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1905年,黛西出生于加拿大马尼托巴省中部的廷多尔村。母亲在她出生后几分钟因产后惊厥死去。邻居克莱恩廷收养了她,并一起移居到其长子巴克的住处。黛西的父亲凯勒·古德威尔只是每月按时寄抚养费,10岁以前黛西从未见过父亲。黛西11岁那年,克莱恩廷去世,父亲才把她接回家里。父女俩一起迁往美国布卢明顿市。1927年,黛西与初恋情人哈罗德结婚。在他们去德国度蜜月时,哈罗德因酗酒坠楼身亡。1936年,黛西31岁,与养母克莱恩廷的儿子,53岁的巴克完婚。婚后,夫妻生活平淡真实,生了三个孩子。1955年,巴克去世,黛西接替丈夫出任《记录者》杂志园艺栏编辑。她对工作一丝不苟,赢得了读者的喜爱与尊重。1965年,工作了9年的黛西被杂志社辞退。之后的几年里,黛西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直到1977年,她才从挫折中恢复过来。黛西于90年代离开人世,走完了她平凡而真实的一生。
【作品选录】
然而,人在渥太华的弗莱特太太此刻正躺在床上等待丈夫的归来。她此刻所想,并非克莱恩廷·弗莱特,即收养她的亲爱的克莱恩廷姨妈,而是她自己的母亲,分娩后几分钟便死去的母亲。这根纽带现在似乎变得那样纤细,那样脆弱,甚至几乎成了一根人为的纽带,因为弗莱特太太所保留的她母亲的遗物只是一帧模糊的结婚照片及一枚小小的外国钱币,其表面已磨损,无法辨认。据她父亲说,这枚钱币在她出生时被放在她的额头上,至于是谁放的,或是出于什么目的,她不得而知。她从来没有享受过属于她的那种乐趣——每日里触摸她母亲曾经触摸过的东西。没有日记、没有婚礼面纱、没有手工织的施洗礼仪式时穿的漂亮礼服,什么小纪念品一件也没有。几年前,她父亲有一次提到过一枚结婚戒指,说以后会给她,可打那以后他再没提起过。或许他把那戒指给了他妻子玛丽亚;也可能他压根儿就忘了它。今晚,她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躺在床上,等待她丈夫——一个叫巴克·弗莱特的男人回来,心中升起一股失落感: 失去了那枚戒指,实际上是失去了她与这个世界的一切联系。她此刻忘却了自己的孩子,忘却了自己年迈的父亲,甚至父亲的名字也弱化成几个模糊的音节。她好像突然患上了什么传染病一样浑身颤抖起来。
她以前也像这样会突然感到阵阵悲哀。她患的这种病症即是一种孤独症——她如同您能察觉周期性偏头痛的发作那样能识别这种病症: 这会儿它又发作了——它会反复发作——她躺在床上,陷入困境,动弹不得,没有性别,没有年龄,孤寂一身。
热泪涌入她的眼睛,她用毯子上的缀结擦着眼泪,屋里越来越黑了。
每当弗莱特太太觉得自己浑身被涂满了孤独之油,并整个地感受到它的压力之时,这便是她深感恐惧的时刻。说也奇怪,她不知怎的又回想起自己做姑娘时去尼亚加拉大瀑布游玩时的情景: 她站在那儿凝视着那浩大的瀑布,她的衣袖擦着一个男人的衣袖,那是个站在她身旁的陌生男人。他说了些什么使她哈哈大笑,可他说的是什么?什么呢?
她失却的记忆在她心中再次激起阵阵痛苦的波澜。
然而,在她焦灼的心灵内部,仍存有一股如宝石般清凉、奇妙的力量——能偶尔观察这活生生的世界的力量。她的眼前突然变得清澈透明,那是一朵浪花,点点繁星组成的浪花。她当然知道,这只不过是意识玩弄的一个小把戏而已;然而它却又有那么几分精美、奢华。故事的迷宫打开了,允许她从中穿过;也许她会从自己这些生活的故事中被挤出去——她知道这是真的,且一直记在心里——然而作为一种补偿性的才能,她又具有一种惊人的能力: 编织别样故事的能力。比如说,她能感受到孩子们不受管束的秘密,她父亲笨嘴笨舌地与这个世界争执不休的样子;还有弗雷迪·霍伊特对她一家既蔑视,又妒忌的态度。(自打她夏天来访后,她连一封表示谢意这种简单不过的信都没来过。)今晚,弗莱特太太甚至被连接她和她死去的母亲——默西·斯通·古德威尔之间那一丝感觉所打动;这一时刻自然很短促,来得轻飘飘的,只是感到一丝呼吸,一个手势,一抹光的色泽,在记忆中并无指定的位置,然而奇妙的是,这丝感觉突然间完全颠倒过来,闪现出一幅扭曲的、怪异的图景: 弗莱特太太生下了她母亲,而不是母亲生下了她。
至于弗莱特太太的丈夫——呃,她丈夫怎么样了?再过两个小时她丈夫就要回来了;他总会像往常那样从火车站乘出租车回家。他会在黑暗的卧室里脱掉裤子,将它叠好挂在椅背上。他的裤子很有点神圣的味道,而前面两条裤缝的式样则如络腮胡子般对称。接着他再解下领带,脱去衬衣和内衣。他没有发现,在这个九月的夜晚,她的眼泪沾湿了毯子的缀结,也没意识到她深深的孤独感,因而他便趴上她的身子,并小心着别让她太吃重(一位绅士总是会用胳膊肘撑着自己的)。他会闭上眼睛,将激奋的雄性插进她的体内;接着便是几分钟有节奏的摩擦。
他们就这样做啊,做啊,而弗莱特太太此时却像穿越一条由印刷字体和狂乱的思绪混合而成的螺旋线,试图准确地回忆起最近一期的《麦考尔斯》杂志所提的建议,即有关妻子的责任,她应表现得越来越亢奋;对,就是这条建议——激情和顺从仅通过一个微妙的身体动作同时表现出来;可这怎么可能?
弗莱特太太的脑袋、心和骨盆协同努力,试图解决这个矛盾。
她婚后生活中的桩桩件件如雨点般降落在她的周围: 周年纪念、怀孕、度假、饭菜、疾病和康复,这一切纷纷从她与婚姻伙伴(她儿时那个男神)的关系这一戏剧般的——有人会说是乱伦的——源头涌将出来。她似乎觉得婚后这些钙化变硬了的年头凝固成了一个坚定的决心: 她决不会再为什么吃惊了;这个决心几乎成了一种雄心。防止她作粗鲁、惊讶状,这难道不就是改善爱情的文章所许诺于她的吗?难道不正是它创造并维持了她对巴克的爱情吗?她丈夫那如斜坡般修长的大腿,加上她自己那如柔软的水果般、在坚实的床垫上铺展开来的臀部——难道它们不显示出一种信任?毕竟家庭种植的花草都能在某种地理与气候的真空中茁壮生长,她为什么不行?
当巴克·弗莱特在她身上大力抽动时,她的思绪很可能会飘向她去年夏天弗雷迪·霍伊特来玩时去看的那场电影《我们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那是战后的一部巨片,其中有一名士兵从战场上归来,原来的一双手不见了,代之而来却是一对粗糙的铁钩。
若是被那冰凉的金属弯钩,而不是被人的手指碰触,将会是怎样的感觉?一个男人的身体整个地压在她身上,将她牢牢地钉在这个世界上,她的感觉将会怎样?她要仔细琢磨琢磨,玩味一下这螺旋般的可能性。可随后她的思绪却会被喷涌而出的液体所打断,接着还有第二次喷涌,不过这次喷涌而出的是丈夫的感激之情。在他的感激里还夹杂着他战战兢兢的难堪,为他年老苍白的躯体,为他迸不了几句体己的话而难堪。想不到男人和女人竟如此结合在一起!现实生活竟安排得这样残酷。
“睡个好觉,亲爱的,”他会说,意思是:“原谅我,原谅我们。”
凯勒·古德威尔是一九五五年春天去世的,也就是维多利亚·弗莱特出生的同一年。当时他正在莱蒙湖畔他的住宅后院干活,已是七十八岁高龄的他突然觉得头晕乎乎的。也许他不应该不戴帽子便到外面强烈的阳光下干活——他妻子玛丽亚总是这么说。
他这种由中暑引起的头晕症很奇怪,一开始倒还挺友好,他只是一直听到嗡嗡的叫声,眼角处看到蜜蜂的翅膀,如模模糊糊看不见的音域一般。他伸展四肢仰面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那双系着带子的鞋指向天空。一阵凉风吹来,掠过他的前额,吹起他一绺稀疏的头发。几乎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有了点力气,但他并未起来。
不着急,他对自己说,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整个上午都躺在这儿。
玛丽亚早先拎着她那只麦秆编成的篮子经波因特去了布里奇波特杂货店,因为家里的黄油用完了。吃早餐时她曾说起过此事,她总是这样,不是这个用完了,就是那个没有了,从来不习惯像北美人那样一买就买一大堆东西。她丈夫知道,她至少要去个把小时,因为她喜欢在湖滨路上溜达,特别是那会儿紫荆花开得正盛。再说,他们隔壁几个年轻人麦格雷戈、利迪亚和比尔也要出来在他们那新的雪松露天平台上干活。她肯定会在他们那儿歇歇脚,打发时间——可她从未想到自己打断了他们干活,也没发现那两个年轻人转溜着眼睛,来回使眼色,气得直耸肩膀,虽然他们耸肩的动作不易觉察。她不住嘴地唠里唠叨,朝着树、湖面上的波浪、无云的天空等比划着,还就甲板的托架、他们房子后部的木瓦板等提出她的看法,又问他们那些大黄植物日照够不够等等。可她说的这些,比尔和利迪亚根本连一个字也听不懂。
她在这边不停地说啊,说啊,说啊,可那边呢,一个老人却躺在了地上。
他这样躺在地上倒挺新鲜,开始也觉得很有趣;慢慢儿地,他开始感到从地下升起一股暖气——它先是透过他身子下面被压平了的青草,接着渗进他宽大的格子衬衣里。他心中很是惊奇: 他竟能感到地球所贮存的巨大热量传遍他这个七十八岁老人的后背。他将自己不平整的外貌、肌肉、骨骼、软骨组织等各个部位贴在新近刚修剪过的草坪上,将自己整个儿地交付于这块草地——他上次是什么时候也像这样躺在外面地上来着?只有年轻人才这样毫不介意地听从大地的摆布,任其支撑着他们,而他们身体的全部重量则稳稳当当地被托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他并没有多少好想的,所以便去想阳光照射下来的角度。这会儿,太阳几乎悬在了他的头顶,阳光洒满了他的身体——这具出生在另一个世纪的加拿大北部的躯体,如今已度过了七十八个春秋,而其父母则早已从这个世上消失。他早年在加拿大长大,后来却像躺在一块具有魔力的毯子上,被带到了这个地方。此刻,他正躺在印第安纳州的一块草地上;那草地挺像一块即将被花园的水龙管冲走的窗玻璃。
他躺在湖滨一所别墅的后院里,他和玛丽亚已将这别墅当作他们永久的住宅。自打他退休以后,他们已在此住了好几年了。在这块宽敞、馅饼状的地盘上,他们种上了丁香、连翘、山梅等花木,致使那些骑摩托车的人路过门前也很难看到他躺在地上;当然,时值正午,骑摩托车路过的人并不多,因为只有本地人才会走这条湖滨路,而度夏的游人还没到,因为时间尚早。
他很喜欢每年的这个时候——四月;生命从种成格子形的树间透出,无处不在——生命。
知更鸟在他的周围鸣唱,他凝视着它们,目光却变得模糊起来。这些鸟儿不住地点着它们高尔夫球般的脑袋,带着明确的目的飞来飞去忙碌着,它们看上去似乎一下子变得很重要。他头顶上方的天空光灿灿、蓝湛湛。玛丽亚这会儿随时都会回来,她会将买回来的食品杂货放在厨房的桌上,然后翻动着舌头说起杂货店里主要商品的价格,说这些东西在布卢明顿超市的价格可要便宜得多,她倒不是想再回城里过日子,就算给她一百万她也不愿再回去。她会以一种意大利语和英语混杂的语言哇哩哇啦地把这些话说出来,而这个世上除了他恐怕谁也听不懂她说些什么。
他试图站起来,可他的大腿在抽筋,强烈的痉挛逼着他在原地再躺一会儿。休息一会儿吧,他对自己说道,躺着别动。为了缓解自己的头晕,他试图在脑海里展现马尼托巴省斯通沃尔镇——他儿时居住的小镇那一条条阳光普照的大街,然而他与往常一样,总被自己已封闭了的、混乱的记忆弄得灰心丧气,无可奈何。不过,他却能看见他父亲那所房子的四堵墙壁,它们将屋子里的各间卧室分离隔开。卧室里的床、瓷器,还有那只碗柜架上的果冻罐子,家里的现金——都是些软塌塌的破烂票子便存放在那里面。(空气,他想吸一口气,可他办不到。)他强行跑出母亲的园子——只有几排长得瘦弱的卷心菜和几棵细长的扁豆——沿着六十年前那条烈日烘烤下混乱的杰克逊大街走着。他经过农夫的运货马车,闻到拴在一旁的马匹那沁人心脾的浓浓的气味,过了街角那家五金店、小学、法院、那苦苦挣扎的市民花圃,以及市中心那座带有坚硬的石灰石雕刻装饰的长老会教堂;此刻,在梯形光线的照射下,这座教堂突然间化为灰烬。
他也许打了一会儿盹,醒来后突然感到一阵恐惧,那是一种似乎想钻出儿童时代的恐惧。它究竟是什么?与此同时,他的背变得僵硬了。
他猜想自己的后背现在准因上了年纪而起了斑纹,背上的皮肤已经斑斑点点,满是皱褶,薄得像张卫生纸了,可又有谁曾见过自己的后背呢?您得在双面镜前扭过来转过去,即便这样,自己身体的某些部分是永远也看不到的。您的身体还有一些部位,您可以一辈子带着它们走来走去,但您从未真正拥有过它们。
这个想法,这个令他迷惑的思绪令他在自己的头脑里莞尔一笑,尽管它给自己带来了一阵怀旧的痛楚。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马尼托巴做石匠的情景——赤胸裸背在烈日下干活(采石场的石匠个个都是这样),想起下午散工后,他又是怎样出于对年轻妻子的柔情,待背上的汗水干了后再穿上衬衣,回家吃晚饭,回到自己心爱的人身边。
不是玛丽亚,不,那会儿不是她。在采石场干了一天活回到另一个妻子身边,回到那个他还是小伙子时娶的妻子的身边。
即便上了年纪,他仍然每天思念那个妻子,至少每天想一次。总有什么东西冒出来,让他想起自己那段短暂的婚姻;而这段婚姻到时候也似乎变得更像自己偶尔走进的围栏,而不是一个正式履行了法律手续的婚姻。在他的脑海里,她总是站在家门口等他回来;她的存在是一种悲哀,一件令人痛心的事。其实,她从未在门口等过他,因为那会儿她要忙晚饭。然而,无论显得怎样笨拙,他都要将妻子没等他这段往事纠正过来。
可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叫什么名字?就是他第一个妻子的名字?他感到一阵被压抑的狂喜。他这种健忘倒真有点粗心大意了,简直不可原谅。他的亲爱的,他的心上人。她的脸庞已如一张磨损的照片那般模糊,但她的躯体,她的每一寸躯体,他都是那样熟悉。他还记得,一天晚上他被哗哗的雨声惊醒后,发现自己的胳膊抱住她的酥胸。她那柔软的乳房,这一切多么美好。
他觉得自己傻乎乎的,于是便按字母顺序数起人名来: 阿米莉亚、贝西、夏洛特,这是个老式的名字,多萝西娅……
埃玛、范妮。
他目光向下沿着自己整个身体望去,扣得整整齐齐的运动衬衣,皱巴巴的卡其布短裤,直至形成一个V字形的双脚;透过这个V字形,他能看到自己头晕发作前一直在建造的那座石头金字塔。
他对这座石塔早已厌倦。
这座石塔是埃及那座大金字塔按比例缩小了的模型,大战一结束就开始建的,至今已快十年了;可他只完成了四分之一左右。其他人退休以后造小船,或是建游泳池,要不就做花园里用的装饰品,诸如用钢丝锯把黄杨木做成白雪公主和七个矮人,将它们放在矮牵牛花中。其他人看着自己出了成果后,又开始搞别的东西,可他却由于某种原因让自己一直陷在这座傻乎乎、令人可笑的石塔之中。(“一次做一件事”,他以前常这么说,并相信这句话所包含的智慧。)然而,这座金字塔却成了他的眼中钉,至少他自己瞧不顺眼。真是件蠢事。他常在黑暗中听到一个声音嗔怪道,“你再也造不出能与你第一座石塔相比的东西,你的手艺已经荒废了。”这还不算,仅在一星期前他还测量过这座石塔,结果显示它已歪斜,再建下去情况还要糟糕——当然,如果他继续造下去的话。
范妮、格拉迪斯……
大多数人需要一个包裹物让自己在其中集中思绪,而凯勒·古德威尔对这座金字塔无可比拟的凝神专注却来自强加于他的视觉——他那萎缩了的老脊梁正躺在自己新近锄过的草地上,他的视角大大缩小了,因而彻底改变了。于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发生了,这是人的感觉玩的一个把戏。
无论怎样,他对自己的决定突然变得清醒起来——他决定停工,不再雕刻后院这座丑陋的石塔,这个他很久前为纪念妻子而造的那座石塔的苍白无力的影子。(妻子叫什么名儿来着?)对,他决定立即停工,就是此刻。明天他将打电话给布卢明顿的一个包工头,叫他们开一辆推土机来。过后,他再将剩余的碎石块运走,只需一两天时间便可完工。真令人吃惊。后院草坪中央自然会留下一块难看的疮疤,不过到了秋天,他可以种上一种长得最快、供观赏用的樱桃树取而代之。那种树可真叫美。对,其实何必要等到秋天呢?他干脆现在就种上那樱桃树。他一直搞不懂为什么一定要在秋天种树,这真是毫无意义,简直违反常识。
我要将她击倒,他在喉咙里兴高采烈地说道,同时像打了麻药一样,脑袋里迷迷糊糊,不过,这倒可以防止自己明日心软改变主意。他说不清自己是临近了自己生命的中心,还是在出售了自身某个宝贵的部分。然而此时,他高兴得一阵颤抖,并随即明白了一个道理: 可能做的事便一定能做。就在这一刹那间,他感到一股幸福的暖流流遍了全身——这是那个决定奏出的朴实的音乐。
一个人平躺着做出的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它会任意发出一阵阵力量,而这种力量此刻正敲击着凯勒·古德威尔的胸口,在这和风丽日的四月天给他带来隆冬的寒气。他意识到自己的四肢突然间变得冰凉,已从身体的各种感觉中分离出来,与之相连的只剩下一根坚硬的细丝——疼痛。他这会儿在哪儿?一直在想什么?——范妮、格拉迪斯、哈里特、伊莎贝尔……
他听任这股痛感侵袭着他,他已奈何不得。它占据了他的全身——完完全全地占据了他——只给他留下一小块空白,即他头脑的一小部分;在那儿,有一个问题在敲打着他。不,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样东西在请求他记住,那东西与推土机开过草地、推倒他的耻辱,他的金字塔有关;在他作出决定时因兴奋而忘却了那东西——它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呢?他在自己狂乱的思绪中被绊倒,动弹不得。他聚拢嘴上的肌肉,紧紧闭上双眼,看到一缕阴沉的雾气在他思绪的上方盘绕,以他自己的迷糊撩拨着他。他需要记住的只是一个简单而具体的细节,实际上是一样东西,就是那件固定在时间里的东西。如果他能将手举起来,他就能碰到那件东西,看清它是什么,然而他的手,那冰冷、沉重的手似乎已经睡着了。
忽然,他的注意力集中起来,于是他想起来了: 在金字塔的地基下面埋着一只盒子——完全可称得上是一个时间盒子。他自己将它埋在那儿的。那是个钢盒子,大约十二英寸见方,约四英寸深。一点儿不错。他记得自己是在本地一家五金店买的这盒子,它和用来装渔具的盒子差不多,但它的结构质地要比一般的渔具盒更坚固些;此外,这盒子还带有一只非常合缝的盖子,甚至还有一把锁和钥匙。他花了十五块钱买的,当时一点儿也没迟疑。
伊莎贝尔、珍妮特、卡蒂、莉莲……
他记得自己曾绞尽脑汁,考虑应该在盒子里放些什么东西,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打那以后,很多事情从他记忆中消失了。过去的十年是四分五裂、分崩离析的十年,他现在已看到了这一点。他曾认为自己人生的目的是创造,但他一直参与其中的却是限制、削弱自己的创造力,岂不可悲?尽管这样,打开那只盒子,看看他在里面藏了些什么还是会给他以惊喜的;不过他得确保这只盒子不被损坏,他得向开推土机的司机仔细说明情况,告诉他地基下面埋了只小盒子。做这番解释会耗去他很大的精力,但若要保存那笔财富,他就必须这么做。
然而,这是一笔什么财富?
不知什么东西在拉扯他思绪的褶边。密藏在那盒子里的是一件宝贵的东西,属于他年轻妻子的东西。(她叫什么名字?)他埋下那盒子已很长时间了,而自打他年轻那会儿,干完活从采石场回家,一路上将衬衣搭在肩上,背上的汗水渐渐吹干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以后发生了多少事情,说了多少话,又度过了多少岁月;他生命的居室时满时空,可他从未想过这些居室的外墙,支撑它们的横梁,以及它们质地坚硬的墙板。
此刻,从太阳的位置来看,一定已是傍晚了;实际已是夜晚了。点点繁星横贯夜空,闪烁着它们这些来访者的光辉,同时带来了它们与结婚戒指——她的结婚戒指一模一样的形状,也带来了他从死去的妻子手指上取下戒指时那闪光的一刻。(并不是当时那情景具有某种可感知的形式,更不是它体现了某种思绪;实际上,这一情景因其自身的痛苦而无法展现开来,让他人知晓。他知道,即便是最普通的生活,其中亦有些居室,绝无人涉足,更不谈公开招租了。然而,它们就像一本古老的书里那些树叶标本,紧紧地贴在人的意识上。)那是他妻子的结婚戒指,他的妻子默西。啊,默西,默西,将我拥在你柔软的双臂里,将你的身体压在我身体上,给我温暖吧。
在他最后的时刻里,他可能想到自己的独生女儿,也可能没有。他这个女儿现已七十二岁了,住在阳光赐福的佛罗里达州一套豪华舒适的公寓里。
(刘新民 译)
【赏析】
《斯通家史札记》是加拿大作家希尔兹一部久负盛名的作品,先后荣获过英、美、加三国大奖。
《斯通家史札记》在情节上并无太大悬念,但却在平凡中透出伟大,淡朴中窥见深邃。小说讲述了加拿大一位普通妇女黛西从出生到去世的经历,展现其平淡而又精彩的人生。
小说第六章“工作”是全书最重要、最精彩的部分,描写了黛西在工作中取得的成绩并由此带给她的满足感。第七章“悲伤”与其前后相继,描写黛西在工作上遭遇的挫折,对其被解雇后内心的痛苦展现得淋漓尽致。工作的成就感和失业后的失落这一强烈的反差将她“扔进了更深、更痛苦、更加空荡苍茫的绝望之中”。她对抢走自己工作的富勒姆进行抗议,“举起双拳锤打,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她最后一次同富勒姆见面的情景,反复唠叨他说过的那些不可原谅的话,和他做过的不可原谅的事”。这两章表现了妇女在工作中体现自身价值和遭遇的悲伤与孤独,也说明了妇女争取平等、自由及自立于社会的重要性。而黛西对富勒姆的抗议实为对社会不公、男女不平等的抗议。
但小说出彩的地方并不在故事情节的铺陈安排,而是艺术手法的与众不同。
首先,各章节的标题顺次连接起来,就是主人公黛西一生的主要经历。从“出生”、“儿提时代”、“婚姻”、“爱情”、“为人之母”到“工作”、“悲伤”、“安逸”、“疾病”和“衰老”、“逝世”的章节设置,使得主题简洁明了,犹如美术中的速写,虽只寥寥数笔,却传神地勾勒出所画之物的特点。
其次,小说着重刻画人物心理,展现人物细腻微妙的情感世界。如选文所选的第五章,黛西独自躺在床上等待丈夫归来。作者运用了大量心理描写,展现黛西的孤独感。她由分娩后几分钟便死去的母亲想到母亲的结婚照片和放在自己额头上的那枚神秘的外国钱币,想起父亲曾提到的母亲的结婚戒指,甚至想到自己做姑娘时去尼亚拉加大瀑布游玩时遇到的那个陌生男人……这一连串酷似意识流的手法恰到好处地展现了黛西心中的失落与孤独。母亲的过早离世给她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她的思绪荒诞不经,脑海中居然出现了她生下母亲这样怪异的图景。这样的心理描写既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又使人感到格外真实。而当她想到与丈夫做爱时,联想到了结婚周年纪念、怀孕、度假、疾病等婚后生活场景。黛西感受到现实生活的种种残酷。从这些心理活动中可以看出,黛西的内心是孤独的。
这样的心理描写不止一次地出现。小说第八章对黛西父亲死前的内心活动展现称得上浓墨重彩。在描述他因头晕症而躺在草地上时,作者从感官的角度进行描摹:“他只是一直听到嗡嗡的叫声,眼角处看到蜜蜂的翅膀,如模模糊糊看不见的音域一般。”他躺在草地上想到了自己的第二任妻子玛丽亚。她喜欢在湖滨路上溜达,喜欢唠唠叨叨说个不停。他又想到知更鸟的鸣唱,想到玛丽亚特有的意大利语和英语混杂的口音。最终他的思绪飘回到第一任妻子的身上,他记得妻子的结婚戒指和妻子去世后自己为她建造的那座被视为奇观的石塔,但他却想不起妻子的名字,想不起埋在金字塔地基下面的那只盒子里面装着的财产。思绪的混乱传达出凯勒·古德威尔渐渐模糊的意识和乏力感。这段长达八页的心理描写似乎杂乱无章,却在情理之中,显得真实感人。
此类心理描写在小说中比比皆是。
此外,小说还采用了多视角的叙事手法。在第一、二章中,叙述者主要是女主人公黛西,到第二章末尾,则变成了由故事之外的叙述者讲述黛西的故事。这两个叙事视角频繁地交替使用。第六章中作者以书信体的形式讲述黛西的工作经历和心境。作者用61封信向读者展示了黛西对待工作的态度及工作上取得的成绩。同时也传达了黛西最后被辞退这一信息,为故事的进一步发展埋下了伏笔。第七章,黛西因失去工作几近崩溃。黛西一蹶不振的原因是从黛西的亲友——艾丽丝、弗雷迪、贝弗利、沃伦、琼、杰伊等人的角度叙述的。最为奇特的是,叙述黛西的死亡时,作者还插入了自我叙述的手法,可谓匠心独运,如“我仍在这儿,在这些(粉状的、碎裂的)骨头里,在踝骨、我的眼窝、肩膀、屁股、牙齿里,我仍在这儿,啊,啊。”
除了以上提到的三点外,作者还安排了大量颇有见地、令人感叹的议论、描述或抒情,或娓娓道来,如“她(黛西母亲)那一丝丝气息在屋里驻留,如皑皑白雪,如灼热的阳光刺激着我紧闭的眼帘,呼唤道: 张开来,张开来。”或奇异独特,如“发生在女人头上的种种事情,能将它们自己吹得像气球那么大,将女人生活中以天计数的刻度整个儿地填满,还死命地膨胀,挤压,弄得那些简单明了的时间分割——小时、星期、月份全给挤没了,不见了。这真是一场讽刺……”或耐人寻味,如“她(黛西)懂得了一个道理……一个她似乎一直明白,但却从未说出口的道理: 我们还活着时,死亡这一时刻便已存在。生命大踏步径直朝向那堵幽暗的死亡之墙走去: 一个极端的状态撞击另一个极端的状态,它们不喘气,不眨眼,撞击在一起难分难解”。或充满哲理,如“如果我们说一个东西或一件事是真实的,我们就尊重它,即便它听起来虚虚实实,也别去管它;而如果说某事是虚构的——不管它看起来是多么真实、正确——我们都嗤之以鼻”。或一语中的,如“虚荣心这东西又何尝不是如此?它决不肯销声匿迹,硬是要将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挤得皱皱巴巴、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令人如饮迷药般紧张、激动”。类似的语句在全书俯拾即是,令人不能不赞叹作者超群出众的想象力和精辟独到的见解。
小说中除了信件,还出现了碑文、清单、食谱等文体,小说开头甚至附上了家系图和照片(包括一幅素描)。图文并茂,这在小说中并不多见。值得一提的是,最后两页照片是作者五个孩子儿时的照片,这一新颖的设置就使整部小说显得更为亲切和真实。也正因为如此,这部小说显得别具一格。即便没有扣人心弦的情节设置,故事内容也略显平淡,但各种艺术手法和叙述手段的运用使整部小说读来并不枯燥乏味。
(陈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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