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18世纪50年代末期,英法两国为争夺北美殖民地而进行的“七年战争”的第三年,在赫德森河的源头和乔治湖一带,威廉·亨利堡司令孟罗上校的两个女儿科拉和艾丽斯前往堡垒探望父亲,途中被劫持。主人公纳蒂·邦波为英军的侦察员,绰号“鹰眼”。他和老友莫希干族酋长“大蟒蛇”钦加哥及其儿子“快鹿腿”恩卡斯挺身而出,为了救出姐妹俩,和劫持者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最后,印第安人和白人展开了一场大厮杀,并以印第安人被全族消灭和白人女孩科拉的死亡而告终。
【作品选录】
“还有那水流的方向呢?”印第安人说,他那么兴趣盎然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这正是一个人对自己所关心而又感到惊异的事得到证实时的心情,“钦加哥的祖先没有撒谎!”
“他们说的和《圣经》一样正确,这也是自然界中千真万确的事。人们把这种河水的倒流叫做潮汐。河水六个钟点向里流,六个钟点向外流,原因是:海里的水比河里的水高的时候,水就往里流,而等到河里的水比海里的水高,水就又向外流了。”
“树林里的水和大海里的水,向下流到像我的胳臂这样时,”印第安人把胳臂伸得平平地说,“就不再流了。”
“是啊,没有一个诚实的人会否认这一点,”侦察员觉得对方似乎不太相信他对潮汐的奥秘所作的解释,因而心中感到有点不快地说,“不过,我觉得,只有在小范围内,而且当土地平坦时,这才是对的。因为一切都是按你看到的范围大小来定的。你知道,在小范围内,地是平的,但大范围内,地是圆的。因此,在水池或者池塘里,甚至较大的淡水湖里,水是停着不动的,这你我都见过,所以都知道,但要是水面很大时,像大海那样,那儿的地就是圆的了,水又怎能平静不动呢?在我们头顶一英里多高的那些黑魆魆的岩石间流着的那条河,你也许会认为它是静止不动的,虽然你自己的耳朵也许听到,眼下它正在翻腾哩!”
印第安人虽然并没有被同伴的那套说教所说服,可是他仍然保持着自己的高贵品质,没有流露出怀疑的表情,而像很相信似地留心听着,然后以原先那种严肃的神态,继续讲下去。
“我们原来住在晚上太阳会被遮住的地方,后来经过了那些栖息着野牛的大平原,来到了这大河边。在这儿,我们和阿里吉威人交战,直到他们的鲜血染红大地。从大河的岸旁一直到盐湖的边上,没有人敢来和我们对阵,麦柯亚人只好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我们说:这片土地应该属于我们。这片土地,从海水灌不到这条小溪的地方,一直伸展到往南走二十天路程的大河边。我们像英勇的战士一样取得的这块土地,我们像堂堂的男子汉一样保卫着它。我们把麦柯亚人赶进了深山老林,让他们和狗熊去作伴。他们吃不到盐,只好像野兽一样到盐渍地里去舔几下,来尝尝盐的滋味;他们不敢到大湖里来捕鱼,只得吃我们掷给他们的骨头……”
“这一切我全听说了,而且也深信不疑,”白人趁印第安人犹豫不语的时候插嘴说,“不过,这些全是英国人来到这儿之前很久的事情了。”
“当年长着松树的地方,现在已经长着栗树了。最早来到这儿的白脸孔不是讲英语的。他们乘着大船到来的时候,我们的祖先已经在红人的围看下埋了战斧。那时候,鹰眼,”他继续说。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喉音,使他的话有时听起来很悦耳,也只有这一点让人看出他已深深地动了感情。“那时候,鹰眼,我们的部落团结一致,我们生活得很幸福。盐湖给我们鲜鱼,森林给我们麋鹿,天空给我们飞鸟,我们娶了老婆,而老婆又给我们生了孩子;我们礼拜大神;我们把麦柯亚人赶得远远的,使他们听不见我们胜利的歌声!”
“你知道当时你自己家族的情况吗?”白人问,“你是一个正直的印第安人!我相信你有着和他们一样的才能;因此,你的祖先一定都是勇敢的战士,也是议事会议上的贤人。”
“我的部落是许多部落的祖先,而我是嫡裔。我的血管里流着酋长的血液,它将永远保留着。那些荷兰人登陆后,把火水给了我的人民,一直到让他们喝得天地也分不清,而且还愚蠢地认为自己已经见到了大神哩。后来他们就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土地,一步步被赶离了可爱的河岸,最后落到了这样的地步:我作为一个首领和大酋长,也只能从树缝里见到阳光,也从来不能去看一下自己的祖坟!”
“坟墓会使人产生庄严的感情,”侦察员回答说,他被同伴那深沉的痛苦深深地感动了,“它们常能帮助一个人培养起好心善意。虽然对我自己来说,我倒不指望有人来埋葬我的尸骨,就让它在森林中发白,让豺狼撕得四分五裂吧。可是,许多年前一起到特拉华族来的,你的那些同族亲人现在哪儿呀?”
“许多年前的花儿哪儿去了呀?——枯谢啦!一朵接一朵的!我们莫希干族的所有人,都一个跟着一个,到精灵的世界去了。现在我还站在山顶上,但不久也要下山谷的。等到恩卡斯也走完我的路时,酋长的血统也就断绝了,因为,我的儿子是最后一个莫希干人了。”
“恩卡斯在这儿哪!”就在他们近旁,响起一个同样柔和而带喉音的声音,“谁要找恩卡斯说话呀?”
白人听见突然有人打断他们的谈话,急忙从刀鞘中拔出刀子,另一只手又本能地去抓住那支长枪。但钦加哥对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却毫不在意,仍然安静地坐着,头也没抬一下。
接着,一个年轻的印第安战士脚步很轻地走过他们两人之间,在急湍的小河边坐了下来。老印第安人丝毫没有发出什么惊奇的声音。沉默了几分钟,没有人问话,也没有人答话。三个人似乎都在等待着开口的适当时刻,避免流露出女人似的好奇心,或者是孩子般的焦急表情。那白人显然也学了红人的样,他放下枪,同样也保持着缄默。最后,钦加哥把目光慢慢地转向自己的儿子,问道:
“那班麦柯亚人有胆量在这些森林里留下他们的脚印么?”
“我发现他们的踪迹了,”印第安青年回答,“已经弄清楚,他们的人数有我两只手的手指这么多;不过他们全是些胆小鬼,东躲西藏的。”
“这班贼是在等待时机剥头皮,抢东西啊!”白人说(以后我们也跟他的同伴一样,管他叫“鹰眼”吧)。“不用说,那个时刻在动鬼脑子的法国佬蒙卡姆,一定会派他的间谍到我们的营地里来,千方百计探听到我们走的道路的!”
“好吧!”老印第安人朝落下山去的太阳瞥了一眼,说:“我们要把他们像鹿一样从树丛里赶出来。鹰眼,今晚上让我们好好吃它一顿,明天要让那班麦柯亚人瞧瞧,我们是怎样的男子汉大丈夫。”
××××××
这时候,忽听得喊杀声起,在钦加哥和他的部下一阵齐射之下,立刻有十几个人应声倒了下去。随着这儿的喊杀声,森林中也响起一声呼应的叫喊,紧接着,空中传来一片响亮的呐喊声,听起来,犹如千百个人同声发出怒吼。休伦人动摇了,防线中心的人开始溃逃;就在这时候,恩卡斯从林子里冲了出来,通过了休伦人留下的缺口,在他的后面,紧跟着百来个战士。
年轻酋长的手左右挥动着,给部下指出敌人的所在,他们也就听命分头追击。现在,战斗分成了两处。在胜利的莱那泼战士紧紧追击下,溃不成军的休伦人的两翼,重又逃进了森林。约摸过了分把钟,各个方向的战斗声,愈来愈低落,渐渐地消失在能发出共鸣的森林的穹隆之下。可是,这时还有一小伙休伦人,显然不屑去寻隐蔽的地方,他们像一群受困的狮子,慢慢地朝钦加哥和他的部下刚刚放弃的斜坡退了上来,以便可以更加密集地投入战斗。这伙人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麦格瓦,他还是那副凶神恶煞的残暴模样,一脸大权在握的高傲神气。
恩卡斯为了急于追击敌人,远离了自己的队伍,几乎成了独自一人;可是,当他一看到刁狐狸,别的便就什么也不加考虑了。他大喊一声,招来了六、七个战士,也不顾自己的人数太少,就立刻朝敌人扑了上去。刁狐狸看到这一情况,心中不禁暗暗高兴,等着恩卡斯上来。可是,正当他暗自思忖,这个年轻鲁莽的敌人已经落入自己的手中时,突然又传来一声叫喊,只见“长枪”率领着全部白人伙伴,杀奔过来援救恩卡斯来了。休伦人立刻掉转身去,开始匆匆地往斜坡上撤退。
恩卡斯虽然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朋友,但这时没有余暇来互相问候和庆贺了,他仍像疾风似地朝敌人追去。鹰眼叫他要注意隐蔽,可是这年轻的莫希干人一点不听,还是冒着敌人的火力奋力追击,以致逼得敌人也不得不和他一样迅速地后退。幸亏这一场追逐赛持续的时间不长,而且这几个白人所占的地形又非常好,要不,那位莫希干酋长会很快脱离自己的全体部下,一人冲到前面,成为自己的蛮勇的牺牲品的。不过在这种不幸事件还没有发生之前,追击者和奔逃者,都已来到了休伦人的营地,双方也到了短兵相接的距离。
一来是因为已经退到家门口,二来是因为已经逃得筋疲力尽,休伦人停了下来,在他们的议事会议屋周围,作拼死的抵抗。猛烈的攻击,犹如一场旋风带来的死亡和毁灭,落在了休伦人的头上。恩卡斯的战斧,鹰眼的枪杆,甚至连盖罗那双还在颤抖的手,一时间全都上阵。要不了一会儿工夫,地上已经躺满了敌人的尸体。可是,麦格瓦虽然也敢冲敢打,而且也没有什么掩护,但他依然没有遭到任何生命危险,就像古诗中传说的那些大家喜爱的英雄一样,他们的好运,总是受到神话般的保护和照顾。这个狡猾的酋长,看到自己的伙伴都已倒下,便大叫一声,以表达自己胸中无限的愤怒和失望,接着便带了两个仅存的伙伴,冲出了重围,让那些特拉华人,忙着从死者身上去剥取血淋淋的战利品。
可是,在混战中一找不着麦格瓦,恩卡斯便纵身朝前追去;鹰眼、海沃德,还有大卫,依旧紧紧地跟着他。鹰眼使尽力气,也只能使枪口略微冲在他前面一点,可是,对恩卡斯来说,这就像一面有魔法的盾牌似的,起了一切保护作用。麦格瓦曾经打算为自己的损失,再来一次最后的报复。但是刚想这么做时,他立刻又放弃了这个企图,窜进了浓密的灌木丛;追击者也迫近了丛林。到了读者已经知道的那个山洞,麦格瓦一下子就钻进去了。只是为了保护恩卡斯,鹰眼一直就忍着没有开枪,现在看到这一情况,不禁高兴得喊了一声,大声地宣布,这一下他们必胜无疑了。追赶的人跟着也冲进了那又长又窄的入口,正赶上还能看到那几个休伦人远处的身影。还没等他们穿过那些天然而道和地下室,先听到了从里面传出的几百个妇女和儿童的尖叫和哭喊。在那微弱的、忽明忽暗的光线下,这儿看起来真像是阴曹地府,无数冤魂恶鬼,在里面影影憧憧。
恩卡斯的眼睛照旧死死盯住麦格瓦不放,仿佛这就是他生活的唯一目标。海沃德和侦察员还是紧跟在他的后面;他们也和他一样,受着同一种感情的驱使,虽然可能程度上有些不同。可是,他们面前的道路愈来愈难走了,在这阴暗的甬道里,逃跑的休伦人忽隐忽现,已经不太看得清楚;有一个时候,追赶者还以为敌人已经失踪了。就在这时候,他们看到一条似乎通到山上去的甬道尽头,有件白色的衣服在飘动。“是科拉!”海沃德突然喊了起来,他的声音中混乱地交织着既怕又喜的感情。
“科拉!科拉!”恩卡斯也大声叫喊着,像一头鹿似地朝前跃去。
“是那姑娘!”侦察员也提高嗓门喊道,“别害怕,小姐!我们来啦!我们来啦!”
由于看到了被虏去的人,追赶的脚步也百倍地加快起来。可是,道路却越来越崎岖不平了,有的地方几乎不可能通过。恩卡斯扔掉了自己的枪,轻率鲁莽地朝前跃去。海沃德也鲁莽地学他的样,跟在他后头。可是要不了多久,他们俩的这种愚蠢行为,便都受到了警告;只听得一声枪响,原来是休伦人伺机朝下面开了一枪,子弹打在甬道里的岩石上,弹回来时,甚至使年轻的莫希干人受了点轻伤。
“我们得靠近他们!”侦察员说着,猛地一跳,赶过了自己的伙伴,“和这些坏蛋离得这么远,我们会全都死在他们枪下的;你们看,他们把那位小姐放在前面做盾牌哩!”
同伴们虽然没有去注意他的话——可能是没有听见,但都照着他的样子做了,他们以惊人的努力,追到和那几个逃跑的人距离很近时,看见科拉被两个休伦人左右架着在往前拖,麦格瓦则在旁边指点着奔逃的方向和方法。这时,他们四个人的身影,清楚地映在洞口的天空,紧接着便又消失不见了。恩卡斯和海沃德失望得简直快要疯了,在那似乎已经超人的努力下再加一把力,终于冲出了洞口,来到了外面的山上,正赶上看到了那几个敌人逃跑的路线。这条路在峻峭的山崖上,攀登起来依旧十分危险和艰难。
侦察员因为带着枪,受到影响,同时,也许他对那个被虏姑娘的关心,不及两个同伴那样深切,因此就让他们俩超前一些,而恩卡斯,则更冲在海沃德的前面。就这样,他们在短得难以置信的时间内,便克服重重困难,登上了悬崖峭壁,要是换一个时候,在另一种情况下,这看来简直是无法做到的。而使这两个鲁莽的年轻人得到报偿的是,他们发现,由于拖着个科拉,休伦人在这场追逐比赛中正在走向失败。
“站住!休伦狗!”恩卡斯挥舞着雪亮的战斧,对麦格瓦大声喝道,“一个特拉华姑娘要你停下!”
“我不走啦!”科拉喊道,在离山顶不远、一处面临深渊的悬崖边,突然停住了脚步,“你要杀就杀了我吧,可恶的休伦人。我不愿再走啦!”
架着姑娘走的两个休伦人,都举起了手中的战斧,露出暴徒打算行凶时的狞笑,可是麦格瓦立即挡住了他们举起的胳臂。这位休伦酋长,把从同伴手中夺下的武器扔到岩石下面后,就拔出自己的刀子,转身对着他的俘虏,从他的脸色中可以看出,矛盾的心情正在作着激烈的斗争。
“女人家!”他说,“你自己选吧!要住狐狸的棚屋,还是要吃他的刀子?”
科拉没有理他,而是在地上跪了下来,仰起头,把双臂伸向天空,以温柔而虔诚的声音说:
“上帝啊!我是你的!你来决定我的命运吧!”
“女人家,”麦格瓦重复说,声音嘶哑,他竭力想要科拉抬起明亮、晶莹的眼睛,朝他看上一眼,可是落了空,“你自己选吧!”
但是,科拉既不听,也没有回答。麦格瓦气得全身发抖,高高举起刀子,但又像一个人犹豫不决时那样,为难地放了下来。可是,他再一想,又把锋利的刀子举了起来。就在这时候,忽听得他们头顶上一声尖叫,跟着就出现了恩卡斯,他发疯似地从一个吓人的高处,往这峭壁的边缘直跳下来,正好落在这几个休伦人的中间。麦格瓦不禁倒退了一步。他的一个部下,立刻趁机把自己的刀子,猛地戳进科拉的胸膛。
麦格瓦像只猛虎似的,朝那个得罪了他的、已经退开的族人扑了过去,可是这两个反常的格斗者中间,却隔着一个恩卡斯。这一来,使麦格瓦转移了目标,而且刚才眼看科拉被杀他已气得发疯,于是便举起刀子,猛力往跌倒在地的恩卡斯的背上捅了进去,在干这一邪恶勾当时,他还发出一声怪叫。恩卡斯虽然吃了这一刀,但还是像只受伤的豹子反扑敌人似的,跳起身来,用尽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力量,把那个杀害科拉的凶手打倒在脚下。然后他又掉转头,以坚定严峻的目光盯着刁狐狸,那目光的表情,仿佛是在说:要不是力量已经用尽,决不会放过他。麦格瓦看到这个特拉华人已经不能抵抗,便一把抓住他那无力的胳臂,对准他的胸膛,一连捅了好几刀。恩卡斯在被害倒下去之前,他的两眼一直逼视着敌人,显露出一种无法抑制的蔑视神情。
“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吧,休伦人!”海沃德在高处喊着,他吓得声音都快哽住了,“饶了他,人家也会饶你的!”
胜利的麦格瓦,把血淋淋的刀子,旋转着朝那哀求的青年扔了上去,同时还发出一声如此狂野而又欣喜的嚎叫,把他那种野蛮凶残的得胜心情,传到了在千来英尺下面山谷里战斗着的人们耳中。就在这时,忽听得侦察员也大喝一声来回答他的嚎叫,原来这个大汉此时正沿着险恶的悬崖,朝麦格瓦飞快地奔过来,他的步子是那么大胆轻捷,仿佛有行空的本领一般。可是,当他赶到这残酷屠杀的现场时,这儿已经只剩下几具尸体了。
他那锐利的目光,只朝这几个被害者看了一眼,便转脸仰望着前面那条艰险的登山小道。他看到山头上有个人在那峻峭无比的悬崖边站着,举起双手,做出一种可怕的、威胁人的姿势。鹰眼没有去细看一下那人的脸,便举起枪来瞄准。但忽然一块石头掉了下来,正好砸在下面一个逃跑的休伦人头上,接着山顶便露出了一张怒不可遏的脸,原来是那个诚实淳厚的大卫。麦格瓦就在这时从一条岩缝中窜了出来,他毫不在意地踩过他那最后一个同伴的尸体,纵身跳上一条宽阔的山罅,攀登上一座山岩;在那儿,大卫的手就够不着他了。现在,麦格瓦只要往前一跃,就可以跳到对面的悬崖上而安全无虞了,但他却停了下来,举起拳头向侦察员挥动着,而且还大声嚷道:
“白脸孔都是狗!特拉华人是娘们!麦格瓦把他们留在岩石上喂乌鸦啦!”
他嘶哑地笑着,拼命地纵身向对面跳去,可是结果离目标差了一点,掉下来了,幸好他的手抓住了悬崖边上的一株灌木。这时,鹰眼已像一只准备纵身扑出的野兽,蹲了下来。由于兴奋紧张,他的身子哆嗦得厉害,那已经举到一半的枪口,也像风中的叶子似的在颤动。狡猾的麦格瓦,没有去做无效的努力,而只是让胳臂垂直,身子尽量伸长,而后终于踩着了一块小石头。然后,他用足全身力气,重又作了一次尝试;这一次,他获得了一定的成功,他的膝盖正好跪在悬崖的边上。可是,就在这个敌人的身子缩成一团的时候,侦察员把那支颤抖的枪架到了自己的肩上。在子弹射出的一刹那间,就连四周的岩石,也没有比这支枪更加扎实稳固。休伦人的胳臂松了劲,身子也跟着向后仰了一下,但双膝还是跪在原地没有动。他回过头来,朝自己的敌人狠狠瞪了一眼,还挥动着一只手,表示至死也不屈服。可是他的手终于松开了,跟着便一个倒栽葱掉下了山崖,眼看他那黝黑的身子,擦过峭壁上的灌木,飞快地掉向死亡的深渊。
(宋兆霖译)
【赏析】
《最后的莫希干人》以解救科拉姐妹为线索展开故事,但它并不是一个“游侠骑士式”的浪漫传奇。事实上,英法殖民者如何在这片丰饶的美洲大陆上推进所谓的“文明”、占领资源、扩张领土才是这部小说的主要表现内容,而揭露殖民者对印第安人发动的战争及暴行,则是小说的主题。尽管作者颇为矛盾地表现出明显的亲英立场,但他还是怀着极大的同情,描写了印第安人被白人杀戮、被掠夺的悲惨事实,揭示了殖民者的残忍本性。
本书节选的是小说的第三章和第三十二章。在第三章中,我们可以看到作为莫希干族的最后一位酋长,钦加哥的情感极为复杂,作者很好地把握了他内在情感的变化。在庄严而充满荣耀的回忆中,他曾经同自己的部落一起与阿里吉威人交战,让他们血染大地,曾经将麦柯亚人赶进深山老林,让他们连盐都吃不到,连鱼都不敢捕。然而,一批又一批的侵略者踏上了这片纯净而富饶的土地,于是,这位酋长只能满怀深情和悲伤地回忆过去的美好景象:“那时候,我们的部落团结一致,我们生活得很幸福。盐湖给我们鲜鱼,森林给我们麋鹿,天空给我们飞鸟,我们娶了老婆,而老婆又给我们生了孩子;我们礼拜大神。”这一切,随着荷兰人的到来而不复存在,他控诉道:“那些荷兰人登陆后,把火水给了我的人民,一直让他们喝到天地也分不清,而且还愚蠢地认为自己已经见到了大神哩。后来他们就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土地,一步步被赶离了可爱的河岸,最后落到了这样的地步:我作为一个首领和大酋长,也只能从树缝里见到阳光,而一直不能去看一下自己的祖坟!”最后,这种强烈的控诉和深沉的痛苦转变成了无奈的感慨,他语带悲凉地说道:“我们莫希干族的所有人,都一个跟着一个,到精灵的世界去了。现在我还站在山顶上,但不久也要下山谷的。等到恩卡斯也走完我的路时,酋长的血统也就断绝了,因为,我的儿子是最后一个莫希干人了。”
对历史和战争的骄傲回忆,对白人侵略者强烈的控诉,对土地的深沉情感以及对整个部族即将消失的无可奈何组成了钦加哥的复杂心态。作者恰如其分地把握了这位印第安酋长的心理变化,从中我们也能看到印第安人的语言特点,他们不善言辞,使用的语言十分简单,但是善用比喻,喜欢借助手势,直接而形象地表达想法。因此,印第安人的词汇虽远不如白人的丰富,但其表达却十分朴素。他们经常借用自然景物作比喻,这种语言较少双关和歧义,有着它自身的优势。而且,这位印第安酋长对于许多事物的理解也较为简单,他认为:“树林里的水和大海里的水,向下流到像我的胳臂这样时,就不再流了。”而当侦察员问道:“要是水面很大时,水又怎能是平静不动的呢?”这时,酋长保持着他高贵的品质和严肃的神态。在这一章节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位饱经战争沧桑的淳朴印第安老人的形象。
但是,当印第安人不能被驯化,或者不能为欧洲人所用时,他们就被殖民者杀了。这种杀戮,在欧洲人眼里,无非是消灭了一个物种,以便拥有更多的土地和资源。在这里,不存在任何怜悯。在小说第三十二章中,作者怀着巨大的同情描写了最后一场毁灭性的杀戮。在这场杀戮中,有恩卡斯和麦格瓦为争夺科拉产生的冲突,有科拉不愿嫁给麦格瓦而造成的冲突,有特拉华人和休伦人之间固有的冲突,当然,更为重要的是,英法殖民者试图挑起印第安各部族之间的矛盾,从而试图将他们全族消灭。作者在此集中体现了人与人之间,即白人与红人以及红人与红人之间的种种冲突。
其中,有些人物的性格较为丰满和突出。在最后一战中,麦格瓦比起其他人物,显得更为复杂。他虽然代表着邪恶与凶残,一心只想复仇,勇猛善战又诡计多端,但又并非生来如此,他只是想要回到喝了“火水”之前的生活。他掳掠白人女子科拉,试图娶她为妻,但哪怕在最后关头,也没有对她施以毒手,他对科拉说:“女人家!你自己选吧!要住狐狸的棚屋,还是要吃他的刀子?”最后,科拉在地上跪了下来,仰起头,把双臂伸向天空,以温柔而虔诚的声音说:“上帝啊!我是你的!你来决定我的命运吧!”
但前来营救的恩卡斯的突然出现,转移了麦格瓦的注意力,其同伴立刻杀死了科拉,而麦格瓦又在盛怒之下杀死了恩卡斯。接着,麦格瓦的死亡似乎更像是一个英雄人物:“麦格瓦就在这时从一条岩缝中窜了出来,他毫不在意地踩过他那最后一个同伴的尸体,纵身跳上一条宽阔的山罅,攀登上一座山岩;麦格瓦只要往前一跃,就可以跳到对面的悬崖上而安全无虞了,但他却停了下来,举起拳头向侦察员挥动着。他回过头来,朝自己的敌人狠狠瞪了一眼,还挥动着一只手,表示至死也不屈服。可是他的手终于松开了,跟着便一个倒栽葱掉下了山崖,眼看他那黝黑的身子,擦过峭壁上的灌木,飞快地掉向死亡的深渊。”这种英雄式的死亡结局显然体现了作者对于印第安部族被彻底消灭的同情。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也以同样同情的立场描写了白人首领的女儿科拉之死。科拉是小说中一个美丽善良的女性人物,她不是充满血腥的殖民者,而是一种无伤害的存在。她曾经在被特拉华人问及的时候这样自述:“一个受憎恨的民族的女人——一个你们所说的英国佬。可她没有伤害过您,现在,她在向您求救。”在某种程度上,科拉同印第安人是一样的,他们都是自然的一部分,是一种自然的无伤害的存在,因此,科拉虽然是白人,但她的死其实也是自然之死,她是白人中的一员,同时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当她被恩卡斯的同伴杀死时,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无辜的少女成为白人掠夺资源,侵害红人时的牺牲品。
作者在描写这场战争的字里行间,对自然景物也作了十分出色的描绘。但作者并非单纯地描写景物,而是将这些景物描写与人物活动相结合。这使小说情节与自然背景以及人物性格融为一体,读来更为惊险生动。
小说不仅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冲突,更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冲突。人类对于征服自然界的强烈欲望,对土地和资源的掠夺才是这一切战争的根本动因。露西·马多克斯曾说过:“对于印第安人来说,只有两种选择:或向我们过渡,或最终消亡。”但是,在强大的殖民者面前,印第安部族只能选择后者。当欧洲人难以用自己的思维方式去理解他族的文化时,他们即认为对方是落后的,无用的,于是就用先进的文明将之毁于一旦。那么,红人的生命似乎只能由白人来赐予或剥夺。在这里,白人之所以可以把自己看成是上帝,是因为他们有先进的科技作后盾,枪支是白人对自己的认同,它是文明和进步的符号,也是野蛮和血腥的代表,而一旦拥有枪支,也就成了上帝。因此,作者在书中所描写的不仅仅是恩卡斯如何营救科拉姐妹,更重要的是红人与白人之间两种不同思想和文明的冲突,小说在杀戮和血腥之余给人留下了深刻反思的空间。
终究,是理性战胜了自然,是欧洲白人的先进文明战胜了印第安红人的土著文化,是所谓的拯救(救出科拉姐妹)实施了侵略,不仅掠夺了资源,更是消灭了种族。而这所有的行为背后,透露出的不仅是对自然资源的掠夺,更是两种不同文明的交锋和两种不同思想的冲突,即18世纪欧洲人将人与自然对立的理性思维方式和土著人看似落后的不分人与自然的泛灵论观点。
小说题为“最后一个莫希干人”,这使全书一开始就笼罩着一层悲哀的气氛,而在小说结尾,最后一个莫希干族战士也死去了,这种理性和文明对于蛮荒和落后的胜利则是作者留给我们的一个诘问:“什么才是真正的文明?”但是,最后死去的一个应该还不是莫希干族的战士,这种殖民和枪支下的死亡只是刚刚开始,它仍在世界各地不断上演。
(王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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