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出身低微但好学深思、刻苦自修的裘德一直梦想上大学,到基督寺当一名神学博士或主教。放荡而又迷人的同村姑娘阿拉贝娜却想方设法勾引他,并成功胁迫裘德与她结婚。尽管婚姻不美满,裘德还是继续努力,完成了石匠学徒生活,来到了基督寺。在那儿,他遇上了聪颖美貌、具有独立的人格和思想,敢于蔑视世俗和僵化宗教的表妹淑·珊娜。因一时冲动嫁给菲洛特桑的淑与丈夫过着有名无实的生活。裘德与表妹两情相悦,但他们的爱情却为教会所不容,为世俗所不齿。他俩的同居引起众人的非议和不满,只好四处漂泊。裘德壮志难酬,谋职无路。绝望中,他的长子“小时光老人”因不愿拖累家庭,同弱妹幼弟一同吊死。淑遭此惨变,终向命运和教会屈服,离开了她深爱的裘德,回到了无爱的婚姻家庭。裘德则因此痛苦郁闷,在酒醉时被阿拉贝娜诱迫复婚。最后,在思念淑中郁郁成疾,未满三十岁就带着始终未能跨进学院和宗教两扇大门的满腹遗憾,离开了他曾经梦想和努力奋斗的人世。
【作品选录】
2
淑坐在那儿看着房间里没铺地毯的地板——这房子比过去那种内屋大不了多少;然后她又注视着没有窗帘的窗户外的景象。在对面不远处,“石棺学院”的外墙——寂静,暗淡,无窗——把它四个世纪以来的阴郁、偏执和衰败气息,一古脑儿倾注进了她住的这个小房间里,它夜晚挡住月光,白天又挡住阳光。在这所学院的那边,还可以看清“朱色学院”的轮廓,再远一些是第三所学校的高塔。淑这时想到,一个头脑单纯的人产生了支配一切的激情后,会受到多么奇特的影响啊;它竟然引着裘德把他们带到这样一个使人抑郁不堪的地方——尽管他非常疼爱她和孩子们——因为他还被自己的梦想萦绕啊。他渴望进大学,但是那一堵堵学者们的大墙发出阵阵回响,把他拒之门外;可即便现在他仍没有清晰地听见冷漠的拒绝声。
他们没能找到另一个住处,男孩的爸爸在这个寓所里又没住的地方,这些都使他深受打击,内心似乎笼罩着一种含而不露的恐惧。最后他打破屋里的沉默,说:“妈妈,咱们明天怎么办呢?”
“不知道!”淑万般失望地说,“我真担心这会让你爸爸心烦的。”
“希望他身体好起来,又有住的地方!那样就没什么要紧了!可怜的爸爸!”
“不会要紧的!”
“我能做点什么吗?”
“不!到处都是麻烦、不幸和痛苦的事!”
“爸爸走开是为了让我们孩子有住的,是吧?”
“不完全是。”
“离开这个世界比留在这个世界上好,是吗?”
“好不了多少,亲爱的。”
“也就是因为我们这些孩子,你们才没有一个好住处,是吗?”
“哦——人们有时确实是不喜欢孩子的。”
“既然孩子这样麻烦,那为什么大人又要生他们呢?”
“这个——因为那是自然规律呀。”
“可是我们并没有要求被生出来吧 ?”
“确实没有。”
“而且我更糟的是,你不是我亲妈,你当初要是不愿意,就可以不用要我。我不应该到你这里来——真的不应该!我在澳大利亚给他们添麻烦,在这里又给你们添麻烦。我要是没生出来该多好!”
“你是没有办法的啊,亲爱的孩子。”
“我想凡是孩子生下来时,如果不想要就该立即处死,免得他们有了魂儿,免得他们长大到处乱跑!”
淑没有回答。她感到疑惑,沉思着怎样对待这个心事太重的孩子。
她最后认定,只要条件允许,她就将以诚实坦然的态度,对待一个像老朋友一样同情并分担自己困难的人。
“不久咱们家又要添一个小孩。”她犹豫地说。
“怎么呢?”
“因为又一个婴儿要出生了。”
“什么!”男孩发狂地跳起来,“上帝啊!妈,你绝不会又怀上孩子的,你已经遇到这么多麻烦了!”
“不,我怀上了,真对不起!”淑咕哝道,眼里泪光闪闪。
男孩突然哭泣起来。“啊,你不关心,你不关心我们了!”他极其痛苦地责怪道。“妈呀,你怎么这么坏,这么不讲情呢。你本来应该等到我们的日子都好过些了,爸爸的身体也好了,才要孩子的!你要让我们大家遇到更多的麻烦了呀!我们住的地方都没有,爸爸被赶到别处去,明天我们又要被赶走了,可是你不久又要生一个孩子!……你是故意这样做的!——是故意的——故意的!”他啜泣着在屋里走来走去。
“你一定要原谅我,小裘德!”她恳求道,胸部也像那孩子的一样剧烈起伏着,“我无法向你说明白——等你长大一些我会对你说明白的。好像我这样确实是故意的,因为我们大家都遇到了困难!我无法解释,亲爱的!但是这——绝不是我故意的——这也由不得我啊!”
“就是——你一定是故意的!因为谁也不会那样来打扰我们,除非你愿意!我不会原谅你,永远永远不会!我再也不会相信你关心我、爸爸或我们任何一个孩子了!”
他起身走到隔壁那个小屋子,里面地板上已铺了一个床位。她听见他在里面说:“要是没有我们这几个孩子,就什么麻烦也没有了!”
“别那样去想啦,亲爱的。”她非常断然地说,“快睡觉吧!”
次日一早她6点刚过就醒来,决定起床,在早饭前赶到裘德说的那个客栈去,在他出去之前把发生的情况告诉他。她轻手轻脚地起来,以免影响孩子们睡觉,她知道他们昨天奔跑了一天肯定很累了。
她来到裘德的住处时发现他正在那个偏僻无名的小客栈吃早饭,他有意选择了这个极差的小店,以便省下钱来支付她的房租。她告诉了他自己被赶出寓所的事。他一晚上都在替她焦急担忧,他说。现在是早晨了,不知怎的,她被赶出寓所的事并不像头晚那么令人忧郁丧气,甚至她出去没能找到另一个住处的事也不像最初那样使她深感不安了。裘德和她都认为,他们不值得再费心思去坚持住一个礼拜的权利了,而是要立即从那儿搬出来。
“你和孩子一定都到这里来住一两天。”他说,“这个地方是很粗陋,对孩子也不是很好,不过我们可以有更多时间四处去找找。在那个郊区寓所不少——就是我从前常去的‘比尔谢巴’。你既然来了就和我一同吃早饭吧,我的爱人。你肯定自己没事?现在时间还多着呢,在孩子们醒来前赶回去给他们准备早饭来得及。说真的,我会和你一起回去。”
她于是和裘德一起匆匆吃完了早饭,15分钟后他们便动身返回了,决意从淑住的那个太尊贵体面的寓所搬出来。他们到了那里,爬上楼去;她发现孩子们的房间里悄无声息,便带着怯生生的声调对女房东说,请她把锅什么的带上楼去一下,他们好做早饭。房东马马虎虎地照她说的做了,她拿出带来的几个鸡蛋放进水开着的锅里,让裘德看着为孩子煮的蛋,她去叫醒他们,因为已经快8点半了。
裘德俯身站在锅边,将表拿在手上看好煮蛋的时间,所以他就背对着孩子们住的那个屋。这时淑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惊得他转过身去。他看见那个房间的门——或者说小室的门——她推的时候似乎在门轴上转动得很沉重的样子——被打开了,淑正好倒在门内的地板上。他急忙过去把她扶起来,转过眼去看地板上的那个小床,然而上面一个孩子也没有。他迷惑不解地看看四周,才发现门后有两个衣钩,两个最小的孩子的身体就分别挂在上面,每人脖子上都系着一根捆箱子的绳子,而在几码远处的一颗钉子上以同样的方式挂着小裘德的身体。这个大男孩旁边是一把踢翻的椅子,他那双呆滞的眼睛仍斜斜地盯着小屋,但小女孩和小男孩的眼睛都紧紧闭着。
一看见这个极度恐怖的奇特场面,他顿时像半瘫痪了似的,赶紧放下淑,取出小刀割断绳子,把3个孩子都放到了床铺上;但是,在搬运那些小身体短暂的时刻里,他的感觉似乎在告诉他: 他们已经死了。然后他又抱起一阵阵昏过去的淑,将她放到外面房间的床上,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房东叫来,又跑出去叫医生了。
他回来时淑已经苏醒过来,只见两个无可奈何的女人俯在孩子们身上发狂地想把他们救活,加上那3具放在一起的小尸体,这情景使他完全失去了自制力。最近的一个医生请来了,但正如裘德早已推想到,他来是多余的。孩子们已无可挽救,因为尽管他们的身体还有一点热气,但据推测他们已上吊了一个多小时。之后,这对父母恢复了一点理智,便推断出发生这件惨案的可能性: 那个大男孩醒来往外屋看看淑,发现她不在,本来头天晚上遇到的和听到的那些事就使他心灰意冷,因此这时他那病态的心理就变得更加绝望了,所以发生了如此的悲剧。他们还在地板上发现一张字条,上面是那个男孩的笔迹,他用自己带的一小节铅笔这样写道:
这么做是因为我们孩子太多了。
淑一见这情景神经就彻底崩溃了,她有一种可怕的想法,深信她昨晚和男孩的那番谈话是造成这个悲剧的原因,她因此一阵痉挛,越来越痛苦。他们不顾她反对把她抬到楼下的一个房间,让她躺在那儿;她喘息着,瘦小的身躯不住地哆嗦,眼睛直直盯住天花板,房东极力安慰她,但是毫无用处。
从这个房间他们能听到人们在楼上走动的声音。她恳求让她回去,但大家不同意,让她相信如果孩子还有一点希望的话,她去也是有害无益的。他们又提醒她必须照顾好自己,以免伤害到腹中的胎儿。但她一刻不停地询问情况,最后裘德下楼来告诉她已经毫无希望了。她刚刚能说话时,就告诉了他昨晚她对孩子都说了些什么,她如何认为自己是造成这个悲剧的祸根。
“不是那样,”裘德说,“是他的天性促成他那样做的。医生说在我们中间正出现一些这样的男孩——这种男孩在上一代里从没听说过——这都是新的人生观造成的后果。他们似乎过早地看到了生活所有的恐惧,而又缺乏坚忍不拔的力量去抵抗那些恐惧。他说将来人们会普遍不愿在世为人,而此事就是这种愿望的开端。那个医生是一个思想开明的人,但他却不能够安慰——”
因为她的缘故裘德一直克制住自己的悲痛,但是现在他的精神也垮了;淑因此受到刺激,对他产生了万般同情,这在某种程度上又使她暂时没有严厉地自责。等人们都散了时,裘德才又让她去看孩子。
他们一家人的困境,都在那男孩子脸上表露出来。那个小小的形体汇聚了笼罩着裘德第一次婚姻的所有的不祥和阴影,也汇聚了他和淑的结合中所有的意外、错误、恐惧和失误。这个男孩子是他们一切的中心和焦点,是他们的生活最简明的体现。他为先前那对轻率鲁莽的父母呻吟过,为他们错误的结合颤抖过,现在又为这一对父母的不幸遭遇送掉了性命。
房子里沉静下来,他们无事可做,只有等待验尸官来验尸: 这时从背后一堵堵厚重的墙体那边,一种受到抑制的、忽高忽低的声音传进屋里。
“那是什么声音?”淑问,屏住了她那痉挛的呼吸。
“学院教堂里的管风琴声,大概是管风琴手在练习吧。那是《诗篇》第73章赞美诗:‘上帝实在恩待以色列那些清心的人。’”
接着她又哭泣起来。“啊,啊,我的小宝宝们呀!他们谁也没有伤害过呀!为什么要把他们带走而不把我带走哪!”
他们又一言不发了,然后外面什么地方传来两个人的谈话声,才终于打破了沉默。
“他们肯定在议论我们!”淑悲叹道,“‘我们成了一台戏,给世人和天使看了!’”
裘德听了听,说:“不,他们并没有议论我们。他们是两个观点不同的牧师,在争论着祈祷的问题。天哪——祈祷,天下所有的创造物都在呻吟哪!”
之后又是一阵沉默,直到她再一次失去控制,悲痛不已:“在我们的身外有个什么东西,它先对我们说‘你们不要!’,接着说‘你们不要学习’,然后又说‘你们不要努力!’,现在它说‘你们不要去爱!’。”
他尽量安慰她,说:“你这是太痛苦了,亲爱的。”
“可我说的是事实!”
他们就这样等待着,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那婴儿的衣服和鞋袜在他死时一直放在椅子上,她怎么也不愿意去动一下,尽管裘德很想把它们拿走不让她看见。可是他一去碰它们,她就恳求他别动;当女房东也想把它拿开时,淑便几乎凶猛地对着她大喊大叫起来。
她呆滞漠然地闭口不言,几乎比一阵阵爆发出来更让裘德担心。“你干嘛不和我说话呢,裘德?”她又沉默了一阵之后大声问道,“你可别离开我呀!看不到你我太孤独了,真让我受不了啦!”
“瞧,亲爱的,我在这儿呀。”他说,把脸紧贴着她的脸。
“是啦……啊,我亲密的同伴,我们完美的结合——我们合二为一的结合——已经沾上鲜血了!”
“它笼罩着死亡的阴影——没别的。”
“啊!可那实际上都是我造成的呀,尽管我不知道自己正在促成那件事!我把只应该对成年人说的话对那个孩子说了。我说整个世界都与我们作对。既然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活在世上就不如离开它好,可他却实实在在去这样做了。我还对他说我将又要生一个孩子。这使得他焦虑不安。啊,他曾多么悲痛地责怪过我!”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淑?”
“我也说不清楚。是要对他诚实吧,对于生活中的事实我不忍心欺骗他。然而我并没有做到诚实,我做得过分微妙,太不明不白地把情况告诉了他。——为什么我不能比女同胞们更明智些呢!为什么我不说些让他愉快的谎言,而要说些含混不清的现实?这都是因为我缺乏自制力,所以才既不能隐瞒也不能揭露事情!”
“你那样做在多数情况下都不会错,可是也许咱们的情况太特别了,所以碰巧结果很糟糕。反正他迟早都会知道的。”
“并且,我还正在为亲爱的宝宝做新衣呢,现在我再也看不到他穿了,再也不能和他说话了!……我的眼睛肿得好厉害,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是一年多一点以前我还自称很快乐呢!我们太过分注重相互的爱了——彼此太沉醉于极度自私的快乐之中了!我们曾说——你还记得吗?——我们将要使快乐成为一件美德。我说,大自然赋予了我们什么样的本能,我们就要尽这些本能去寻求快乐——尽管这些本能受到社会文明的阻挠——那正是大自然的意图,大自然的规律和存在的理由。我说过的那些话多么令人毛骨悚然啊!如今命运向我们射来了暗箭,因为我们是两个大傻瓜,对大自然的话信以为真!”
她又一言不发,陷入沉思,最后说:“也许孩子们最好还是去了的好——不错——我看得出来是这样!与其活下去悲惨地枯萎,不如趁鲜嫩时被拔掉!”
“是呀,”裘德回答,“有人说孩子如果在幼年时死了,大人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可是他们懂什么!……啊,我的宝宝,我的宝宝,你们要是现在活着的话!那样你们就会说是大男孩不想活了,不然他就不会那样去做。因此他要去死也不是不合情理的,这部分由于他那不可救药的、忧郁的天性,可怜的小人啊!但是其他的孩子呢——我自己和你的孩子呢?”
淑又看了看那件挂着的小衣和那些鞋袜,身子像琴弦一样不住地颤抖。“我是一个可怜虫,”她说,“对于人间再也毫无益处!我被不幸的灾难逼得发疯了!咱们该怎么办呢?”她两眼直盯住裘德,紧紧抓着他的手。
“咱们也无可奈何呀。”他回答,“事情就是它们那样,其结局都是命中注定的。”
她稍停片刻。“对呀!这句话是谁说过的?”她沉重地问。
“是《阿伽门农》合唱队里的一句话。自从这件悲剧发生后,我脑子里就不断想着这句话。”
“我可怜的裘德——你可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得到啊!——你失去的比我还多,我到底得到了你!想想看,你没有任何人帮助,靠自己读书竟然知道了那些知识,然而却过着穷困潦倒、沮丧绝望的生活!”
就这样她的注意力被暂时转移开,但之后悲痛又会像波浪一样向她涌来。
验尸陪审员按时到达,观察了尸体,然后验尸开始;接着在次日忧伤的早晨举行了葬礼。报纸对此事作了报道,招来一些好奇的闲人,他们站在那儿,像在数着那些窗格玻璃和墙上的石头似的。他们对于这对男女的真正关系感到怀疑,这就使其好奇心又增添了一份热情。淑最初说她要送那两个小孩去坟墓,但最后走时支持不住了,所以她躺在那儿时,两具棺材被悄悄抬出了寓所。裘德钻进一辆马车,然后它便开走了,使房东大松了口气。现在只有淑她的行李要打发了——他希望在当天过些时间也全部清除走,以免自己的寓所再臭名远扬——这个坏名声都是由于本周他老婆不幸收下那些外地房客造成的。下午他私下和房主商量,他们都同意,假如发生的悲剧引起人们对这个房子的反感,他们就要设法将门牌号换掉。
裘德看着两口小棺材——一个装着小裘德,另一个装着最小的两个孩子——被安放进了坟地里,之后他急忙赶回淑的住处。她还在自己房间里,所以他当时没有去打扰她。可是他心里仍焦急不安,大约4点钟时又回来了。女房东心想淑还躺在床上,但去看了后回来对他说她根本不在寝室里。她的帽子和短上衣也已不见踪影: 说明她已经出去了。裘德又急忙赶到他住的那家小旅店。她没去那儿。他想了想她可能去的地方,便沿路去了公墓,走到里面,一直来到不久前才为孩子们举行葬礼的地点。由于这场悲剧,一些闲人也曾跟着来到这里,现在他们全部走了。只见一个双手拿着把铁铲的男人,正往那3个孩子共同的坟墓里填土,可是一个极力哀求的女人抓住他的手臂进行阻拦,她正站在已填了一半的坑里。原来她就是淑,穿着带颜色的衣服——她丝毫没想到换上他买好的那身丧服——但是她这身穿着,看起来比通常的丧服更使人悲哀。
“他在把孩子们埋了,我要再看一眼他们才可以埋的!”她看见裘德后发疯地叫道,“我还想再看他们一眼。啊,裘德——求求你,裘德 ——我想看看他们!我不知道在我睡着时你会把他们带走!你说过,在孩子们放进棺材里钉好前,我是应该再看他们一眼的;可你没让我看,却把他们弄走了!啊,裘德,你对我也是一样残酷呀!”
“她一直让我把坟再挖开,打开棺材。”拿铁铲的男人说,“你看她这副样子,该把她带回家去才是。看来不应该怪她,可怜的人。现在不能再把它们挖出来了,夫人。快和你丈夫回家去吧,别难过啦,感谢上帝你不久又要生孩子了,那样你就会得到安慰的。”
可是淑仍可怜巴巴地说:“难道我就不能再看看他们了吗——就一眼!行不?只看一分钟好吗,裘德?不会耽误多长时间的!那样我就会满足了呀,裘德!假如你让我再看一眼,我会很满足的,会永远对你服服帖帖,好不好?看过之后我会安安静静回家,再也不会想见他们了!好吗?为什么不行呢?”
她就这样不断哀求着。裘德悲伤不已,几乎感到自己要去说服那个男人同意她的要求了。可是这样做毫无益处,并且还会使她的情况更加糟糕;他认识到必须立即把她带回寓所。于是他就哄着她,温柔地低声安慰她,搂着她的身子把她扶住,最后她才无可奈何地听了他的劝说,被带出了墓地。
他想租一辆马车把她送回去,可是因为手头太拮据,她不让他那样做。他们便慢慢往回走,裘德戴着黑纱,她穿着褐红色的衣服。他们本来那天下午要搬到另一个寓所去,可是他认为那样不合实际,所以仍按时回到了现在令人厌恶的寓所。淑马上就躺到了床上,他去请来医生。
裘德整个晚上都在楼下等着。很晚时他听说胎儿早产了,不过也像其他一些孩子一样,已命归西天。
(刘荣跃译)
注释:
见《新约·哥林多前书》第4章第9节。
《阿伽门农》是希腊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的代表作。
【赏析】
在这个张扬个性、崇尚自我、追求内心真爱、付出总有回报的年代,你会觉得生活在今生斯世是一件幸福的事。
可是一百多年前的哈代却告诉我们: 幸福不过是痛苦戏剧中的偶然插曲。
“无名的裘德”,一个满怀理想和追求真爱的乡村青年,却被世人视为异想天开、道德不良的人。在万分绝望的境地下,他发出了震撼人心的痛苦呐喊:
“愿我生的那日和说怀了男胎的那夜都灭没。”
“愿那日变为黑暗,愿上帝不从上面寻找它,愿亮光不照于其上。愿那夜被黑暗夺取,不在年中的日子同乐。”
“我为何不出母胎而死,为何不出母胎就绝气……不然我早已安静躺卧。我早已安息!”
哈代最后一部也是最好的一部长篇小说《无名的裘德》对19世纪的英国社会进行了全面而又彻底的揭露与抨击。其笔锋之犀利,揭露之深刻,批判之有力,使小说发表后立刻招致资产阶级卫道士的强烈不满,跟《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样,闹得满城风雨!报刊群起而攻之,女评论家们歇斯底里大发作,谩骂的信件纷至沓来,一位主教甚至在公开场合把书烧掉,攻击它玷污了社会的传统与道德。今天看来,这样的大惊小怪似乎不可思议,甚至有点儿可笑,但那时影响是严重的,震动是巨大的。“这一回经历……”哈代后来写道,“可把我今后写小说的兴趣给一笔勾销了。”从发表这部小说后,哈代便愤然停止了长篇小说的创作,一头扎进了诗歌。
一辈子奋斗,无数次失败。“除了自己的灵魂,他无任何指路之星。”——《无名的裘德》是一部典型的个人理想同社会现实发生冲突而造成悲剧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读来催人泪下。
主人公裘德从小到大,勤奋好学,有理想有抱负,他一心想上大学,以便今后被授予圣职当牧师。可是他出身于贫困的家庭,没有金钱没有地位。他刻苦自学各种知识——“我已完全获得了普通学生阅读一般古典著作的能力,特别是拉丁文……我已读了两卷《伊里亚特》,而且对一些段落也很熟悉,比如……我还读了一些赫西俄德的书,修昔底德的一些文章片段以及不少希腊文《新约全书》……我还学了些数学,包括欧几里得的前6卷及第11、12卷,代数学到了一次方程式……我念过一些早期教会神父的书,懂得一点罗马和英国的历史……不过这些东西只是一个开始。书太难弄了。下一步必须全力以赴到基督寺去,有一所大学会向我打开大门——现在它唾弃我,但以后会欢迎我的,即使我为这一天要等上20年……”但大学的门始终不为他打开。道道高墙永远把他挡在门外。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里,大学的门是为有钱有势的人开的,尽管他们不一定十分珍惜;平民百姓难以进去,不管你多么刻苦!小说中那些学校的围墙很有象征意义,围墙两边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求学无门,缺少必要的大学学历,裘德的理想难以实现。无奈之下他向那些学院院长写信,希望得到帮助,但不是杳无音信就是被劝告“不应好高骛远”,“理应坚守旧业,安于本分”。偏见如一堵墙成为裘德永远无法跨越的障碍,尽管他看了那么多书,还自学了拉丁文,但又有什么用呢!
事业的失败如果还没把裘德击倒的话,婚姻上的打击则彻底把他击垮了。
裘德先后与两个女人,即阿拉贝娜和淑,一起生活过,而她们两个的性格却截然不同。阿拉贝娜是个十分粗俗,讲求实际,工于心计,“作假酒窝,戴假发辫”以招惹男人的女人,以裘德的个性而论,他绝不会也不愿与她结婚。但正值青春年少的他缺乏自制力,受阿拉贝娜引诱偷吃禁果,而狡诈的阿拉贝娜以当时农村的风俗——“体面的男子同一个女子发生性关系后就得和她结婚”为理由,迫使这个诚实、勇于承担责任、被教区的人认为“多么糊涂的傻小子”的裘德与她结婚。从此悲剧的祸根埋下了。而这个不管什么爱情不爱情,只注重实际利益的女人很快便抛弃了不能给她带来好处的裘德,与一名外国男子结婚。可当她的外国丈夫死后,她又一次设计灌醉裘德,造成复婚事实。但婚后裘德身体每况愈下,她却再次置病危的裘德于不顾,自己出去寻欢作乐。
淑却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女人。她相貌美丽如其名“百合花”。尽管裘德与她谈论的不外乎是一般性的话题,他却发现表妹淑是怎样一个意想不到的女人!她那么敏感活跃,似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其感情根源。假如她脑子里有了什么兴奋的想法,她便会冲到前面去让他简直跟不上;她对一些问题的感觉相当敏锐。这个热情真诚、性格乐观、思想前卫的女子,她对旧的传统习俗曾具有勇敢的反叛精神。连勇敢的裘德都说她“太具有伏尔泰精神了!”她不顾学校的反对,大胆地与表哥裘德来往,成为教区一名与众不同的奇女子。但她也正如裘德一样,在强大的俗世压力下,处处遭人唾弃,经受一个又一个打击。她无法与裘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只能违背内心的渴望嫁给了自己并不喜欢、比她大许多的菲洛特桑——裘德的小学老师。可她过得并不快乐,“文明硬把我们塞进了社会的模子里,而这些模子与我们实际的样子毫无关系……我现在被叫做理查德·菲洛特桑太太,和与我同姓的配偶过着平静的婚姻生活。但实际上我并不是理查德·菲洛特桑太太,而是一个孤苦伶仃、被畸形的感情和无法理解的厌恶搅得不安的女人”,以前的热情、乐观、思想开放荡然无存!
婚后裘德想尽一切办法克制自己去看淑的欲望,禁食几乎把自己饿倒;又读关于苦行的讲道,看教会史中第二世纪禁欲者的文章。但来自内心的人性与真爱终于冲破了神性的束缚,他们勇敢地同居了!可是众人的非议与不满迫使他们四处漂泊,且无处谋职。潦倒无着的生活使得一出生就充满孤独冷漠感的“小时光老人”心灰意冷,把自己和弟妹一起吊死在衣钩和钉子上,“这么做是因为我们孩子太多了”。悲痛之下淑也流产了。“在我们的身外有个什么东西,它先对我们说‘你们不要!’,接着说‘你们不要学习’,然后又说‘你们不要努力!’,现在它说‘你们不要去爱!’。”彻底绝望的淑认定是上帝在惩罚她破坏了婚姻的准则。她心灰意冷,毅然离开裘德,又嫁给菲洛特桑,投身宗教,以寻求心灵的慰藉。
理想破灭,真爱不再,裘德这个出身卑微却顽强奋斗的优秀青年,被社会一次次剥夺了机会,最后悲惨地死去。裘德的奋斗看起来是一个人在反抗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实质上它体现了被压迫的普通人向旧的道德准则、宗教观念、婚姻习俗和教育制度发起的反抗与挑战。因此,旧势力、旧观念的卫道士必然或直接或间接地要对他进行指责、阻挠与打击,直至英俊的裘德孤独地死去。
裘德的悲剧是他不屈不挠的性格同资产阶级社会格格不入所造成的,他的抱负、能力和敏感使他离开自己的阶级,同时又没能在其他任何阶级中赢得一块立足之地。值得一提的是裘德的小学老师菲洛特桑,他与裘德一样,都爱着淑,两人差不多以同样的方式在基督寺遭到失败,两人住在同一个村庄,忍受着同样的孤独。他仿佛是裘德的父辈: 年龄大一些,性情温和些,才能差点儿,要求也不那么迫切,因而尽管屡遭打击但没有发生人生悲剧。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整部小说不过是裘德形象的放大,他被巧妙地从不同的角度照得亮亮的,直到他和他的影子占据了威塞克斯的整个天地!
哈代也许有充足的理由否认这本书带有自传的性质,但是裘德这个人物在哈代心里引起的极度压抑的悲剧感,还有令人同情的孤独、失望、怨恨和绝望,却展现了哈代这部最杰出诗篇的力量和永恒的主题。
作品的结构犹如两对男女合跳的“方舞”,交叉易位又回到原点;此外多处出现的暗示、巧合、偶然等也体现了哈代作品鲜明的特征。小说完整的叙事,严谨的结构,深刻的内涵,耐人寻味、无处不在的宗教语言,对现存社会制度的声讨批判,使其达到了哈代创作生涯的顶峰,同时也代表了英国19世纪末期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最高成就,从而成为不朽的世界名著。
尼采说:“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总有一天我会如愿以偿。”超前的无名的裘德和他挚爱的淑·珊娜何尝不是如此!
“新旧社会两重天”,今天的读者走近“裘德们”的心灵世界,应该是感慨良多,受益匪浅。
(徐普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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