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我们在一千年前征服了全球,建立了大一统王国,摆脱了自由的蛮荒时代,在理性的良性桎梏下过上了数学般精确的幸福生活。我们已经不是单个的个体,而是拥有统一意志统一行动的我们。我们——全体号码都居住在透明的玻璃房子里,每天按照守时戒律表同时起床,同时穿衣、吃饭,同时工作,同时下班。我们将驾驶飞船,把这种幸福生活传播到其他星球。“我”,Д-503,一统号飞船设计师,为此感到十分光荣。散步时,伴随着大一统王国进行曲的有力节拍,我们每四个号码一排,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上街头。“我”的左边是O-90,一个滚圆的、清晰透明的女号码,经常登记“我”,甚至还想跟“我”生个孩子;右边是个苗条挺拔的女号码I-330,她喜欢“我”的毛茸茸的手,但“我”却感到恐惧,因为她身上充满着未知数X,就像偶然钻进方程式里的无理数一样可恨,又充满着诱惑。她约“我”飞越绿色大墙,去参观古宅,在那里延误了劳动时间,而“我”竟然没有按照诚实号码的义务去护卫局报告,反而深深地迷恋她。一致同意节到了,全体号码应该在这一天一致同意选举大恩主连任,但竟然有数千人举手反对,破坏了节日的良好气氛。大恩主的铁腕镇压了反叛者,并且命令全体号码接受手术,摘除幻想。I说服“我”协助他们的工作,夺取一统号飞船造反。由于Ю的报告,夺取飞船的计划破产。大恩主亲自召见了“我”,“我”接受了“摘除幻想”伟大手术,向大恩主供述了一切。I被捕,当着“我”的面遭受酷刑而死。虽然还没有完全平息动乱,但“我”相信理性必胜。
【作品选录】
记事二十四。
提要:
函数的极限。复活节。全部划掉。
我就像一台超速运转的机器,轴承发烫,再过一分钟,那熔化了的金属就会滴出金属液体来,于是一切都完了。快浇些冷水,来些逻辑吧!我一桶一桶地往上浇,但是逻辑在灼热的轴承上咝咝作响,升腾起溟濛的白色蒸汽,然后就在空中消散了。
这很明白,要想确定函数的真正意义,应该考虑函数的极限。还有一点也很明白,昨天荒唐的“在宇宙中的融化”过程的极限就是死亡。因为死亡正是我在宇宙中最彻底的融化。由此可知,如果用“Л”来表示爱情,而用“С”来表示死亡,那么Л=f(С),也即爱情和死亡……
对,正是这样。因此我害怕I,我和她斗争着,我不愿意。可是为什么在我脑子里,和“我不愿意”同时存在着“我不由自主地愿意”呢?可怕的是,我不由自主地希望,昨天令人快意的死能再来。可怕的是,即使现在,当逻辑函数已经一统化,而且它隐隐约约地包括着死亡,但是我的手、我的胸膛、我的嘴唇,以及我肉体的每一毫米都在追求她……
明天是一致同意节。她肯定会去参加。我会见到她,但只能在远处看她。隔着距离,会使我感到痛苦,因为我需要,我难以克制地渴望能和她在一起,让她的手、她的肩膀、她的头发……但是即使要忍受这种痛苦我也愿意——听之任之了。
伟大的大恩主!您听我都胡说些什么,居然希望痛苦。谁不明白,痛苦是负值,加在一起的负值会减少我们称之为幸福的总和。
因此……
现在——没有什么“因此”的下文了。到此为止,一切都干干净净,明白无遗了。
傍晚。
从大楼房间的玻璃门望出去,只见风卷云霞,一片刺目的粉红色的霞光,令人惶然不安。我把软椅转过来,不让这片粉红色的霞光总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翻看着笔记。我发现自己又忘记了: 记事不是为自己写的,而是写给你们看的。我的不相识的读者们,我爱你们,怜悯你们,因为你们现在还在遥远的世纪,步履艰难地蹒跚在人类发展的低级阶段。
下面我要写一写一致同意节这一伟大的节日了。我觉得这节日对我们来说,有点像古代人的复活节。我记得,在节日前夕,我总要给自己画一张按小时计算的时间表。每过一小时就郑重其事地划掉一小时——这样就离节日近了一小时,等待的时间少了一小时……如果我确信别人不会发现的话,老实说,现在我还要随身带上这么一张时间表,随时看看离明天还有多少时间。
(有人来了,打断了我的思路: 缝纫工厂送来了刚做好的新制服——一般在一致同意节节日前夕给全体号码发新制服。走廊里喧哗了起来,响起了脚步声和兴高采烈的欢呼声)。
我再继续往下写。明天我将目睹年年重复又年年新的感人的场景。可以看到万众一心、同心同德的伟力,可以看到号码们虔诚地举起的如林的手臂的景观。明天是每年选举大恩主的节日。明天我们又将向大恩主敬献上我们幸福坚固的玻璃王国的钥匙。
不言而喻,这和古代人无秩序、无组织的选举大不一样。说来可笑,古代人在选举之前居然对选举结果一无所知。最愚蠢莫过于,他们竟毫无预见,凭偶然性盲目地建设国家。不管怎么说,看来要明白这道理,需要经过几百年的时间。
不消说,在我们王国不论在选举或其他方面,任何偶然性都没有它们的位置,也不可能发生任何意外。就连选举本身的意义主要也是象征性的: 为的是提醒我们,别忘了我们是统一的、强大的由百万个细胞构成的一个机体,用古代人《福音书》的话说,我们是统一的教会。因为大一统王国有史以来,在这盛大的节日里,没有任何声音敢破坏这庄严肃穆的齐声合唱——连一个声音都没有。
听说,古代人选举是秘密的。他们隐姓埋名、躲躲闪闪,活像一个个贼。我们有的史学家还肯定地说,古人去参加选举仪式时,还要精心化装一番。在我想象中,选举是这样一幅荒诞阴森的图景: 黑夜。广场。一个个身着黑色披肩的影子,蹑手蹑脚贴着墙根走过来,火把的红色火舌被风吹得时明时灭。为什么要这么神秘?对于这问题,至今也没完全解释清楚。很可能选举与某种神秘主义的、迷信的,甚至可能是犯罪的仪式有关吧。我们可没有什么需要保密的,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选举,是公开的,坦诚的。我看着大家如何选举大恩主,大家也看着我如何选举大恩主。还有别的可能性吗?既然“大家”和“我”——都是统一的我们。这种选举比古代人那种贼头贼脑、胆小如鼠的“秘密”要光明正大、高尚得多。此外,这种选举也合理得多。因为如果建议某种不可能的(也就是说在常规的单音和声里响起一个不协和音),那么还有隐身的护卫局人员呢,他们就在这里,就在我们队伍里,立时就可以确定那些号码误入了歧途,并前来挽救他们以免再迈错步子,这也使大一统王国免受其害。最后,还有……
从左边玻璃墙望出去,只见有个妇女正在柜门的镜子前急急忙忙地解开制服纽扣。有一秒钟的时间,我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她的眼睛、嘴唇和两个高耸的粉红色的乳房。接着,窗帘就落了下来。刹那时,我脑子里又浮现出了昨天的一切。我不知道“最后,还有”是指什么。我不愿意写这些,不愿意!我要的只有I,只要她。我希望她时时刻刻总和我在一起——只和我在一起。现在我写的一致同意节,都是废话,刚才我写下的,我很想划掉它,把它们撕碎扔掉。因为我明白,只有与她同在,只有当我们俩肩并肩在一起时,才是我的喜庆节日。没有她,明天的太阳只是一个白铁皮的圆圈,天空是一片涂上蓝色的大铁片,而我自己也同样……
我情急地抓起话筒:
“I,是您吗?”
“是我,您怎么这么晚?”
“可能还不算晚。我想求您……我希望您明天和我呆在一起。亲爱的……”
“亲爱的”这三个字我说得轻如耳语。不知为什么脑子里闪过今天早上在飞船站的一件事: 人们开玩笑地把一块表放在百吨级汽锤之下,脸上拂过一阵风——汽锤落下,百吨的重量轻轻地、绵软地接触到了脆性的表……
没有人说话。我仿佛听到电话那边——在I的房间里,有低低的说话声。后来她说话了:
“不行,不能这样。您也知道,要说我自己……不不,这不可能。为什么?明天您就明白了。”
夜晚
记事二十五。
提要:
自天而降。历史上最大的灾祸。已知的到此结束。
典礼开始之前,全体起立,音乐机器几百支铜管和几百万人齐声高唱国歌。乐声像一张庄严肃穆的帷幕缓慢地在全体号码头部上方飘荡。有一秒钟的时间,我忘记了一切: 忘记了I说过的有关今天节日的令人不安的话,仿佛连I本人我都忘了。现在我又是当年一致同意节为一个滴在制服上只有我自己能看出来的小墨水渍而哭泣的小男孩。但愿周围人都没发现我身上无法洗褪的黑墨斑。我知道,我这个有罪之人,在这些坦荡无私的人群中,不该有我一席之地。唉,我应该站起来,尽快地把自己的一切都大声宣扬出来,哪怕就此我会遭殃,也都听之任之了!但我会有一秒钟的时间感到自己是天真和纯洁无瑕的,就像这孩子般纯净的蓝天。
所有的眼睛都朝上凝视着。清晨的天空湛蓝明澈,还闪烁着滴滴泪珠似的夜露。这时,出现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小点,它时而呈现黑色,时而闪射出道道金光。这是他——新耶和华,乘坐着飞船自天而降。他和古代耶和华一样英明,慈爱又残忍。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他离我们愈来愈近。百万颗心腾飞起来向他迎去。现在他已经看见我们了。我设想自己和他在一起自上往下鸟瞰: 那圆形的观众台上围着一圈圈蓝点的同心圆,上面点缀着细小光点(号码牌的亮光),就像蜘蛛网上的一道道蛛丝。在蛛网中央,那只白色的英明的蜘蛛——全身着白的大恩主,即将就座。他用幸福的有益健康的蜘蛛网英明地网住了我们的手脚。
大恩主自天而降的庄严场面结束了。管乐的奏乐停止了,全体坐下。这时我立刻领悟到: 的确,一切就像一张薄薄的蜘蛛网,它紧绷着,微微发颤,好像马上就会抻断,发生不可思议的意外……
我微微抬起身子,朝四周扫视一遍。我的目光遇到了一双双充满敬爱而又惶恐不安的眼睛,这样的目光从一张脸上移到另一张脸上。有一个人举起了手,手指微微地、几乎难以觉察地向另外一个人打了个暗号,对方也同样打着手势回答他,还有……我明白了,他们是护卫局人员。我知道,他们十分紧张不安,蜘蛛网绷得很紧,在颤动。我的脑子像调到相同波长的无线电,也发生了相应的颤动。
在台上,一位诗人在朗诵选举前的颂诗,可是我一个字也没听见,只听到大钟摆锤按六音步扬抑抑格在规则地摆动。而摆锤每晃动一次,那指定的时间就逼近一分。我一直慌张急促地看着人群里一张一张的脸,就像在翻阅一页一页的书页。但是我还没有找到我要找的、那唯一的脸庞。我必须尽快找到她,因为现在摆锤再摆动一下,就……
他——当然是他。在下面,从台旁光亮的玻璃地面上,一对粉红色的招风大耳朵很快地飞窜而过,玻璃地面上映出一个像双环扣似的黑色的S形体。他正急匆匆地朝观众台之间横七竖八的通道那儿跑去。
S和I之间有某种联系。依我看他们之间总有一条什么线连着,但我还不知道是什么,迟早我会弄明白的。我眼睛紧紧盯住了他。他像一团线团似的滚了过去,后面拖着一条线。好,现在他停下来了……
我仿佛被雷电的高压电打着了,穿透了,拧成了一个结。在我这圆形横排离我只40度角的地方,S停了下来,弯下了腰。我发现了I。她旁边是那讨厌的嘿嘿笑着的厚嘴唇R-13。
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冲过去向她喊道:“你今天为什么和他在一起?为什么不要我?”可是那张无形的良性的蛛网牢牢缠住了我的手脚。我咬紧牙关,铁沉沉地坐在那儿不动,眼睛盯着他俩不放。我感到心里一阵剧烈的肉体上的疼痛。我记得当时我曾想:“由于非肉体原因引起的肉体上的疼痛,显然是……”
很遗憾,我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只记得一时间脑子里无意识地闪过一个关于“心”的古代熟语“心惊胆战”。这时六音步颂诗已经念完,我战战兢兢地一动不动: 眼下就要出事了吧?……会出什么事呢?
选举前,一般规定有五分钟的休息。这时通常总是静默的时间。但是,现在的静默不是平常的那种真正虔诚的、肃穆的平静,它倒像古代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那时候古代人还没有我们的电塔,未被驯服的天空还时常雷雨交加,狂风肆虐。
空气仿佛是块透明的铸铁。你不由得想大口大口地吸气。我耳朵紧张得发疼,记录着周围的声响: 后面传来像耗子咬东西的令人不安的沙沙声。我垂着眼睛,总是看见肩并肩坐在一起的I和R,还有我膝盖上的两只手——不是我的手,是令人厌恶的、毛茸茸的手。
每个人手里都握着带表的号码牌。一分,两分,三分……五分……台上传来一个铸铁般沉重的、缓慢的声音:
“赞成的,请举手。”
以前,我能忠诚地、坦荡地直视他的眼睛,意思是说:“我的一切都在这儿。一切都在这儿。毫无保留地献给你!”但是现在我不敢。我艰难地举起了手,仿佛所有的关节都锈住了。
几百万只手簌簌响着举了起来。有人压低嗓子“啊!”了一声。我感到已经出事了,发生得好快。但是我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我没有勇气,不敢抬眼……
“有反对的吗?”
以往,这一刻是节日最庄重的时刻。全体肃穆端坐,对最伟大号码赐予我们的良性桎梏,低首下心,喜不自胜。但此刻,我惶恐地又听到了簌簌的响声,声音轻得像一声喘息,但却比刚才铜乐齐奏的国歌听得更真切。它像人在生命终结时吐出的最后的一口气,周围的人脸色煞白,每个人的额头都渗出了冷汗。
我抬起眼来……
只有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在此一发千钧之际,我看见几千只“反对”的手刷地举起又落下了。我看见了I那张打着X的苍白的脸和她举起的手。我眼前一阵发黑。
又是一个百分之一秒的须臾的瞬间,冷场,悄无声息,只有脉搏声隐约可闻。接着,仿佛全场听从一个疯子的指挥似的,所有看台上霎时间响起了喀嚓声、喊叫声;制服在奔跑,在飞扬,像一阵旋风;护卫局人员惊慌失措地狂奔乱跑;就在我眼前闪过一双双的鞋底,旁边是一张拼命喊叫的张得大大的嘴,却又听不见声音。几千张嘴在大声喊叫,但没有声音,就像恐怖影片里的一个镜头——不知为什么这个片断像刀刻斧凿一般地留在我记忆中了。
好像也在银幕上似的,在下边远处,我有一秒钟的时间瞥见了O毫无血色的嘴唇。她紧贴着通道的墙站在那儿,两只手交叉地挡在腹部。一眨眼,她已经不见了,被冲掉了,也许我忘记了她,因为……
下面发生的事不再是银幕上的镜头,它发生在我脑子里,在我抽紧的心里,在我扑扑跳的太阳穴里: 在我左上方,R-13突然从长凳上跳了起来,满嘴唾沫,脸涨得通红,像疯了一般。他手上抱着脸色惨白的I,她身上的制服从肩头撕裂到胸口,白皙的皮肤上淌着鲜红的血。她紧紧勾住了R的颈脖。他跨着大步从一条长凳跳到另一条长凳,模样丑陋,但又灵活,就像只大猩猩,抱着她往上跑去。
就像古代失火了一般,四周火红一片。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跳过去,抓住他们。现在我也无法解释,哪来那么大的气力。我像个冲锤似的冲开人群,踏着别人的肩头,跳过一条条长凳……很快就赶了上去,一把抓住了R的衣领:
“你敢!你敢!听见没有!马上……”幸亏我的声音听不见,因为所有的人都在喊叫,都在奔窜。
“谁?怎么回事?怎么啦?”他回过头来,喷着唾沫星子的嘴唇在索索发抖。他大概以为护卫局人员逮住了他。
“怎么啦!我不愿意,我不答应!把她放下来,立刻放下来!”
但是他只是忿忿地用嘴唇噗地吐了口气、摇摇头,又往前跑去。下面要写的事真使我感到十分羞愧。但是我觉得,还是应该记下来,可以让你们,我不相识的读者们,对我的病史做出全面的研究。当时,我挥起手朝他脑袋使劲打去。你们明白吗,我打了他!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我记得,这一拳打下去,我当时感到一种解脱,全身都感到轻松。
I一下子从他手上出溜到地上。
“您走吧,”她对R大声说,“您还看不出来,他……走吧,R,走吧!”
R龇着黑人般的白牙,冲我啪啪喷出一句话,就往下窜去,不见了。我把I抱在手上,紧紧贴在身上,抱着她走了。
我的心通通地在跳,心脏在膨胀变大,每跳一下,就涌出一股炽热的、疯狂的、欢乐的激浪!任凭天塌地陷,我全然不顾!但愿能永远这样抱着她走啊走……
夜晚,22点。
我的手连笔杆都快握不住了。今天早上发生了这么多令人头晕目眩的意外,我感到疲惫不堪。难道大一统王国保障我们安全的、永恒的大墙果真坍塌了?难道我们又将无家可归,像我们远祖那样生活在自由的野蛮状态?难道没有大恩主了?反对票……在一致同意节投反对票?我为他们感到羞愧、心痛、担心害怕。可是“他们”是谁?我自己又是谁?我属于“他们”,还是“我们”,难道我说得清楚吗?
我把她抱上了最高一级看台。现在她坐在晒得发烫的玻璃长凳上。她右肩和右肩下方——那最美妙的、难以计算的曲线的开端处——裸露在外,一道纤细的鲜红血流逶迤在上面。她仿佛没有注意这道血迹和裸露着的胸……不,不尽然。她注意到了这一切,但她正需要这样,如果现在她穿的是紧扣的制服,她会把它撕开,她……
“明天,”她透过亮晶晶的咬紧的牙齿缝深深地吸着气说,“明天,不知会发生什么。你明白吗,不仅我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不清楚。要知道,我们已知的一切已经结束,新的无法揣测,也无先例可循。”
下面,人海在沸腾,飞溅着浪花,东西奔突,喊叫不止。但这一切离我们很远,而且愈来愈远,因为她正凝视着我,把我慢慢地拉进她狭窄的金黄瞳孔的窗户里去。我们很久地默默坐着。不知怎么我回忆起,曾有一天我隔着绿色大墙,也朝那对莫名其妙的眼睛凝视了许久,大墙上还有一群飞鸟在盘旋,翻飞(也许是另一次)。
“你听我说,如果明天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我带你去那儿,你明白吗?”
我,我没听懂,但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我已经融化了,变成了无限小,只是一个点……
但是,在这个点的形态中,归根到底也有自己的逻辑(今天的逻辑): 在点的状态中,包含最多的未知数,只要这个点移动或微微晃动一下,它就会变成几千条形态各异的曲线和几百个主体形态……
现在,我不敢动弹。我会变成什么呢?我觉得,所有号码都和我一样一动也不敢动。现在,当我写这篇记事时,他们都关在自己的玻璃斗室里,等待着可能发生的事。走廊里听不到平时嗡嗡的电梯声、笑声和脚步声。只偶尔能见到两个两个的号码从走廊里过去,他们踮着脚尖,悄悄耳语几句,不时回头张望着……
明天会出什么事?明天我会变成什么呢?
记事二十六。
提要:
世界是存在的。斑疹。41度体温。
清晨。透过玻璃天花板望出去,天空还像往常那般结实,圆圆的就像红红的脸颊。如果今天我睁眼看到天上是个四方形的太阳,如果看到的是披着各种颜色兽皮的人们,而四周的墙都是不透亮的砖墙——这样,我大概不会感到十分惊奇。这么说,世界——我们的世界,当然依然是存在的啰?也许世界之所以存在,只是惯性的缘故,就像一台已切断电源的发电机,它的齿轮还咔咔地在转动,还要再转上两圈、三圈,要转到第四圈时才会停歇下来……
你曾经有过这种奇特的体验吗?半夜你醒了过来,睁开眼,只见一片漆黑,你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方向,不知东西南北了。你就想赶紧,尽快确定周围的环境。你想要寻找你所熟悉的和牢靠的东西,比如,能摸到一堵墙壁、一盏灯或一把椅子。我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看着《大一统王国报》在寻找,我急急忙忙地找着……找到了:
“大家久已期待的一致同意节庆典昨天举行了。无数次证明自己绝对英明的我们的大恩主,第48次再度全票当选。选举庆典上曾发生了某些骚乱。这是反对幸福的敌人蓄意捣乱,从而破坏了庆典的良好气氛。因此,他们也就无权再保持作为大一统王国新任政权基础的普通一分子。我们每个人都确知,如果承认他们的选票,那是十分荒唐的,就像音乐大厅里正演奏一曲雄壮的英雄交响乐时,把大厅里几个病人偶然发出的咳嗽声,也当成交响曲的组成部分……”
啊,英明的大恩主!难道我们最终还是得救了?对这透彻清晰如水晶的逻辑三段推理,难道还可能提出什么异议吗?
下面还有几行字:
“今天12点正,将召开行政局、卫生局和护卫局的联席会议。近日即将采取一项重要的全民性措施。”
(顾亚铃 等译)
【赏析】
长篇小说《我们》是白银时代俄国作家扎米亚京“新现实主义”的巅峰之作,它集现实、象征和梦幻于一体,是世界文学史上最杰出的反乌托邦小说之一。
《我们》首先给读者描绘了一千年后的恐怖世界。在那个时代,地球上已实现了统一,建立了大一统王国,全体国民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成为“号码”,因为所有的人都按照字母加数字编号,男性号码都是辅音字母加奇数,女性号码都是元音字母加偶数。在大恩主(直译“恩人”)的统治下,号码们居住在透明的玻璃房子里,严格按照当局制定的守时戒律表生活,每天只有两个小时是所谓“个人活动时间”: 可以落下窗帘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这是一个按照理性组织起来的社会: 由于创造了石油食品解决了饥饿问题,人们(确切地说是号码们)都居住在城里,永远见不到乡村,一道绿色的大墙把他们围了起来。解决了饥饿之后,他们还以最好的方式解决了性欲问题。按照他们的《性法典》,每一个号码——作为性的产物对任何一个号码享有权利。具体办法是:“先由性管理局的化验室对号码们作全面检查,准确确定血液中性激素的含量,据此制定出相应的性活动日期表。然后你们就可以提出申报,自己在哪些日子里愿意和某某或某某号码发生性关系,并有权得到一个粉红票子小本子。” 这就消灭了爱情。不仅如此,他们还建造一艘庞大的宇宙飞船“一统号”(又译“积分号”),要把这种生活方式强行推广到其他星球。可真是一幅共产共妻的绝妙图景。
《我们》这篇小说是以“一统号”设计师Д-503记事本的形式构成的。有意思的是,这种恐怖的未来是作者以赞赏的语气写下来的。这种口气既体现了主人公受毒害之深,又显示了作者高超的讽刺艺术。作者在谈到守时戒律表规定的两小时个人时间的时候发挥说:“任人管我叫理想主义者也罢,幻想家也罢,但是我坚信,或早或晚总有一天,在我们的总公式中,这些时间会占一席位置,总有一天这86 400秒全都会纳入守时戒律表。”关于《性法典》,主人公评论说:“不再存在任何嫉妒的理由,幸福分数的分母变成了零,而分数变成了无穷大。对古代人来说,曾经酿成无数极其荒唐的悲剧的爱情,在我们时代已成为和谐、愉快又有益于机体生理功能。它像做梦、体力劳动、吃饭、排泄等其他功能一样。由此可见,逻辑的伟大力量能够使它所涉足的一切得到净化。啊,如果你们,我不相识的读者们,也能来体验一下这奇妙的功能,如果你们也能师承此道,并一以贯之,那该多好!”
但是Д-503本人却在长期“体验”这种功能之后,体验到了另一种真正的爱情。与I-330的相遇和相识、相爱,不仅改变了Д-503的个人命运,而且使《我们》成为一部充满艳情的悲剧故事。悲剧的根源就在于这种两情相悦的爱与守时戒律表和性法典的剧烈冲突。
自由的人性与恐怖的机器理性之间的冲突终于在“一致同意节”爆发了。以I-330为代表的革命者和以大恩主为代表的专制势力进行了面对面的斗争,而本来无限崇拜大恩主的Д-503终于抑制不住爱情的魔力,转向革命者一边。因此,围绕一致同意节的斗争是本书的一个中心事件。
所谓“荒唐的‘在宇宙中的融化’”就是指Д-503在I-330身上融化,冷漠的机器理性主义在欲望和爱情中融化,是Д-503性格和思想转变的关键点。从此他走上了背叛大恩主的“歧途”。过去,作者非常可笑地期待着这个年年重复的节日,今年却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意外的结果发生。只要有I-330,不论有多少痛苦也愿意忍受,哪怕跟大恩主的铁手对抗。
大恩主的“自天而降”俨然上帝,也确实跟上帝差不多,因为“他和古代耶和华一样英明,慈爱又残忍”。以往,全体国民(号码们)对这个“最伟大号码赐予我们的良性桎梏,低首下心,喜不自胜”,但今天,有人——“幸福的敌人”起来反叛了,他们竟然在一致同意节投票反对大恩主。反对者固然遭到了镇压,但斗争并没有结束。滑稽的是,尽管有数千张反对票,第二天的《大一统王国报》仍然宣布大恩主“第48次再度全票当选”。这一细节充分显示了作者的想象力和预见能力。
小说中反复出现的“绿色大墙”,可不是一般的墙。它不仅隔绝了城市和乡村,是大一统王国外强中干的表现,也是躺在人类精神道路上、阻止人类前进的理性主义的清规戒律,也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记》里猛烈攻击的“二二得四”。这里的玻璃房子,也不是一般的玻璃房子,而是富有象征意义的事物。不仅代表透明的理性,同时也是对乌托邦作家们描绘的水晶宫的反讽。在乌托邦作家的笔下,水晶宫是个美妙幸福的所在,代表光明和谐。而在这里,水晶宫是专制王国侵犯个人自由、剥夺个人隐私权的工具,因为它迫使每个人生活在众目睽睽之下,还要再加上无处不在的窃听装置。这种暴力下的“幸福”,是很多人不愿接受的,他们要回到自由的蛮荒时代,要以新的革命打破“最后的革命”。那几千条举起的表示反对的手,不仅令大恩主恐惧,令“护卫局人员惊慌失措地狂奔乱跑”,也让Д-503惶恐不安。
“我看见了I那张打着X的苍白的脸和她举起的手。我眼前一阵发黑。”这里充分表现了主人公的担心,也表现了他思想的两面性。但毕竟爱情战胜了对大恩主的忠诚。他看见I-330受了伤,而 R-13“像只大猩猩”样抱着她奔跑,就抑制不住赶了上去,一把抓住了R的衣领,还打了他一拳,“我当时感到一种解脱,全身都感到轻松”。他轻松什么?大概是终于站稳了立场吧。他把I抢到了自己手上,抱着她逃跑,甚至希望能永远这样抱着她走啊走……
事实证明,这只是他一时激动,被感情控制了理智,并不是从理智上认识到了革命的必要性。他感到疑虑: 难道大一统王国保障我们安全的、永恒的大墙果真坍塌了?难道我们又将无家可归,像我们远祖那样生活在自由的野蛮状态?难道没有大恩主了?反对票……在一致同意节投反对票?“我”为他们感到羞愧、心痛、担心害怕。可是“他们”是谁?“我”自己又是谁?“我”属于“他们”还是“我们”,难道“我”说得清楚吗?
但不管怎么说,这次斗争的后果是可怕的。因为,“我们已知的一切已经结束,新的无法揣测,也无先例可循”。
也正因为此,Д-503才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摘除幻想的手术,背叛了爱情,背叛了偶然加入的革命。这不是作者的悲观主义,而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在强大的机器理性面前,个人的感情的力量确实显得“软弱”。但是,若忽视个人自由的价值,不论多么强大的政权也会灭亡,不论多么坚固的大墙也会坍塌。这也许就是扎米亚京的反乌托邦给我们的启示。
另外,小说中的某些细节也值得重视。例如,与“闪射出道道金光”的机器——大恩主相反,革命者或其同情者多少都带有点野性。Д身上毛茸茸的手,是野性的象征,也是尚未被强权完全规训的象征,正是这双毛茸茸的手引起了I的注意。同样,R-13像“大猩猩一样”,也决非贬义。而女主人公I,也就是与“我们”相对的、充分个人化的“我”。另一个主人公S,身为护卫局人员却又反对大恩主的统治,体现了他“曲线救国”的特点。
总之,《我们》给予读者的享受是多方面的,既有幽默的政治讽刺,也有惊艳的爱情故事,也有爱情与政治的激烈冲突,不可作片面的理解。
(田全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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