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因误杀前妻而获罪,刑满出狱进入柏林后,决心规规矩矩重新做人。故事就围绕着这个普通现代都市人的戏剧性生活而展开。初到柏林的弗兰茨经历了一系列常人难以预料的遭遇: 一心希望依靠正经买卖自食其力的他却被骗子吕德斯给无情愚弄了;紧接着他又遭到了赖因霍尔德这个恶棍带给他的巨大伤害: 先是受其诱惑,违背正直做人的准则成为人口贩子;后又在一次盗窃中被赖因霍尔德残忍地推下汽车,失去一条胳膊;再后来女友被赖因霍尔德诱奸杀害,而弗兰茨却惨遭诬陷入狱,并因此精神崩溃。在医院治疗的过程中,他不断反思自己过去的误区,为曾经罪恶的生活深感自责和痛苦。最后,小说以弗兰茨坚决地与过去的生活决裂,成为一个“新人”,即辩证地认识到人应该既重视集体的团结协作又坚持个人的理性思考的重要性而落幕。
【作品选录】
兔子原野,新世界,不是这一个,
就是那一个,不必把自己的生活弄得比生活本身还沉重
弗兰茨坐在莉娜·普尔兹巴拉的房间里,对她笑道:“你可知道,莉娜,看仓库的女保管是怎么一回事吗?”他碰了她一下。她呆呆地瞪大眼睛:“呃,是费尔施,她就是看仓库的女保管,必须到乐队的那个德国弗里茨那儿把唱片找出来。”“我不是这个意思。要是我推你一下,你就躺在沙发上了,而我在你旁边,那你就是个看仓库的女保管,我是看仓库的男保管。”“是的,你就是这副样子。”她尖声说道。
那我们还要,我们还要,哇啦啦勒啦勒啦啦,乐一回,乐一回,特啦啦啦啦。那我们还要,我们还要乐一回,乐一回。
他们于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您可没病,先生,要不您去找大夫大叔吧——快乐地漫步来到兔子原野,进入新世界,喜悦的烈焰在那里燃烧,为最细的小腿肚颁发奖金的仪式,正高潮迭起。身着蒂罗尔盛装的乐队坐在舞台上。乐声轻柔舒缓:“喝啊,喝啊,小兄弟,喝啊,让忧愁回老家,避开烦恼、避开痛苦,生活是多有趣,避开烦恼、避开痛苦,生活是多有趣。”
大腿也开始行动,随着每一个节拍,夹在啤酒杯中间的人们发出会心的微笑,他们一同哼唱,有节奏地挥动着双臂:“痛饮,痛饮,小兄弟,痛饮,让忧愁回老家,痛饮,痛饮,小兄弟,痛饮,让忧愁回老家,避开烦恼、避开痛苦,生活是多有趣。”
查理·卓别林亲自亮相,操一口东北德语轻声诉说,穿着肥大的裤子和一双巨人之鞋在场子上摇晃蹒跚,紧紧抓住一个不太年轻的女士的大腿,并同她一起沿着冰道飞旋而下。无数家庭断断续续地围住一张桌子。你花五十芬尼就可以买到一根长长的饰有纸流苏的手杖,用它来建立每一种任意的联系,那只脖子很娇气,那只膝盖也是,事后有人举起那只大腿旋转。呆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两种性别的平民,外加几个带着朋友的帝国国防军。喝啊,喝啊,小兄弟,喝啊,让忧愁回老家。
有人抽烟,空中漂浮着来自烟斗、雪茄和香烟的云朵,致使整个大厅雾气腾腾。当烟雾发觉自己十分过剩的时候,就会试图凭借自身的轻盈从上空溜走,倒也总能正确地找到那些乐意将其输送出去的隙缝、洞孔和排风扇。然而外面,外面是黑夜,严寒。烟雾于是十分后悔自己的轻率,就同自身的本质抗争起来,可是由于排风扇是单面旋转,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太晚了。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陷进物理法则的重围。烟雾不知道它这是怎么了,它去抓自己的额头,而那并不存在,它想思考却不能。风、严寒和黑夜把它拥有,它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张桌旁坐着两对儿,都向行人张望。这位穿得麻麻点点的男士将他那张蓄着小胡子的脸歪到身边的一个胖胖的黑人女性的胸脯上。两颗甜蜜的心在震颤,两人的鼻子出声地嗅着,他在她的胸脯上,她在他埋下去的后脑勺上。
旁边一个穿黄格子的女人正在放声大笑。她情人的手臂绕在她坐的椅子上。他牙齿突出,戴着一副单片眼镜,没有镜片的左眼就跟死人似的黯淡无光。她微笑着,不停地抽烟,摇晃着脑袋:“看你都问了些什么呀。”一个头顶金色大波浪的年轻女人在与之相邻的桌边坐着,更确切的说法应是她用她那发育得十分结实、但却蒙上了布片的臀部罩住一把低矮的园艺用椅的铁质表面。她受一份牛排和三杯淡啤酒的影响,带着鼻音幸福地和着音乐哼唱。她不停地唧唧喳喳,唧唧喳喳,把头靠在他的脖子上,靠在新奎恩一家公司第二任安装员的脖子上,这年轻女人是他今年的第四个情妇,而他反过来却是她的第十个,准确地说应是第十一个,如果算上她的大表兄的话,那可是她的常任未婚夫。她猛地睁开眼睛,因为场上的卓别林随时都有滑落下来的可能。安装员的两只手向冰道的方向伸去,那里也确实出了事情。他们点了些8字形椒盐脆饼。
一位三十六岁的男士,一家小食品店的合伙人之一,以每件五十芬尼的价格买下六只大气球,站在小型乐队前面的走廊里让它们一只接着一只地升上天空,靠此方法,缺乏其他魅力的他得以成功地把单个或三三两两结伴游玩的姑娘们、女士们、处女们、寡妇们、离婚的女人们、不忠和通奸的女人们的视线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来,从而舒舒服服地结交朋友。在交汇处的走廊里,花二十芬尼可以举重。未来展望: 用充分湿润的手指轻轻粘取夹在两颗心之间的圆圈内的化学制剂并擦拭上述空白纸片数次,未来的画面便会显现出来。您从小就很规矩。您的心灵光明磊落,但您可以凭借敏锐的感觉事先觉察到那些心怀妒忌的朋友企图对您设下的任何圈套。此外您也要相信您自己的生活艺术,因为当年曾经照耀着您走进这个世界的您的星座,仍将是您永远可靠的向导,并会帮助您找到那应该使您获得完美幸福的生活伴侣。这位您可以信赖的终生伴侣和您性格相同。他的求婚来得并不狂热,但站在他身边所拥有的那种平和的幸福也因此更加持久。
在侧厅衣帽间附近,一支小乐队从阳台上向下吹奏。这支乐队穿着红色的马甲不停地叫喊,他们没有东西可喝。楼下站着一个大腹便便的身穿小礼服的本性诚实的男子。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奇特的条纹纸帽,一边唱着歌,一边试着往扣眼里别进一枝纸丁香,可惜没有成功,因为他喝了八杯淡啤酒、两杯潘趣酒和四杯白兰地。他在鼎沸的人声之中面对那支乐队昂首歌唱,然后他又和一个胖得吓人的老女人跳起华尔兹,他带着她一大圈一大圈地转着,像旋转木马似的。那女人在跳舞的过程中更加厉害地膨胀起来,好在她有足够的本能,使自己抢在爆裂之前到三把椅子上落了座。
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和这个穿小礼服的男人在阳台下休息的时候相识,而阳台上的乐队正大声呼唤着啤酒。此刻,一只射出蓝光的眼睛死死盯住弗兰茨上下打量,仁慈的月亮,你是多么的宁静,而那另一只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举起各自的白色的大啤酒杯,这个残疾人嘶哑地说道:“你也是个叛徒,别人可都捧着碗吃饭呢。”他吞下一口酒:“别老是盯住我的眼睛不放,看着我,你在哪儿干过?”
他们互相碰杯,乐队响亮的吹奏声,我们没有东西喝,我们没有东西喝。喂,这个您别去管它,孩子们,要轻松,永远要轻松,干一杯,轻松干一杯。“你是德国人吗,是正宗的德国人吗?你叫什么?”“弗兰茨·毕勃科普夫。胖胖,这家伙不认识我。”那残疾人开始耳语,拿手捂着嘴,悄声说道:“你是德国人吗?要说真话。你可别去和那些赤党搅和,否则你就是个叛徒。谁是叛徒,谁就不是我的朋友。”他抱住弗兰茨:“波兰人,法国人,祖国,我们为她流过血,这就是民族的谢意。”随后,他抖擞精神,继续和那个重新振作起来的宽阔女人跳舞,无论什么曲子,始终都是古老的华尔兹。他摇摇晃晃地寻找着什么。弗兰茨大声吼道:“在这儿。”莉娜过去叫他,他于是就和莉娜跳,和她手挽着手地来到已在柜台边等候的弗兰茨跟前:“对不起,请问尊姓,尊姓大名。请问,您贵姓。”喝啊,喝啊,小兄弟,喝啊,让忧愁回老家,避开烦恼、避开痛苦,生活是多有趣。
两份白煮腌猪蹄,一份盐水猪颈,这位女士点了辣根,衣帽间,是的,您究竟在哪儿存的,这里有两个衣帽间,到底允不允许犯人在接受调查期间佩戴结婚戒指?我说不。划船俱乐部的活动一直持续到四点。那种路上开汽车,实在是太蹩脚,你总会火冒三丈地跳下车来,简直可以潜到水里去洗个澡了。
那残疾人和弗兰茨两人拥抱着坐在打酒的柜台旁:“我可以告诉你,喂,他们已经缩减了我的退休金,我就去找那些赤党。谁拿着火焰之剑把我们赶出天堂,是那天使长。这以后我们就不回那里去了。我们坐在哈尔特曼斯魏勒科普夫山峰上,我对我的上尉说,他和我同是来自斯塔尔嘉德。”“斯托尔科夫?”“不,斯塔尔嘉德。我现在把我的丁香给弄丢了,没有,它挂在那儿呢。”在海滨接过吻、被舞动的海浪窥视过的人,他知道,世上最美为何物,他愉快地聊起了爱情,他愉快地聊起了爱情。
弗兰茨眼下做起了种族报纸的买卖。他并不反感犹太人,但他拥护秩序。因为秩序想必天堂才有,这一点恐怕每个人都明白。至于那个钢盔团,那些年轻人,他都看见过了,还有他们的元首,这事不可小瞧。他站在波茨坦广场地铁站的出口,弗里德里希大街的过道旁,亚历山大广场火车站的下面。他和新世界的那个残疾人,那个独眼龙,那个同那位胖太太跳舞的家伙,意见一致。
在基督降临节的第一个星期日正告德国人民: 把你们的幻想产物彻底摧毁,惩罚那些愚弄你们的骗子!那一天正在临近,届时真理就会带着它那战胜敌人的正义之剑和雪亮盾牌从战斗的产物中显现出来。
“在我们写下这段文字的同时,针对帝国之旗骑士一案的审理工作也正在进行,一种约莫15—20倍的优势竟使他们胆敢如此表现那与之纲领相符的和平主义和与之信念相符的勇气: 他们向为数不多的几个国社党成员发动突然袭击,将其打翻在地,并在这一过程中把我们的朴·基·赫尔施曼残忍地杀害。被告其实被允许并有可能依照所在党的命令撒谎,但从他们的证词中仍旧可以看出,这里干下的是何等蓄意的暴行,而它赖以存在的这个制度也因此暴露无遗。”
“真正的联邦主义就是反犹主义,反对犹太人的斗争也就是维护巴伐利亚主权国家的斗争。早在开始之前,偌大的马太斯礼堂就已挤得水泄不通,而且还不断有新的观众涌入。到大会开场时为止,我们那支把弦绷得紧紧的S。A。小乐队一直在用欢快的进行曲和旋律为那个大胆的发言助兴。8点30分,党员首席教师以一个热烈的欢迎宣布大会开始,下面由P。G。N。的瓦尔特·阿默尔发言。”
革命?把旗杆旋下来,把旗子用防雨布罩包好了,放进装衣服的箱子里。让妈妈给你把拖鞋拿来,把这红得像火似的领带解开。你们只会用嘴巴干革命,你们的共和国——一场工伤事故!
德累斯克心想: 这将是一个十分危险的家伙。理夏德·维尔纳,这个年轻的迷糊,重新张口说道:“那么你大概更喜欢、大概也更希望这样了,弗兰茨,我们再搞一场战争,你们大概想把它推到我们身上来吧。我们愿意痛痛快快地把法国揍扁。到时候你可就要屁滚尿流喽。”弗兰茨心想: 这个笨蛋,黑白混血的杂种,升天去吧黑鬼,他只看过电影里的战争,头部中上一枪,啪的一声栽倒在地。
老板用他那蓝色的围裙把手擦干。他那明亮的镜片前放着一本绿色的宣传手册,他一边看一边喘粗气: 客尔惠得烤咖啡,手工精选,无与伦比!大众的咖啡(劣质豆和烤咖啡)。纯正的未经研磨的咖啡豆2。29元,桑脱斯纯正可靠,高级桑脱斯家庭混合装用量少、味道浓,凡·冈比拉思精品牛奶咖啡口味纯正,墨西哥牛奶咖啡选料精良,价廉物美的种植园咖啡3。75元,铁路发送各种商品36镑起价。一只蜜蜂,一只马蜂,一只红头丽蝇在炉子与烟囱接管附近的天花板上盘旋,一个发生在冬季的完美的自然奇迹。它的种属,气质、观念和类型上的同类,都死掉了,已经死了或者还没有出世;这就是那只孤独的红头丽蝇正在顽强坚持的冰期,但它不知道怎么会是这种结局,而且为什么偏偏是它。而阳光则在无声地占据着前排的几张桌子和地面,被一只写有“帕岑霍夫雄狮啤酒”的招牌分成明亮的两大块,它是很古老的,所以只要看见了它,任何事物都会显得更加短暂和无足轻重。它不远x里而来,从星球y的边上飞射而过,太阳几百万年来一直在照耀,早在内布喀德内扎尔之前,早在亚当和夏娃之前,早在鱼龙之前,此时它通过窗户的玻璃照进这家小小的啤酒馆,被一只写有“帕岑霍夫雄狮啤酒”的铁皮招牌分成两大块,躺到几张桌子和地面上,不知不觉往前挪动。它躺到他们身上,他们也知道是它。它是轻快的,轻盈的,超轻盈的,光一般轻盈的,我从那高远的天空而来。
两只裹着布片的身材高大的成年野兽,两个人,男人,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和格奥尔格·德累斯克,一个卖报的小贩和一个已被解雇的磨工却双双站在打酒的柜台旁,在他们下身那穿着裤子的肢体上保持着垂直的姿势,把插在肥大的外衣袖管里的胳膊支到木头上。各人都在思考、观察和体验着什么,但各人又有所不同。
“奥尔格,知道也好,看到也好,你只管放心,根本就没有过什么阿腊思。我们就是没把事办成嘛,我们没办成,愿意心平气和地把它说出来。要么是你,要么是当时在场的人。没有纪律,也没人下过命令,总是一个反对另一个。我从战壕里逃了出来,你跟着,然后还有奥泽。这不,回到这里的家,当初出发的地方,到底都有谁逃出来了?通通。没人留下来,你是看见了的,也许有几个,上千,免了吧。”这家伙原来是从那儿吹来的,这头蠢牛,他会上当受骗的。“因为我们被出卖了,弗兰茨,十八和十九,被那些官僚,他们把罗莎杀掉了,还有卡尔·李卜克内西。人们应该团结起来做点什么了。瞧瞧人家俄国,列宁,他们正在坚持,这是废话。等等再说吧。”必须流血,必须流血,必须血流成河。“我根本无所谓。再等下去世界就要完蛋了,你也跑不了。我是不会再去为这样的菖蒲发疯了的。依我看,证明就是: 他们没把事情办成,这就够了。一丁点儿事情都没办成,跟那个哈尔特曼斯魏勒科普夫一样,有人劝我对这种事情要当心一点好,就是那个残疾人,他曾在那上面呆过,你不认识他,甚至连这个都做不到。怎么样——”
弗兰茨站起身来,从桌上拿起他的绑带,把它塞进风衣里,一边用左臂沿水平方向来回摩擦,一边慢慢回到他所在的那张桌子:“我说的话,都是我一直在说的话,你明白吗,克劳泽,你也可以记住这些话,理夏德: 你们的事情不会有什么结果的。用这种方式不行。不知道,这些带绑带的会不会搞出点名堂来。我根本没有说过,但这可是件不同的事。让世界太平,这样说话才算正确,谁愿意工作,就去工作好了,我们才不干那些蠢事呢。”
他坐在靠窗的长凳上,用手抹了抹腮帮子,眯缝着眼扫视这间明亮的厅堂,从耳朵里扯出一根毛来。电车嚓嚓作响地拐过街角,是9路,奥斯特灵,赫尔曼广场,威尔登布鲁赫广场,特雷普托火车站,华沙大桥,巴尔腾广场,克尼普罗德大街,勋豪瑟大道,什切青火车站,海德维希教堂,哈雷门,赫尔曼广场。老板撑在黄铜质地的啤酒龙头上,不住气地用舌头舔吮着他那颗刚补好的位于下颌处的新牙,散发出一股药房的味道,小女埃米莉今夏又得参加夏令营去乡下或辛诺维茨,这孩子又有点犯病了,他的目光重又落到那本绿色的宣传手册上,它放歪了,他把它摆正,同时显出一丝不安来,他见不得把东西放歪了。俾斯麦鲱鱼配鲜美调味汁,去骨嫩肉,鲱鱼卷配鲜美调味汁,黄瓜馅,口感柔软,肉汁鲱鱼,大块,鲜嫩鱼肉,油炸鲱鱼。
一席话语,滔滔不绝的波浪,声响的波浪,挟裹着内容,在这间厅堂里来回晃荡,它们出自德累斯克的喉管,这个结巴正冲着地面发笑:“那好,弗兰茨,祝你走运,如牧师所说的那样,在你新的生活道路上。要是我们一月份去弗里德里希斯菲尔德,去罗莎和卡尔那里,你这次就不用跟着去了,同平时一样。”让他结巴去吧,我卖我的报纸。
当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老板对着弗兰茨笑了笑。后者惬意地将两条腿伸到桌子底下:“为什么,您说说看,亨施克,为什么他们跑了?这条绑带?他们搬救兵去了!”他没完没了起来。人家还会把他从这里轰出去的。必须流血,必须流血,必须血流成河。
老板品着他的那颗新补的牙,要把那只金翅雀挪到离窗子更近的地方,这种小动物也乐得有点阳光。弗兰茨给他帮忙,在柜台后面钉一根钉子,老板从另一面墙上取来装着那只扑腾的小动物:“今天的光线很暗。房子太高了。”弗兰茨站在椅子上,挂好鸟笼子,跳下来,打了个呼哨,抬起食指,悄声说道:“现在先别过来。就会习惯的。是只金翅雀,母的。”两人大气不出地互相点着头向上看去,抿嘴微笑起来。
(罗炜 译)
注释:
柏林西部的一家舞厅。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德法两国曾为争夺这座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山峰进行激战。
什切青东边的一座小城,今在波兰境内。
一个旨在保护共和国、具有社会民主性质的组织,成立于1924年。
巴贝尔的国王,公元前587年灭掉耶路撒冷,将犹太人关在巴比伦的监狱里。
【赏析】
德布林在小说《柏林,亚历山大广场》的一开篇就透露出一种雄心: 他意欲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包容性书写一部属于德国的百科全书——时空定格在20世纪刚开始的这几十年,柏林的众生百态将被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他更意欲采取一种极具个人创造性思维的写作方式来完成这部作品——从整篇小说的宏观构思到每一章节的微观描写上,都显现出他对现代小说艺术创作中“文学电影化”的思想创新,并竭力使传统文学的表现方式与“蒙太奇思维”的运用过程始终维持一种和谐状态。
《柏林,亚历山大广场》中的天才创造就集中在: 德布林千方百计地运用各种艺术手法将小说的语言形式复杂化、曲折化,这就使小说的内容主题显得隐晦而发散,使人难以从表面简单理解作者想要传达的真实思想;与此同时,小说由于使用了电影化手法而被分割为诸多局部,从而形成一系列立体多元化的层次结构,这就使小说具有被多维度阐释的可能,当人们完成对整个复杂文段的理解时就像看完了一场电影,所有隐藏在零散混乱的故事表象背后的柏林社会真相也就浮出了水面,不论那些罪恶和真理曾经沉溺得有多深。
在这里,从小说的开篇部分第二章中节选出的“兔子原野,新世界,不是这一个,就是那一个,不必把自己的生活弄得比生活本身还沉重”这一小节,无论是在小说所要讲述的内容主题方面,还是从小说的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形式技巧方面,都在整篇小说中具有典型性意义。
首先,综观选文,我们发现作者在这一章节的创作中非常巧妙地运用了一种镜头分割组接的电影手段——蒙太奇的电影思维方式。电影中的蒙太奇思维是一种用局部的连接来展现整体的表现方式,在文学上的运用就体现在: 作者人为地把小说的场景交错分离为一系列相互独立的局部画面。于是,它们所要表现的内容从表面上来看,似乎是相互脱离,毫无关联的,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背离了逻辑思维惯例而造成理解上的种种困难。我们可以发现,在这一章节的开端,弗兰茨和他的女友莉娜围绕“仓库保管员”的这段对话显得突兀而破碎,这个话题既没有承接上一章节的任何内容,也不像会对下文的发展起到任何启示作用。果不其然,下文的场景叙述突然跳跃至对乐队演出、舞会场面的描写上,不吝笔墨地描写场面的欢腾喧闹;紧接着作者又没头没尾地拉出一段对卓别林艺术表演的描写文字,这些文字像是空投而来,来无踪影去无痕迹。用德布林自己的话来说,这一切场景的组接就像是他用文字来“建立每一种任意的联系”,文章正常的逻辑叙述结构被彻底打乱了。
当这些彼此之间完全没有联系的场景被人为地拼接在一起之时,德布林也不放弃任何有可能构成“德布林式蒙太奇”的文学资源的可能性,并使这一切资源成为他在文学上的表现工具: 他可以信手拈来当时大众流行音乐的歌词“喝啊,喝啊,小兄弟,喝啊,让忧愁回老家,避开烦恼、避开痛苦,生活是多有趣,避开烦恼、避开痛苦,生活是多有趣”;他还不忘利用大段介绍商品成分的说明书来提示读者,他正在对一本绿色的宣传手册进行特写:“客尔惠得烤咖啡,手工精选,无与伦比!大众的咖啡(劣质豆和烤咖啡)。纯正的未经研磨的咖啡豆2。29元……价廉物美的种植园咖啡3。75元,铁路发送各种商品36磅起价。”当然,德布林作为一个深刻而伟大的作家是绝对不会忘记他“德国式的哲思”的——“烟雾不知道它这是怎么了,它去抓自己的额头,而那并不存在,它想思考却不能”。这是选文中一段对“烟雾”的神秘描写,它正在提醒读者自己并不是在阅读一本商业小说而是在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哲学思考。显然,在德布林的“文学蒙太奇观”中,蒙太奇在文学上的应用不仅仅可以体现在上述的结构变异上,它在文学实践的过程中还产生了一些特殊的变体: 作家充分发挥想象力,利用一切可以为文的来源和途径,而不去顾及它本身是否受到传统意义上文学创作材料的束缚,最大限度地将各种类型完全不同、风格截然迥异的材料拼接组合在一起。可以说,德布林以一种全新意义的“蒙太奇思维”电影化了小说《柏林,亚历山大广场》,使小说中一切场景都能够生动地跃然于纸面。正是因为由这些文字构成的电影般的画面,始终自由地跳跃在小说的整体发展过程中,因丧失逻辑的画面组接而产生的局部错乱感,却在另一个层面上扩展了人们的阅读视野,读者也由此进入了对小说的更深层思考中: 发现了柏林的内在真实——都市的罪恶就像是无处不在的跳蚤,生活是如此满目疮痍、颠倒错乱、毫无秩序可言。
其次,之所以说德布林的《柏林,亚历山大广场》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跨越百年依然能深深打动着读者的心,还不得不提及作者另一项独创之处: 将“意识流”这种普通的心理学意义的写作手法,转化为一种可以被称为“德布林式的物化意识流写法”,或者可以称之为是一种“蒙太奇化的意识流”。在德布林的笔下,意识流的文学创作方式不仅局限于一种抽象的人类意识层面的心理活动显现,德布林更愿意在他的小说中表现出一种切实的存在——一种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意识流动。人们似乎可以在德布林的意识流叙述中,真实地触碰自己的心灵深处。也就是说,“德布林式的意识流”是经过他非常巧妙的“物化”后,依托一些具体实在的物体而形象地展现出来的意识流动过程。当德布林看到有人抽烟,他不去描写那个人“如何抽烟”,却去想象“烟”本身在被吸过程中的思想流动,“当烟雾发觉自己十分过剩的时候,就会试图凭借自身的轻盈从上空溜走,倒也总能正确地找到那些乐意将其输送出去的隙缝、洞孔和排风扇。然而外面,外面是黑夜,严寒。烟雾于是十分后悔自己的轻率,就同自身的本质抗争起来,可是由于排风扇是单面旋转,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太晚了。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陷进物理法则的重围”。在德布林的笔下烟雾运动过程的本身变成了它拟人化的思想流动的外在体现,“烟”的思维过程就像是一帧一帧电影镜头的迅速切换,清晰得就像能为人们的眼睛所见,画面的运动感相当强烈。混乱的意识流动过程被片断化地凝固在客观的现实生活中,当这些“物化”的意识的流动源源不断地涌现在亚历山大广场上时,隐藏在这生活背后的抽象本质,也就像电影中交错组接的画面般翩翩然跳跃而出。
此外,“德布林式的物化意识流写法”还尝试着把意识流的运用范围扩大,内心独白、直觉想象与心理联想等意识的表现形式被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人可以有意识,物也可以有意识,一切生活画面都可以隐含着意识的流动。生活演变成一系列具体可见的心理活动: 报纸上随意出现的言:“在我们写下这段文字的同时,针对帝国之旗骑士一案的审理工作也正在进行,一种约莫15—20倍的优势竟使他们胆敢如此表现那与之纲领相符的和平主义和与之信念相符的勇气……”——读到这里,隐含在人物内心的政治立场也就显示出来;那个用蓝色的围裙擦手、始终翻看那本绿色的宣传手册的老板,琐碎地生活在都市也深刻地思考在都市……在德布林的策划下,“物化的意识流”中都市的意识与人的意识合流,客观存在的城市生活与人类内心深处的主观世界由此紧密相连起来。
20世纪初的柏林,在这座城市所发生的一切都黑白颠倒,善恶不分。人们用来判定对与错的准则显得荒谬而混乱: 一切对生活普遍真理的思考都显得软弱而无力,一切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探求都显得错乱而滑稽。在这样的世界中,为了对“弗兰茨·毕勃科普夫”的故事进行最真实的讲述,德布林选择了一种“蒙太奇式的思维方式”,用以呈现颠倒无序的社会背后的真实——罪恶与美好获得了一种影像上的客观存在——这的确是一项高明的选择。
(魏 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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