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我”(阿尔都罗·高瓦)和阿丽茜亚从波哥大城私奔至卡桑那雷草原,结识了豪爽正直的法朗哥及其情妇格里塞尔达。可是不久,阿丽茜亚、格里塞尔达与其他草原居民一起被奴隶贩子巴雷拉骗去了橡胶林。为了寻找情人,“我”和法朗哥等人踏上了险恶的征程。途中,“我们”遇见了形形色色受压迫和奴役的橡胶工人,了解到橡胶林里企业主和工头们令人发指的残暴行径和工人们地狱般的生活。与此同时,“我们”自己也越陷越深,难以抽身而退,只能帮助曾在林莽中做向导的堂克莱门德·西尔瓦走上逃亡之路,寄希望于他找到本国领事,将林莽内的真相公之于众。最终,“我”找到饱受折磨的女人们,并杀死了仇人。可是,林莽内的罪恶仍在其他人手中继续,危险的环境使“我们”不能在约定的地点等待堂克莱门德的救援,林莽把“我们”也吞没了!
【作品选录】
残酷的林莽第一次恐怖万状地展现在我的眼前。畸形的树木给奇异的蔓草囚禁住了。长长的藤,把树木和棕榈连接起来,中间虚悬着,形成伸缩自如的各种弧线,仿佛是漫不经意地挂在那里的网。它们兜住落叶、树枝和果实,经年累月地扣住不放,直到那些东西像烂口袋底似的破裂了,方才把盲目的爬虫、腐蚀了的蝾螈、多毛的蜘蛛,撒在草丛里。
到处有马达巴洛藤——森林里爬行的乌贼——把它的触丝粘在树干上,缠之绕之,束之缚之,将自身移植到树干上,在痛苦的轮回之中和树干化为一体。大蚁冢吐出亿万蹂躏一切的蚂蚁。这些个蚂蚁刈下林莽的斗篷,沿着宽阔的道路,回到自己的地道里去;它们像是毁灭的旗手,把叶子和花朵的旗帜举得高高的。白蚁损毁着树木像是迅速蔓延的梅毒,看也看不见地在里边发生痛苦的溃疡: 腐蚀着内部组织,粉碎着树皮,直到树木支持不住仍旧活着的树枝的重量,突然倒在地上,方始罢休。
同时,大地继续它不息的更新: 在倒下的大树脚下,新的胚种在萌芽;花粉在瘴气重重里飞翔;到处是发酵的臭气,冒着热气的阴影,死亡的昏睡,生殖的衰退。
这里,哪儿有离群索居的诗篇?哪儿有那些个像半透明花朵似的蝴蝶、奇幻的飞禽、唱歌的溪流呢?咳,那些个只知道家庭小天地的诗人的可怜的幻想啊!
没有一往情深的夜莺,没有凡尔赛式的花园,没有多情善感的景色!这儿,有的是患水肿病的青蛙的鸣声,是厌世的山丘的乱丛棵子,是臭河的死水湾。这儿,有的是催淫的寄生物,它们使遍地死蜂密布;有的是各种令人作呕的花朵,它们随着肉欲的起伏而收缩,它们甜腻腻的气味像药酒似的醉人;有的是凶恶的藤蔓,它们的茸毛使野兽盲目;有的是使皮肤红肿的荨麻;有的是寄生藤的浆果,一个色如彩虹的圆球,里面却只包着一团腐蚀性的灰烬;有的是叫人泻肚子的葡萄;有的是苦果。
夜间,这儿有的是不知名的声音,幻影似的亮光,送葬似的寂静。一路经过时给予生命的,乃是死亡。可以听见,果实落下来了,在落下时提供了新种子的希望。叶子发出一声声充溢林莽的轻微的叹息,落到地上,把自己献给生身之父,作为老根的肥料。听得见牙床大嚼的声音,吞咽的时候怀着被吞咽的恐惧。警告的呼哨,垂死的哀鸣,野兽的打噎。当黎明把它悲剧的光华纷纷洒落在林莽上的时候,幸存者的纷扰又开始了: 羽毛鲜艳的吐绶鸡尖声叫喊;雄野猪咕噜咕噜地号叫;发噱的猴子哈哈大笑。都不过是为了多活几个钟头的短促的欢乐罢了!
这虐待狂的处女林莽,把将至未至的危险的幻觉,投在每一个人的精神上。草木是一种感觉敏锐的生物,它的心理我们是不明白的。在这些个荒凉的地方,只有我们的预感才能了解林莽对我们所讲的语言。在林莽的影响之下,人的神经变得像一束拉紧的绳子,随时准备应付进攻、叛变和埋伏。我们的各种感官也把它们的职能混淆起来了;眼睛司触觉,背脊司视觉,鼻子在探索,两腿在计算,而血液在发出大声叫喊:“逃啊,逃啊!”
然而,文明人倒是破坏的战士。那些奴役雇工、剥削印第安人、与林莽斗争的强盗,他们的史诗里有些壮丽的东西。他们受了不幸的打击,离开了他们功不成名不就的城市,深入蛮荒,为他们不结果实的生活找一个目的。因为患疟疾而精神错乱,他们抛弃了他们的良心,使自己和艰险的环境相适应;除了温彻斯特连珠枪和砍刀外别无武器,一面苦熬着最难堪的贫乏,一面渴望着欢娱和富裕。他们经受着狂风暴雨的折磨,经常是十分饥饿的,甚至是赤身裸体的,因为衣服就在身上烂掉了。
终于有一天,在一条河边的岩石上,他们建立起他们的茅屋,自命为“企业的主人”。虽然林莽是他们的敌人,他们却不知道跟谁作战;所以他们在英勇反抗森林的间隙里,就互相作战,杀死和制服他们的同类。有时候,他们留下的痕迹就像雪崩留下的痕迹一样。每年,哥伦比亚的橡胶工人毁灭几百万的树木;而在委内瑞拉呢,巴拉达橡胶树已经消失无遗了。他们就这样的贻害于后代。
有这样一个人从开云,从这个以海洋为壕堑的著名监狱里跑出来。虽然他知道狱吏喂养鲨鱼,是为了使它们在墙头附近游泳,他还是纵身跳入水里,连脚镣也没有去掉。他到达了巴布那瓜河的河岸上,攻打了别人的居留地,制服了逃亡的橡胶工人,建立起采伐橡胶的独占企业,他带着他的仆从和奴隶住在瓜拉姑河上。我们滞留不前的那天夜里,远远地看到那儿的灯光,透过浓密的叶子乍明乍灭地在我们面前闪烁不定。
这时候,谁能够告诉我们,我们的命运出现了同样残酷的轨道呢!
穿越林莽的第四天,危机开始了;食物很少,沼泽漫无止境。他们停下来休息。他们脱下衬衫,撕成布条,裹在被水蛭所折磨的腿上。苏沙·马恰多被疲倦弄得慷慨起来了,用刀子把他的橡胶球切成几块,分给他的同伴们。法哈多不愿意接受给他的那一份: 因为他没有力气带这一份礼物。苏沙自己留着了。这是橡胶,是黑色的金子,不能白白扔掉。
一个不动脑筋的冒失鬼问道:
“我们现在上哪儿去啊?”
大家就充满了责备地齐声答道:
“前进啊!”
可是向导迷路了。他怀疑地向前走去,摸索着他的道路,可是为了不使别人惊惶,他既没有停下步来,也没有讲出什么话来。他发觉自己在一个钟头之内三次回到了同一个沼泽,幸亏他的伙伴们并没有认出这个老地方来。他把整个身心集中在回忆里,他在自己脑子里看着他在“桔林”走廊里时常端详的那张地图。他看到了弯弯曲曲的线条,像血脉的网似的络在一块淡绿色上。忘不了的名字凸现出来了: 岱依亚,玛利埃,古里古里阿里。可是在这一片荒野与那缩影复制的地图之间,区别是何等的大啊!谁想到他摊开两手刚好盖住的一张纸,竟包罗着这样广大的地区,这样黑苍苍的林莽,这样致人死命的沼泽?而他这个有经验的开拓道路的人,他的食指的指甲那么容易地从这条线移到那条线,指着河流,纬线和子午线——他怎么会相信他的脚会像他的手指一样轻便地移动呢?
他在内心里祷告起来了。如果老天爷给他一忽儿阳光……没有!冷冰冰的一片混沌——树叶蒸发出一种蓝色的水汽。前进吧!太阳决不会为悲伤的人而照耀的!
有一个橡胶工人突然郑重其事地声明: 他听到了哨子的声音。大家都站住了。其实不过是他耳朵里嗡嗡的鸣响罢了。苏沙·马恰多要躲在其他的人中间。他赌咒说是树木在对他作着手势。
他们逐渐紧张起来了。不幸的预兆重压在他们心上。一句话不小心,惶恐、疯狂、愤怒就会爆发开来。每一个人都拚命忍耐。前进!
苏沙·马恰多站住了,把橡胶扔掉;苏罗·考汀奥竭力装出快乐的样子,跟他开玩笑,这逗得大家都大笑起来。他们谈了一忽儿。接着有一个人,不知道是谁,问了堂克莱门德几个问题。
“不要开口!”意大利人愤愤地说道,“记住啦,不应该和领港员和向导说话!”
可是老头儿西尔瓦突然站住了,好像被俘的人一般,举起他的双手,面对着他的朋友呜呜咽咽说道:
“我们迷路了!”
这不幸的一群抬起眼睛望着树枝,立刻像狗一样咆哮起来,齐声发出了咒骂和祷告:
“残酷的老天爷!救救我们,老天爷啊!我们迷了路了!”
早在血红的太阳点缀远方以前,他们就不得不点起篝火,因为森林里下午就天黑了。他们砍下了树枝,把树枝撒在泥土上,围着老头儿西尔瓦坐在树枝上面,等候漆黑阴影的煎熬。啊,忧虑、呵欠,明天显然还会有更多的呵欠,这样忍饥挨饿地熬过漫漫长夜是多么痛苦啊!啊,安慰已摆脱不了死亡,听到别人在阴影里呜咽是多么难受啊!迷路了!迷路了!失眠带来了憧憧的幻影。他们感到了赤手空拳的人怀疑有谁在黑暗中窥视着他们时的痛苦。传来了声音——黑夜的声音,可怕的脚步声——还有像永恒中的缺口一样令人胆寒丧气的寂静。
堂克莱门德双手抱头,苦苦思索,要想出一个高明的办法。只有天空能帮助他辨明方向。只要让天空告诉他曙光是从哪儿升起来的就好了!这就够他规划另一条路线了。穿过叶簇高大的华盖之间那一方天窗似的空间,他看到一块蓝天——被枯树枝的丫杈描上了图案。这使他重新回忆起他的地图。去看看太阳!看看太阳吧!那是命运的关键。那些个每天看见太阳经过的、高大的树梢,如果它们能够说话,那就好了!为什么那缄默的树木,一定不肯告诉一个人该怎么免于死亡呢?接着,他又想到天主,开始向林莽祷告,祈求宽恕。
要爬上这些个巨人似的树木中的任何一株,几乎都是不可能的: 树干那么粗,树枝那么高,叶簇中蕴藏着高空的晕眩。如果,抱着老头儿的脚、神经紧张地打着瞌睡的劳罗·考汀奥,敢试上一试……西尔瓦正要叫他时,却又住口了: 一个好像老鼠咬着细密木头的特别声音,抓破了黑夜的寂静。那是他同伴的牙齿在嚼着象牙棕榈的坚硬种子!
堂克莱门德感到心里涌起了怜悯之情。他决定用说谎来安慰他们。
“这是什么?”他们把黑影笼罩的脸凑近他,低声问道。
他们的手摸着绑住他的绳子上的结。
“我们得救了!”
他们欢喜得糊涂了,他们再三叨念着那几个字:“得救了!得救了!”他们跪下来,膝盖紧压着泥土——因为苦难给他们留下了悔恨。他们发出嘶嗄的感谢的话,至于究竟是什么给了他们以拯救,甚至连问也没有问。另外一个人说是得救了,这就够了,他们就会宣布自己得救,感谢他们的恩人了。
堂克莱门德接受了拥抱,接受了请求原谅,接受了道歉赔罪。有的人要把这个独一无二的奇迹的功劳归在自己头上:
“我小母亲的祷告!”
“我做的弥撒!”
“我带在身边的神圣的护身符!”
而就在这个时候,死神一定在阴影里哈哈大笑了。
天色破晓了。
满怀的焦灼加强了他们脸上的悲剧性的怪相。他们骨瘦如柴,浑身发烧,他们眼睛充血,脉搏急促,一心只等着太阳升起来。树底下这些神经失常的人,行动令人恐惧。他们已经忘记了怎样微笑;即或想到微笑时,也只不过是嘴唇狂暴地抽搐一下,露露牙齿而已。
他们怕变天,在哪儿也看不到一方青天。接着,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他们面面相觑,心里都明白了。
他们决定回去,踏着前一天在湖边留下的脚印走过去,可是脚印渐渐消失了。泥地里留下的脚印成了小小的池塘,水把脚印淹没了。然而向导并没有离开脚印而误入歧途。他们默默地继续前进,大约上午九点钟光景,进入一个浓密杂乱的竹林。他们在那儿看到了奇特的景象: 成群的兔子和啄木鸟,看上去很驯服,或者是吓呆了,竟跑到他们的两腿之间找寻藏身之所。不多一忽儿,就听到一股湍濑般的声音在荒野里轰隆隆传过来。
“老天爷啊!食肉蚁!”
于是他们只想逃走。他们宁可让水蛭咬,都跳到池沼里,让止水淹过了他们的肩膀。
他们在那儿瞅着第一批食肉蚁成群结队地飞过。好像是远处大火里撒出来的灰烬,逃跑的蟑螂和甲虫蔚为云霾,疾卷到水面之上,而岸边上的蜘蛛和爬虫也越聚越密,迫使人们泼着臭水,阻止虫豸向他们跑来。一阵继续不断的震颤激动着大地,好像林莽里的草木正在沸腾。从树干和树根下面袭来了嚣张的侵略者: 一团黑污在树木上铺张开来,像流动的外壳似的裹住树干,毫不容情地爬上去折磨树枝,蹂躏鸟巢,塞满隙缝。一只睁大眼睛的鼬鼠,一只磨磨蹭蹭的蜥蜴,一只新生的老鼠——这些个都是那蚂蚁大军所垂涎的活点心。蚂蚁发出尖锐的磨牙切齿的声音,从骨头上剥下肉来,就像溶解的酸素一般迅速。
这些人的苦难要延续多久呢?下巴以下的身体都埋在粘糊糊的水里,他们用诚惶诚恐的眼睛,望着一群群的敌人纷纷飞过,飞过,又飞过。可怕的时刻啊,他们在这样的时刻里把慢性折磨的苦水吮之又吮,尝尽了此中的苦味!当他们认为最后一群蚂蚁终于疾卷着远去了的时候,他们挣扎着要从水里走出来;可是他们四肢麻木,衰弱无力,无法从泥泞中挣脱出来。泥泞已经把他们活埋了。
然而他们必须不死在沼泽里。他们必须挣扎出来。印第安人维南西奥设法抓住一些植物,开始挣扎。接着他抓住一束藤蔓。几只离群的食肉蚁啮着他两手上的肉,他感到那住他的粘糊糊的泥土在逐渐松动。他的两腿从沼泽底里拔出来时,发出有气无力的格吱格吱的声音。爬起来!再来一下,别晕过去了。拿出勇气来!拿出勇气来!
他脱身了。水从他所留下的窟窿里冒着泡沫汩汩地涌出来。
他朝天躺着喘息,听到他绝望的伙伴在叫他救命。“让我歇一歇吧!”一个钟头以后,他利用树枝和绳子,设法把他们都拉出来了。
这是他们在一起受苦的最后一次。脚印是朝着哪一条路啊?他们感到脑袋发烧,身体僵硬。彼德罗·法哈多痉挛地咳嗽起来,跌倒了,浸在咯血发作时吐出来的血液里了。
可是他们对那垂死的人没有感到丝毫的怜悯。大考汀奥劝告他们不要浪费时间。“把他腰带上的刀取下来,把他丢在这里算了。谁请他来的?如果他生病,他又为什么来呢?他不应该妨碍我们。”这样说着,他就强迫他的弟弟爬上一棵柯拜依巴树去找寻太阳。
这不幸的青年用衬衫的布条儿裹好他的脚踝。他竭力抓牢树干,可是白费力气。他们把他举在肩膀上,使他可以抓住较高的地方。他使出特大的力气,一再努力,可是树皮脱下来了,他滑了下来,只得重新开始。下面的人把他托起来,用长长的树杈子撑着他,在努力给他帮忙之际,仿佛觉得自身高了两倍。最后,他抓住了第一根丫枝。肚子,手臂,胸膛和膝盖,都流着血。
“你可看到什么东西吗?你可看到什么东西吗?”他们问他。
他摇摇头。
他们不再记得要保持缄默以免激怒林莽了。一种荒唐的残暴充塞了他们的心,一股沉船上的人才有的暴怒,在他们心中汹涌,这种暴怒既不认朋友又不认亲戚,一味用匕首对付那些想爬进小划子的人们。他们一面用双手朝天做着手势,一面向劳罗·考汀奥喊道:“你什么也没看见?你得再爬高一点——好好看一看!”
劳罗抱着树干躺在一根树枝上,他喘着气不回答。躲在这样的高处,他仿佛是一只受伤的猴子,拚命要躲避猎人。
“孬种!你得再爬高点儿!”
下面的那些人气得发疯,威吓着他。
然而,那小伙子突然开始爬下来了。一阵憎恨的吼声从地上冲起来。劳罗给吓坏了,他解释道:
“又有食肉蚁来了!又有食肉……!”
最后一个字在他的喉咙里消失了。大考汀奥拉起卡宾枪一枪,洞穿了他的胸膛,把他打死了。小伙子像个球似的落了下来。
打死兄弟的人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尸体。
“天哪!我杀死了我的兄弟,打死了我的兄弟!”
接着他就丢下枪,跑掉了。其他的人也跑了,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而他们就分散了,永远不再碰头了。
以后好几夜,堂克莱门德听到他们在叫喊,可是他恐怕他们会打死他。他也失掉了一切怜悯之情,林莽像鬼魂一样把他也缠住了。有时候,良心的责备使他哭泣,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命运,他就在良心面前为自己辩白。虽然这样,他还是回去寻找他们。他找到了几副头颅骨和几根大腿骨。
(吴岩 译)
【赏析】
此选文节选于小说的第三部。描述了“我”(阿尔都罗·高瓦)亲眼目睹的林莽,并追述了堂克莱门德过去与几个橡胶工人的逃亡故事。
每一位读者都会首先被那一系列拉美独特的自然风貌所吸引。“长长的藤,把树木和棕榈连接起来,中间虚悬着,形成伸缩自如的各种弧线,仿佛是漫不经意地挂在那里的网”,“盲目的爬虫、腐蚀了的蝾螈、多毛的蜘蛛,撒在草丛里”,“到处有马达巴洛藤——森林里爬行的乌贼——把它的触丝粘在树干上”,“树叶蒸发出一种蓝色的水汽”,“花粉在瘴气重重里飞翔;到处是发酵的臭气,冒着热气的阴影,死亡的昏睡,生殖的衰退”。林莽毫不掩饰地把它赤裸的身体展现出来,处处是死亡、臭气、污秽、丑陋的孕育物。
它们遵循着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用艳丽的外表小心地包藏住危险的动机,每一种生物都在为填饱肚子这一最天经地义而又最野蛮的道理而奔忙。里维拉以诗人敏锐和善感的心灵,精确地捕捉到了一次狂暴的食肉蚁的游行。蚂蚁无可计数,作者将其形容为“远处大火里撒出来的灰烬”,这显然是动态的蚂蚁队伍,黑压压地爬上前来,在行进中却仍然可见空隙。而当它们涤荡一切时,就只能看见:“一团黑污在树木上铺张开来,像流动的外壳似的裹住树干。”“一只睁大眼睛的鼬鼠,一只磨磨蹭蹭的蜥蜴,一只新生的老鼠——这些个都是那蚂蚁大军所垂涎的活点心。蚂蚁发出尖锐的磨牙切齿的声音,从骨头上剥下肉来,就像溶解的酸素一般迅速。”如果蚂蚁吞食的是美丽、明媚的生命,那么在读者心里引起的可能是悲痛和怜悯,而鼬鼠、蜥蜴、老鼠这些丛林中阴湿的滋生物本身就令人厌恶作呕,它们的尸体引起的除了恶心只能还是恶心。这正是里维拉的潜台词,当用“文明”武装起来的人被困在如此境地之中时,除了变得疯狂还能怎么样呢?
小说中俯拾皆是精妙的比喻,里维拉把诗人的想象力和语言运用到了小说里,其使用的意象是拉丁美洲式的,而联想的方式却有着现代主义特色,隐约可辨鲁文·达里奥的影响。如:“人的神经变得像一束拉紧的绳子,随时准备应付进攻、叛变和埋伏。我们的各种感官也把它们的职能混淆起来了;眼睛司触觉,背脊司视觉,鼻子在探索,两腿在计算,而血液在发出大声叫喊:‘逃啊,逃啊!’”为此,一位评论家认为“迄今为止,在对热带迷离惝恍生活的想象描绘中,没有一个作家比得上里维拉”。
当然,对热带风物的描绘也是其他拉丁美洲“大地小说”的特点。大地小说是20世纪初西班牙语美洲文坛上极具代表性、独特性的文学现象之一。20世纪,拉美的经济和社会发生了深广的变化,这使得作家们不再只醉心于对神秘广袤的拉美大地进行浪漫主义的描绘,而试图反映一定的现实主义内容,注重文学的社会效果。“大地小说”正是在此思潮中产生的最佳代表。而《旋涡》能成为“大地小说”中的杰作,不仅在于里维拉杰出的写景状物,更在于他把这有着浓郁地域风情的描写作为指控橡胶企业主残暴、诉说橡胶工人地狱般生活以及呼吁人道主义精神的载体。
19世纪80年代以来,汽车工业的增长引起了对橡胶轮胎的爆炸性需求。橡胶价格上涨,甚至比黄金还贵,于是大批人抱着发财梦涌入亚马逊地区。有人成了企业主,有人却沦为受奴役的橡胶工人。据英国官方统计,生产一吨橡胶的代价是十条人命。亚马逊地区开采半个世纪之后,印第安人的人数从六百万锐减至二十万。
利欲熏心的橡胶企业主是剥削和奴役的罪魁,但无边的林莽、沼泽才是直接迫使橡胶工人服从的刑具。人性在原始本能的林莽里被压抑、扭曲和变形,文明的人丧失理智、完全抛弃了善良的本性,不是自相残杀,就是在绝望中嚎哭,最终被野蛮的物种所吞食,简直是一幅人间的活地狱图。就像小说中所言“林莽啊,我们这些被卷进你的旋涡里去的人,都是走这条路的啊”。只要橡胶工人试图反抗、逃离,往往下场只能是葬身于这绿色的沙漠之中。本节开始时着力描摹的热带风物以及“我”在林莽中赶路时的感受,可以说都为堂克莱门德的逃亡故事起到了铺垫作用。
有人认为,里维拉的作品不注意交代人物的心理变化,使得一些情节变得匆忙而浅陋。或许里维拉确实不擅长对情节的处理,但他对细节描写十分在行,而在对某些语言或动作的细节描写中就暗示有人物的心理活动,精确到位。如,逃亡过程中食物减少,却还没找到林莽的出口,有一个沉不住气的橡胶工人问向导堂克莱门德:“我们现在上哪儿去啊?”其他人就充满了责备地齐声答道:“前进啊!”为什么一句问话引起了“齐声”的讨伐?为什么逃亡者要急切地替向导回答?因为其实这个问题在每个人的头脑里荡来荡去,他们渴望答案,却又害怕得到真正的答案。作者短短几句话就把迷失在林莽中、生死未卜的一群人隐忍不发、却焦躁忐忑的心理刻画得淋漓尽致。还有,使堂克莱门德向同伴们说谎的决定性原因是,他听见一个“好像老鼠咬着细密木头的特别声音,抓破了黑夜的寂静。那是他同伴的牙齿在嚼着象牙棕榈的坚硬种子!”。“老鼠咬着细密木头”,那必定是快速地、小心翼翼地怕被人发现,那种抛弃了人类尊严的羞愧和人类本能地渴望延续生命的疯狂交织在一起,而嚼着种子的不是“同伴”,却是“同伴的牙齿”,与自然搏斗的不再是个完整的人,而是和林莽中其他生物一样为了生存而无所顾忌的生物。这使堂克莱门德万分心酸,“涌起了怜悯之情”。另外,当堂克莱门德决定骗同伴们说“得救了”时,没有一个人追问一句是谁给予拯救,而是立刻相信了这句谎言,欢呼雀跃,享受再生的欣喜,甚至开始揽起功劳来。在那时,迷途者们深信自己的被拯救只能来自神的奇迹,一种超越于人的、能与林莽相抗衡的力量,而这些是不需要理由的。这个情节看似不合情理,实则写出了人们对林莽的无边恐惧,写出了林莽对人精神的绝对压迫。
林莽对人的直接迫害还在其次,最令人发指的是在林莽中人对同类也丧失了怜悯之心。迷路时人们对向导歇斯底里的指责、遗弃垂死的人并抢去他的物品、强迫他人做出牺牲、哥哥一枪洞穿弟弟的胸膛……凡此种种,无不把人与毁灭性的大自然的矛盾推到了矛盾的中心。然而,就连这伟大的自然也是剥削者们利用的工具。醉翁之意不在酒,写自然的残忍终究还是在控诉橡胶采集工业的残忍。
从叙述方式和故事结构的安排来看,本节与整部小说协调统一,以阿尔都罗·高瓦留下的手稿形式呈现,使作者可以用第一人称“我”来叙述故事。这是欧洲小说刚刚兴起时就采用的叙事策略,采用这种方式不仅能大大加强可信度,而且更有利于诗人从主观出发随时随地进行情感的抒发。而高瓦逃亡——遇劫——寻找的故事框架更是直接承自于荷马史诗的“流浪”传统,这就像树的主干。主人公在不同阶段遇见了不同的人,他们各自叙述自己的故事,就像主干上伸出的枝叶,互不干扰,共同丰富、充实小说的主题。在《旋涡》中这些故事叙述者有: 毕巴、法朗哥、埃里梅沙、堂克莱门德、高瓦旧友拉米罗等等。读者所了解的橡胶林里的滔天罪恶通过他们之口逐渐积少成多,由浅入深,令人惊心动魄,最终触发每一位读者的人道主义精神。其中,堂克莱门德追述的故事占篇幅最多,全角度、多方面地对橡胶林的罪恶生活进行了揭露和控诉。而节选的堂克莱门德逃亡故事是情节最紧凑,也最精彩的一个。它的悲剧性结局似乎也暗示着主人公高瓦等人最终被林莽吞没的必然命运。
(李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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