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母亲尼洛夫娜是原铁链工厂工人弗拉索夫的妻子,胆怯而且顺从,几十年来被丈夫的殴打和繁重的劳动折磨成一个听天由命、没有自我的人。儿子巴维尔本来也在走着父辈的路,浑浑噩噩地打发时间。但是,马克思主义的传播改变了他,他很快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在经历了工厂戈比事件等各种考验后,他深刻认识到了无产阶级所处的受压迫的地位,并积极号召大家一起反抗这不平等的社会。母亲受其影响,也逐渐接受革命真理。巴维尔第一次被捕,母亲以替商人运货为名,把传单带进工厂并散发,迷惑敌人,搭救儿子出狱。在“五一”节示威游行过程中,儿子英勇不屈的表现给了母亲更大的精神力量。儿子再次被捕后,母亲担当起散发印有儿子法庭演讲的传单的任务,她装扮成修道女、小市民或者商贩,将传单散发到俄国的市镇和乡村。但是,在一个小车站上不幸被暗探发现,母亲随机应变,把传单散发给群众,宪兵用拳头阻止她,她庄严地宣称: “真理,是血的海洋也不能扑灭的!”最后,母亲被捕了。
【作品选录】
有人在母亲胸口推了一下。透过发花的眼睛,她看见面前那个矮个子军官。他的面孔通红,绷得紧紧的,对母亲喊道:
“滚开,老婆子!”
母亲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番,看见在他脚下横着折成两段的旗杆,有一截上还剩有一块红布。她弯腰把它捡了起来。军官从她手里把旗杆夺去,往旁边一扔,跺着脚大声喝道:
“叫你滚开!”
在士兵中间,忽然响起了一阵歌声。
起来,行动起来,工人们……
周围的一切在旋转、摇晃、跳动。空中笼罩着一片低沉、惊慌的喧闹声,很像电线发出的模糊的嗡嗡声。军官急忙跑过去,气急败坏地尖叫道:
“不准他们唱,克拉伊诺夫司务长!……”
母亲摇摇晃晃地走到被军官扔掉的半截旗杆旁边,又把它捡了起来。
“堵住他们的嘴!……”
歌声变得混乱,高高低低,断断续续,最后听不见了。有人抓住母亲的肩膀,把她的身体转过去,在她背上推了一下……
“走,走……”
“把街上的人统统赶走!”军官叫嚷道。
母亲看见在离自己十来步的地方,又有一堆密集的人群。他们在怒吼、抱怨、打着唿哨,慢慢地向街道远处退去,躲进了人家院子里。
“走,鬼东西!”一个蓄着浓密胡子的年轻士兵走到母亲身边,对着她的耳朵大喊一声,把她推到人行道上。
她拄着旗杆走着,两腿发软,为了不至倒下,她另一只手扶着墙壁或栅栏。在她前面,人群在后退,她的旁边和身后,士兵们一面走,一面叫喊:
“走,走……”
士兵们经过母亲身旁,朝前跑去,她停下脚步,向四面看了看。在街道尽头,也有一队士兵稀疏地排成一行,挡住广场的入口。广场上空无人迹。再往前,也有一些灰色的人影在晃动,慢慢地向人群进逼……
她想向后转过身去,可是不知不觉地又朝前走去,走到一条小巷,便拐了进去,这是一条窄小无人的巷子。
她又停下来,吃力地喘了口气,侧耳谛听着。在前面什么地方,有人群的喧哗声。
她拄着旗杆,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忽然她出了一身汗,眉毛耸动着,嘴唇在嚅动,来回摆动着一只手,她心里,有些话像火花似的迸发着,千言万语充塞着胸膛,使母亲燃起执拗、强烈的愿望,要把这些话说出来,喊出来……
小巷向左转了个陡弯,母亲拐过弯后,看见密集着一大堆人;不知是谁有力地高声说道:
“弟兄们,要是闹着玩,他们是不会往刺刀上碰的!”
“他们真是好样的,是不?冲着他们来了,他们纹丝不动地站着。弟兄们,他们面不改色地站着……”
“真没想到,巴沙·弗拉索夫就是那样!……”
“还有霍霍尔呢?”
“他反背着手,还笑呢,这鬼东西……”
“亲爱的人们!”母亲挤进人群,喊道。人们满怀敬意地给她让开道。有人笑了:
“看,拿着旗!手里还拿着旗!”
“别说了!”另一个人严厉地说。
母亲宽宽地摊开两手……
“看在基督面上,你们听我说,你们大家都是亲人……你们大家都是好心人……你们大胆看看吧,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孩子们,我们的亲骨肉,在世界上为寻求真理而奔波……为了大家!为了你们大家,为了你们的孩子,他们给自己选择了一条通向十字架的道路……他们在寻求光明的日子。他们希望建立充满真理和正义的另一种生活……他们希望大家都能幸福。”
她感到心在剧烈跳动,胸口憋闷,喉咙里干燥而又火辣辣的。她内心深处,不断涌现出无限热爱一切事物和所有人的热情洋溢的话,这些话使她的舌头抑制不住,她越说越有力,越说越流畅自如。
她看见,大家都默不作声地听着;她感到,大家都紧紧地围着她,在思索。她心里产生了一个愿望,——现在对她已经是十分明确的愿望: 想推动人们去跟着她的儿子、跟着安德烈、跟着一切被士兵带走、现在处境孤单的人们前进。
她望着周围那些愁眉不展、神情专注的面孔,用一种温柔而有力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我们的孩子们在世界上向着快乐的生活前进,他们是为了大家,为了基督的真理,去反对那些恶毒、欺诈、贪婪的家伙用来愚弄、束缚和扼杀我们的一切东西!我的亲人们,要知道,我们年轻的亲骨肉是为了全体人民而起来干的,他们是为了全世界,为了全体工人而出来干的!……你们不要离开他们,不要抛弃他们,不要把自己的孩子丢弃在荒凉的路上。你们可怜可怜自己吧!相信儿子们的信仰吧!他们传播真理,为真理而牺牲。相信他们吧!”
她的声音嘶哑了,浑身无力,身体摇晃了一下,有人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
“她讲的是大实话!”有人嗓子瘖哑地激动喊道,“是大实话,善良的人们!听她讲吧!”
另一个人怜惜地说:
“唉,看她多伤心!”
有人用责备的口吻反驳那人:
“她不是伤心,她是在骂我们这些傻瓜,你要知道!”
人群头上响起了一个高亢、战栗的声音:
“同胞们!我的米加是个诚实清白的人,——他干了什么呢?他就是跟着伙伴们,跟着要好的同伴们去游行……这位老太太说得对,我们为什么扔下我们的孩子?他们对我们干过什么不好的事吗?”
母亲听了这番话,身体颤抖起来,她默默地流着眼泪,作为回答。
“回家去吧,尼洛夫娜!回去吧!他大妈!你受苦了!”西佐夫很响地说。
他的脸色苍白,胡须也零乱了,还不住地抖动。忽然,他皱紧眉头,用严峻的目光扫了大家一眼,挺直了身子,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我的儿子马特维,在工厂里压死了,这你们都知道。假如他现在活着,我一定亲自叫他和同伴们一起去,和那些人一起。我一定说: ‘你也去吧,马特维!去吧,这是正义的,这是光荣的!’”
他忽然停下,沉默了。大家都阴郁地沉默着,被一种巨大的、清新的、不再害怕的感情紧紧地笼罩着。西佐夫举起手来,在空中挥动着,继续说:
“这是老年人的话,你们是知道我的!我在这儿干了三十九年,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活了五十三年!我的侄儿是个聪明老实的孩子,今天又被抓去了!他也和巴维尔一起走在前头,就站在旗子旁边……”
他挥了挥手,缩着身子,握住母亲的手,说:
“这个妇女说的是实话。我们的孩子希望过合乎正义、合乎理智的生活,可我们却扔下他们,都跑了,是啊!尼洛夫娜,回去吧……”
“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她用泪汪汪的眼睛看看大家,说道。“生活是为了孩子们,世界是孩子们的!……”
“回去吧!尼洛夫娜!给你,拿着这棍子。”西佐夫说着把半截旗杆递给母亲。
大家用忧郁和尊敬的眼光瞧着母亲,在一片同情声中,送她回去。西佐夫默默地把人们排开,大家一声不响地给母亲让路。一股莫名的力量吸引他们跟着母亲,驱使他们在她身后慢慢走着,一边低声简短地交谈几句。
到了家门口,母亲转过身来,拄着那半截旗杆,向大家鞠躬,感激地低声说道:
“谢谢你们!”
她又记起了自己的想法,一种她感到是在自己心里诞生的新想法,便说道:
“如果人们不为我主耶稣基督的荣耀而赴死,那就不会存在我主耶稣基督了……”
人们默默地望着她。
她再一次向人们鞠躬,然后走进门去,西佐夫低下头,跟着她走了进去。
人们站在门口,谈论着什么。
随后大家便陆续慢慢散去。
街上干冷刺骨的寒气紧紧裹住母亲的身体,侵入咽喉,弄得鼻子发痒,使她一时喘不过气来。母亲停下脚步,朝四周看了看。离她不远的街角上,站着一个戴皮帽的马车夫,远处有个人弯着腰,缩着脖子在走。他前面一个士兵搓着耳朵连蹦带跳地跑着。
“这个大兵大概是派到小铺子去买东西的!”母亲琢磨着,又继续向前走去,她愉快地听着脚下的雪发出的清脆悦耳的声音。她很早就来到了车站,她要乘坐的那班火车还没有准备好,但是在肮脏的、被煤烟熏黑的三等候车室里已经有许多人,——严寒把铁路工人赶到这里,马车夫和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人也来取暖。还有一些旅客——几个农民,一个穿着貉皮大衣的肥胖的商人,一个神父带着麻脸的女儿,四五个士兵,几个忙忙碌碌的市民。人们在抽烟、闲聊、喝茶和饮酒。小卖部前有人在哈哈大笑,人们的头上烟雾缭绕。候车室的门被打开时,发出吱扭的声音,当砰的一声关上时,玻璃被震得叮当直响。烟叶和咸鱼浓重的气味扑鼻而来。
母亲坐在门口显眼的地方等待着。每当门打开的时候,就有一团寒气向她吹来,这使她感到很爽快,她便深深地吸上几口寒冷的空气。有几个人手里提着包裹走进来,由于他们穿得很厚,笨拙地在门口堵塞了一会儿。他们嘴里骂着,把包裹扔在地上或凳子上,抖掉大衣领子和衣袖上的霜花,再把胡须上的霜花也擦去,喉咙里发出像干咳似的声音。
一个年轻人提着一只黄色手提箱走了进来,朝四周匆匆扫了一眼,径直走到母亲面前。
“是到莫斯科去吗?”那人低声问。
“是的,到塔尼亚那儿去。”
“好!”
他把箱子放在母亲身旁的长凳上,很快掏出一支香烟,抽起烟来,稍微抬了抬帽子,然后默默地向另外一扇门走去。母亲用手摸了摸冰冷的皮箱,把胳膊肘靠在上面,心里很得意地仔细观察着人们。过了一会,她站起身来,朝通向月台的门口近旁的另一条长凳走去。她毫不吃力地提着箱子,——箱子并不大。她昂着头走过去,打量着在她眼前闪过的面孔。
一个身穿短大衣、把领子竖起的年轻人和母亲迎面相碰,他举手在头旁边挥了一下,默默地闪开了。母亲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她回过头来一看,只见那人正用一只闪亮的眼睛从衣领后面盯着她。这种注视的目光像利剑刺痛了母亲。她提着箱子的那只手不由地抖了一下,手里的东西顿时沉重起来。
“我在哪儿看见过他!”母亲暗自想道,她用这个念头来抑制胸中隐隐不快的感觉,而不想用别的言语明确说出这种感觉在增强,升到喉头,使她口干舌燥。母亲忍不住想回头再看一眼。她回头瞟了一眼,那人小心地倒换着两脚站在原地,看来,他想要干什么事而又犹豫不决。他的右手插在大衣的钮扣中间,左手放在口袋里,使他的右肩显得比左肩略高一些。
母亲不慌不忙地走到长凳子跟前,小心地慢慢坐下去,好像生怕自己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会破裂似的。由于她强烈地预感到大难即将临头,她想起了这个人曾在她面前出现过两次,——一次,在城外的旷野,雷宾越狱以后,第二次,在法院,当时他和在雷宾越狱时曾向母亲问路而被她骗过的那个警官站在一起。他们都认识她,而且在跟踪她,——这是显而易见的。
“完了吗?”母亲问自己道。但接着颤抖地回答:
“也许还不至于吧……”
可是,她立刻强打起精神,严厉地说:
“完了!”
她向四周环顾着,可什么也看不见,脑子里像火花似的闪过一连串各种念头,然后又熄灭了。
“丢掉箱子逃走吗?”
但这时另一个更明亮的火花闪了一下。
“扔下儿子的演说词?让它落到这伙人的手里……”
她把箱子紧紧靠在自己身边。
“提着箱子逃吗?……赶快跑……”
她觉得这些想法跟她格格不入,好像是外人强加于她似的。这些想法好像在烧灼着她,使她的头脑感到剧痛,仿佛几根燃烧着的绳子在抽打着她的心。这些想法使母亲感到痛苦羞辱,使她背离自己,背离巴维尔,背离已经和她的心紧密相连的一切。母亲觉得,有一种敌对的力量执拗地紧紧抓住她,压着她的肩膀和胸口,玷辱她,使她陷入无法摆脱的恐怖之中。她太阳穴上的血管在剧烈跳动,连头发根也觉得发热。
这时,她心里猛然产生一股好像震撼她全身的巨大力量,扑灭了所有这些狡猾而微弱的小火星,以不容争辩的口吻对自己说:
“可耻!”
她立刻觉得好受了一些,变得十分镇静坚定,又补充了一句:
“可别给儿子丢脸!他们没有一个人害怕。”
她的眼睛遇到了一个人的忧郁胆怯的目光。随即脑子里便闪过雷宾的脸。几秒钟的动摇似乎使她更加坚毅刚强,心也跳得平稳些了。
“现在会怎么样呢?”她一边观察,一边在揣度。
那暗探叫来了一个路警,用眼睛望着母亲向路警示意,并对他耳语了几句。路警打量了他一番,退了出去。又来了另一个路警,他皱着眉头仔细听暗探说着。这是个身材高大、没有刮脸的白发老头子。他对暗探点了点头,向母亲坐的长凳走来,暗探很快离开不见了。
老头子不慌不忙地走过来,用怒气冲冲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母亲的脸。母亲把身体朝凳子后面挪了一下。
“只要不挨打……”
老头子在她身旁站住,沉默了一会,然后严厉地低声问道:
“你瞧什么?”
“没瞧什么。”
“哼,是个小偷!上了年纪,还要干这种勾当!”
母亲觉得,他的话像在她脸上抽了两个嘴巴。这些恶毒的、声音嘶哑的话使母亲感到好像撕去脸皮、打掉眼睛一样疼痛。
“我?你胡说,我不是小偷!”母亲用尽全身力气喊道。眼前的一切在她愤怒的旋风中旋转起来,受辱的痛苦激起她心里无比的愤慨。她把箱子猛的一拉,箱子打开了。
“你看吧!大家都来看吧!”母亲站起来。抓起一把传单举到头上晃了晃,喊道。透过回响在耳际的一片喧哗声,母亲听见聚拢来的人们的说话声。同时看到人们匆匆从四面八方跑来。
“什么事?”
“瞧, 有暗探!……”
“怎么回事?”
“说这个女人偷了东西……”
“看样子倒很体面,哎呀呀!”
“我不是小偷!”母亲放开嗓门说道,看见人们从四面紧紧地挤在她周围,心里稍稍平静了些。
“昨天审判了一批政治犯,其中有我的儿子弗拉索夫!他在法庭发表了演说,这就是他的演说词!我把它带给大家,让大家看看,想想真理……”
有人小心地从她手里抽了几张传单。她把传单往空中一抛,撒到人群里面。
“这么样干也不行!”有个人胆怯地说。
母亲看见人们抢着传单,把传单藏到怀里和衣袋里——这又使她坚定起来。她全身紧张,觉得心中激起的自豪感在增强,受到抑制的喜悦再也按捺不住,在心中激荡,她变得更加镇静坚强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不断从箱子里抓起一叠叠传单,向左右如饥似渴的人们迅速伸过来的手里抛去。
“我儿子和跟他一起的人为什么要被判罪,你们知道吗?请你们相信母亲的心和她的白发,我可以告诉你们,就因为他们要把真理带给你们大家,所以昨天被判了罪!我到昨天刚知道,这种真理……是谁也驳不倒的,任何人也驳不倒!”
人群静了下来,人数不断增多,越来越挤,大家的身体组成了一个圈子把母亲紧紧围在中间。
“贫困、饥饿和疾病,这就是人们劳动的报酬。一切都欺侮我们,——我们成天干活,却过着贫穷的日子,受人欺骗,就这样一天一天葬送自己的生命!可是,别人靠我们的劳动寻欢作乐,坐享其成。把我们看成像链条锁着的狗一样,使我们愚昧无知,恐惧害怕!我们的生活就像黑夜,暗无天日、漆黑一团!”
“说得对!”有人声音低沉地应道。
“堵住她的嘴!”
母亲看见暗探和两个宪兵在人群后面。她想赶快把最后几叠传单散发出去,可是,当她把手伸进箱子的时候,她的手碰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手。
“拿吧,拿吧!”母亲俯身说道。
“散开!”宪兵推开人群,喊着。人们不愿离开,大家推挤着宪兵,不让他们过去,也许并不是有意要这样做。他们被这个面容善良、头发花白、长着一双正直的大眼睛的妇女有力地吸引住了。他们本来被生活分开,互相隔绝,而现在被她火一样炽热的语言所鼓舞,融成了一个整体。许多受到不平等生活凌辱的人们也许早就寻求和渴望听到这些话。近旁的人们默默地站着,母亲看见他们如饥似渴、神情专注的眼睛,并且自己脸上还感到了他们温暖的呼吸。
“大妈,走吧!”
“他们马上会把你抓走的!……”
“啊,胆子真大!”
“滚开!散开!”宪兵的喊声越来越近,母亲面前的人群摇晃着,互相拉着。
母亲感到,大家都愿意了解她,相信她,她也急于要把她知道的一切,把她觉得具有强大力量的一切思想,完全告诉大家。这些思想毫不费力地从她内心深处升起,谱成一支歌曲。可是她懊恼地感到,她已经声嘶力竭,嗓音发颤,力不从心了。
“我儿子的话是一个工人的诚实的话,是一个不会出卖灵魂的人的话!你们从他大无畏的气概中可以看出,他是坚贞不屈的!”
有个年轻人怀着既钦佩又恐怖的目光望着她。
母亲胸口被人推了一下,她踉跄地跌坐在长凳上。宪兵们的手在人们头上闪动,抓住人们的衣领和肩膀,把他们推到一旁,扯下人们的帽子,扔到远处。母亲觉得眼前发黑,一切都旋转起来,但她克服了自己的疲劳,用尽最后的气力又喊道:
“大家齐心协力,团结起来!”
宪兵用一只红润的大手抓住母亲的衣领,使劲扯了一下。
“住嘴!”
母亲的后脑撞在墙上,一瞬间她的心被一团恐怖的浓烟蒙住,但浓烟很快消散,心里又燃烧起明亮的火焰。
“走!”宪兵说。
“你们什么也不要怕!你们受苦一辈子,没有什么比这更苦的了……”
“我叫你闭嘴!”一个宪兵架起母亲的一只胳膊,用力拉了一下。另一个宪兵抓住她另一只胳膊。他们迈着大步,把母亲拖走。
“……这种生活每天在折磨你们的心灵,吸干你们的血肉!”
这时暗探跑到前面,在母亲面前晃着拳头,尖声喝道:
“住嘴,你这个畜生!”
母亲两眼圆睁,闪射出炯炯的光芒,下颔颤动着。她两脚用力撑在石板地上,高声喊道:
“复活的灵魂,是杀不死的!”
“狗东西!”
暗探猛地挥手抽了她一个嘴巴。
“这个老婆子该揍!”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喊道。
霎时间,一样黑红的东西使母亲眼睛发花。嘴里充满了血的咸味。
人群中七嘴八舌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呼喊声使她振作起来。
“不许打人!”
“伙计们!”
“你这个混蛋敢打人!”
“揍他!”
“血是淹没不了理性的!”
有人推搡母亲的后背和脖颈,打她的肩膀和脑袋。在一片呼喊、怒吼和警笛声中,周围的一切像昏暗的旋风旋转起来。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浓稠的东西钻进母亲的耳朵,堵住喉咙,使她感到窒息,脚下的地面在摇晃下陷,她两腿弯曲,全身像火烧似的疼得发抖,身子沉重无力,摇摇晃晃,但眼睛里的光芒却并没有熄灭,她看见了许多别人的眼睛,在这些眼睛里燃烧着她所熟悉的勇敢的烈火——是她的心感到亲切的火。
他们把母亲往门外推。
母亲挣脱一只手,抓住门框。
“真理是用血海也扑灭不了的……”
他们打她的手。
“你们这些疯狗,只会使人更加仇恨!你们会得到恶报的!”
宪兵掐住母亲的喉咙,使她透不过气来。
母亲发出嘶哑的喊声。
“你们这些愚昧的家伙……”
不知是谁对她报以号啕大哭。
(夏衍 译)
【赏析】
《母亲》(1906)是高尔基的重要作品之一。这部小说以索尔莫夫城工人罢工事件为素材,工人革命家扎莫洛夫和母亲扎莫洛娃的表现给了作家很大的震动,他们也成了《母亲》中两位主人公的原型。俄国1905年革命遭到失败后,修正主义等各种思潮大肆泛滥,人心不稳。在这样关键的时刻,高尔基写出了这本“及时的书”(列宁语)——《母亲》。
在当时,已经觉醒的劳动人民是社会变革的主要力量,他们身上所具有的蓬勃的锐气和刚毅不拔的韧性深深感染作家,他们是走在时代前列的“新人”。作家将这些“新人”形象典型化,塑造了巴维尔和尼洛夫娜两个英雄人物的艺术典型。
作者在塑造两个典型人物时,成功地运用了“先抑后扬”的方式。小说前三章,作者高度简洁地描写了以弗拉索夫为代表的老一代俄国工人的命运,它是作为对比和铺垫出现的,作者浓墨重彩渲染的是“新人”的诞生。巴维尔作为“新人”的代表,受革命思想的影响,在老一辈的混沌生活中脱离出来,开始向着新的光明的生活迈进。在塑造巴维尔时,人物性格随着革命形势的逐步发展而发展,人物形象立体而丰满。巴维尔思想在“禁书”的熏陶下开始启蒙,通过戈比事件他进一步认清剥削阶级的压迫,更坚定了他反抗的决心;五一游行时,巴维尔站在队伍的前面,似一展旗帜飘荡在每个已经觉醒和即将觉醒者的心中,当他站在法庭上做最后的演讲,法庭成了他进行战斗的战场,犀利深刻的讲演充满了革命的豪情。
母亲尼洛夫娜是最有代表性的主角。她是千百万已经有所觉悟并慢慢走向反抗道路的劳动人民的代表人物。作家高尔基也同样来自社会底层,坎坷的生活经历使他深刻了解下层劳动人民的痛苦,他和劳动人民的感情是相互渗透的。这一点在刻画母亲这一形象时体现得十分明显。他通过神情描写以及细腻的心理描写、举止步态等动作描写来塑造人物,使人的心理活动和生活发展之间有一种内在的逻辑性,人物发展也更真实可信。
在选文第一节中,儿子被捕,母亲当然万分悲痛,但是折断的旗子(革命信念的象征)却又给了她希望。密密麻麻的人群使她的心灵有了寄托和归宿。母亲的含义在此时扩大,她把对儿子的爱升华到爱所有的同志们,母爱的力量支持着她,她说出了她“心中”的真理。此时她的话还十分空洞,并且还提到了基督,把基督的真理和共产主义的信念相提并论未免有些认识上的肤浅,母亲毕竟是个没有文化的妇女,此时她的心情十分复杂,所以把基督和共产主义信念共同奉为心中的“上帝”,是符合现实发展情况的。在第二节选文中,写母亲发现自己被暗探盯梢后的紧张心理情况和复杂的思想斗争,这段心理描写是从各个视角来写母亲的紧张忐忑的心情,刻画得淋漓尽致。一开始,暗探的眼光似利剑刺痛了母亲,母亲手里的东西顿时沉重了,她感到“口干舌燥”;继而母亲慢慢地坐下去,心情一起一伏,由紧张转到平静;接下来作者又用内心独白的形式来展示母亲剧烈的思想斗争;可能没有危险的一丝幻想破灭后,对生的渴望使她不自觉地想逃,这些想法瞬间使母亲感到耻辱。作者把母亲此时的心情写得既形象又具体。最终,对真理的渴望和对革命事业的信心支撑着她“扑灭了所有这些狡猾而微弱的小火星”,镇静而又勇敢地去迎接挑战!
作家用细腻的笔触刻画出一个逐渐觉醒的“母亲”,在黑暗和愚昧中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劳动妇女,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接受了新思想的召唤,慢慢走向反抗,并引领更多的人走上新路。值得指出的是,小说运用了母亲的视角,从母亲的角度来评看周围发生的变化,巴维尔的成长是通过母亲的感受来写的,一些失去米加和马特维等孩子的亲人因母亲的话而引起共鸣,母亲的反应是“默默地流着眼泪”,而群众抢传单的热情让母亲感到十分温暖和喜悦。各种外在情景在她内心引起不同的反响,她的眼神、表情、举止及心理形象地表现了事情的发展,母亲成了叙事的中心,同时也细致地展示了母亲的成长过程。作者把母亲的成长作为人的成长过程来加以关注的。母亲最初是侧着身子走路,胆小怕事,逆来顺受,是被生活压迫得几乎是没有自我的人,但是革命真理的熏陶,其思想慢慢发生变化,开始正视自身力量,且看选文中母亲的誓言: “去反对那些恶毒、欺诈、贪婪的家伙用来愚弄、束缚和扼杀我们的一切东西!”她希望建立的是“充满真理和正义的另一种生活”。她已经在主动呼唤大家一起反抗这不平等的社会,并希冀美好明天的到来。在真理已经开始照耀人民的内心时,群众的表现也突出显示在人们开始关注自我,关注生活。选文中西佐夫等的充满感情的语言,以及母亲发表演讲时,群众紧紧围在她周围,想方设法保护母亲等,表明群众的内心已经苏醒,尊严感开始萌发,人们开始认识到这不平等的社会并展开自己的斗争了。这其中也深深渗透了作者的人道主义思想,体现了作家肯定人、尊重人、强调人的价值的审美取向,表现出明显的人文精神。
在现实主义基调的基础上,整个作品也以夸张、比喻等手法呈现出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非常具有感染力。“贫穷、饥饿和疾病,这就是人们劳动的报酬。一切都欺辱我们……我们的生活就像黑夜,暗无天日、漆黑一团!”“真理是用血海也扑灭不了的……”这种信念给那些已经萌动的心以更大的精神力量,鼓舞大家奋起反抗沙皇专制统治,建立一个平等、自由,充满爱的新世界。并且,预示了在已经拥有巴维尔这样的觉悟较高的无产阶级战士,和像母亲一样开始有所觉醒的劳动人民的情况下,星星之火必以燎原之势燃烧,将这不平等的旧制度烧为灰烬。
高尔基为了追求小说的时效性,从而起到鼓舞民心的作用,部分地牺牲了作品的艺术性。这部作品艺术上确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如说教性太强,情节概念化,主要人物共性有余而个性不足等。但是,我们从历史的角度和美学的角度结合来看,《母亲》仍然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
(贾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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