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我”在人生的垂暮之年写下这部《斯里甘特流浪记》,回忆了自己在童年和青年时代因受一些不合时宜思想的影响,热切而顽强地去追求不平凡生活的经历。引领“我”迷恋漂泊生涯的带路人是童年伴侣英特拉纳特。他真诚朴实,无私无畏,且不受偏见左右。“我”曾跟他一起搬运恒河上的死孩子,尽管这有悖于印度教的神圣法典。跟着他,“我”还认识了安娜达,一位为丈夫牺牲一切的忠贞的印度教妻子。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与童年时就钟情于“我”的拉佳拉克什弥重逢。她尽管成了一个歌女,可还在尽量帮助别人,爱护并照顾“我”。其间,“我”曾随一位师父修行。这不仅让“我”看穿了个中的虚伪,所见到的妇女们的悲惨遭遇还让“我”对典型的印度教社会的核心——种姓制度产生了憎恨。
【作品选录】
我从来也不知道,一个孩子的夭亡竟是这样使人心酸断肠。那天我们看到的景象,对于一个不曾亲临其境的人,我想,也许我不能用言语使他理解那是多么凄凉、悲惨!深夜,四周一片死寂,只偶尔听到树丛中传来几声游荡在火葬场上的豺狼饥饿的长嗥和栖息在树枝上半醒半睡的兀鹰轻轻拍动翅膀的声音,以及远处大河激浪不知疲倦的轰鸣。我和英特拉呆立着,默默无言,凝视着这无比凄惨的情景。那是一个肤色雪白、胖胖的、叫人一见就喜欢的、六七岁的小男孩。他全身漂在水面,只有头枕在河阶上。大概是豺狼刚把他拖到这里,由于我们的突然到来,它们才在附近躲了起来。这孩子可能是在三四个钟头以前断气的。这可怜的小东西看起来好像受尽霍乱的折磨最后才在恒河母亲的怀里得到安息。恒河母亲正轻轻地、轻轻地拍着他柔软的、圆滚滚的身体哄他熟睡呢。
我抬起头,发现英特拉在默默流泪。他说,“斯里甘特,靠后站!我要把这可怜的小东西放在船上,送到那边柳林下的河水里。”
看到他哭,我也立刻流下眼泪;但是搬运尸体的建议,却使我畏缩不前。我承认: 看到别人的痛苦、心里难过、眼中落泪,也是一件不容易做到的事;不过,因同情而甘愿自寻烦恼,接触尸体,对我说来,确实更难做到。我有种种顾虑呀!原因之一是: 我出生于“最神圣的”印度教家庭,血管里流着圣人瓦西斯塔的纯洁、高贵的血液,作为他的子孙后裔,从小便被灌入“手触尸体乃一行大罪”的教导,从小就知道它是被我们古老的《法典》明文规定、严格禁止的。另外,他是害什么病死的?他的父母是谁?什么种姓?死后,是否举行过正式的赎罪礼?……连这些最基本的情况都不了解,怎能去接触他呢?
“你知道他是什么种姓——你去碰那尸体?”我惊骇地问道。
英特拉一只手托着孩子的脖颈,一只手放在他的腿弯下,像举一捆稻草似的轻轻把他抱了起来。“如果不把他搬开,豺狼会把他撕碎、吃掉!啊,可怜的孩子,他嘴里还留着药味呢。” 英特拉一边说一边把尸体放在我躺过的那块木板上。他把小船向前一推,自己也跳上船来,这才回答我的问题:“尸体还有什么种姓!”
“为什么没有?”我争辩说。
“哎呀,这不过是一具死尸罢了,它还有什么种姓?就说我们这条小船吧——它有什么种姓?不管它是用芒果木、浆果木或其他的木材造成的,除了叫它船,谁还再叫它芒果木、浆果木呢?明白吗?”
如今,我知道他的言论很幼稚,比喻也不恰当;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话里包含着深刻的真理。他常常说出这样精辟的警句。因此,我一直在想: 他年纪不大,又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怎么能够不受习惯势力、传统观念的影响而获得真知的呢?如今,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觉得,对这个问题似乎已经得出答案。英特拉是诚实的,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虚伪。他光明磊落,从不隐瞒自己的动机。也许正是这种真诚、朴实的天性使他能够遵照某种规律极其自然地发现那无往不在的最高真理,不必借助专家、权威的指导而认识事物的本质。这种实事求是的、不受偏见左右的认识能力不正是最高的智慧吗?世界上一切存在物都是真实的。所谓虚假或谬误只是我们不能正确理解和判断的结果。把黄金当做黄铜是错误,硬说黄金是黄铜是撒谎。但是这一切都无损于黄金的真正价值。你认为它是黄金,把它锁在箱子里珍藏起来,它的价值不会随之而增高;你把它当做黄铜,抓起来扔掉,它的价值也不会因此而减低。一切存在物本身无所谓虚假或谬误,虚假或谬误只存在于人们的意识里。英特拉的心里从来没有虚伪和偏见的地位,他能够用他纯真的智慧、天生的良知来发现真理,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我去到杂货店,店主人听我道出姓名,于是拿出一个小布包,解开绳结,取出一对金耳环和五个卢比。他把卢比放在我手里,说:“那位妇女在我这里将金耳环卖了二十一个卢比。还清了萨赫吉的全部债务就离开了。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不知道。”萨赫吉欠谁的债,欠了多少,店主人一笔笔对我口述了一遍,然后说,“那位妇女临走的时候,手里只有五个半安那。”
啊,那就是说,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的姐姐只带着二十二个派萨独自登上了艰辛的旅程!姐姐不声不响、悄悄地出走了。因为她不愿意那两个对她感情十分深厚的孩子为帮助她而去进行无效的努力,她唯恐那两个孩子因为给她寻找安身之处最后失败感到伤心,她甚至连到什么地方去,都不告诉任何人!我感到特别难过的是,姐姐竟拒绝接受我那五个卢比。这些日子,我是多么高兴,多么骄傲,并且在心里架起多少美妙的空中楼阁啊,因为我一直认为姐姐已经接受了我的帮助!如今,我的一切幻想都破灭了。我感到十分委屈,不由眼中落泪。为了不让店主人发现我在哭,我赶快离开了杂货店。“姐姐接受英特拉的各种帮助,”我暗暗对自己说,“可是我给她的东西,她一概拒绝。”
现在,我昔日的那种委屈情绪早已不存在了。长大以后,我才明白: 我真是不自量力!我有什么资格竟想对她进行施舍?而且无论我给姐姐什么,它都会在萨赫吉燃烧着的贪婪的烈火中化为灰烬,可能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姐姐把我微薄的奉献,原物退回了。但是,英特拉!难道我的情况能和英特拉相比?他能够办到的事,我却办不到呀!此外,我当然也明白,姐姐是为了谁才向英特拉伸手的,现在,那个人已经死了,不需要求援了。
后来,我曾经到处流浪,但是我这双倒霉的眼睛却无福再见她一面。不过她那副温柔可爱的笑脸却常常在我心头浮现。每当我回忆起她的生平、向她低头致敬的时候,总不免心里这样说:“薄迦梵啊,你怎么做出这样不公平的审判!我知道,在我们这个以贤妻良母蜚声世界的国家里,无穷无尽的痛苦,往往使忠贞的妻子获得更加辉煌的荣誉;我也知道,你把她们的痛苦化做永恒的赞美,是希望全世界的妇女都以她们对丈夫的忠贞不渝做为榜样;但是为什么你偏要让我的姐姐受到如此可悲的命运的嘲弄?为什么你竟在这样忠贞的妻子的额头上打下漆黑的‘不贞’的烙印,并且永远把她流放在社会、家庭之外?难道不是你夺去了她的种姓、宗教、家庭、名誉和一切吗!你使她受到多少痛苦,做出多大的牺牲,我愿做她活的见证。我并不因此而抱怨你,世界之主啊,使我伤心的是,一个应该和息达、萨维特丽相提并论的人,你可知道,她的父母、亲戚、朋友、甚至仇敌怎样看待她吗?一个不忠实的妻子!一个行为放荡的女人!你这样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对社会又有什么好处呢?”
咳!假使我知道她的家、她的亲友在哪里,不管路途多么遥远,即使是在孟加拉邦之外的异乡,我也会亲自前去对他们说:“这就是你们的安娜达!这就是她的使人难以忘怀的痛苦的一生!如果你们还记得她——那个你们认为是放荡有罪的女人,那么,每天早晨,念一遍她的名字吧,这样做,会使你们避免犯下更多的罪恶!”
我因此得到一个深刻的教训。前面我曾提到过一次,对妇女的一切责难,绝对不要轻易相信。我想到姐姐,像她这样的忠贞的女人也要命中注定遭到声名狼藉的厄运,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事不会发生?除了我——当然还有薄迦梵,那一切善恶永恒的见证人——有谁会带着哪怕是一点极小的同情来纪念安娜达!于是我得出这样的结论: 听到对于一个不相识的女人的责难,宁肯由于不相信而被骗,也比因为相信它共同去犯罪强一万倍!
那天,师父在“净修得道”的各个方面给了我许多宝贵的传授和指点。他谈到“解脱”意义的深奥难解;谈到“出世”之不易;谈到修行、斋戒的艰苦;谈到公正的评价十分难以赢得,而当今一些伪善者、无神论者的辱骂、诽谤又如此之多;当然他也谈到将全部心灵集中在薄迦梵莲座前必须具备的基本条件;而且还谈到将一种植物的干叶子的烟雾从口腔狠狠地吸进去再从鼻孔缓缓地喷出来对于“潜修”起到多么巨大的、奇特的辅助作用,他还暗示,在这方面我颇有才能,大有成为他及门弟子的希望,使我深受鼓舞。那天,从这些传授里我深深领会了“解脱之道”的“真谛”,于是我成为摩诃拉吉大师第三个徒弟。
为了斩断尘缘和艰苦修行,师父对于每天的供养有一套颇为严格的规定。量要多,味要美。茶、烙饼、酥油、酸奶、牛奶、炒米和糖等等是每日三餐必备的“简单的”饮食,当然饭后还有助消化的东西。而我们呢,为了把身心敬献在薄迦梵莲花座前不致烦恼丛生,在这方面也十分注意,从来不敢丝毫轻慢。结果,枯树开花——我瘦骨嶙峋的躯体,日渐丰腴,肚子圆滚滚,颇有呈现罐状的趋势。
有个任务——出外化缘。对于出家人说来,求乞即使不能说是头等重要,确实也是一件大事,因为它和一日三餐有着密切的关系。但摩诃拉吉大师从不亲自出马;作为他的弟子,这事就由我们轮流担任。在出家人其他应尽的责任方面,我总是比另外两个弟子踊跃抢先,唯独在这方面常常落在他们后边。求乞对我说来总不那么简单容易,而且也引不起兴趣。不过,这里有个引以自慰的便利条件——此地是讲印地语的比哈尔邦。我不是在评论优劣,我只是想说明,这里和孟加拉邦不同: 妇女们不会向你提出“求求你,到别家试试看”的建议,男人们也不会追问你——“为什么不工作,偏要讨饭吃?”并且要求你详加解释。无论贫富,家家都给布施,没有人拒绝不理,让我们空手而回。日子就这样消磨过去了。我在芒果园中已经生活了十五天了。白天倒也平安无事,只是夜晚蚊子的叮咬大大削弱我寻求解脱的决心。我甚至这样想: 去它的出世解脱吧!除非皮肤变得厚一些,连性命都快要保不住了,何况“成大道”?不管孟加拉人在其他方面有多么出众超群,就皮肤而论,我必须承认,印度北方人当苦行者比孟加拉人更适宜。
一天,洗过晨澡,我正打算出外寻求“虔修”的食粮,忽听得师父摩诃拉吉唱道:
“圣者婆罗特瓦吉静坐在巴拉雅格
赞颂大神罗摩,是他唯一的欢乐。”
哦,那就是说:“Strike the tent!”——到巴拉雅格去。但是,这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要知道,这是出家人的云游呀!寻找带着脚绊子在附近吃草的小马让它驼行李;在骆驼背上备好摩诃拉吉师父的鞍座;赶羊、牵牛;收拾行囊、大包小包捆扎起来……整整花掉了一上午的时间。启程后,仅仅走了四公里,天色已近黄昏,只好在比杜拉村尾一棵大榕树下歇脚了。这地方风景很美,师父表示十分中意。住下就住下吧!不过,像这样的进度,何年何月才能到达婆罗特瓦吉隐居的处所,也就很难预料了。
这里要说明一下为什么我至今仍然记得比杜拉这个小村庄的名字。
记得那天是十五,月圆的日子。师父吩咐我们三个人分头到三处去化缘。如若我是独自一人外出行乞,可能我会格外认真努力;可是如今填饱肚皮的责任由三人分担,压力不大,我只是意兴阑珊、无目的地随意溜跶。忽然,我在一家敞开着的大门里瞥见了一个孟加拉姑娘的身影。她的纱丽虽然是家织的粗纱土布,可是那种肩披腰缠的特殊穿着方式不由引起我的关心和好奇。我们在这个村子里已经住了五六天了,几乎每一家都到过,可是,不要说孟加拉姑娘,就是孟加拉男人也没有见到过一个啊!出家人有自由进入俗人家的权利。我迈进大门,那姑娘立刻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我。姑娘的脸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很清楚;因为我不记得,除了她,我还曾在哪一个十岁或十一岁的女孩子的眼睛里看到过那么暗澹,那么绝望的目光。痛苦、悲哀和极端的失望仿佛浸透了她的面颊、双唇和全身。我用孟加拉语对她说,“给一点布施吧,小母亲!”起初,她一声不响,接着她的嘴唇颤动了两下,随后泪水长流,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感到窘迫不安。因为尽管没有别人在我们身边,可是邻近的屋子里却传出了比哈尔邦妇女的谈笑声。万一有人突然走出房外,看到这种情景,她会怎样想,又会怎样谈论呢?我应该留下或是离开?在我还没有拿定主意之前,那姑娘却哭哭啼啼一连串提出上百个问题:“你从哪里来?你住在哪里?你的家是在八达湾县吗?你几时回家去?你知道有个拉吉普尔村吗?你认识村里的勾里·迪瓦利吗?”
“你的家乡是在八达湾县拉吉普尔村?”我问。
“是的。”姑娘用手揩着眼泪说,“我爸爸名叫勾里·迪瓦利。哥哥的名字是拉姆拉尔·迪瓦利。你认识他们吗?我来到婆婆家已经三个月了,没有收到他们一封信。爸爸、妈妈、哥哥、吉莉巴拉、娃娃他们都好吗?他们的情况我一点都不知道!……你看,那棵菩提树!树下就是我姐姐的婆婆家。上个星期一,姐姐上吊死啦。他们说,不,她是害霍乱病死的。”
我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一回事?村子里住的都是比哈尔人,这姑娘却是地地道道的孟加拉人。两个姑娘怎么会背井离乡嫁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来呢?她们的丈夫、公公、婆婆到比哈尔邦来干什么呢?
“你的姐姐为什么上吊寻死?”我问。
“姐姐为了想回娘家,白天晚上总是哭。不吃,不喝,不睡觉。他们把她的头发拴在房梁上,让她白天晚上都站着,所以姐姐上吊自杀了。”
“你的公公、婆婆也是比哈尔人吗?”
“是的。”姑娘又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们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他们的饭菜,我吃不惯——我整天哭。可是爸爸不来信,也不接我回家。”
“为什么你爸爸把你嫁到这么遥远的异乡呢?”
“我们的种姓是迪瓦利。在孟加拉找不到婆家。”
“他们可打你?”
“不打?你看吧!”她指着臂上、背上和面颊上的伤痕失声痛哭说,“我也要像姐姐那样上吊自杀!”
看到她在痛哭,我的眼睛也充满泪水。我不再询问,也不等她布施就走出门外。但是那姑娘却紧跟在我背后说,“求求你,去找我爸爸,对他说,叫他领我回家。你肯吗?要不……”我点点头,答应了她的要求,加快步伐远远走开了。但是那小姑娘令人心碎的哀诉却一直不断地在耳边回响着。
在大路转弯处有个杂货店。我走进杂货店,店主人立刻站起来向我合十顶礼。我不向他乞食化缘,只求施舍信纸、信封和笔墨。店主人感到十分惊奇,但是他没有拒绝。我坐在杂货店里给勾里·迪瓦利写了一封信,详细叙述了我见到和听到的一切,连这样的事也不曾省略——小姑娘的姐姐最近上吊自杀了;小姑娘因为受不了打骂、折磨,自己也打算走那条绝路了。我还写上:“除非你自己亲自前来设法搭救她,否则小姑娘的遭遇将是不堪设想的。你如写信,很可能小姑娘婆家的人不肯交给她。”地址写的是: 八达湾县,拉吉普尔村。我不知道勾里·迪瓦利是否收到了那封信;如果收到了,他采取了什么措施?但是,这件事是这样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多少年过去了,一切细节我还记得很清楚;而且我对于典型的印度教社会的核心——种姓制度以及它细如毫发的种姓区分所持的憎恨和反抗的态度也至今未变。
可能,种姓制度的存在是件好事。既然依靠种姓区分这种办法,古老的印度教社会得以一成不变地延续到今天,那么对于这种制度的“伟大功能”当然也就不容产生任何怀疑。仅仅由于两个不是经传的可怜的小姑娘忍受不了痛苦和折磨,选择了悬梁自尽的道路,因而力争废除这种制度,当然是愚蠢透顶的行动!即便试图将这种严酷的种姓束缚稍许松弛一些,这种想法肯定也是狂妄的!然而亲眼看到小姑娘哀哀悲啼的人,却忍不住要提出这样的问题——难道不顾一切代价、仅仅为了保存古老的旧制度的完整不变,就是人生最崇高的理想吗?世界上有许多民族和部落,他们的生活习惯、规章制度直到今天还没有多大改变。在印度就有古吉拉、古尔、毗尔和山达尔等半开化的民族;在太平洋一些小岛上,有许多小小的部落民族,他们的存在,可以追溯到人类历史的黎明时期;在非洲、美洲有一些古老的部落至今仍保留着谈起来令人毛骨悚然、极为残酷的习俗和制度。以历史悠久而论,他们比许多欧洲民族的始祖一辈还要古老得多,甚至比印度还古老。但是,我想,恐怕没有人会提出这样的奇谈怪论——因为这些民族比我们更古老,所以他们的规章制度也比我们的更好、更完美。社会问题不是从总体上一涌而现的,而是一点一滴,通过孤立的、个别的事件微妙地显示出来的。当勾里·迪瓦利不得不把自己的两个孟加拉姑娘嫁到遥远的北方的时候,他心里可能考虑到在非同一种姓不得通婚这一严格的规定下将会产生悲剧的问题吧?但是可怜的勾里·迪瓦利显然找不到任何解决这个困难问题的办法,最后只能被迫把两个女儿当做牺牲送上社会的祭坛。一个甚至连两个小小的女孩子都无法使其生存的、畸形、僵化的、失去了进步与发展力量的社会,我不能为它感到骄傲与光荣!不能!丝毫也不能!不记得是在哪里,我曾读到一位著名学者的一篇大作。在文章里,他公然宣称: 我们的种姓制度为世界其他各国尚未解决的重大社会问题提供了解决的办法。这种毫无根据的、荒唐透顶的“沾沾自喜”,使我深恶痛绝!
(石真 译)
注释:
印度旧币制,十六个安那等于一个卢比,四个派萨等于一个安那。现已改为十进位。
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的女主人公。罗摩的妻子。罗摩被父王放逐期间,罗刹王拉瓦那用计将息达劫虏到他的楞伽宫中,百般引诱威逼,息达始终坚贞不屈。后来罗摩得群猴帮助,救回息达,夫妻团聚,恢复王位。但全国人民因息达曾留居楞伽宫中,怀疑她的清白,罗摩迫于流言,将息达放逐到森林中去。最后息达在一次罗摩举行盛大的马祭时,当众呼吁大地母亲为证明她的清白收留她。大地突然裂开,息达遂没入地下。
马主王的女儿,许嫁王子萨特耶瓦那。婚后一年,一天萨特耶瓦那忽然晕倒在她怀里死了。死神阎摩亲自来把他的灵魂带走。萨维特丽紧跟阎摩不肯离去,最后阎摩终于把她丈夫的灵魂放回。这是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许多穿插故事中的一个。
英语,意思是拆除帐篷。
印度人对女孩子的爱称。
波罗门种姓的一支,祖籍比哈尔邦,一部分在孟加拉邦定居。
【赏析】
1975年印度加尔各答大学印度语言系曾通过调查发现,在孟加拉语文学中萨拉特·昌德拉·查特吉一直是读者最多的小说家。其作为小说家的声誉甚至超过了泰戈尔。我国的柳无忌先生也曾在其所著的《印度文学》中这样描绘他的文学史地位:“等到普雷姜德与他同时代的小说家如查探奇(Sarat Chandra chatterjee,1876—1938)(即查特吉)出现后,以印度社会为主题的写实小说,始逐渐取代浪漫的传奇,成为近代印度小说的主流。”而他之所以能赢得如此高的评价,主要应归功于其于1917年至1933年陆续发表的四卷本自传性长篇小说《斯里甘特》。
小说以斯里甘特在垂暮之年写回忆录的形式,将其青少年时代的一些生活经历和几个在他思想上产生过重要影响的人物,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幕幕细致描写的场景片段连缀起来,从而展示出20世纪初印度城乡社会生活的广阔画面。
萨拉特曾说,他的创作方式与大多数作家有所不同,他考虑的是写什么人物及写几个人物的问题,不像他们那样去考虑情节和主题。人物形象先在他的脑海里翻腾,然后便进入创作。在斯里甘特漫游的生活道路上,他遇到的大多数人要么是随遇而安,过着不被社会问题所困扰的平静生活;要么是残酷竞争,不择手段地实现自我价值。此外,还有第三种人,他们超越自我,富于奉献精神。他最先描绘的正是这样的一个人——英特拉纳特。
英特拉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敢的少年。他在生死关头的无私无畏对主人公极具吸引力,但更令主人公对他深表崇敬的则是他的真诚、坦率,富于同情心和正义感以及一切全凭“天性”、毫无虚伪的磊落行事。这一点我们可以从选文中他“轻易做到”的一件事中见微知著:当“我们”看到一个因霍乱而病死、嘴里还留着药味的小男孩全身漂在水面时,都会心里难过、眼中落泪。不仅如此,英特拉还毅然挺身而出:“斯里甘特,靠后站!我要把这可怜的小东西放在船上,送到那边柳林下的河水里。”对此,主人公跟一般印度人一样,是有种种顾虑的,毕竟“最神圣的”印度教《法典》明文规定、严格禁止手触尸体。然而,在英特拉心中,只是想着 “如果不把他搬开,豺狼会把他撕碎、吃掉!啊,可怜的孩子,他嘴里还留着药味呢”,他才不去理会所谓“尸体的种姓”问题呢。
而与之形成强烈对照的是当时社会广泛存在的偏见。小说中记述了主人公自己亲自经历过的一件事: 一位年老的婆罗门妇女因为染病,不得已在一个已经失去婆罗门种姓、成为“不可接触”的“贱民”亲戚家中休息,结果病死在那里。经孩子们的努力,为老太婆举行了葬礼。城里上流社会的领袖们决定要严厉惩罚他们。结果,因为英国医生威胁不替上流人士治病,顽固势力才不得不低头,把惩罚的要求一降再降。可见,“我们的社会领袖们,尽管年纪老、地位高,还不如英特拉这样一个孩子,能够掌握真理,正确对待问题!”。主人公多么希望,印度社会里引经据典、囿于成见的痼疾能够霍然痊愈啊。他又是多么希望印度社会中能有更多的人像英特拉一样以纯真的智慧、天生的良知,实事求是地、不受偏见左右地认识事物的本质啊。
安娜达姐姐是主人公极力推崇的印度教忠贞的、富于牺牲精神的妻子的典型。丈夫害死了自己的姐姐,为了逃避追捕而沦落为最低贱的捉蛇者;丈夫对她极其粗暴……她都逆来顺受,毫无怨言,甚至为了丈夫向别人伸手救援,最后以身殉节。然而,社会和命运却对她这样不公,引致主人公为她鸣不平:“我知道,在我们这个以贤妻良母蜚声世界的国家里,无穷无尽的痛苦,往往使忠贞的妻子获得更加辉煌的荣誉;我也知道,你把她们的痛苦化做永恒的赞美,是希望全世界的妇女都以她们对丈夫的忠贞不渝做为榜样;但是为什么你偏要让我的姐姐受到如此可悲的命运的嘲弄?为什么你竟在这样忠贞的妻子的额头上打下漆黑的‘不贞’的烙印,并且永远把她流放在社会、家庭之外?难道不是你夺去了她的种姓、宗教、家庭、名誉和一切吗!你使她受到多少痛苦,做出多大的牺牲,我愿做她活的见证。”由此,主人公更对妇女寄予无限的同情:“听到对于一个不相识的女人的责难,宁肯由于不相信而被骗,也比因为相信它共同去犯罪强一万倍!”
在主人公的回忆中,我们认识了一个个生动的人物,也从诸多的事件片断中,构建起对印度社会各方面,尤其是其中亟待改善的方面的深切认识。比如在印度,“净修得道”是一件很神圣的事。可是从选文中主人公的叙述,我们却分明读出了嘲讽的意味:“为了斩断尘缘和艰苦修行,师父对于每天的供养有一套颇为严格的规定。量要多,味要美。……结果,枯树开花——我瘦骨嶙峋的躯体,日渐丰腴,肚子圆滚滚,颇有呈现罐状的趋势。”
对于“典型的印度教社会的核心——种姓制度”,主人公也表达了深刻的憎恨和反抗。他曾经见到一位小姑娘,“痛苦、悲哀和极端的失望仿佛浸透了她的面颊、双唇和全身”。她的姐姐因为忍受不了种姓制度带来的痛苦和折磨而悬梁自尽,现在她也快要步其后尘了。看到这样无辜的牺牲,主人公强烈质疑不顾一切代价地保存古老的旧制度的完整不变的合理性与必要性,在他看来,印度社会已经因此日益畸形、僵化,失去了进步与发展的力量。
从主人公对社会现状朴实真挚的描摹与清醒冷静的反思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本身并非一个对传统习俗进行有意破坏的人,但他坦率、正直的性格却与社会不相容,因此从这样一个社会旁观者的视角,我们可以更清晰地窥见19世纪末20世纪初真实的印度。也正如泰戈尔所说,“萨拉特窥透了孟加拉人内心的秘密,在他的描绘着悲欢离合的绚丽多彩的创作中,人们清楚地认识了自己”。
(杨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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