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传记作家杜宾正埋头写一部《劳伦斯传》,因此对妻子基蒂关照不够,基蒂时常怀念死去的前夫。儿子逃避越南战争,去了瑞典。女儿爱上了一个已婚黑人。基蒂常为子女的前途担心,又对自己孤独的生活烦恼。杜宾每日坚持散步,欣赏大自然的美,以此解闷。这时,有个名叫芬妮的少女读了杜宾的著作,慕名来到他家当清洁工。一次,芬妮在杜宾书房里解衣,想把灵与肉都献给他。杜宾谢绝了。不久,杜宾又主动去追求她,与她私奔威尼斯。芬妮劝他与基蒂离婚,他考虑到对妻子和子女的义务,不敢离婚。妻子觉察到他行为不轨,十分生气。芬尼与杜宾的关系时好时坏。一会儿离开他,不久又回来找他。杜宾与她难分难舍。但新的问题不断出现: 他女儿未婚先孕,将生下非犹太人的黑孩子,而他儿子仍在瑞典避难,惶惶不可终日。但杜宾并不消沉,终于写完了《劳伦斯传》,而且跟他女儿合写了《安娜·弗洛伊德传》。
【作品选录】
问: 什么使一个小丑悲伤?
答: 其他小丑。
杜宾在瑞典的雨中等待着。
婚姻是他的沃尔登——改变生活的行动;过去之事,今日犹存。改变你即改变你的过去,他们说。我是侍者的真正的儿子,共享着他的迟钝,胆怯,生活的命运——由于习性、怜悯、不纯洁的爱情。
我是谁,爸?
你问你是谁是什么意思?你是一个受过教育的孩子。
汉娜·杜宾死后多年,他似乎不知道对自己该怎么办。如果你的火车走在错误的轨道上,你到达的每一站都是错的。年复一年,那错误的停靠站就是他的职业和他没能搞到手的女人。在威廉·杜宾看来,他毫无准备想让自己过得好一些——抛弃孤独、梦幻,及对往日的依恋。火车嚓嘎向前: 一辆错车。
二十几岁时,他是一个半遁世、太主观的罗曼蒂克青年;然而厌倦了自我纵容的爱情、幻想的生活与伤心的交往;被未曾发生之事折腾得筋疲力尽: 那些他不能或不敢使其发生的事情。
问: 为什么发生这事?
答: 谁能确切地知道?一天我冒险一试,采取了行动,从而牵累了进去。生活即是投资于生活。
杜宾无意飞往斯德哥尔摩。杰拉尔德在西德从军队开小差之后,他和基蒂到过那里,并在两年前飞抵过瑞典。威尼斯之后,传记作家只想回家,埋头于工作,但是他身在欧洲,杰拉尔德就在附近——几小时就可到斯堪的纳维亚——这使他想看一看他的继子。杜宾像爱自己孩子一样爱他;他又恢复了强烈的父爱之心。他父亲的死表明,母亲要是努力成为父亲那样就难以成为好母亲。这不难使她的新丈夫体会到这孩子的心情。这是做父亲的第一步。他重新安排了回家的航程,在五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内,短暂地观看了一下挪威令人赞叹不已的狭长的海湾风光之后,就在寒冷的蓝色的波罗的海边的谢普斯布龙街的一家小小的瑞典旅馆里登记下榻。
陌生人以单纯的、诚恳老实的态度互相接触: 信任的行为是想象的开始。虽然仍有人认为他或她自己喜欢冒险,可每个人都在冒险。基蒂创造了一种自我广告;而杜宾,虽则广告与他无关,却富有想象性地作出了反应。从这种意义上讲,这是一个安排好的婚姻: 他们安排了这件婚事——他想逃避公寓生活,单调重复的经历、厌烦无趣;他三十一岁时仍两手空空,毫无建树,是一个自我批判、无职业可效忠的布朗克斯犹太人。她是一个苦恼的、孤独的前圣公会教徒,曾是一个医生的妻子,希望找一个丈夫和孩子的保护人。
那并非我想要的一切。我要快乐,我要生活。
威廉·杜宾渴望生活。
他们渴望爱情。
基蒂以超于端庄淑静之美来到他的身边;这是她有资格胜任之美。而那依附缠绕的创伤残余: 对年轻死者的哀悼,她那仍难以摆脱的负担,来源于三十四岁时自杀的父亲和在生命的第四十年被白血病夺去生命的丈夫——九月生病,圣诞节前埋葬。基蒂告诉她自己无需害怕,可仍然担心之极。她为儿子想象中的命运而担心;不久孩子违背了她的心愿。他违背了她教导他如何怀念已故父亲的意愿。
让我们把这叫作半个寡妇,我遇到她时她依然是。她倾诉了深切的哀悼,而哀悼萦绕徘徊在那熟悉的地下,并且除了那反对自我的自我以外还有一个精灵: 她忘却了她在何处。或以后该怎么办。她极其缓慢地从睡眠中或失眠中舒展开来。她承受挫折的程度很低: 站在强风之中,或听到突然的汽车喇叭声之后都要调脚。有时编结时走错针;或在她又一次错放钱包之时也如此。而在找到钱包后她又大笑不已。并赞赏她的幽默犹如在保护它: 从杰拉尔德的笑声中,你可看出我是否有趣。她对此大笑不已;并在难堪时发出笑声。看一场电影她的笑声是杜宾的两倍。
我碰了碰运气。她在我——一个在他的长信中表现为上了点年纪的年轻人,一个有爱好和渴望的人,一个作出回答的陌生人——身上下了赌注。使她惊讶的是,我正是她需要的那种性格的人。
基蒂说她相信他,但害怕将来——与个人无关。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天,他们默默地在中央公园散步。分别时她探索着他的眼睛,说,我希望我们不是在犯严重的错误。犯错误并不难。
简单的错误也是足够严重的。
婚姻可以很困难。
你过去的婚姻是这样吗?
当时我在恋爱。
爱情是在生命、生活之中,新郎满怀希望地说。我想一个人赢得婚姻,是他挣得的结果。
你认为是这样吗?
他想如果她请求离开他,他会让她走的。
他们在她最好的朋友的住房里结了婚;新娘屏息静气地笑着,她穿着一件有荷叶边袖子的墨西哥式服装,耳朵上戴着珍珠,肩上披着一件轻薄透明的玫瑰色披肩。这是一个寒冷的春日。
你认为我可以穿一件白毛衣吗?我感到冷得发抖。
你想喝一杯吗?
等一会儿,我想。
在婚礼上,她手捧一束白色紫罗兰花,默默地流着眼泪。婚礼由她朋友的父亲,一位和蔼可亲的法官主持。基蒂后来告诉杜宾,她总是在婚礼上哭泣。在举行仪式的场合,泪水总是涌进她的眼睛。还有人们前往遥远的地方之时。每一个人在失去了什么人的存在时,无论重大的或渺小的,都会唤醒一种先前有过的茫然若失的感觉。
问: 你感觉怎样?
答: 深受鼓舞。
问: 真是这样?
答: 我不可能产生别的感觉。
问: 肯定是这样。后来怎样,我们习惯把蜜月叫什么?
答: 我们用第一周把家搬到新的住房。她曾要我考虑住在她的房子里,而我认为最好不要这样: 让我们都有一个新的开始。
婚礼前几天,杜宾见到了她那块陈年的胎记: 对她来说已不足为奇,而对杜宾来说,它的出现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事实。基蒂默认了,忍住没表示歉意,但极力暗示胎记会坏了他们的好事——如果没有有损于他们的激情。他接受了这一事实。
她脱衣服时,露出了身上的污点: 一块皮肤黑斑,从她的左大腿内侧开始一直延伸到整个臀部。
你为何把它叫做污点?
胎记,她半笑着说。我年轻时它抑制了我的性活动。
现在还这样吗?
自和纳撒内尔结婚后就不了。他常因我过于强调这块东西而嘲笑我,说这是色素之误。颠倒的自尊心使人对此感到大惊小怪。他要我放下窗帘光着身子在卧室里走动。而我不愿这样做时,他就剥去我的内裤。我既生气,又感到宽慰,任随其便。一次当我们单独在缅因州海滩上时,他要我脱掉游泳衣,后来我按他说的做了。
杜宾说这是一个胎记,不是“红字”。你为什么认为你是挣来的?
这是我的习性。我不理解为什么你在场时这胎记使我难堪,威廉,可我似乎感到这样。我不得不告诉你。他们亲吻起来,躺倒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基蒂说她没有想到她高潮会来。杜宾继续着。她请求他使他自己满足;然后哭了起来,威廉,我来了。
透过旅馆窗户,他看到河滨上泊满白色船舶: 帆船、游艇、一艘两桅纵帆船;一艘冬天使用的破冰船。一只冒着烟雾的汽船正启程去芬兰。汽笛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离开是多么地容易。他望着那船缓慢地驶向大海。
我在异国他乡干什么呢?
他想给杰里打电话说他在斯德哥尔摩,但他得到的是占线的高音信号;因此他穿上雨衣,走出去来到老城两边有高墙的狭窄街道上。传记作家在林德夫人家的住地问了有无一个叫杰拉尔德·杜宾的人,她说,没有叫那个名字的人住在那里。曾有个叫杰里·威利斯的人。
“那就是他的名字。”杜宾告诉她。“威利斯是他父亲的名字——他用了这个名字。我是他的继父,威廉·杜宾,一个传记作家。”
那位瑞典女士在他的建议下开始讲英语;她说杰里·威利斯一月前搬走了。她的女儿也许会有他的地址。也许她也没有。七点钟时他可以再来,那时她女儿下班回家。那位女士耸耸肩。他现在可以原谅她了吗?她还要去准备晚饭。
她知道杰里缺钱花吗?“他是为此而搬走的吗?”
“我难以肯定是不是这个原因。我想他愿意挪动。他有那种习性。我们社会主义政府对美国逃兵照顾得很好。这些钱由我们的税收提供。”
他举起帽子以表歉意。杜宾说七点他再来,然后回到旅馆里。
他在寒冷的小房间里坐立不安,他又走了出去。他发现斯德哥尔摩在空间与比例上呈现出一种苛刻的尊严。他喜欢过去几世纪遗留下来的形状完美、雄伟庄严的建筑物。他喜欢城市中各区之间的宽广、清澈的河水,河上架设着与街道齐平的堤道和桥梁。杜宾感到中秋时节那忧郁的灰蓝色天空,有如一位暗藏的斯堪的纳维亚神,如果不是英格玛·伯格曼的话,永恒地指向冬天,它在警告瑞典人和陌生人,这远不止是一个季节,这是一个领地。
他无所事事,只有等待,胡思乱想。传记作家乘上游艇开始了一个小时的水上旅游。游艇沿着河道穿过桥梁,经过紧挨水面的别墅,古老的红砖工厂,和栽种着成行黄叶槭树以及正在变黄的松树的公园。
他懒洋洋地望着前面空荡荡的摩托游艇上的一男一女。那男人是一个中年印度人,女的是一个迷人的二十三四岁的长脸白人姑娘。她也许是英国人,金发、碧眼、皮肤白皙,坐着一动不动,陷入沉思,也许在想着他们拥抱时的情景。他们互相对视着,然后又望着别处。那男人看上去不太自然,有些羞怯。姑娘温柔地微笑着。尽管两人的感情紧张热烈,但谁也没有向对方靠近一点。他们低声耳语,尔后又默默地坐着。传记作家望着他们直到暮色降临、雨水击打着游艇窗户的玻璃。杜宾似乎觉得船上只有三个人,那对羞羞答答的情侣和他自己。他们没有抚摸接触,虽然他们很想这样做。游船一停靠码头,杜宾便迅速离船而去。
一次基蒂到蒙特利尔去看一个在滑雪事故中受了伤的朋友。她乘火车旅行,返回家时杜宾在大中央车站接她。她登上活动梯,朝他的方向走来,走过他身边却没看见他。他恼怒万分,叫着她的名字,她花了十五秒钟才认出是她的丈夫。很抱歉,我在火车上睡得很少。他们礼节性地亲吻了一下。
杜宾提着她的提包,问她是否知道她已经结了婚。我怎么能忘记?她说,并大笑起来。他们停下又亲吻起来。
他要她缝雨衣上的一个纽扣。基蒂拿起扣子,把它放在她的塑料纽扣盒里。她说等他把雨衣留在家里时找一个上午给他缝一下。杜宾把雨衣放在家里两周,穿上时仍不见缝上那个扣子。
她以一种好像是超然的神态谈论着她的第一个丈夫。在杰拉尔德的房间里挂着一幅《每日新闻》摄影师给纳撒内尔拍摄的相片: 穿着油布雨衣的实习医生正在检查一个车祸后躺在潮湿街道上的男人。
那张相片是我遇到他好几年前拍摄的。在大学里,我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划破了腿,他为我缝合、包扎。我依然留着那个伤疤。我们结婚时我是大学生。纳撒内尔知识渊博,并教我凡事想一想。我生性多疑,而他帮助我建立了一个更为坚实的理性基础。他曾一度让我读哲学;他读这种书就跟我看小说一样。虽然我爱他,但我不知道会在二十岁时就和他结了婚。我,一个非常不稳定的女人嫁给了他,但他帮助我使我情绪稳定。要是他鼓励我认真地从事一项职业就好了。
我们结婚三年我有了杰拉尔德。有了孩子后我十分紧张,但身边有个医生就不难冷静下来。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想我们的婚姻处于灾难之中。我们都容易激动,我感到我是一个坏母亲。后来我们感情融洽了,而我也不是一个坏母亲了。你可以想象,他四十岁去世时我的感觉如何。我知道,我多次跟你谈过此事,但每一次我告诉你时都是出于不得已。
杜宾说他在听着。
一个雨天的早晨,他大声吼叫着,你究竟为什么不给我的雨衣缝扣子?如果你缝不了或不愿意,就送到裁缝铺去。
她两眼紧闭,好像全神贯注在纽扣上。我把纽扣放在盒子里了。我会缝的。但她没有缝。
一个冬天的夜晚,杰拉尔德因感冒而病倒,他的体温高达华氏105度,基蒂惊慌失措。她给医生打电话,但找不到他。她担心孩子会因高烧而抽风,她抱着孩子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杜宾也被孩子的病弄得焦虑不安,说他们应该叫一辆急救车。基蒂想急救车要很长时间才能来。她想用毛毯裹住孩子叫辆出租汽车把他送到医院去。杜宾翻阅着她丈夫死后她买的那本医学指南中有关发烧的章节,并开始用酒精擦拭正在尖声哭闹的孩子的身体。基蒂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几分钟后,杰拉尔德的体温下降了。基蒂缝上了杜宾的纽扣。
基蒂说,在性的交往中她需要一个具有耐性的男人。他给了她耐性,以及像杜宾那样的男人所具有的一切其他才能。他们对性生活都有节制;很明显纳撒内尔也是如此。她和他解决过的问题,她必须和杜宾再次解决。许多时候,他活得很清苦,吞食着欲望。她所失去的东西似乎并不使她痛心。
一天夜里在床上,她说,威廉,你对我意味着很多。
多少?
因为我的心中虽然仍然想着纳撒内尔,却没有减少对你的感情。
是爱情吗?
那是一个错误的问题,她说,我不知道某事物的什么或多少才是某事物,从哲学的观点来说。
简单地说,像现在在床上?
她承认,她不能说她可以没有条件地爱任何一个人。人必须诚实。
当她问他时,杜宾说他爱她。
无条件地?
条件是爱情。
有时当她说某一件事时,从她看着他的神情中他知道她在想着另一件事。
杜宾在小旅馆的大厅里直等到六点五十分;然后他回到老城,从杰里以前女房东的不美而冷漠的女儿那里获得了他的地址。他在雨中走着,找到了她给的门牌号,也在老城之中,这是一栋装有笨重百叶窗的石屋,在一条光线阴暗以鹅卵石铺路的弯弯曲曲的胡同里;他一次又一次按着门铃,还拍打着沉重的木门,却没有人回答,他徒劳地呼唤着杰里的名字。他叫着杰里·威利斯和杰拉尔德·杜宾,也没有回音。杜宾在低矮、潮湿、滴着雨水的门口等待着有人走进胡同。他望着雨水从房屋铁排水管里倾泻而出,顺着石沟流向大街。
应该把较好的夜晚用于等待,然而今晚他的感觉并不坏。在这里他没有其他事可做。如果他慷慨地拿出足够的时间,这种等待也许会获得好的结果。他一直把杰拉尔德作为一个孩子在想念着,他们互相需要: 他需要一个父亲,我要一个儿子。杜宾留恋着过去,回想着他们的感情。他不知道杰拉尔德是否也是这样。但是他怎能得知我现在的情景,而我又怎能知道他现在如何呢?一个人只能猜想着其精髓实质——个性特征。也许爱情就是一个对他人进行有利设想的手段。然而,我一旦成了他的父亲,他就让我如此表现。
他按着门铃,在叮咚的雨声中听到屋内一片寂静,他离开胡同,寻找酒吧打一个电话。杜宾打开通讯录,拨通了美国逃兵委员会。书记员是一个得克萨斯人,回答了他。他查找杰拉尔德·杜宾的名字,说他登记过,但已有一年未到办公室去过。“他写信告诉我们不要再给他寄送时事通讯报。”
“有杰里·威利斯的地址吗?”
“在我的登记本上没有。一些人在这里情绪低落,”那个得克萨斯人说。“他们厌恶寒冷的气候和态度冷漠的瑞典人,更不用说政府的官僚主义,每次你想撒尿或想减轻一磅体重他们都让你填表。”
那人说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应瑞典的水土。一些人对气候或语言不习惯,或难于找到合适的工作或难以在教育上取得进步。“他们服用毒品,有时高兴得发狂,最终被关在监牢里。我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在这里不能成功,他们肯定在美国也成功不了。”
“你不记得杰里?”
“我真希望我记得他。”
杜宾回到装有百叶窗的房屋,再一次按响门铃,等待着,直到他不愿意再等了。他从门下塞进去一张湿纸条后便离开了胡同。
雨变成冰冷的濛濛细雨。传记作家不时地摘下帽子,抹掉脸上湿漉漉的雨水。如果今晚他不打电话给我,明天上午我再去试试。
今晚没有见到杰里他并不感到沮丧;他还没有那种情绪。杜宾心想,如果他来看了这孩子,他就可以告诉基蒂他在斯德哥尔摩作短暂停留是为了看他。在他为威尼斯之事撒谎之前他想让她感激他。
她把他叫醒为她自己解释: 在她还是孩子时她的父亲自杀了——在他妻子背叛他之后。然而,直到她抛弃我而与情人私奔欧洲之前我仍然爱着她。对一个孩子那样做无异于毁了那孩子。我祖母不喜欢她。我只到她的坟墓去过一次。我想让你知道我年轻时过的是何等生活。我身上有一种我永远也弥补不了的缺陷。我从小时候开始就睡不好觉。不是因为缺少一个基因,就是其他什么可以理解的原因。但是世界对我非常真实,我不想使生活变得不真实。我对自己一向诚实。你不接受的东西,你永远不会理解。
纳撒内尔比其他任何人都爱我。
也包括你的祖母?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问: 是你把他神化了吗?
答: 不管是什么,有时候我感到我曾嫁给过他。
含羞草,她说,总是春天的开始。
一个春天的早晨,她流产了。
我亲爱的宝贝,基蒂流着眼泪说。
是一个胎儿,他说,并对她悲痛的深切、内疚和哀悼感到十分吃惊。
不能再死了,求求你,不能再这样了。
他没有要她给死亡下定义,但保证不会再有了。纳撒内尔装好箱子向街上走去。她现在很少谈到他,也许以此强调他生命的短暂,或婚姻的本质。总之,足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一年后,莫德出生了;基蒂非常高兴有了一个女儿,然而她保证为他生一个儿子。他说他把杰里视为自己的儿子。她说她相信他。
(陈茂新、吴大受 译)
注释:
古时被判通奸罪之妇女所佩带的标记。
【赏析】
美国文学评论界对马拉默德创作的评价是他的小说坦率承认和恪守“犹太身份”,寓言性地对“沉静的绝望生活”进行写生,体现“马拉默德式的道德冲突”和“教诲性”。在《杜宾的传记》中,作者集中了一生的创作和生活经验,继承、发展了其前期作品的主题和创作技巧,融传统和现代叙事艺术为一体。小说通过主人公——一位犹太传记作家杜宾在创作《劳伦斯传》时对自己生活、婚姻及命运等问题的思考,揭示西方社会矛盾,并对社会和人生进行深刻探索。在《杜宾的传记》中,叙事艺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灵活多变的叙事风格,令人赏心悦目,回味无穷。
此处所选的第三章节讲述了杜宾与情人芬妮在威尼斯不欢而散后,去瑞典的斯德哥尔摩寻找继子的经历。但大部分篇幅用于叙述杜宾对往日生活的回忆: 他与妻子是如何认识的,是怎样结婚的,为什么结婚,婚后生活又是怎样以及杰拉尔德小时候与杜宾的亲密关系。叙述在杜宾寻子的现时情景与他对过去的回忆之间不停地切换,犹如电影的蒙太奇手法,从一个画面切换到另一个画面。前一秒钟他还在下着雨的斯德哥尔摩街头徘徊,下一秒钟马上闪回到杜宾与妻子的结婚之日。刚才他还在异乡小旅馆焦躁地等待,一转眼又在家中与妻子为雨衣扣子而吵架。空间和时间出现了极大的跳跃。原有的故事被作者有意打乱,经过重新的选择、组织和拼贴,使小说情节像电影镜头切换一样快速转换。乍一看,画面之间似乎没有什么联系,片段之间也不相关联,情节支离破碎,结构松散凌乱。然而由于作者匠心独具,所有的片段都围绕和服务于主题的阐述与表现。
这种写作手法,可以让读者身临其境,容易进入人物的生活和思想,与小说中的人物同欢乐,共悲伤。随着不同场面的交替闪现,杜宾现在和过去的情感矛盾和痛苦状态真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情节的画面感强烈而清晰,使读者也如同杜宾一样走在潮湿阴冷的异国街头,带着惘然不解的神情,回顾他的往日生活。因此,读者也更能够深切感受到杜宾心中不可化解的忧郁、他对命运的困惑、对生活的迷茫,也更能够理解他对新生活、对爱情的渴望,也就更容易原谅他逃避沉闷的家庭而做的种种举动。同时,在现实与回忆的转换中,作者把人物的无意识思想和现实生活巧妙地融为一体。因此人们对他矛盾的内心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更透彻的认识。
在这一章中,我们还可以看到马拉默德对自由直接引语的大量运用。它是表达人物意识流动的话语形式,是“叙述干预最轻、叙事距离最近的一种形式”。这些自由直接引语没有引号和引述动词,可以自由变换人称,给作家展示人物内心带来了极大的自由。在小说中一共出现了三种自由直接引语,它们为揭示杜宾复杂的意识活动做出了巨大作用。
第一类自由直接引语是以比较长的篇幅描述人物的潜意识,这是最常见的一种直接引语。可以说,“《杜宾的传记》中几乎没有任何一件事没有经过杜宾意识的过滤以及杜宾的评说”。他对妻子基蒂的评说,他对情人芬尼的看法,他对他与继子关系的思考,他对他与劳伦斯关系的分析,都得益于这些长长的自由直接引语。由于没有引号,避免了叙事干预,我们与杜宾之间的距离几乎等于零,我们就像在面对面倾听杜宾吐露心声,可以感受到他的一切痛苦。
第二类自由直接引语采用对话形式,让人以为是两个人之间的一问一答。第三类自由直接引语与第二类相似,只是多了“问”、“答”两字,使人更容易误解成是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杜宾对婚姻的思考就采用了这两种形式,如“问: 你感觉怎样?答: 深受鼓舞。问: 真是这样?答: 我不可能产生别的感觉”。从表面看,这似乎是杜宾与某个人的对话,但实际上却是杜宾跟自己的对话。杜宾既是问话人,又是答话人。采用这种形式,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杜宾内心的犹豫和矛盾。当面对困扰已久的问题时,杜宾试图梳理和找出答案,但却徒劳无益。他一方面对婚姻生活不满,觉得问题重重,一方面又试图说服自己回归理性。这种心理话语的直接暴露,产生了强烈的音响效果,使我们亲耳听到了杜宾在谈论自己的婚姻生活时困惑和不满的语气,感受到了杜宾不能把握自己生活的无力和挫折感。这种种自由直接引语的运用,将隐藏于人物内心深处模糊但真实的意识生动而自然地展示出来,使人物形象有声有色,跃然纸上,同时也增加了小说的力度和容量。
整部小说犹如一曲激昂的人物内心交响乐,或磅礴激昂,或哀怨婉转,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不留痕迹。小说在逼真地展示人物内心世界的同时,也为读者多角度把握人物提供了丰富的层面。读者可以多维地、立体地认识人物,从而获得启迪。
(徐晓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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