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农奴盖拉新又聋又哑,是庄园的看门人。他爱上了洗衣女塔季雅娜,后者却被女农奴主指配给了一个酒鬼。在送塔季雅娜走的路上,盖拉新捡回了一只小狗,唤作木木,从此木木成了他生活的慰藉。女农奴主第一次看到木木时,木木惊惶而猝然掉头,并向她露出牙齿,因此遭到了女农奴主的厌弃。女农奴主下令弄走木木。木木再次回来后的无辜的吠声,更是惹恼了女农奴主。最后盖拉新不得不亲手淹死木木。悲愤之际,盖拉新逃回了他所熟悉的乡村。
【作品选录】
时候快到黄昏了。他望着河水,慢慢地向前走。他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岸边淤泥里面打滚。他俯下身子,看见了一条带黑点子的白毛小狗,不管它怎样努力,它始终不能够爬到水外面来,它一直在挣扎,滑跌,它那个打湿了的瘦小身子抖得厉害。盖拉新望着这条不幸的小狗,用一只手把它抓起来,放在自己的怀里,大踏步走回家去了。他走进自己的顶楼,把救起来的小狗放在床上,用他的厚厚的绒布外衣盖住它,先跑到马房去拿了些稻草,然后到厨房去要了一小杯牛奶。他小心地折起厚绒布外衣,铺开稻草,又把牛奶放在床上。这条可怜的小狗生下来还不到三个星期,它的眼睛睁开并不多久,看起来两只眼睛还不是一样地大小。它还不能够喝杯子里的东西,它只是在打颤,在眨眼睛。盖拉新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捉住它的脑袋,把它的小鼻子浸在牛奶里面。小狗突然贪馋地舐起来,一面吹吹鼻息,浑身打颤,而且时时呛起来。盖拉新在旁边望着,望着,忽然笑了起来。……他整夜都在照应它,安排它睡觉,擦干它的身子,最后他自己也在它的旁边安静地快乐地睡着了。
盖拉新看护他这个“养女”小心得超过任何一个看护自己孩子的母亲。(小狗原来是一条母狗。)起初“她”很弱,很瘦,很丑,可是“她”渐渐地强壮起来,好看起来,靠了“她”的恩人不懈怠的照料,过了八个月的光景,“她”居然变成了一条很漂亮的西班牙种狗,有一对长耳朵,一条毛茸茸的喇叭形的尾巴,和一对灵活的大眼睛。“她”多情地依恋着盖拉新,从不离开他一步,总是摇着尾巴,跟在他后面。他还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哑巴们都知道他们那种含糊不清的叫声常常引起别人对他们的注意——他叫“她”作木木。宅子里所有的人都喜欢“她”,也叫“她”作小木木。“她”非常聪明,跟每个人都要好,可是“她”只爱盖拉新一个人。盖拉新疯狂地爱着“她”……他看见别人抚摸“她”,他就会不高兴: 他是在替“她”担心,还是由于单纯的妒忌,这只有上帝知道!“她”常常在早上拉他的衣角把他叫醒;“她”常常口里衔住缰绳把运水的老马牵到他跟前,“她”跟那匹老马处得十分友好;“她”常常脸上带着庄重的表情跟他一块儿到河边去;“她”常常看守着他的扫帚和铁铲,绝不让一个人走进他的顶楼去。他特地为“她”在他的房门上开了一个洞。“她”好像觉得只有在盖拉新的顶楼里“她”才是十足的女主人,所以“她”走进屋子来,就马上带着满意的神气跳到床上去。夜里“她”一直不睡,但也绝不像某种愚蠢的守门狗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乱叫,那种狗提起前脚坐着,鼻子朝天,眼睛眯细,只是为了无聊的缘故对着星星乱叫,而且总是连续地叫三回——不!木木的细小声音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响起来: 除非有生人走到篱笆跟前来了,不然就是在什么地方有了可疑的响动,或者沙沙声。……一句话说完,“她”是一条很出色的看家狗。说实话,除了“她”以外院子里还有一条老公狗,“他”一身黄毛带着褐色的斑点,名字叫陀螺(沃尔巧克)。可是“他”一直给铁链锁住,就是在夜里也不放松。而且“他”自己也因为太衰老了的缘故,完全不想争取自由了——“他”整天躺在“他”的狗窠里,身子蜷缩在一块儿,只是偶尔发出一声嘶哑的、几乎是无声的狗叫,而且“他”马上就把这叫声咽下去了,好像“他”自己也觉得这种叫声并没有用处似的。木木从来不到太太的宅子里去,每逢盖拉新搬柴到上房各处去的时候,“她”总是留在后头,不耐烦地在台阶上等他,只要门里有一点轻微的声音,“她”便竖起耳朵,把脑袋忽左忽右地掉来转去。……
这样地又过了一年。盖拉新仍旧在担任他那个打扫院子的职务,而且非常满意他自己的命运,可是突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那就是: 在夏天里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太太和她那一群寄食女人正在客厅里来回地闲踱着。她的兴致很好,她在笑,又在讲笑话;寄食女人们也在笑,也在讲笑话,不过她们并不觉得特别快乐;宅子里的人并不太喜欢看见太太高兴,因为在那个时候,第一,她要所有的人立刻而且完全跟她一样地高兴,要是某一个人的脸上没有露出喜色,她就发脾气了;第二,这种突然的高兴是不会久的,通常总是接着就变成一种阴郁不快的心情。在那一天她早上起身好像很吉利;弄纸牌的时候她拿到了四张“贾克”,这表示着“她的愿望可以实现”的兆头(她总是在早上弄纸牌占她的运气),喝茶的时候她又觉得茶特别香,那个女佣人因此得到了夸奖,而且还得到一个十戈比的银币。太太的起皱纹的嘴唇上带着甜蜜的微笑,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又走到了窗前。窗外便是花园,就在花园正中那个花坛上面,一丛玫瑰底下,木木正躺在那儿仔细地啃一根骨头。太太看见了“她”。
太太一直到晚上都不快活,她不跟任何人讲话,也不打牌,她一夜都不舒服。她觉得她们给她用的花露水并不是平常给她的那一种,而且她的枕头有肥皂的气味,她叫那个管衣服女人把所有的被褥床单都闻过一遍——总之她心里烦,而且气得不得了。第二天早上她叫人去通知加夫利洛比往常早一个钟头来见她。
“请你告诉我,”等到加夫利洛心里慌慌张张地跨进她的内房门槛的时候,她马上就说,“在我们院子里叫了一整夜的是什么狗?它弄得我一夜不能睡!”
“一条狗,太太……什么样的狗,太太,也许是那个哑巴的狗,太太,”他支支吾吾地说。
“我不知道这是哑巴的狗,还是别人的狗,只是它弄得我不能睡觉。我奇怪我们养那么一大群狗做什么!我倒要问个明白。我们不是有一条守门狗吗?”
“是的,太太,我们有的,太太。陀螺,太太。”
“那么,为什么还要多呢,我们还要更多的狗做什么?只是增加纷扰罢了。宅子里没有管事的人——事情就是这样。哑巴养狗干什么?谁准许他在我的院子里养狗?昨天我走到窗前,看见它躺在花园里头,它拖了什么脏东西进来在啃着——可是我的玫瑰花就种在那儿……”
太太停了一会儿。
“今天就把它弄走……听见吗?”
“听见了,太太。”
“就在今天。你现在就去。我以后会叫你来报告家务。”
他从宅子里出来,马上发觉木木不见了;他从不记得“她”有过不在屋外等着他回来的事,于是他跑上跑下,到处去找“她”,用他自己的方法唤“她”。……他冲进他的顶楼,又冲到干草场,跑到街上,这儿那儿乱跑一阵。……“她”丢失了!他便回转来向别的佣人询问,他做出非常失望的手势,向他们问起“她”来;他比着离地半阿尔申的高度,又用手描出“她”的模样。……有几个人的确不知道木木的下落,他们只是摇摇头,别的人知道这回事情,就对他笑笑,算是回答了。总管做出非常严肃的神气,在大声教训马车夫。盖拉新便又跑出院子去了。
他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从他那疲倦的样子,从他那摇摇不稳的脚步,从他那尘土满身的衣服上看来,谁都可以猜到他已经跑遍半个莫斯科了。他对着太太的窗子默默地站着,望了望台阶,六七个家奴正聚在那儿,他便掉转身子,口里还叫了一次“木木”。没有木木的应声。他走开了。大家都在后面望他,可是没有人笑,也没有人讲一句话。……第二天早上那个爱管闲事的马夫安季卜卡在厨房里讲出来,说哑巴呻吟了一个整夜。
第二天盖拉新整天没有出来,所以马车夫波塔卜不得不代替他出去运水,这桩事情是马车夫波塔卜很不高兴做的。太太问过加夫利洛,她的命令是不是已经执行了。加夫利洛答道已经执行了。下一天早上盖拉新从他的顶楼里出来,照常地做他的工作。他回来吃中饭,吃了中饭,又出去了,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他的脸色一向是呆板的,所有的聋哑人都是这样,现在他的脸好像完全变成石头的了。吃过中饭以后,他又走出院子去,可是不多久就回来了,他立刻就上干草场。
夜来了,是一个清朗的月夜,盖拉新躺在那儿,唉声叹气,不停地翻身,忽然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拉他的衣角;他吃了一惊,然而他并不抬起头来,而且他还把眼睛眯紧些,可是什么东西又在拉他的衣角,而且这一次拉得更用力;他跳了起来……木木就在他面前,颈项上还系着一节绳子,“她”在他跟前直打转。一个拖长的喜悦的叫声从他那哑巴的胸中发出来。他捉住木木,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一口气在舐他的鼻子、眼睛、唇髭和胡子。……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小心地从干草堆上爬下来,朝四面看了看,他确定了并没有人看见他以后,平安地回到了他的顶楼。在这以前盖拉新已经猜到他的狗并不是自己走失的,一定是太太叫人拿走的;佣人们做手势对他说明,他的木木向太太咬过,这时他决定使用他自己的处置办法。起初他喂了木木一点面包,把“她”爱抚了一会儿,放“她”到床上去,然后想着他怎样可以把“她”藏得更好,他花了一整夜的工夫想这桩事情。最后他想出了一个办法: 把“她”整天留在顶楼里面,他只是偶尔进去看看“她”,夜里才把“她”带出来。他用他那件旧的厚绒布外衣把门上开的洞严严地塞住,天才刚刚亮,他就已经在院子里了,好像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他甚至于保留着(天真的狡猾啊!)脸上那种忧郁的表情。这个可怜的聋子连想也不会想到,木木会拿“她”的叫声把自己暴露出来: 事实上宅子里所有的人很快地就全知道哑巴的狗已经回来,给关在他的顶楼里面了,不过因为他们同情他,也同情“她”,而且或许一半也因为他们害怕他的缘故,他们并不让他知道他们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只有总管一个人搔着他的后脑袋,摇着手,好像在说:“嗯,上帝跟他同在!也许太太不会知道的!”不过哑巴从来没有像这一天那样热心地劳动过: 他把整个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把小草拔得一根也不留,又用自己的手把花园篱笆上面的柱子一根一根地拔起来,看看它们够不够结实,随后又用手把它们敲进去——一句话说完,他奔跑、劳动得那么起劲,连太太也注意到他的勤快了。在这一天中间,盖拉新两次偷偷地去看他的囚徒;天黑了以后,他便跟“她”一块儿躺下来睡觉,就在他的顶楼里面,不是在干草场内,只有在夜里一点到两点中间的时候,他才带“她”出来在新鲜空气中散步一阵。他跟“她”一块儿在院子里走得相当久了,他正打算转身回去,突然间就在篱笆背后,从巷子那一面传过来一种沙沙的声音。木木竖起耳朵,叫起来,“她”走到篱笆跟前,闻了一闻,便发出了响亮的刺耳的叫声。原来有一个喝醉的人正想在那儿躺下睡过这一夜。凑巧就在这个时候,太太正发过了一阵相当长久的“神经紧张”的毛病,刚刚睡着了: 她这种紧张的毛病每逢她晚饭吃得太饱的时候就会发作一回。突然的狗叫把她惊醒了,她的心扑扑地跳着,它就要停止跳动了。
“丫头,丫头!”她呻吟道。“丫头!”
那些吓坏了的女佣人跑进她的睡房里来。
“哦,哦,我要死啦!”她说着,痛苦地举起她的两只手。“又,又是那条狗。去请医生来,他们要把我杀死了……狗,又是狗!哦。”她把头朝后倒下去,这应当是晕倒的表示了。
盖拉新正转过身来,他看见窗里亮光和影子在移动,他感觉到祸事要来了,便把木木挟在胳膊底下,跑进了他的顶楼,锁上了门。几分钟以后五个人来捶他的房门,可是他们觉得有门闩抵住,也就停止了。加夫利洛慌慌忙忙地跑了上来,吩咐他们全在门口等着,一直守到天亮;他自己却跑到女佣人房间去,叫那个年纪最大的陪伴女人柳包芙·柳比莫夫娜(他常常跟她一块儿偷茶叶、糖和别的杂货,还造了假账)代他回禀太太说,不幸那条狗又从什么地方跑回来了,不过“她”不会活到明天的,请太太开恩不要动气,请她安静下来。太太本来也许不会这样快就安静下来,可是郎中在忙乱中把原定的十二滴月桂水弄成整整的四十滴让她喝下去了;月桂水的药性发生了效力——过了一刻钟太太又稳又熟地睡着了;盖拉新脸色惨白地躺在他的床上,紧紧地捂住木木的嘴巴。
顶楼的门开了,盖拉新出来了。他穿了那件过节穿的长裾外衣,用一根绳子牵着木木。叶罗希卡连忙避开在一边,让他走过。盖拉新朝着大门走去。那些小孩同所有正在院子里的人都静悄悄地盯着他。他连头也不掉一下,到了街上才戴上了帽子。加夫利洛就差这个叶罗希卡跟着他,执行侦探的任务。叶罗希卡远远地看见盖拉新带着狗走进一家饮食店去了,他守在外面等候他出来。
盖拉新跟店里的人很熟,他们都懂他的手势。他叫了一份带肉的白菜汤,就坐下来,把两只胳膊支在桌子上。木木站在他的椅子旁边,用“她”那对聪明的眼睛安静地望着他。“她”身上的毛在发亮;看得出“她”是最近让人梳洗过的。盖拉新叫的白菜汤端上来了。他撕碎面包放在汤里,又把肉切成小块,然后把汤盆放在地上。木木照平常那样文雅地吃着,“她”的嘴只轻轻地挨到“她”吃的东西;盖拉新把“她”看了许久;两颗大的眼泪突然从他的眼睛里落下来: 一颗落在狗的倾斜的额上,另一颗落在白菜汤里面。他拿自己的手遮了脸。木木吃了半盆,就走开了,还舐舐自己的嘴唇。盖拉新站起来,付了汤钱,走出去了,茶房用带点疑虑的眼光望着他出去。叶罗希卡看见了盖拉新,连忙躲在角落里,让他走了过去,自己却在后面跟着他。
盖拉新不慌不忙地走着,仍然用绳子牵着木木。他走到街角,就站住了,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似的,接着他忽然迈着快步子朝克里米亚浅滩对直走去。在路上他走进一所宅子的院子,那儿正在修建厢房,他从那儿拿走两块砖挟在胳膊底下。到了克里米亚浅滩,他又拐弯儿顺着岸边走去,他走到一个地方,那儿有两只带桨的小船拴在桩上(他以前就注意到了),他带着木木一块儿跳到一只小船上面。一个瘸腿的小老头儿从菜园角一间小屋里出来,在后面叫他。可是盖拉新只点点头,那么使劲地摇起桨来,虽说是逆流,但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冲到一百沙绳以外去了。老头儿站着,站着,用手搔自己的背,起初用左手,后来又用右手,随后就一颠一跛地回到小屋去了。
可是盖拉新一直朝前划着。莫斯科已经落在他的后面了。两边岸上展开了一片的草地、菜园、田地、林子,农家小屋也出现了。农村的气息也闻到了。他丢开桨朝着木木俯下头去,木木正坐在他前面一块干的坐板上(船底积满了水),动也不动一下,他把他那两只气力很大的手交叉地放在“她”的背上,在这时候,浪渐渐地把小船朝城市的方向冲回去。后来盖拉新很快地挺起身子,脸上带着一种痛苦的愤怒,他把他拿来的两块砖用绳子缠住,在绳子上做了一个活结,拿它套着木木的颈项,把“她”举在河面上,最后一次看“她”。…… “她”信任地而且没有一点恐惧地回看他,轻轻地摇着尾巴。他掉开头,眯着眼睛,放开了手。……盖拉新什么也听不见——他听不见木木落下去时候的尖声哀叫,也听不见那一下很响的溅水声;对于他,最热闹的白天也是寂无声响的,正如对于我们最清静的夜晚也并非没有声音一样。等他再把眼睛睁开的时候,微波照旧一个追一个地在水面上急急滚动;它们照旧地碰在船舷上飞溅开去了,只有在后面远远地一些大的水圈逐渐在扩大,一直到了岸边。
叶罗希卡看不见盖拉新的时候,连忙赶回宅子去报告他所见到的一切。
他们吃过晚饭以后都散去睡觉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巨人,肩头扛了一个背包,手里捏着一根长棍,急切地、不停步地顺着特公路走去。这就是盖拉新。他只顾急急忙忙地走着,也不朝两旁看一眼,他急急忙忙地走回家去,走回自己的村子里去,走回他的家乡去。他淹死了可怜的木木以后,连忙跑回他的顶楼上去,匆匆地收拾了一点东西用一块旧马衣包起来,弄成一个小包裹,扛在自己的肩头,就这样地准备妥当上路了。他让人带到莫斯科来的时候,他很小心地记住了路;太太把他从那儿带走的村子离开公路有二十五维尔斯特。他带了一种不屈不挠的勇气,和一种交织着绝望与快乐的决心在公路上走着。他大踏步地向前走,胸口大敞开,两只眼睛热切地对直朝前面望。他走得急急忙忙,好像他的老母亲在家乡等着他一样,好像他长期在异乡里陌生人中间流浪以后,他的母亲现在唤他回到她跟前去一样。……刚刚来到的夏天的夜是静寂而温暖的;这一边,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天边仍旧现着白色,而且让落霞染上了一抹浅红;那一边,青灰色的暮霭已经升起来了。夜就是从那儿来的。鹌鹑成百地在四周噪鸣,秧鸡竞赛似地彼此叫唤。……盖拉新听不见这些声音,他也听不见树木的极微妙的夜语(他正迈着他那结实有力的脚走过树旁),可是他闻到了他闻惯的熟了的黑麦香,这是从那些黑黑的田地上飘送过来的。他觉得迎面吹来的风——这是家乡的风——亲热地打他的脸,玩弄他的头发和胡须;他看见眼前这条闪着白光的路一直向他的家乡伸出去,直得像一支箭一样;他看见天上无数的星星照亮他的路,他好像一头雄狮,强壮地、勇敢地踏着大步走去,所以等到初升的太阳拿它那带水气的红光照着这个强壮的行人的时候,他跟莫斯科的中间已经隔了三十五维尔斯特了。……
(巴金译)
【赏析】
《木木》中的主人公盖拉新,又聋又哑,勤劳可靠,膂力过人,是一个巨人。在小说中,屠格涅夫赋予他一个独特的意象——树妖,象征了盖拉新的坚韧和孤独。在开头部分,作者写道:“他由于自己的残疾一直跟人群隔离,长大起来,又聋又哑,而且气力很大,就像在肥沃的土地上生长的一棵树。”其他的农奴在谈论到盖拉新的时候,总是把“树妖”作为他的代名词。这棵生长在俄罗斯草原上的大树,这位广袤土地上的巨人,在被女农奴主带到莫斯科后,犹如大力参孙被诱剪了头发一样失去了神通的力气,盖拉新在生活中接连地被夺去了两样最可珍贵的物事: 心爱的女人和忠诚的小狗。
在节选部分,屠格涅夫用细腻的笔法叙述了盖拉新怎样遇见木木又是如何失去它的过程,充满了温情和哀伤的基调。屠格涅夫写了三组关系: 盖拉新和木木,木木和女农奴主,盖拉新和女农奴主。在送完塔季雅娜(盖拉新先前爱过的女人)后,盖拉新在河岸淤泥里捡到了一只弱小无助、不满三个月的小狗,给它取名为木木。盖拉新像对待心爱的女子一样对待木木,使得木木在他的阁楼里像个十足的“女主人”,同时聪明的木木对待盖拉新也是忠诚无二,“她”跟仆人中的每个人都要好,可是只爱盖拉新一个人。他们之间互相依赖、互相依靠,充满温情。木木和女农奴主之间是无法沟通的。因为女农奴主需要的是完全随着她的脾性转的玩物。她颐指气使、阴晴不定,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违抗她。木木来到女农奴主富丽堂皇的房间时,先是惊惶,后是拒绝。这原本是小动物遇见陌生人的正常动作,却引发了女农奴主神经质的反应。在被带到莫斯科后,盖拉新只是偶尔作为笑料成为女农奴主谈论的话题,其他时间都只是默默地如大树一般的存在。作为农奴,无论女农奴主怎样变化无常,盖拉新总是默默忍受,情绪排解后照样尽心地替她干活。心爱的塔季雅娜被女农奴主的一时兴起指配给了一个酒鬼,木木因为拒绝女农奴主的抚摸被指使弄走,对于这些,盖拉新都忍受了。但是,天真而忠诚的木木似乎是承担起了拯救自我沉陷者的角色。它又一次出现在盖拉新的面前,又一次触怒了神经质的女农奴主。一直没有以对抗的姿态出现在女农奴主面前的盖拉新,这次准备以亲手杀死木木来体现他的自尊。木木在盖拉新和女农奴主之间充当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沉默柔弱的塔季雅娜没能唤起盖拉新的反抗情绪,但木木的第二次出现及受难使盖拉新树妖的内心激动起来了!或者读者会疑问: 为什么盖拉新不带着木木一起逃回乡村呢?这正是屠格涅夫创作的精细独到之处。木木承担了盖拉新内心反抗女农奴主的祭品,只有描写到这个分上,才能推动隐忍坚韧的盖拉新产生出逃的计划,因为忠诚的农奴是不会轻易对抗农奴主的。这也反过来渲染了农奴主行径的不可容忍之程度。屠格涅夫以“木木”作为题目,其深刻性也就得到了体现。
法国著名传记作家安德烈·莫洛亚在《屠格涅夫传》中曾指出:“在《木木》中,屠格涅夫像在《猎人笔记》中一样,并没有一句谴责的言词。然而,那个暴虐的女主人的淫威与盖拉新的感人的心灵美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种对比就是对俄罗斯社会状况的一种无言而严厉的抨击。”除了这种无声的谴责外,屠格涅夫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无奈而悲伤的结局: 从莫斯科回到乡村后,盖拉新再也不与女人来往,也绝不养狗,完全地投入到沉重的劳动之中。这也暗示了这样一种可能: 如果盖拉新无处可逃,也许就揭竿而起了,因为“巨人”树妖总是扮演着反抗者的角色。
(杨增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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