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一株生长在植物园里的巴西棕榈,不甘心老死于温室之中,渴望自由的天地和蔚蓝的天空,于是不顾一切地拼命生长,等到终于冲破温室的玻璃时,却发现外面的世界不是它想象中的那样。最后它在严寒中冻死,被扔进了后院。
【作品选录】
某大城市里有一座植物园,园内修有钢骨和玻璃结构的大温室。温室非常美观大方: 几根亭亭玉立的螺旋状圆柱支撑着整个建筑;柱上架着玲珑剔透的拱架;蜘蛛网般的铁框纵横交错在拱架之间,框里镶嵌着玻璃。每当夕阳西下,红霞似火时,温室则显得格外美丽。它宛若一团烈火,红色返光闪耀刺目,如同一颗硕大的精工磨制的宝石。
穿过透明晶莹的厚玻璃,可以望见被禁锢在里面的各种植物。尽管温室巨大宽敞,里面的植物却十分拥挤。它们盘根错节,交缠纠结,相互争夺水分和养料。大树的枝干交叉混杂在棕榈的宽大肥阔的叶子中间,折弯和撕裂它们;而这些枝干本身抵在钢铁框架上,同样被折得弯弯曲曲,被挤压得破裂残损。园工们常常锯掉枝干,用铁丝束缚住树叶,以免它们随便生长,可是取得的结果却不见得好些。对于植物来说,需要的是广阔天地,是故乡和自由。这些植物产自炎热炙人的南国,柔弱纤细而秀丽妩媚。它们记得自己的故土,仍在怀着眷恋之情。玻璃屋顶,不管多么晶莹透明,终归不是明朗无云的天空。冬季里,玻璃上结满霜花。那时,温室里变得漆黑一团,阴暗模糊。寒风咆哮,扑打框架,迫使它们簌簌地抖个不停。屋顶上盖满了积雪。植物们凝立在那里,倾听冷风的呼呼吼声,心里回忆着另一种温煦潮湿,带给它们生命和健康的风儿。于是,它们希望再次感受这种风儿的轻拂,让风儿轻轻摇动它们的枝条,摇晃它们的叶片。但是,温室里的空气是凝滞不动的,除非是暴风雪偶尔打碎一块玻璃,凛冽刺骨的寒流挟霜带雪冲进拱顶之下。这股寒流所过之处,叶片便黯然失色,蜷缩成一团,枯萎败落。
不过,玻璃很快就被重新安好。植物园由一位杰出的学识丰富的场长经理。尽管他大部分时间呆在主要温室里的专门玻璃棚里,摆弄显微镜,可却能明察秋毫,不允许有任何杂乱无章的现象存在。
植物中间有一株棕榈,它比别的植物都高大,都美丽。坐在玻璃棚里的场长,用拉丁文称呼它为Attalea。但是,这并非是它的本名: 这个名字是植物学家杜撰的。它的本名究竟是什么,植物学家并不晓得,因此钉在棕榈树干上的白牌,并没有用煤烟写上它的真名。有一次,一位来自生长棕榈的炎热国度的客人前来参观植物园。他一见棕榈便笑逐颜开,因为它使客人想起了祖国。
“啊!”客人说,“我认识这棵树。”接着,他叫出了树的本名。
“请原谅,”此时正在用刀片精心修剪什么植物枝茎的场长,从玻璃棚里探出头来向客人喊道,“您弄错了。您所说的那种树根本不存在。这是Attalea Princeps,产自巴西。”
“噢,是啊,”巴西人说,“我完全相信您,植物学家确实把它叫做Attalea,不过它还有一个自己本来的、真正的名字。”
“只有科学给取的名字才是真正的。”植物学家冷冰冰地说完,砰的一声关闭上自己的玻璃棚门,以免那些无知的人妨碍他工作。这些无知之徒甚至不懂得,如果科学家说什么,他们就应该一声不吱地洗耳恭听。
巴西人留连了好久好久,眼望着这棵树,他的心情越来越悲伤。他记起他的祖国,祖国的阳光和碧空,它的秀美如画的森林,林中的奇禽异兽,那里的沙漠大碛,还有那神秘迷人的南国之夜。他还忆起,他遍游过世界各地,可是除了在祖国,他在任何地方也没有幸福过。他抚摸着棕榈,似乎在向它依依话别,接着他径自扬长走出花园,而第二天就搭乘轮船回国去了。
可是,棕榈留下了。如今它越发感到难受,虽然在此以前它已经十分难过。它孤零零孑然一身。它高出于所有其他植物的顶端足有五俄丈之多,因此这些植物不喜欢它,妒嫉它,认为它骄傲不群。这样高的身材带给它的只有苦恼;除此之外,所有植物都聚在一起,而它却独处一隅;它比别的植物更清楚地记得祖国的天空,比它们更深切地怀恋祖国的天空,因为它比它们更接近那取代了祖国天空的东西——可恶的玻璃屋顶。透过屋顶,它偶尔望得见一块蔚蓝颜色。这是天空,尽管是异国的,苍白的,可却终究是真正的碧空。所以,当所有植物喁喁私语的时候,Attalea总是缄默无言,悲伤着,只是想: 即使在这苍白的天宇下略站片刻,也是好的啊!
“请告诉我,是不是很快就会给我们浇水?”非常喜爱潮湿的西谷椰子树问道,“我今天觉得要干渴死了。”
“邻居,您的话真叫我奇怪,”大肚子仙人掌说,“每天给您浇灌那么多水,难道您觉得还不够?您瞧瞧我,给我的水分非常少,可是我仍旧新鲜、多汁。”
“我们可不惯于过分地俭省,”西谷椰子树答道,“我们可不像仙人掌,能在干燥贫瘠的土壤上生长。我们不习惯于马马虎虎地生活。除此以外,我还应奉告您一句话: 这儿没有人请您多嘴多舌。”
说罢,西谷椰子树气鼓鼓地不再作声了。
“至于我,”肉桂树插嘴说,“我对现在的处境感到心满意足。当然,这儿寂寞无聊,但是,我至少确信不会有人来剥我的树皮。”
“不过要知道,并不是我们所有的植物都被人剥皮啊。”长得像树似的蕨说,“当然喽,有不少植物在它们自由的时候就过惯了委屈求全的日子,如今对这所监狱也会觉得是天堂的。”
这时,肉桂树忘记自己被人剥过皮,竟然生起气来,开始争论不休。一些植物替它鸣不平,另一些则袒护蕨,于是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舌战。若不是因为它们不能行动,它们一定会打成一团的。
“你们为什么吵闹?”Attalea说,“难道这能有助于你们?惹气恼怒只能增加你们自己的不幸。还是不要再争论不休,而去思考思考正经事为好。请听我说,你们往高往宽生长,把枝干伸展开,去撞挤框架和玻璃,到那时,温室就会塌成碎块,我们就可冲向自由了。若是顶上玻璃的仅仅是一根树枝,它当然会被锯掉了事,可是,奈何得了成百上千根粗壮胆大的躯干吗?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胜利就一定属于我们。”
起初,谁也没有反驳棕榈,大家都沉默无语,不知如何作答才好。最后,西谷椰子树拿定了主意。
“这是一派昏话!”它说。
“昏话!昏话!”大树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大家一下子都开口向Attalea证明,它所说的纯属骇人听闻的胡言乱语。“不能实现的幻想!”它们喊道,“胡说八道,荒诞无稽!框架既结实又牢固,我们永远也休想撞坏它一根毫毛;话说回来,即使真地撞坏了,又有什么好处呢?人们马上就会拿着刀斧跑来,砍断树枝,修好框架,一切就又都照旧了。能得到的就唯有我们被整块整块地肢解切割……”
“那就随你们的便好了!”Attalea答说,“如今我晓得我应该怎么办。我不再打扰你们,你们随自己的心意生活吧,互相埋怨,为浇水一类的事儿争论不休吧,永生永世留在这个玻璃罩底下吧。我就是单枪独骑,也能够给自己闯出一条路来。我要直接看到天空和太阳,而不透过这些铁栏和玻璃。我一定会看到的!”
于是,棕榈骄矜地高昂起自己的绿色树冠,俯瞰散布身下的同伴们。它们之中没有谁敢再说什么,唯有西谷椰子树轻声对身旁的凤尾蕉嘟哝说:
“好吧,咱们走着瞧吧,看人家怎样砍掉你的大脑袋,那时,让你这个骄傲鬼再敢自高自大!”
别的植物虽然嘴里没说,但对于Attalea的骄傲言词总不免耿耿于怀。唯有一株小草没有生棕榈的气,没有因它的言语而感到屈辱难堪。这是全温室的植物当中最可怜的、其貌不扬的一株小草: 孱弱苍白,匍匐爬行,长着委琐难看的厚叶。它身上毫无可取之处,温室里栽种它,只是为了遮盖光秃秃的土地。它攀附在高大的棕榈脚下,聆听了棕榈树的话,觉得Attalea是对的。这株小草并不熟悉南国风光,可是它也同样热爱空气和自由。温室,对它来说,也无异于一座牢狱。“若是连我这棵默默无闻的委琐小草,离开自己的灰蒙蒙的天空、白苍苍的太阳和冷凄凄的雨水,都感到难过不堪,那么这株美丽强壮的大树,身处牢笼之中又会感到什么呢?!”小草这样想着。它柔情脉脉地围绕在棕榈树边,向它表示温存。“为什么我不是株大树呢?若是那样,我就能听从它的劝告,我们就一道生长,一道冲向自由。到那时候,别的植物就能看到,Attalea说的是对的。”
然而它不是大树,仅仅是一棵弱小而委琐的草。它能作到的只有更加温柔地围绕Attalea的雄伟躯干,向其倾诉自己的爱慕之情,表露预祝它取得幸福的心愿。
“当然,我们这儿不像你们国家那样温暖,天空不像那样清澈,雨水也不及那里充沛,但是我们这儿总算还有天空、阳光和风儿。我们这儿没有像你和你的同伴那样雍容华贵的植物,没有这样肥硕的叶片和娇媚的花朵,但是这儿也并不乏非常出色的树木,比如松树、枞树和桦树。我是一棵小草,我永远也难望获得自由,可是你是那样高大雄伟,强健有力!你的躯干结实坚强,而且不需多久你就能长得挨近玻璃屋顶。你一定能穿透它,冲出到自由的天地。到那时候,你再讲给我听,那里的一切是否仍像从前那样美好。这就足够使我感到满足了。”
“小草,你为什么不愿随我一道冲出去呢?我的躯干结实坚强;你依靠它,攀缘到我身上来。我带着你出去,这根本不费什么事。”
“不,我哪儿成呢!请看,我长得多么委琐,弱小,我连自己的一根枝茎都举不起来。不,我不能和你同日而语,相比作伴。生长吧,祝你幸福。我只求你一件事: 当你冲向自由之后,请偶尔缅怀一下你的这个小朋友!”
于是,棕榈开始生长。首先,参观温室的人们见到它的高大雄伟的身躯,莫不啧啧称奇,赞誉不止,而它仍然逐月增高。植物园场长把这种迅速生长归结为侍弄得法,培育有方,并且以他修盖温室和经营事业的知识为荣。
“是啊,请欣赏欣赏Attalea Princeps吧!”他常常说,“这样高大的树,就是在巴西也不多见。我们施展尽了自己的全部知识才能,使植物在温室里面也能够完全像在户外一样自由地成长。我觉得,我们取得了一定的成绩。”
说话时,他显出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用手杖敲打坚强的树身,敲击声响彻了整个温室。棕榈树的枝叶被震得簌簌乱抖。噢,如果棕榈能够出声呻吟,场长会听见什么样的怒吼嘶叫啊!
“他还以为我的生长是为了使他满意呢,”Attalea心想,“让他这样自以为是去吧!”
它依旧长个不停,把所有浆液全都用来使身体向上生长,不肯分给自己的根和叶一滴一点。有时它觉得,到屋顶的距离总不见减少。于是,它集中起全身气力。框架愈来愈近了,终于它新生的叶片触到了冰冷的玻璃和铁架。
“看哪,看哪!”植物们窃窃议论,“瞧它爬到哪儿去了!难道它真的铁了心吗?”
“它长得多么吓人啊。”树一般的蕨说。
“往高长,这有什么了不起!嘿,少见多怪!若是它能像我这样长胖嘛……”肥胖的凤尾蕉说。它的躯干粗得像只木桶。“长那么高有什么用?反正什么也干不成。铁栏牢固得很,玻璃也挺厚实。”
又过了一个月。Attalea继续向上生长着。它终于紧紧地抵住了钢铁框架,再也无处可以继续生长了。于是,躯干开始被挤压得弯曲,叶冠被蹂践得凌乱,框架的冰冷铁条刺进那娇嫩的新生叶丛,撕裂它们,摧残它们,但是,大树倔强不屈,它不惜自己的枝叶。它不顾一切地挤压钢铁栏框,栏框虽然是用坚硬的钢铁铸成,却已经支撑不住了。
小草注视着这场生死搏斗,激动得屏住了气息。
“请告诉我,难道你就不觉得疼痛?既然框架这样结实牢固,还是退回来好些吧?”小草问棕榈。
“疼痛?我一心冲向自由,些许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先前鼓励我的不是你吗?”棕榈答说。
“对,是我鼓励过你,可是我没有想到这事竟如此困难。我怜惜你,你遭了多少罪啊。”
“住口,你这软骨头小草!不许你可怜我!我,或者死亡,或者自由!”
恰在此时,只听得豁剌剌一声响亮,粗壮的钢铁框架破裂了。玻璃碎块哗啦啦作响,纷纷坠落。一片碎块打在刚刚走出温室的场长的帽子上。
“这是怎么了?”他喊道。一见漫空飞舞的玻璃碎块,他不禁一怔。他连忙从温室旁跑开几步,从远处向屋顶望去。只见玻璃拱顶的上空,骄傲地昂起了伸直腰身的棕榈的翠绿树冠。
*** *** ***
“不过如此?”棕榈暗想,“莫非这就是我日思夜想,饱经折磨所要取得的一切吗?达到这些,难道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最高目的?”
Attalea从撞破的孔洞探伸出树冠。已是晚秋季节,淅淅沥沥地淋着半夹雪霰的细雨,冷风低矮地驱赶着灰蒙蒙的奇形怪状的云朵。棕榈觉得乌云在向它围逼过来。周围的树木已经光秃秃的,变成一些丑陋难看的尸体。只有松树和枞树的头上罩着郁郁葱葱的针叶。树木阴郁地望着棕榈。“你会冻死的!”好像它们在警告棕榈,“你不知道寒冷为何物,你忍受不住。你为什么要钻出自己的温室呢?”
于是,Attalea恍然大悟,对它来说,一切都已结束。它呆立不动。再返回到屋顶下面去吗?但是,它已经无法退回。它只好迎着凛冽寒风挺立,忍受寒风的吹打和飞雪的冷入骨髓的螫刺;眼望那混浊不清的苍穹,单调乏味的景色,植物园的肮脏后院;透过重重雾影,眺望那枯燥冷寂的巨大城市;静候人们在下面的温室里作出如何处理它的裁决。
场长命令把树锯掉。“倒是可以在它上面加修一个特殊的罩棚,”他说,“可是这是长久之计吗?它还会继续长高,还会挤毁掉一切的。况且这么办,花销也太大。还是锯掉它吧。”
棕榈被捆上一道道缆绳,以防它倒下时撞坏温室的墙壁。然后,低低地,紧贴着树根锯开了它。拥抱树干的小草不愿离开自己的朋友,也落进了利锯之下。棕榈被拖拽出了温室,残留的树墩断口上乱扔着沾满树浆的钢锯和断枝残叶。
“把这个破烂货连根拔掉,扔出去。”场长说,“它都枯黄了,而且被锯割得七零八落。这块地方应该种上点儿新的植物。”
一个园丁用铁镐灵巧地一刨,便挖出一整抱乱草。他把乱草丢进箩筐,带出温室,扔到后院,直接丢到了僵死的棕榈树上。棕榈树躺卧在污泥里,飞雪已经把它掩埋了一半。
一八七九年
(高文风译)
【赏析】
《棕榈》写于1879年,这是一篇寓言式的作品。迦尔洵早期深受民粹派影响,思想激进,热爱自由与真理。他同情民粹派,热烈追捧他们的政治主张。然而随着民粹派的演变,迦尔洵对他们的政治策略,尤其是暗杀等恐怖活动,逐渐产生了怀疑;当时俄罗斯社会令人窒息的政治环境和沙皇政府对民粹派的血腥镇压,又使他遭受了严重的刺激。他看不到推动社会前进的力量,不知祖国将去向何方,这一时期的作品也就充满着悲观与迷惘。
这篇小说深深浸润着迦尔洵式的悲观主义。作品一开始,他便将温室描绘成一座漂亮而令人窒息的监狱——“透过透明晶莹的厚玻璃,可以望见被禁锢在里面的各种植物。尽管温室巨大宽敞,里面的植物却十分拥挤。它们盘根错节,交缠纠结,互相争夺水分和养料。”南国来的棕榈不愿意一生被囚禁在这监狱之中,它向往外面的碧蓝的天空和自由的天地。它长得强壮而又美丽,比所有的植物都要高;它孤独又自傲,鄙视那些庸俗不堪的低矮的蕨类植物,它们满足于过着每天被灌溉饲养之后,混吃等死的平庸生活。而那些植物也对它的追求不以为然。这些都使棕榈非常郁闷,更迫切地要离开这个温室,去广阔的天空呼吸新鲜的空气。为此它不惜一切,哪怕树枝被压弯,叶冠被摧折,温室的铁条刺进身体,它也要顶破禁锢在头顶的温室的玻璃。最终,凭借着这股顽强的精神,它终于成功了。然而,它一直向往的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呢?——浑浊不清的苍穹,单调乏味的景色,植物园肮脏的后院……冷风驱赶着灰蒙蒙的奇形怪状的云朵。周围的树木已经光秃秃,“变成一些丑陋的难看的尸体”。而棕榈因为习惯于温室中的生活,根本无法适应外界恶劣而又复杂的气候,它找到的所谓自由,却全然不是它所想象的那样光明。更可悲的是,当真相大白时,它已不可能再回到过去的生活,等待他的只有死亡。这一场斗争,棕榈胜利了,但却为胜利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毁灭。
棕榈的身上体现着迦尔洵式的气质,这种气质在19世纪后期的知识分子中普遍流行着: 豁达磊落,热爱自然与生活,抗拒一切丑陋和邪恶,同时却又敏感而脆弱,为世界的缺陷和人们的缺陷而忧伤,在自己的灵魂中体验着别人的痛苦,看见别人哭泣,自己就流泪,看见病人,自己就生病,看到暴力,就觉得是在摧残自己,别人意识不到或者习以为常的时候,他却深陷在痛苦中。他曾经在致友人的信中说:“写出来的东西好不好,这是另一个问题。然而我实际上是仅仅用我不幸的神经来写作,每个字母费去我的一滴血,这决不是夸大其词。”
如果说温室象征着俄罗斯社会的话,那棕榈就是当时迦尔洵所支持的民粹派革命者。然而迦尔洵虽同情革命和革命者的政治主张,但是革命的暴力和当局的残酷镇压却让他感到极度的失望和迷茫。他赞美棕榈,它不屈不挠的,哪怕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的斗争精神读来令人感动,但是,这样坚强的意志与不懈的斗争,换来的又是什么?他将这种迷茫和失望写进了小说之中,而且日益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这些问题已超越了文学所能承载的负荷,而深入到思想和哲学领域,无上限地探讨着祖国的命运和人类的心灵。迦尔洵和19世纪所有的俄罗斯文学家一样,备受孤独与苦难的折磨,他们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一边和邪恶专制的帝国抗衡,一边却又不切实际地生活在自己臆想的理想生活中。他们受到统治者的打压,却又不为真正的社会底层人民所理解,这样,他们的悲剧无疑是毁灭性的,正如那棵顽强而又孤独的棕榈。最终,在黑暗的俄罗斯社会和自身病痛的双重打击下,才华横溢的作家迦尔洵在精神错乱和莫名的忧郁绝望中从寓所跳下身亡,年仅33岁。
(胡鸣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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