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中学和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赫尔穆特和克劳斯,分别与妻子在博登湖畔度假,偶然相遇。他们共同回忆起过去的美好时光,不胜感慨。昔日学校里的优等生赫尔穆特如今事业平平,而当年的调皮鬼克劳斯则已功成名就。在度假期间,克劳斯在林中勇拦惊马的壮举,赢得了赫尔穆特的钦佩。当赫尔穆特与克劳斯两人在湖上泛舟时,克劳斯敞开心扉,向赫尔穆特倾吐了苦闷心态。克劳斯日感精力不济,更担心失去年轻漂亮的妻子。不久,湖上骤起风暴,赫尔穆特失手松开了船舵。船柄将克劳斯打入波涛汹涌的湖中。赫尔穆特却在风暴中死里逃生,他向克劳斯的妻子报丧。克劳斯的妻子却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克劳斯的羁绊。这时,克劳斯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听了妻子的讲述,备感羞愧。两位好友经过几天的交往,对彼此的生活状态有了了解,无言以对。假期结束后,两对夫妇分别离开了博登湖畔,返回各自的城市。
【作品选录】
雨水和汗水把人搞得浑身上下湿漉漉。他们站在谷仓门檐下歇口气。克劳斯·布赫早已先于夫人们和赫尔穆特跑到了这里,现在正朝他们笑着。他似乎一点都没有气喘吁吁。他喊着,在这种雨天里,森林可真不是最坏的去处。雨越下越大。乌云还在朝这边涌来。除了把上身衣服脱下来,光着上身朝上面跑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这样到了上头,也许还有干衣服穿。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衣服脱下来。海尔也跟着脱光了上身的衣服。赫尔穆特心想,但愿这时没有人从院子里走出来。因为海尔没戴乳罩,所以当她脱下外衣和衬衫后,上身便一丝不挂了。此时,她的乳房比在帆船上时显得更加引人注目。赫尔穆特又只是瞥了一眼。他和萨比勒都说,他们总是穿着衣服在雨中行走,他们习惯这样,有什么比温暖的夏日之雨更美好的呢?
克劳斯开始跑了。他们跑到了公路上。在公路上急行向上,朝观光饭店走去。等赫尔穆特和萨比勒带着奥托抵达时,克劳斯·布赫早已经梳理完毕,精神十足地站在门口恭候了。赫尔穆特很快就让汗水和雨水湿透。他气喘吁吁。萨比勒的样子也很可怜。克劳斯·布赫笑着说,好在是赫尔穆特自己筹划的这次漫游。赫尔穆特尽可能愉快地说道: 啊,对,是我自己筹划的。克劳斯·布赫又说,你原计划上这里来,还是到别的什么地方?赫尔穆特微笑着注视着这个嘲笑者,心里想,倘若这家伙现在稍稍感到一丁点我的仇恨,他就会立即滚开。他一面友好地拍着克劳斯·布赫的肩膀,一面说道: 当然是我自己筹划的。然而,天气、方向、所有外部事物,在我这都变成了灾难。倘若以色列人民依靠我的话,那么他们至今也许还居住在埃及。
谢天谢地,他重新恢复了自制。在雨中急行时,他厌恶地想起了自己无法掩饰愤怒的那几秒钟。他觉得,没有比在他人面前做这样的公开亮相,更令人作呕的了。像生活乐趣这样的事,在他身上确实只来源于表里不一的经历。他的感受和他脸部表情的区别越大,他的兴致就越高。只有当他似乎是并且的确是另外一个人时,他才有生命。只有当他过着双重性格的生活时,他才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一切直接发生的事情,不管发生在自己身上或在其他人身上,他都感到不卫生。倘若他不由自主地发作起来——不管是生气还是高兴,反正都一样——过后经常有一种令人惊慌失措的伤感向他袭来。他觉得丧失了自我。现在,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捉弄他。有时候,度假公寓里的人听到男主人的吼叫声在房子里回荡。听起来,仿佛齐恩博士由于劳累,马上就要惨死了似的,是劳累引起的这吼叫。每次遇到这种时候,赫尔穆特都几乎在心中发誓: 自己可千万别这样!千万别这样!他练习了对付各种感情发作时的应急措施,练就了一种看上去也许有点笨拙的喜悦表情。现在,他也把这种表情运用到了观光饭店的门口。
克劳斯·布赫领赫尔穆特和萨比勒去盥洗室。突然,人们听到钢琴响亮的演奏声。克劳斯·布赫愣着站在那里,挡住了身后赫尔穆特和萨比勒的去路,使他们无法继续前行。他的脸,尤其是嘴在抽搐。舌头在嘴唇后边前后来回抽动,仿佛要在上嘴唇的什么地方打洞似的。萨比勒说道: 《漫游者幻想曲》。克劳斯·布赫朝门外跑去。赫尔穆特走进饭店。海尔坐在钢琴边,弹奏着。后来,萨比勒朝她走过去,向她说了些什么。她停止了弹奏。当她从他身边走过时,赫尔穆特说道: 弹得真好。萨比勒和赫尔穆特跟随在她的身后,也朝门外走去。他们看见,克劳斯·布赫以一种几乎疯狂的速度,横穿过草地,向远处跑去。突然,他绊了一下,改变了方向,他继续跑着,朝一棵树奔去。他依着树干,把双手插进裤兜里,独自张望着。海尔说道: 你们先进去吧,我们过一会儿进去。然后,她几乎迈着沉稳的步伐,目不转睛地盯着克劳斯,向他走去。
赫尔穆特和萨比勒从盥洗室出来时,海尔和克劳斯还没有进来。但是,在哈尔姆夫妇喝汤前,他们回来了。这幸福的一对,两人微笑着。依偎着走来。他们身上虽然淋湿了,但看起来,却英姿勃勃。大家喝过汤之后,克劳斯·布赫问,到最高峰还有多远。赫尔穆特说,已经到了,上边就是。这时,克劳斯·布赫突然发出一阵狂笑,笑得他不得不站起身来。最高峰,他一再重复喊着,最高峰,海尔,你说呢,我们已经登上最高峰了,我简直要把这座山命名为世界最高峰了。
当着侍者和其他显然到山上来度假的客人的面,这使赫尔穆特尴尬异常。即使只当着克劳斯一个人的面,这也够使他难堪的了。赫尔穆特感到,克劳斯内心并不觉得,把这座山叫作最高峰有多么可笑,这并不像他所表现出的那么可笑。他倒想认为,这比自己所觉得的还要可笑些。海尔受到克劳斯的感染,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她的笑声尽管又高又响,但听起来,要比克劳斯的笑声做作得多了。
她说,哈尔姆夫妇,请不要误解;她和克劳斯觉得,漫游的时间不可少于六小时,所以一小时就到达了目的地的漫游,使他们感到非常可笑。赫尔穆特说,天气好时,这里四周的景色极为壮观。这时,克劳斯·布赫又想笑,海尔叫道: 克劳斯,请你别这样,你这样笑,赫尔穆特要伤心的。
他试图使个她无法理解的眼色。他想给人一种困惑不解、冷酷无情和难以捉摸的印象。他感到,自己并未如愿,因为他突然只盯着她那小巧的鼻子端详起来。他不会丧失理智。二十岁时,他渐渐有了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便是:你将不会丧失理智。他发觉,萨比勒发现了他在沉思。他从内心深处朝她点头说道: 味道好极了。
克劳斯·布赫大骂饭菜质量差。第一,他觉得油炸的裹层太厚;第二,尽是猪肉;第三,沙拉简直是烂污泥。他丝毫不顾及女侍者的情面。她就站在旁边,好像很不高兴,在她做得高高的头发下面,是一张灰暗阴沉的脸。当她挨够了责骂,最后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艰难地走开时,海尔小声地说,女侍者的那条老式的超短裙真值得一看。这正是四周的壮观景色嘛,克劳斯·布赫说着,发出扑哧扑哧的笑声;海尔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两人笑得把刀叉都掉到了盘子上。赫尔穆特和萨比勒却只好正襟危坐,不得发出半点笑声。萨比勒至少还试图做出一副狡黠面孔。赫尔穆特试着用一种完全打趣的腔调说道: 孩子们,放规矩点。海尔以喜悦的目光注视着他并说道: 是的,爸爸。赫尔穆特试图操着这种腔调继续说下去: 否则就要挨揍啦。他眼睛盯着海尔,对于说这么一句简短的话来说,他注视的时间也许稍嫌长了一点。
萨比勒说: 天好了。
现在,克劳斯·布赫显然准备对一切都一笑置之。在他又要笑出来之前,海尔说道: 小声点。
赫尔穆特把侍者召来,要付账,他说,菜的味道很好。侍者说,一共五十四马克二十芬尼。赫尔穆特说道: 六十马克,不用找了。他根本不理睬克劳斯·布赫夫妇想付款的要求。
赫尔穆特想至少在返回的路上,还要让大家见识见识森林。于是,在饭店下面不远处,他就拐了个弯,离开了公路。他们走进了一片辽阔的森林。赫尔穆特倒是很乐于听到有人谈论什么高耸的树干、绿色的光线或林中的清香。
突然,奥托不见了踪影,任凭赫尔穆特和萨比勒百般呼唤,它也没有跑回来。海伦妮把四个手指伸到嘴里一吹,森林中响起了巨大回声;奥托立刻跑了回来。赫尔穆特感到,海伦妮·布赫了解了森林。她能否让森林再这样回响一次?从快进林子经过一片庄稼地时起,克劳斯·布赫就一直在咒骂农民。他说什么今年仅巴登-符腾堡州的农民,就将捞到六亿五千万马克旱灾款;什么人们应该来看看这片土地,看看土地情况如何,看看一个个麦穗儿都长得多么饱满。他们在从湖边到这上边来的路上,可曾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干旱的灾情?反正他没有看见。但是,这些骗子捞啊捞啊。他之所以这样说,只是出于嫉妒。从骗得的六亿五千万马克的款子中,他没有拿到一个马克,这使他感到悲哀和绝望。他说,自己没有受到参与分赃的愿望折磨,而是根本容不得半点欺骗。他是一位专门办理专利事务律师的儿子。海尔·布赫用一种与其说是掩盖,倒不如说是强调他的做作的腔调说道: 于是,德国人民让别人美滋滋地供养着自己。她和自己的丈夫在东方国家的旅行中,一再看到,那儿的农业持续好几年没水也行,因为农民们因干旱而改种了耐旱作物。一名土耳其农民可绝不会想到去骗取旱灾款项。
赫尔穆特问,十年或二十年才遇上一次旱灾,因此,要求德国农民改种耐旱作物是否有些过分。他希望,自己可惜没能憋住的这句话,至少能从腔调上听得出来,他本意是友好的。他简直气极了,因为无人称赞森林。这真是一片样板森林。在这片散发湿润气息的树林里,这个克劳斯·布赫竟对旱灾款大放厥词。如同他自己所承认的那样,今天早上,他才第一次在报纸上读到有关这些旱灾款的消息。海尔·布赫忘却了森林,立即试图来帮助丈夫的明显弱项。而他没有激动地同意他们所说的蠢话,还总是那么天真并批评他们。只有同意,你才能解脱。从理论上来说,这点你是清楚的。我的天哪,现在要是能单独与萨比勒在一起,该多好啊。每次,他们自己漫游时都很少开口讲话。最多,萨比勒只是讲一句两人本来都看到的事物。当他们站在一条长凳前,她便会说,一条长凳。当他在想,天气不会变时,她便说道: 我不相信会下雨。而过后,下雨或不下雨,都完全无所谓;因为一个人说什么,或说过什么,或有朝一日将说什么,也完全无所谓。通常在这种时候,他都稍稍提高嗓门说道: 啊呀,萨比勒,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他们穿过下霍姆贝格。一群猪崽越过已被它们吃光了草的地迎面跑来。奥托狂吠着。他们随手拔起铁丝围栏外的青草,喂这些瘦小的猪崽。赫尔穆特开始喂猪崽。由于漫游者所拔的草数量有限,而且把草从围栏上扔过去时,又总扔得不远,所以猪崽全围挤在带电的铁丝围栏边上。挤在最前边的猪崽红润的拱嘴,总是遭到电的击打。红润的猪拱嘴,倒使赫尔穆特想起了海伦妮的乳头。
他们正要走出村庄,这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惊叫、呼喊和马蹄的响声。他们马上闪到一边。一匹马狂奔着穿村而过。与马相比,房子显得小了。这也许是因为马在飞跃奔跑的缘故。马头局促不安、执拗地转向一边;房子之间传出隆隆的声响。马的两条前腿同时上下起伏,就像是捆绑在一起似的。有一个男人想要拦住马,但是,因为马并没有因拦截而减速,所以在最后一瞬间,他不得不向一边跳开身去。突然,马在他们和居民点之间站住不动了。跟在马后面奔跑的两个男人追上了马。那个似乎是马主人的男人,先走到马的前头,苦苦向它说教,从前面朝它接近,想抓住马笼头。然而,正当他的手接近马头的一瞬间,马把前腿高高抬起,重新开始奔跑起来。马发出噼噼啪啪的放屁声,飞快地从漫游者的身旁跑过。赫尔穆特使劲拉住奥托。也许是由于它的狂吠,马才变得更加疯狂。这是一匹漂亮的栗色马,鼻梁上有块白斑。在空旷的道路上,马显得越来越大。克劳斯高声怒骂奥托: 闭嘴,野狗!他把自己的上衣扔给海尔,追着马跑去。海尔低声地喊着: 别,克劳斯……克劳斯!
马在远处重新停了下来,啃着草地边上的青草。这时,克劳斯也放慢了自己的脚步。离马越近,他走得越慢。后来,他绕了一个大弯,从侧面向马迂回。最后,人们看到,他伸手去抓马鬃并坐到了马背上。马重新奔跑起来。但是,克劳斯坐得稳稳当当,宛如贴在马背上。由于道路在林间蜿蜒并且是下坡路,不久,人们就再也看不见克劳斯和马的踪影。这时,村子里的人们来到了赫尔穆特和夫人们的身边。有个农民说,那个男孩子不该这样做。现在,栗色马会格外撒野。它将一直奔跑到累得跑不动为止,那男孩将无法使马停下。也许不知在什么地方,栗色马会把那男孩子从马背上掀下来。
显然,那个农民把自己从远处看到的克劳斯,误认为是赫尔穆特和萨比勒的儿子了。
当克劳斯跃上马背之后,海尔就转过身去。现在,她还背着身子站着。萨比勒朝她走过去。克劳斯骑着栗色马,已经从林间弯道处拐了出来。栗色马走过来,站住了。人和马都浑身汗涔涔。海尔跑过去。大家都跑了过去。只有赫尔穆特站在原地没动,奥托又狂吠起来,似乎也必须把它牵得离马尽可能远些。克劳斯把马交给了它的主人。那个农民说道: 要是没把马制服,那可就糟了。克劳斯笑着说道: 不会制不服的。这可是一匹乖马。它肯定只是因为马蝇的叮咬而受惊奔跑。那个农民摇着头,似乎对克劳斯的插手还一直耿耿于怀。后来,人们相互道别,各奔东西。当他们重新单独在一起时,大家纷纷向克劳斯表示自己的敬佩。他一边把手臂放到海尔的肩头上,一边说道: 你看,倘若我在湄兰没拦过马,那我在这里就会怕它了。他向赫尔穆特和萨比勒解释,湄兰的那匹马,只是一匹哈夫林格马。刚才海尔想拉住我。当时,我只想到,那是一匹脱缰的惊马。那个农民犯了一个大忌,他从前面向马走去,并且向它进行说教。你不能拦住一匹惊马的去路。惊马肯定有一种感觉,它要保持自己道路的畅通无阻,还有: 一匹惊马可不是好说话的。克劳斯挥手做着漂亮的动作,语调铿锵地讲着。这会儿,海尔好像比他更加矮小了。赫尔穆特狂热地赞同克劳斯的看法。没错,他喊着,就是这般道理。萨比勒说道: 你究竟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啊,他说,你可能完全忘记了,我还是一名老骑手呢,是不?
天又开始下起雨来。由于赫尔穆特无法允诺找到一处避雨的森林,克劳斯·布赫又赤裸起上身,跑去开汽车。
赫尔穆特走在海尔和萨比勒之间。海尔和赫尔穆特,他突然觉得,这两个名字像制造出来用于连接的两件工具一样。倘若他有什么要说的话,他将称她为海伦妮。他们从一群工人中间穿过。尽管在下雨,但工人们没有中断自己涂焦油的工作。有一瞬间,赫尔穆特希望,这样铺上去的沥青,只是外表上看起来像是真正的沥青,而不久将重新溶解在碎石和卵石里。他正希望,工人们也只制造假象。
大家稳稳当当地在汽车里坐好,萨比勒说道: 克劳斯,你救了我们。克劳斯朝海尔说道: 你不再爱我了,是吗?而这次的语调里,却透着愉快、自负和讽刺。她亲吻着他,不住声地说,他救了大家,救了全体。赫尔穆特表示赞同,用比夫人们更响亮的声音来称赞克劳斯·布赫。现在,克劳斯不再害怕奥托的嘴了。赫尔穆特理解这一点。
赫尔穆特无法再聚精会神地听别人讲话。他正在失去依靠。他不得不再次目睹自己在一幅不愉快景象中的处境。他想,所看到的同客观的存在毫无共同之处。他看见自己躺在一块正被水淹没的岩石上。他,赫尔穆特,几乎再也找不到可以用手抓住的地方。然而,波涛丝毫不见减弱。将会有什么样的结局,这已是毫无疑问的了。尽管如此,他仍旧用手紧紧抓住岩石。因为结局已定,他这样做,只不过是在延长着斗争的痛苦。由于嘴巴张开着,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呼吸,并像在十九世纪那样,将目光望着上方。这种想象一旦结束,他便立即感到,自己在流汗和发冷。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但是他感到发冷,同时却又在出汗。他无法说,自己是否真的出汗和发冷;他也无法说,自己是否把出汗和发冷只当成一种想象出来的感受。
萨比勒和赫尔穆特下车时,克劳斯递给他们两本袖珍书。一本是他自己写的,另一本是海尔写的。赫尔穆特说,要依着我,现在下一场大冰雹才好呢。他非常想看这些书,今后几天自己将闭门读书。克劳斯·布赫说,你这样做摆脱不了我们。大家先是二十三年相互没见过面。然后赫尔穆特又想马上偷偷地溜掉。克劳斯·布赫说,今天晚上八点半,他们来接哈尔姆夫妇。不能不去。今晚由他负责安排。不要顶嘴。
他们乘车离开。赫尔穆特跑进房间去,往沙发上一躺,呆望着天花板。他真想大哭一场。萨比勒装作不理解他的样子。他并不相信她那一套。奥托沉浸在他轻轻抚摩和搂抱的喜悦里,这使他感到快慰。
他看出来,萨比勒想要说点什么,所以他跳起身并说道: 现在,我要去淋浴一个小时。
当他从浴室出来时,萨比勒指着克劳斯的书说,克劳斯用恺撒名字的第一个字母C写自己的名字。
他说,这太妙了。
(郑华汉、朱刘华等 译)
注释:
奥地利地名。
一种产于奥地利的小而矮壮的马,多用于拉车和驮物。
克劳斯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一般用K开头,也可用C开头,后者显得高雅。
【赏析】
《惊马奔逃》是瓦尔泽的代表作,创作于1977年,是一部反映“中年危机”的作品。小说情节非常简单: 昔日大学同窗赫尔穆特和克劳斯以及他们各自的妻子在一次度假中邂逅,随后便相约一块儿出游,其间聊起往事,谈论目前各自的生活状况,交织着人到中年后的人生感悟。
作品中的主人公赫尔穆特夫妇和克劳斯夫妇是德国中下层知识分子。他们一边在事业上努力奋斗,一边探索着人生的意义,从家庭、婚姻、社交等方面进行反思。大学同窗赫尔穆特和克劳斯重逢之后,交流各自的生活状态,谈论现在的工作,缅怀逝去的岁月。他们有对现实生活的无奈,也有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作家侧重于描写人物的精神生活和感情纠葛。例如两对夫妇在久别重逢后的几次出游中,一方面写出了克劳斯事业上的成就,另一方面也写出了他在婚姻问题上危机重重。他一直怀疑妻子海尔。当他与赫尔穆特单独相处时,情不自禁地向赫尔穆特吐露心声,倾诉心中的无奈。赫尔穆特虽然当年在学校是优秀生,但在不惑之年却陷入了事业的低谷,婚姻也变得淡而无味。作家在小说中没有描写现实轰轰烈烈的大事,而是描写了一些不起眼的生活小事。然而就是这些小事,向读者展现了一幅中年危机的图景。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这部现实主义作品中,作家还采用了现代派的一些创作技巧。《惊马奔逃》中的心理分析十分精辟,有时一句话就能展现出人物复杂的心理状态和情感起伏。在叙述中插入对话是小说的又一个特色。小说中的对话都不加引号,夹杂在叙述之中,读者必须细心阅读方能辨别。这种行文增添了小说的美感和韵味,读来如诗般轻盈流利。借喻手法,小说中也比比皆是。就拿小说的题目《惊马奔逃》来说,就是一个很好的借喻。作家巧妙地把两对中年夫妇的生活比作一匹奔跑着的惊马。人到中年的赫尔穆特和克劳斯一心想驾驭自己的生活,然而现实生活却如一匹脱缰的惊马不受控制,慌乱地奔逃着,让赫尔穆特和克劳斯不知所措。
节选部分的这段文字是整部小说的画龙点睛之笔,叙述赫尔穆特夫妇和克劳斯夫妇在久别多年重逢后相约一块儿出游的经历。此段文字干净利落,用细腻又犀利的笔触,从侧面和正面表现了他们的生活现状,从而折射出各自的心理状态和精神面貌。段首写赫尔穆特对同窗克劳斯的妻子海尔进行偷窥,生动表现出赫尔穆特在步入中年之后对婚姻热情的消退和对新鲜刺激生活的向往。接着,小说写到了克劳斯“简直要把这座山命名为世界最高峰”,巧妙地点出了克劳斯对于事业的勃勃雄心和在事业上已经取得的成就。两处细节使得赫尔穆特和克劳斯的生活现状和心理状态昭然若揭,且形成鲜明对比。紧接着,两对夫妇之间互相交流,一声大笑、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都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人物的心理和对生活的感悟。
克劳斯驾驭一匹脱缰的惊马可谓是整部作品的神来之笔。瓦尔泽说,当时自己刚写完初稿,偶尔在女儿那里发现了一幅画马的水彩画,他很喜欢这幅画。他想,书中有一处描写广阔无边的大森林,不妨让一匹马在林中飞奔。于是,瓦尔泽就补写了惊马奔逃和克劳斯拦住惊马的场面。瓦尔泽通过对惊马奔逃和克劳斯拦马这一场景的描写表现了主人公敢于把握自己命运,勇于冲破命运羁绊和束缚的性格特征。小说的篇名也由此而来。
(李 梁)
上一篇:《情欲艺术家·霍克斯》原文|读后感|赏析
下一篇:《愚人船·波特》原文|读后感|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