的偏爱。
他最喜欢笔直的大街;这条大街使他想到生命的两点之间时间的流动,还使他想起一点: 所有其他的城市都好像是许多木头房子挤在一块儿,而彼得堡却同其他所有城市有着惊人的区别。
又湿又滑的大街: 那里的房子都是五层的,像一个个立方体,连接成规规整整的一排;这样的一排与生命之线只有一个不同: 它没有终点,也没有起点;这里,一个钻石勋章屡次获得者的人生旅途的中心,对许多达官显贵来说便是人生道路的终结。
每当参政员那个漆得晶光锃亮的立方体在涅瓦大街上箭一般地飞驰而过时,他心头便会感奋不已: 在那里,在窗外,可以看到房子的门牌号码;还有不断过往的人群;那边,在那里——在晴朗的日子,很远很远处在耀眼地闪闪发亮: 建筑物上的金尖顶、云彩、绯红的落日霞光;从那里,在雾天,——什么也看不见,也看不见人。
而那里原来是——一些线条: 涅瓦河、岛屿。在遥远的过去,确切地说,当在杂草丛生的沼泽地上建起大楼、出现桅杆和高高的尖顶,它们的雉堞钻进潮湿、淡绿色漫雾的时候——
——有位终身漂泊的荷兰船长驾驶着他那艘不吉利的帆船从阴沉沉的茫茫波罗的海和德国海驶向彼得堡,以便用欺骗手段在这里建立一块雾蒙蒙的陆地,并把聚集起来的云涛称作岛屿;这位荷兰人从这里燃起小酒馆的鬼火,二百年来把信仰东正教的人民吸引到这些地狱般的小酒馆里,伤风败俗,扩散传染病……
不吉利的帆船开走了。地狱般的小酒馆可留下来了。长年来,信东正教的人民在这里昏昏沉沉地嗜酒纵饮: 岛屿上就这样出了个低能的家族——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们定居在两个敌对世界的交接点上。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喜欢岛屿: 那里的居民——粗野的工人;每天早上成千上万地一群群步履艰难地走进烟囱林立的工厂;而且现在他已经知道,那里正在散发勃朗宁手枪;还有别的什么东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 住在岛上的人已经成了俄罗斯帝国的居民;他们那里也进行了人口普查: 他们有编上门牌号码的住房、地段、官方机关;住在岛上的人——律师、作家、工人、警察局官员;他们自以为是彼得堡人,但是他们,处于混沌中的人,在聚集的云朵里威胁着帝国京都的安全……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愿再往下想: 不安分的岛屿——要压制,压制!得用巨大的桥把它们固定在陆地上,用箭头似的大街从各个方向把它们穿透……
于是瞧,一个从事国务活动的人正充满幻想地望着那边的漫雾,同时感到自己从轿式马车的黑色立方体里突然向四面八方扩展开来,在漫雾上空飞翔;他而且希望马车直朝前奔驰,希望迎面而来的都是大街——一条接一条的大街,希望地球的整个表面都被灰暗的房子立方体死死压盖着,就像被许多条蛇盘缠着;他希望被无数大街挤得紧紧的整个大地在遥遥无边的线形奔驰中因为垂直定理的作用而中断,成为一张由互相交织的直线构成的无边大网;希望这一条条纵横交叉的大街构成的大网会扩展成世界规模,那上面是无数个正方形和立方体: 每个正方形一个人,以便……以便……
在所有这些平衡对称的线条之后,正方形——这样的图形使他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常常处于久久不思不想的观察之中: 锥形体,三角形体,平行六面体,立方体,梯形体。只要一观察到平截圆头锥形体,他便会感到惶恐不安。
对曲线,他就不能容忍了。
在这里,在轿式马车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置身在黑色优美的和用锦缎扎得紧紧的立方体中心,无所用心地久久享受着马车四壁带给他的满足: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生来就是个孤独封闭的人;唯有对国家平面几何学的爱,才使他担任多方面的重要职务。
…………
一条又湿又滑的大街同一条又湿又滑的大街交叉着,交叉处成九十度直角;两条线的交叉点上,站着一位警察……
那里也矗立着这样的大楼,那里也流动着这样灰溜溜的人群,那里也弥漫着这样淡绿色黄兮兮的烟雾。那里,人们一门心思地在奔跑,人行道在窃窃私语,发出沙沙沙的响声;防雨套鞋磨擦着地面;居民们的鼻子神气地浮动。许许多多的鼻子在流动: 鹰钩鼻、鸭嘴鼻、鸡嘴鼻,淡绿色的鼻子、白鼻子;从这里经过的也有完全没有鼻子的;人们从这里走过,有一个人走的,成双成对走的,也有三个四个人一起走的;一顶圆顶礼帽接着一顶圆顶礼帽: 圆顶礼帽,带羽毛的帽,大檐帽;大檐帽,大檐帽,带羽毛的帽;三角制帽,高筒大礼帽,大檐帽;一块头巾,一把阳伞,一根羽毛。
但是,与同一条奔驰的大街并行的,有一条带着同样一排盒子形状的物体、同样的号码和同样的云朵的奔驰的大街,还有同样的一位官员。
这是一种无限,它存在于奔忙的大街的无限之中,而奔忙的大街的无限又带有融入奔忙的、纵横交错的阴影的无限之无限。整个彼得堡就是n次幂的大街的无限。
在彼得堡外面呢——什么也没有。
生活在岛上的人那种贼头贼脑的机灵劲儿,使你们感到吃惊;他们的脸比所有陆地上的人显得年轻和苍白;有个岛上的人——某个平民知识分子要穿过门缝进来了: 也许是留小胡子的;瞧着吧,他会请求到的——为武装工厂的工人;他聊天,放低声音说话,窃窃笑了起来,因为您答应他了;于是,从此您晚上再也别想睡觉了;您整个屋里都在聊天,放低声音说话,窃窃地笑起来: 这是他,岛上的人——留一撮小黑胡子的那个神秘莫测的陌生人,——老也不见他来;他已经——在外省了;你瞧——遥远的县城那边已经开始议论纷纷、放低声音说话了;在遥远的县城那边,俄罗斯——已经开始大声议论纷纷了。
那是九月的最后一天。
在瓦西列夫斯基岛上的十七条深处,透过烟雾可以看到一幢灰色的大楼;一条脏乱的暗梯从小院通到屋里: 设有好几道门;其中的一道门开了。
留小黑胡子的陌生人走到门口。
陌生人随手关好门,开始慢慢往下走;他从五层楼的高处,小心翼翼地顺着梯子往下走;一个不能说小却也不很大、外面用一块红色的带脱毛野鸡图案贴边的脏兮兮的方巾包着的包裹,在他的一只手上均匀地摇晃着。
我的这位陌生人对这个包裹特别小心。
那梯子不用说自然很暗,还掉着许多黄瓜皮和被脚踩了多遍的白菜叶子。留小黑胡子的陌生人在梯子上滑了一交。
当时他一只手抓住梯子栏杆,另一只手(提着包裹的)慌慌张张在空中划了道曲线;不过,划曲线的其实是他的胳膊肘: 我这位陌生人显然是想保护包裹不至于出什么令人伤心的意外——不至于一下子摔倒在石砌阶梯上,因为他那胳膊肘的动作显示出技巧运动员般真正高超的灵活性: 那动作的微妙灵巧让人察觉出他的某种本能。
然后,不巧遇到肩上扛着一捆山杨木劈柴正顺着梯子上来的院子管理员。因为被挡住了去路,留小黑胡子的陌生人再一次特别表现出对自己那个包裹的命运的微妙爱护,生怕它被劈柴碰着;包裹里放的该是很容易打碎的东西。
不然的话,我这位陌生人的举止就无法理解了。
当这位重要的陌生人小心翼翼地下到后门出口处时,有只黑猫在他脚旁扑哧一声竖起尾巴拦路跑过,在他脚跟前留下一堆鸡内脏;我这位陌生人的脸抽搐了一下;他的脑袋神经质地往后一仰,露出脖子上细嫩的皮肤。
这是美好时光富家女子特有的动作,那时候她们开始觉得很渴: 喝了醋和吮了柠檬后,她们便用一个异常的动作显露出招人喜欢的苍白的脸。
一些受失眠症折磨的当代年轻人有时表现出来的,正是这样的动作。这位陌生人就患有失眠症: 他过夜的地方总有一股烟味暗示了这一点: 还有皮肤细嫩的脸上那种稍稍发青的光泽,也证明了这一点,——我的这位陌生人的皮肤真细真嫩,要不是留着一撮小黑胡子,你们大概会把他看成是位乔装的小姐。
瞧这位陌生人——他已经来到铺沥青的四方形小院里,周围尽是些多窗户的五层楼庞然大物。院子中央放着受了潮的山杨木劈柴;从这里可以看到被风呼呼吹着的十七条的一段。
线条!
只有在线条中,还保留下对彼得时期的彼得堡的记忆。
彼得当年曾经在沼泽地上拉了许多平行的线条;顺着这些线条,有的给铺了花岗岩,有的给砌上石板,而有的,建起了木栅栏。彼得时期那里许多平行笔直的线条,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彼得的线条改变成了以后时期的线条: 叶卡捷琳娜时期的环形线条,亚历山大时期的白色大理石柱廊建筑。
只有这里,在庞然大物之间,还保留下彼得时期的小房子;瞧,那不是原木小房子吗;那不是——绿色的小屋吗;而那——蓝色的平房,挂着鲜红的“食堂”牌子。这里还可以闻到各种各样扑鼻而来的气味: 海盐味,鲱鱼味,绳索味,皮夹克味,卷烟味及沿海的粗油布味。
线条!
它们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这些严峻的日子给它们带来了多大的变化!
陌生人记起来了: 夏天的六月傍晚,瞧,不正是那幢亮晶晶小屋的那个小窗口中,有个老太婆不停地嚼着两片嘴唇: 打八月份起,那扇小窗关上了;到了九月,人们就抬来了一口盖着锦缎的棺材。
他想,生活在急剧恶化,工人群众很快——就没有吃的了;彼得堡正以自己笔直的大街,连同它们两侧矗立的砖砌高楼,从桥那边直逼这里;那一排排巨人般的高楼,很快将无耻和卑鄙地把全部岛上的贫民埋葬在地下室或顶屋阁楼里。
我的这位岛上来的陌生人,对彼得堡早就恨透了: 那里,彼得堡正挺立在云涛之中;那里的高大建筑物,也在飘忽;那里的高大建筑物上,好像有个凶恶、阴郁的人正陷入沉思,他呼出的气息仿佛花岗岩和石头般的冰块死死压住了当年曾经草木茂密的岛屿;那个阴郁、威严、冷酷的人,正在那里从悲号混乱中用石头般的目光凝神盯着,拍打着翅膀疯狂地腾空而起;他从漫雾中显露出: 一个头颅和两只耳朵,用重要的决定鞭打岛上的贫民;不久前有本小杂志封面上画的一个人,正是这样。
陌生人想到这种情况,缩在口袋里的一只手握紧了拳头;他回想起那通令,并想到树叶正在凋谢: 我这位陌生人全都知道,能把那通令背出来。这些落下的叶子——对许多人来说是最后的几片树叶了: 我的这位陌生人——成了个稍稍发青的影子。
…………
我们不过自己说说: 啊,俄罗斯人,俄罗斯人!你们别把岛上那群不稳定的影子放进自己屋里!提防着点岛上的人!他们有了在帝国自由定居的权利: 要知道,为此架设了一座座横跨勒忒河的通向岛屿的黑的和灰的桥。得把它们拆掉……
晚了……
警察还没有想打开尼古拉耶夫斯基桥: 桥上拥满了影子;这些影子之间又增加了一个陌生人的影子。一个不能说小却也不很大的包裹,在影子的一只手上均匀地摇晃。
(靳戈、杨光 译)
注释:
即伊萨基大教堂,1818—1842年建成,位于涅瓦河东侧。
即尼古拉一世纪念像,1856—1859年建成,位于伊萨基广场。
欧洲神话形象,他命中注定在大海里漂荡而不能靠岸,凡同他相遇者都得船翻人亡;这里提到这个形象,带有影射彼得一世的意思。
据果戈理短篇小说《鼻子》(1836),该作品写一个热衷于升官发财的小官吏丢失了鼻子。
遵照彼得一世的指示,建设瓦西列夫斯基岛时的街道都是直的,中间贯穿许多条平行的运河;这个计划后来没有完全实现,而沿运河的马路,后来被称为“条”。
希腊神话中的河,也称“忘川”、“冥河”,河水能使灵魂忘却人世间的苦难。
彼得堡市内有许多桥,每当夜间过往的车辆行人稀少后定时将桥打开,便于太高或有高桅杆的船只通过。
【赏析】
长篇小说《彼得堡》出版于1916年,是安德列·别雷的代表作,也是世界文学史上最早的意识流小说之一。
小说的背景是1905年10月彼得堡的革命暴动,有两个主人公,一个是彼得堡的高级官僚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一个是平民知识分子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他们的偶然相遇和必然敌对,构成了彼得堡这个按照个人意志建造的城市的基本特征。小说并不以情节见长,而是借助于人物的矛盾冲突展示光怪陆离的彼得堡世界,特别是意识流动中的彼得堡。
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是一个机构的首脑,冷漠无情,一心一意打击敌对党派,企图把整个俄罗斯帝国纳入他的各式文件的管治之下。为此造成了两个严重后果: 妻子安娜·彼得罗夫娜受不了他的冷漠,跟一个意大利演员私奔去了西班牙;正在上大学的儿子尼古拉也跟他格格不入。阿勃列乌霍夫最后因炸弹爆炸,成了白痴。
阿勃列乌霍夫的形象首先让人们想起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的男主人公卡列宁,他们一样的“兢兢业业”,一样的冷漠无情,一样把自己的家庭搞得乱七八糟,以至于老婆(都叫安娜)跟人私奔。所不同的是安娜·卡列尼娜离开家庭后再没有回来,被情人抛弃的安娜·彼得罗夫娜又回到了丈夫和儿子身边。阿勃列乌霍夫的另一个先驱是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别里科夫。他们都胆怯地把自己封闭在套子里,所不同的是别里科夫害怕生活中的任何变化,胆战心惊地看着周围的世界,惯走直线的阿勃列乌霍夫则不断地发布各种命令,签署各种文件,并借助于强大的官僚机器和发达的邮政系统传播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当然,象征主义的意识流小说《彼得堡》对于阿勃列乌霍夫的描绘远远不同于现实主义小说中的卡列宁和别里科夫。因为卡列宁和别里科夫是作为富有个性的人出现在叙事中的,而阿勃列乌霍夫则像小说所有人物一样是象征的下意识形式,是流动的影子。甚至彼得堡本身也只是一种象征,是矗立在河口岛屿上的幻影,甚至岛屿也是由云涛聚集而成的。
平民知识分子亚历山大·杜德金就是居住在这种岛屿上的孤独的革命者。他是一个坚定不移的革命家,曾经流放西伯利亚,但他又逃了回来,利用假身份证潜居彼得堡继续他的反抗行动。但他所属的革命政党是一个轻率的恐怖组织,又有沙皇政府的密探利潘琴科混入了党内成了他的直接上司。利潘琴科以保护他为由把他与周围的人群隔离了开来,并整天拉着他在各处小酒馆游荡,企图把他变成酒鬼。浑然不觉的杜德金继续着他的革命梦想,他本人也确实生活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里,面色苍白,患失眠症,几乎丧失了与他人交往的机会和能力。他对于贵族阶级的仇恨和对于工人阶级的同情,与其说是革命的理论使然,不如说是天生的本能。他愤世嫉俗,并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表示自己的愤怒和疯狂——杀死妨碍革命的叛徒。
但是,不论阿勃列乌霍夫还是杜德金,都不是这部小说的真正主人公,因为说到底他们都只是些影子。他们在彼得堡的大街上游荡,彼得堡也因此进入了他们的意识,随着他们意识的流动而闪烁变幻,成为一种想象的意识形式。在这个由各种知觉和下意识构筑的景象中,彼得大帝的铜像和尼古拉沙皇的铜像似乎活了,人工建造的伊萨基大教堂和各种各样的桥梁以及非人工的岛屿也活了,漫溢出迷人的生机。
《彼得堡》的叙述手法是非常奇特的,在整个象征的构架中展示细腻的意识流描写,使阅读过程充满语言的张力和审美感觉的变幻。《彼得堡》除了开场白和尾声外,共八章,这里节选的是第一章中的一段,并没有什么故事情节可言,而是主人公阿勃列乌霍夫离开家到机关上班途中看到的景象、想象和各种潜意识活动,颇能体现《彼得堡》叙事的特点。
作者首先展示烟雨蒙蒙的彼得堡之秋。毛毛细雨落在大街小巷,落在过往的行人身上,但这些行人似乎不是具体的人,而是从一个无限走来,向另一个无限走去的“有各种各样可能性的人”。彼得堡,1703年根据彼得大帝的命令建造,1712年成为俄罗斯帝国的首都,坐落在涅瓦河注入波罗的海的入海口,也就是坐落在陆地和大海的边际,因此,这里既是陆地的尽头,又是无限的终极。涅瓦河在入海时分出了许多岔道,于是在河口处形成多个独立的岛屿。但又有许多桥梁把这些岛屿与大陆连接起来,把它们固定住。于是在作者笔下,桥“在雾中鸣响,颤抖着,向远处奔去”。就是在这样的烟雾之中,出现了阿勃列乌霍夫的轿式马车。马车上突出的阿勃列乌霍夫家的族徽——“一头正把骑士顶起的独角兽”,暗示了阿勃列乌霍夫的为人和性格,顽固、死板,集中了西方的虚伪和东方的野蛮。就在革命即将爆发(一场戏剧性事件)的1905年9月底,阿勃列乌霍夫仍然用茫然的目光看着周围的一切,沉浸在极端个人化的思绪之中。
阿勃列乌霍夫喜欢直线,讨厌各种曲线,他坐在轿式马车里,“垂直的四壁把他同街上的嘈杂混乱隔开”,看不见街上的人群流动。他的轿式马车,被作者称为“漆得晶光锃亮的立方体”、“黑色立方体”、“黑色优美的和用锦缎扎得紧紧的立方体”,完全适合这个孤独封闭的人。封闭有何好处?作者说: “规整和匀称,使参政员那因为家庭生活的不和谐和我们国家机器的轮子总是无可奈何地在原地打转而过分激动紧张的神经,平静了下来。”“和谐的简单明了,是他特有的偏爱。”由于岛屿不符合规整和匀称的特征,特别是由于岛屿上的居民是随时准备造反的贫民,使得阿勃列乌霍夫特别不安。在他看来,那个终身漂泊的荷兰船长(影射彼得大帝)在这些岛屿上燃起了小酒馆的鬼火,伤风败俗,扩散传染病。“那里正在散发勃朗宁手枪”,一句话就把问题的实质暴露出来了。“不安分的岛屿——要压制,压制!得用巨大的桥把它们固定在陆地上。”他甚至希望“地球的整个表面都被灰暗的房子立方体死死压盖着”。接下来的描写显示了作者的意识流手法的娴熟。主人公坐在马车里,隔着小小的玻璃窗看着外面的人群,但心不在焉,于是就看不到人,只看到各式各样的鼻子,各式各样的帽子: “许许多多的鼻子在流动: 鹰钩鼻、鸭嘴鼻、鸡嘴鼻,淡绿色的鼻子、白鼻子;从这里经过的也有完全没有鼻子的;人们从这里走过,有一个人走的,成双成对走的,也有三个四个人一起走的;一顶圆顶礼帽接着一顶圆顶礼帽: 圆顶礼帽,带羽毛的帽,大檐帽;大檐帽,大檐帽,带羽毛的帽;三角制帽,高筒大礼帽,大檐帽;一块头巾,一把阳伞,一根羽毛。”
最后一段,作者展开他的生花妙笔,从各种角度描绘了另一个主人公——平民知识分子亚历山大·杜德金的出场。作者暂时还没有提到他的名字,只是称他为“留一撮小黑胡子的那个神秘莫测的陌生人”,反复描写他的形态、相貌和动作。而他的动作的轻便和灵巧,特别是他小心翼翼护持着的小包裹,也没有指明它正是本部小说故事中的一个关键物件——神秘的沙丁鱼罐头盒,而是留下悬念给读者猜测。这个陌生人恨透了彼得堡,而挺立在云涛之中的彼得堡有时以一个人的形象显示出来: “那里的高大建筑物上,好像有个凶恶、阴郁的人正陷入沉思,他呼出的气息仿佛花岗岩和石头般的冰块死死压住了当年曾经草木茂密的岛屿;那个阴郁、威严、冷酷的人,正在那里从悲号混乱中用石头般的目光凝神盯着,拍打着翅膀疯狂地腾空而起;他从漫雾中显露出: 一个头颅和两只耳朵,用重要的决定鞭打岛上的贫民。”这个“阴郁、威严、冷酷的人”,其实也是影射和攻击彼得大帝及其继承者,他们的冷酷和威严,把平民百姓变成了轻飘飘的影子,包括亚历山大·杜德金本人,也变成了影子。但他握紧了拳头,特别是他手上那个均匀摇晃着的小包裹,似乎很有希望使冷酷的花岗岩消失于无形。
(田全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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