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2001年的一个下午,宇宙中的时空连续体突然出现了小故障,产生时震,使得每个人、每样东西都退回到10年前,人们不得不重复以前所做的一切。只有当故障结束,人们才能重获自由意志,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是在被过去行为操纵了10年之后,自由意志闯入的那一刻,绝大多数人陷入了“时震后麻木症”,无法把握自己的行动,世界陷入了一片混乱: 车辆因惯性而失控,操纵它们的人却没有意识到该由自己去驾驶;路上的行人也因不知该如何去迈出下一步而纷纷跌倒……老科幻作家特劳特是最先意识到自由意志闯入的人们之一,他发明了一句治疗“时震后麻木症”的忠告,唤醒了这些无法自主行动的人们。
【作品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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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劳特告诉我,时震将他弹回到一九九一年后,他不得不重新创作的第一篇小说是《狗的早餐》。小说写的是在马里兰州比萨斯达国家卫生研究院搞科研的一位名叫弗里昂·苏诺科的疯子科学家。苏诺科博士认为,真正聪明的人在他们的脑子里有微小的无线电接收器,从别的什么地方获得高招妙策。
“那些聪明仔肯定得到了外来的帮助。”特劳特在离宫对我说。特劳特让疯子苏诺科做他的替身。他本人似乎也确信某处有一个巨大的电脑,通过无线电波发出指令,向毕达哥拉斯说明了直角三角形,向牛顿说明了万有引力,向达尔文说明了进化论,向巴斯德说明了细菌,向爱因斯坦说明了相对论,如此等等。
“那台电脑,不管它在哪儿,不管它是什么东西,一边假装帮助我们,而实际上想杀死我们这些想得太多的呆子。”基尔戈·特劳特说。
……
特劳特说他并不在意重写《狗的早餐》以及自由意志再次闯入以前写过并扔掉的其他三百余篇小说。“写或重写,对我来说是一回事。”他说,“我虽然八十有四,但我就像只有十四岁时一样,充满好奇,充满欢乐,并且发现,如果把钢笔尖放在纸上,它就会自动写出一篇小说来。”
“是不是感到奇怪我为什么告诉别人我的名字叫文森特·凡·高?”他问道。我最好还是解释一下,真正的文森特·凡·高是荷兰人,在法国南部作画。他的画现在已列为世界最珍贵的财宝,但他活着的时候只卖掉过两幅。“他自知容貌丑陋,讨不了女人的欢心,同我的情况一样。但这不是全部原因,虽然肯定也是原因之一。”特劳特说。
“凡·高和我的主要共同之处在于,”特劳特说,“他作的画使他感到震撼,虽然所有其他人都认为它们一文不值。我写的小说使我感到震撼,虽然所有其他人都认为它们一文不值。”
“你还能有多幸运?”
对于他的行为和他的作品,特劳特需要的唯一评判鉴赏者就是他本人。这就使他能对时震后的重播坦然处之,毫不感到吃惊。在他个人以外的世界中,有的只是更多的蠢行,就如战争、经济崩溃、瘟疫、海啸、电视明星或者其他任何东西一样,全令他嗤之以鼻。
自由意志刚刚闯入的那一刻,特劳特在文学艺术院附近地区能够成为理智清醒的英雄,在我看来那是因为他与我们其他人不同。他并未发现似曾经历过的错觉中的生活与真实材料的生活两者之间有何显著的区别。
时震后的重播对于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是一场灾难,而他却不受多少影响。关于这一点他在《我的十年自动飞行》中写道:“我不需要一次时震来教我懂得,活着只是烂屎一缸。我从我的童年、十字架上的蒙难和历史书中早已了解了这一点。”
下列故事以供备案: 在国家卫生研究院工作的弗里昂·苏诺科是个富翁。他雇用盗墓人替他去找去世的门撒国际成员的脑子。门撒国际是个全国性的俱乐部,其成员必须是在智商测试,或叫IQ测试中获得高分者。这是一种由语言和非语言技巧组成的标准化测试,将参加测试者与普通的某某某某对立起来,同Lumpenproletariat对立起来。
他派出的盗尸者也去替他找来在一些愚不可及的事件中丧生的蠢人的脑子,以供比较,比如在车辆如流的街上闯红灯,野餐生炭火时用汽油等。为了不被人怀疑,他们用从附近肯德基炸鸡店偷来的提桶,一次送一个新搞到的脑子。不用说,苏诺科的上司根本无从知道他一天天工作到深夜究竟在干些什么。
他们显然确实注意到了他对炸鸡的酷爱,总是让人用小提桶整桶整桶送来,而且从来不分点给别人吃。于是他们总是心中诧异: 他为何仍然骨瘦如柴?在正常上班时间里,他干他拿这一份工资必须干的活,那就是研制开发一种新的避孕药片,能使性乐趣丧失,这样就可以防止青少年发生性行为。
然而到了晚上实验室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他就把高智商的大脑切开,寻找微型无线电接收器。他认为那东西不可能是用外科手术植入门撒国际成员脑中的。他认为接收器与生俱来,因此肯定是血肉制成。苏诺科在他的秘密日记里写道:“人的脑子只不过是三磅半重布满血丝的海绵体,仅够狗当一顿早餐。如果没有外来支持,不可能写出《星尘》这样的作品,更不用说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了。”
一天晚上,他在一个门撒国际成员的内耳侧发现不大于一颗芥籽的一小块鼻涕颜色的隆起物,而此人读初中时一次又一次在拼写比赛中获胜。Eureka!
他又重新检查了一个低能者的内耳部位。此人穿着滑轮溜冰鞋去抓一辆疾驶而过的车辆的门把手。她两边内耳都没有鼻涕色的隆起块。Eureka!
……
苏诺科又细查了五十个脑子,一半来自笨得难以置信的人,一半来自聪明得难以置信的人。只有几名火箭科学家的内耳部有隆起物。聪明仔们为何智商测试结果那么好,隆起物肯定是原因所在。人体中那么小的一粒,如果仅仅是多余组织的话,那么就像丘疹一样不可能有所作为。它一定是台无线电接收器!不管问题如何深奥晦涩,肯定是这类小接收器向门撒国际的成员、学校的优等生、电视智力竞赛的参加者输送了正确的答案。
这是诺贝尔奖性质的重大发现!因此,苏诺科在把新发现写成论文发表之前,就去给自己买了一套去斯德哥尔摩领奖穿的燕尾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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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劳特说:“弗里昂·苏诺科从国家卫生研究院大楼跳入下面的停车场死了。他身上穿着那套永远也到不了斯德哥尔摩的新燕尾服。
“他意识到,他的发现证明,做出这样的发现他没有什么功劳。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因为凡是做出了像他那样伟大成就的人,都不可能只凭人的大脑,只凭脑壳里面狗的一顿早餐,就可成功。他只有得到了外来的帮助才能为之。”
十年的间隙过后,自由意志再次闯入时,特劳特从似曾经历过的错觉状态转入无限生机,这中间的过渡十分平稳。重播把他带回到时空连续统一体的某一个环节,他又重新开始写那个脑袋长在两腿间该长家伙的地方、而他的家伙却长到该长脑袋地方的英国士兵的故事。
没有任何预兆,重播突然无声无息地结束了。
这对任何正在操作自行驱动运输器械的人或乘坐这种器械、或站在这种器械路径当中的人来说,是灾难性的一刻。因为十年来,机器像人一样重复着它们前一个十年的动作,当然也常常出现致命的后果。正如特劳特在《我的十年自动飞行》中所写的:“不管是否‘重播’,现代交通是一场生死就在几寸之间的游戏。”但是,来第二遍的时候,造成所有伤亡的责任在于打嗝的宇宙,而不在人类。有些人看似在驾驶,但并没有真正在操作。他们不能操作。
再引一句特劳特说的话:“老马自识回家途。”但当重播结束时,这匹老马——从轻便摩托车到大型喷气式飞机的任何东西都有可能——却不认识回家的路途了。必须有人告诉它下一步该怎么跨,不然的话就完全成了牛顿运动定律的超道德的玩具了。
特劳特坐在文学艺术院墙壁自己的帆布小床上,操作的是既不危险也不难驾驭的圆珠笔。自由意志闯入时,他只是接着写下去。他写完了小说。那呼之欲出的故事,展开翅膀将它的作者带过了裂着大口的陷坑,而我们中大部分人都有跌落的危险。
只有当他完成了自己全身心投入的工作,即他的小说,特劳特才有可能去注意外面的世界中,或者说整个宇宙中正在发生些什么,如果正巧有事情在发生的话。由于他是个没有文化背景和社会背景的人,他有特别的自由可以在几乎任何场合使用奥卡姆剃刀,或称节俭法则。也就是说,对某一现象最简单的解释,十之八九要比花哨玄乎的理论更接近真理。
讲到他如何完成那篇被耽搁了那么久的小说,特劳特的解释全没有传统论证的那一套繁琐: 什么生活的意义啦,宇宙的能量啦,如此等等。正因如此,这位老科幻作家能够直截了当地切中最简单的真理: 过去的十年里每个人都经历了他所经历的一切。他没有发疯,没有死去,没有下地狱,只是宇宙突然收缩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膨胀,使得每个人、每件东西都成了木偶,重复着自己的过去。这同时也证明了,过去是不可更变、也是不可摧毁的。这正是:
巨手划过时空,写下历史,
完成了篇章又挥笔不止。
所有的虔诚和智慧,都无法
使它回头,或使半行消失,
再多的泪水也冲刷不掉
已经写下的一句一词。
接着,二○○一年二月十三日的下午,在纽约远离市区通向地狱的西一百五十五大街,以及所有地方,自由意志突然之间破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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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人也在一系列连续性的行为中从似曾经历过的错觉过渡到了无限生机。旁观者可能会说,自由意志一出现,我即刻驾驭了它。但事实并非如此: 时震开始前的一瞬间,我正好将一碗热鸡汤面打翻在膝盖上,从椅子上跳起来,用两只手把滚烫的鸡汤和面条从裤子上抹去。重播结束时,这就是我要接下去做的动作。
自由意志重新闯入时,我不假思索地继续把面汤从裤子上抹去,不让它透过布料,渗到里面的内裤上。特劳特说得不无道理,我的动作是条件反射,缺乏主观创造性,不能被认为是自由意志主导下的行为。
“要是你在进行着思考,”他说,“那么你就会解开裤子,褪到脚踝处,因为裤子已经浸透了,不管怎么疯狂地拍打抹擦都无济于事,阻止不了汤一路渗透到内裤上去。”
……
不光在远离市区通向地狱的西一百五十五大街,而且在整个广阔的世界中,特劳特肯定也属于最先意识到自由意志闯入的人之一。对他来说,这是件非常有趣的事,而对其他人则完全不同。其他大多数人在他们的错误、厄运、虚幻的成功被无情地重复了十年之后,用特劳特的话来说,“对正在发生的事或者将会发生的事,已经漠不关心”。这种综合征后来有了一个专门的名称,叫PTA,亦即“时震后麻木症”。
特劳特现在做了一项我们很多人在重播开始时曾试过的实验。他故意胡诌一些不成意思的东西,例如“嘟嘟——哒——嘟,叮叮当当,阿嚏福气,哇,哇”之类。回到第二个一九九一年的时候,我们当时也都想说些这类的东西,希望以此证明,只要努力,我们仍然可以说我们想说的话,做我们想做的事。当然,我们无法如愿。但是在重播结束之后,特劳特试着说“蓝貂双焦点透镜”之类的话,果然他张口就成。
毫不费力!
自由意志闯入的时候,欧洲、非洲、亚洲人正在黑夜之中。大部分人都睡在床上,或坐在某处。而在这个半球上,绝大部分人根本不处在睡眠状态,因此摔倒的人大大多于其他地方。
不管在哪一个半球,如果一个人正在走路,两只脚支撑的体重不平均,他会失去平衡,朝他或她正在行走的方向倒下。自由意志闯入时,即使是在车辆如流的马路中央,行人由于“时震后麻木症”必然会倒下,躺倒在地面上。
你不难想象自由意志闯入后,尤其在西半球,楼梯和自动扶梯底下是怎样的一幅惨相。
这就是你的新世界!
我的姐姐艾丽真正生活在世界上只有四十一个年头,愿上帝保佑她的灵魂安息。她认为栽倒是人的行为中最滑稽的事情。我这里指的不是因为中风或心脏病发作或腿腱断裂或其他原因倒下的人。我指的是那些十岁或十岁以上、不同种族和性别、身体状况良好的人,在平平常常的某一天突然间全都栽倒。
在艾丽弥留之际,虽然已时日不多,我对她讲某人栽倒的故事,仍然可以给她带来快乐,或者说,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给她一点顿悟。我的故事不是从电影里看来,也不是道听途说得来的。它一定是我亲眼目睹的说明地球引力的原始例证。
我讲的故事中只有一则是来自专业喜剧演员的。那是很久以前,我很幸运能在印第安纳波利斯阿波罗剧院的舞台上看到歌舞杂耍表演。那是这类表演消失前的临死挣扎。其中一名演员是我眼中的圣人,十分出色。他表演过程中总是有这样一段插曲: 从台上掉进乐池,然后头戴着一面低音鼓爬上舞台。
我所有其他故事——对这些故事艾丽百听不厌,直到她钉子似的僵直地死去——涉及到的都是业余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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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看皇家芭蕾舞演出受到蔑视后,我同女儿一起去了威斯敏斯特教堂。当她面对面站在艾萨克·牛顿爵士墓前时,她感到一种震撼。如果换成我哥哥伯尼的话,在她那个年龄,在同样的地方,他还会更加大惊小怪。他是个天生的科学家,但没有一点美术细胞。
牛顿这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凭借着在我们看来只够做狗的一顿早餐的三磅半重、布满血丝的海绵体中发出的信号,似乎道出了许多揭示真理的伟大想法。任何受过教育的人想到这些,都很可能会心潮澎湃。这头没毛的猿猴发明了微分学!他还发明了反射望远镜!他发现并解释了棱镜如何将太阳光束分解成组合色彩!他发现并解释了前所未知的运动、引力和光线的规律!
饶了我们吧!
“打电话找弗里昂·苏诺科博士问问!把你的超薄切片机磨得快些吧,好做显微镜观察。我们有没有一个脑子给你用?!”
我女儿南妮有个儿子叫麦克斯。现在,重播进行到一半的一九九六年,他已经十二岁了。基尔戈·特劳特死的时候,他将十七岁。今年四月,麦克斯在学校写了一篇关于外表平常的超人艾萨克·牛顿的文章。文章写得十分出色,我也从中了解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牛顿的那些名义上的导师们曾劝他不要老忙于寻求科学真理,要抽出时间去读点神学。
我喜欢这么想,他们这么说并不是因为他们蠢,而是想提醒他,宗教的幻觉倾向能给普通百姓带来怎样的抚慰和鼓舞。
基尔戈·特劳特的小说《帝国大厦》讲的是一块大小及形状如曼哈顿帝国大厦的陨石,尖头朝下,以每小时五十四英里的匀速向地球撞来。让我们引用他在其中说的话:“科学从来不能使任何人振奋。人类处境的真实状况实在太险恶。”
在全世界各个地方,人类的处境不会比重播结束后的两小时中更加险恶。毫不夸张,成百万个行人躺倒在地上,因为自由意志闯入时,体重没有平均分配在两只脚上。但是除了靠近自动扶梯和楼梯顶部的人之外,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无危险。他们的情况要比我和艾丽看到的头朝下走出车子的那个女人好得多。
我前面说过,真正造成伤害的是自行驱动的各种交通器械。它们当然不会出现在从前的美洲印第安人博物馆中。在那里,一切平静无事,尽管外头一片喧闹: 车辆的碰撞声、受伤和垂死者的哭喊声汇成强音,达到高潮。
“我是放在奶油里炸的!”果真如此。
时震发生时,那些被特劳特称做“圣牛”的流浪汉,不是坐着,就是斜倚或者仰卧着。重播结束时他们保持的仍旧是那种姿势。自由意志如何伤害得了他们?
关于这些人特劳特后来说:“即使在时震之前,这些人身上已经有了同时震后麻木症很难区分的病状。”
一辆云梯消防车失去了控制,其右侧前方的保险杠撞上了文学艺术院的入口处,而且继续在开动。只有特劳特见状跳了起来。碰撞后车辆的行动与人无关,也不可能与人有关。消防车撞上文学艺术院入口后突然减速,将车上头脑迷蒙的消防队员一下子甩上了天,飞行速度同车辆碰撞前从百老汇下山时达到的速度相同。特劳特根据消防队员被甩出的距离做出估计,时速约为五十英里。
减速减员之后,这辆救援车朝左大转弯,从文学艺术院穿过马路,直向一块墓地冲去。消防车冲上一段陡坡,在将到达最高点处停住,然后向后滑落下来。刚才碰撞文学艺术院大门时,变速杆被弹到了空挡!
车辆凭着冲力攀上了斜坡。巨大的马达隆隆作响。风门杆被卡住了。对地球引力的唯一抵抗是它自己重量的惯性。驱动轴和后轮已经脱开!
接着发生的事: 重力将这头吼叫的红色巨兽拖下了西一百五十五大街,然后倒行着向哈得孙河滑去。
这辆急救用车虽然不是正面冲撞文学艺术院的入口,但震动十分强烈,把门厅的枝形水晶大吊灯撞落到地上。
这盏花哨的吊灯只差几寸就砸到武装警卫达德雷·普林斯的身上。自由意志闯入时要不是他笔直地站着,体重平均地分配在两只脚上,他就会朝前方,面对着正门栽倒下去。吊灯很可能会结果了他。
你要说有运气?时震发生时,莫妮卡·佩帕下身瘫痪的丈夫正按门铃。普林斯正准备朝前面大铁门走去,还没来得及跨步,身后画廊的一个烟火警报器突然响声大作。他凝固了。该朝哪里走?
因此,当自由意志闯入时,他仍处于那个进退维谷的困境。他身后的烟火警报器救了他一命!
特劳特听说了烟火警报器奇迹般地让人躲过一劫的事后,他引用了凯瑟琳·李·贝兹的歌词。他没唱,是道白的:
啊,美丽辽阔的天空下,
庄稼翻滚着金色波浪,
雄伟的紫色山峰,俯视着
硕果累累的平原!
美国!美国!
上帝恩泽四方
播下善德和兄弟情谊
从东大洋到闪闪的西大洋。
基尔戈·特劳特跑进现已被撞开的大门时,由于时震后麻木症,这位穿制服的前囚犯呆若木鸡,不知所措。特劳特大喊道:“快醒醒!看在上帝的分上,快醒醒!自由意志!自由意志!”
大铁门已平倒在地上,上面喷涂的字叫人莫明其妙:“他娘的艺”。特劳特不得不从上面踩过去,大步慢跑到普林斯跟前。铁门仍然与门框紧紧扣在一起。门框受到撞击整个地从周围的墙体上脱落下来,门、门的铰链、门栓和“猫眼”都仍像新的一样,丝毫未损,只是门框对失控的云梯消防车几乎没有抵御能力。
来装铁门和门框的包工头,在把门框固定在墙上时偷工减料。他是个骗子!特劳特后来提到他时说:“叫人奇怪的是,夜里他居然还睡得安稳!”这话对所有偷工减料的包工头都可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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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六年,也就是延续至二○○一年的重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在几次演讲中提到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我是芝加哥大学人类学系的一名学生。我开玩笑说,我根本就不该学这门专业,因为我忍受不了原始人。他们真是愚不可及!我对把人当动物研究的兴趣衰退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我妻子生下了一个孩子,叫马克,我们需要钱。我妻子的全名是简·玛丽·考克斯·冯内古特,她死的时候叫简·玛丽·考克斯·雅莫林斯基。
简在斯沃思摩尔时是优等生,获得芝加哥大学俄文系的全额奖学金。她怀上了马克之后,决定放弃奖学金。我们在大学的图书馆找到了俄文系主任,一位从斯大林统治下逃亡的神情忧郁的人。我记得我妻子告诉他,她不得不退学,因为她有了后代的负担。
即使没有电脑做记录,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他对简说的话:“亲爱的冯内古特太太,怀孕是生活的开始,而不是终结。”
……
然而,我想说明的是另一门课,要求我们阅读现已进天堂的英国历史学家阿诺德·汤因比的著作《历史研究》,并做好讨论的准备。他写到挑战和对挑战做出的反应。他认为各种不同的文明,或生存,或淘汰,关键在于他们面对的挑战是否超过他们的应付能力。他举了一些实例。
这样的解释也适用于那些想表现出英雄主义的人,尤其适用于二○○一年二月十三日那天下午自由意志闯入时基尔戈·特劳特面对的情况。如果他在时代广场那一段地区,或在某一主要桥梁或隧道的出入口,或在飞机场——飞行员们在重播期间已经习惯让飞机安全地自动起飞和降落——那么,这种挑战就是特劳特,或者其他任何人都难以应付的了。
特劳特听到隔壁碰撞声后走出住宿营,看到的场面虽然可怕,但卷入其中的人员不多。死亡的、垂死的人零星地散布在各处,而不是叠成一堆或囚禁在燃烧的或撞坏的飞机和车辆中。这里的伤亡者仍然是个人——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都仍然具有个性,从他们的脸上和衣服上都能看出许多故事来。
在远离市区通向地狱的西一百五十五大街那一段,由于偏僻,一天中的任何时候几乎都没有车辆。这就使得隆隆作响的云梯消防车成了独家表演。特劳特眼看着地球的引力拖着它屁股朝下向哈得孙河滑去。其他繁忙街道上传来一阵喧嚷嘈杂,但他并不受干扰,思考着那辆不幸的消防车的各方面细节,并冷静地得出结论。他在离宫告诉我说,车辆失控,肯定是由于三个原因之一: 要么离合器处在倒车或空挡,要么驱动杆折断,要么踏板脱落。
他没有惊慌失措。在部队为炮兵当前锋侦察兵的经验告诉他,惊慌于事无补,只会适得其反。他后来在离宫说:“在真实生活中,就像在大剧院的演出一样,情绪激动只能把本来已不妙的处境搞得更加不堪收拾。”
真是这样,他一点没有惊慌。但他在此时却还没有意识到,只有他一个人在走动,头脑清醒。他悟出了基本事实: 宇宙先收缩,而后又膨胀了。这一点并不难。除了真实细节之外,所发生的事很可能同他多年前写在纸上后又撕成碎片在汽车站厕所抽水马桶中冲下去,或作其他处理的某篇小说构思相似。
与达德雷·普林斯不同,特劳特甚至连中学同等学历文凭也没有,但他至少与我麻省理工学院获物理化学博士的哥哥伯尼有一惊人的相似之处。伯尼和特劳特两人都是从很小开始就玩起了头脑游戏,开始提出这样的问题:“如果我们的环境中某某条件存在,那么将会怎样,会出现什么结果?”
在西一百五十五大街最尽头相对平静的环境中,特劳特虽然做出了时震和重播的推断,但却未能意识到,方圆几英里人们都无法行动,不是死亡或者严重受伤,就是患了时震后麻木症。他等待年轻力壮的救护车工作人员、警察、更多的消防队员和红十字会和联邦紧急事故处理部门派出的救灾专家前来处理事故,浪费了宝贵的分分秒秒。
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别忘了,他已经他妈的八十四岁了!由于他每天刮脸,所以即使头上不包婴儿毯做的头巾,别人也会错把他当成捡破烂的老太太,而不是捡破烂的老头,因此也从来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但至少他脚上的凉鞋很结实,是用麻制的。尼尔·阿姆斯特朗一九六九年就是穿着同样材料制的鞋,由阿波罗十一号宇宙飞船送上月球,成为第一个在月球上行走的人。
这种鞋是越南战争的政府剩余品。越战是我们被打败的唯一一场战争,特劳特的独生子里昂也是在这场战争中当逃兵的。在那场冲突中,美国士兵巡逻时,在他们的轻便丛林靴外面套的就是这种凉鞋。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敌人在丛林小道上插着头朝上削尖的竹签,在大粪中泡过,刺破皮肤会引起严重感染。
在他那个年纪,特劳特已经不太愿意与自由意志进行俄罗斯轮盘赌,尤其因为这是很多人性命攸关的时候。最后他意识到,无论如何,他必须采取行动。但该做些什么呢?
(虞建华 译)
注释:
德文,意为“流氓无产者”。
希腊文,意为“我发现了!”据传语出阿基米德,为其根据比重原理测出金子纯度时所说。
【赏析】
《时震》是冯内古特的封笔之作。它没有情节,没有中心,没有时间顺序,也没有逻辑规律。整部小说由序言、后记和63个章节组成。每章都很短,包括一个或几个互不相干的片段,从内容上看,它是由传闻、玩笑、轶事、回忆、怪论组合成的一幅文字拼贴画。片段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随意性极强,但字里行间又透出一种对现实的嘲讽与批判态度。《时震》以科幻模式结构作品: 宇宙突然间收缩了10年,产生“时震”,使得所有人在这期间只能被动地重复过去的经历,又采用黑色幽默笔调描述在这个背景下人们荒唐可笑的经历。
冯内古特说:“有一种东西叫没有笑声的玩笑,弗洛伊德把它称作绞刑架上的幽默。”他往往用幽默滑稽的笔触揭露现实社会的弊端,让人在大笑之后陷入深思,品味苦涩。小说中的人物也是漫画式的,通过夸张的行为引人发笑。科幻作家基尔戈·特劳特首次出现在冯内古特1965年的长篇小说《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中,以后在其多部小说中评说人生。冯内古特在《时震》的序言部分说明:“特劳特其实并不存在,在我的其他几部小说中,他是我的另一个自我。”他行为失常,不断写小说,完成后扔进门前的一个废物篓里,或者将小说手稿撕成碎片,在公共汽车站厕所的抽水马桶里冲下去。他的少数作品曾在色情杂志上发表。就是这样一个看似疯癫的老人,却拥有理性的头脑,他是最早意识到自由意志的人,在时震结束后能保持清醒,拯救万民。他的忠告唤醒了无数麻木者,其作用好比耶稣传道。特劳特的科幻小说同样富于启示性。在《狗的早餐》中,他把人类智慧的象征——大脑,比做一文不值的狗的早餐。故事讲的是科学家苏诺科通过实验得出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聪明人的成就得益于他们内耳侧的无线电接收器。这项“诺贝尔奖性质的重大发现”所带来的结果是苏诺科的自杀,因为这个结论说明他本人的成就也无法归功于他的大脑。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正是特劳特对生活的感悟:“活着是烂屎一缸!”
活着意味着痛苦、绝望、恐惧与无奈。在丧失理性的世界面前,人类显得十分渺小。亲历残酷事实之后,人们渐渐体会到“过去无法改变”,自由意志发挥不了任何作用。在习惯了忍受痛苦与绝望,在体验到世事无常之后,他们“对正在发生的事或者将会发生的事,已经漠不关心”。小说凌乱的叙事结构有意模仿了当今世界的混乱状态。一个个片段如梦境般闪过,时而是时震重播,时而是特劳特的评价,时而是作者对亲人的回忆,有东拉西扯之感。但细细推敲,在这些匪夷所思的情节中却穿插了许多真人真事。虚构与真实相互交杂,象征着是非、真假不分的无序世界,人们在嘲笑故事荒诞的同时,也嘲笑了荒诞的现实。然而冯内古特并不想就此沉沦下去,他希望人们凭着自由意志振作起来,赋予世界以意义。他让特劳特承担了救世的使命,这个睿智老人走街串巷呼唤自由意志到来,给形同死尸的躯壳灌输活力,如同现代的弗兰肯斯坦医生。而在提到弗兰肯斯坦医生时,冯内古特仍不忘幽默。在这部科幻小说中,医生用电给死尸赋予生命,而在当今刑罚制度中,人们用电剥夺生命。截然相反的作用旨在抨击当代社会对生命的轻视。
冯内古特善于夸大事物的荒诞之处,将它们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有时借虚构的故事来嘲笑,有时直抒胸臆表达愤慨之情。如关于战争,冯内古特在特劳特的小说《不开玩笑》中虚构了一架名为“乔伊的骄傲”的轰炸机,在轰炸广岛和长崎之后,它接到命令去轰炸横滨。但飞行员觉得日本已经丧失军事力量,再去炸死平民,决不会使他当产科护士的母亲感到“骄傲”,于是带着炸弹返航,结果把美国空军基地人员吓得尿了裤子。冯内古特认为轰炸长崎是美国政府做的“下流的、歇斯底里的、种族主义的、人面兽心的滥杀手无寸铁的男人、女人和儿童的行径”。在命令与良知之间,飞行员凭自己的自由意志做出了选择。
时震之后失控的世界也是混乱无序的现实社会的写照,人们精神麻木,形同木偶。自动行驶的机器横冲直撞,行人栽倒在马路上。看到这个场景人们或许会捧腹大笑,但假若这样的惨相弥漫整个世界,恐怕笑过之后只剩绝望。冯内古特说,这就是“新世界”,是我们现今所处的世界。绝望中有一人站出来,企图为恢复秩序做出一番努力。他就是特劳特,他在破烂不堪的文学艺术院小心翼翼地将一幅画挂正挂直,他说:“至少我可以把混乱世界中的这一小部分摆布得恰到好处。我非常荣幸有这样的机会。”这个衣衫褴褛、行为诡异的老者,在混乱的世界中成了一个头脑清醒的救世英雄。
阅读《时震》,应抛开传统小说的阅读习惯,舍弃对小说人物、情节的关注,让思维随着作家的笔尖而动。虽然冯内古特说小说只是由“26个发音符号、10个数字和8个左右标点的特殊横向排列组合”,但他以精湛的技巧让这些无意义的符号变成涵义深刻的信息,输送到人们的脑中,激活人们内心的自由意志。虽然这部小说以“无中心”著称,但在字里行间无时无刻不透出作家强烈的感情。细细品味每一个片段,可以发现幽默背后的苦涩,滑稽背后的沉重,作家在对世事的嬉笑怒骂中抒发悲天悯人的情怀,在极度绝望中寄托希望。冯内古特借《时震》来拯救荒诞的世界,而我们又该如何行动?仅以特劳特的忠告作为警示:“你得了病,现已康复,赶快行动起来。”
(孙颖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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