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汤姆·琼斯是一个私生子,从小被奥尔华绥先生收养,与实为他同母异父的兄弟卜利非少爷一起长大。他们都爱上了邻居魏斯顿乡绅的女儿索菲娅。美丽纯洁的索菲娅对憨厚善良的琼斯心有好感,对出于垂涎家产追求她的卜利非充满厌恶。阴险狡诈的卜利非设计陷害琼斯,使他被不明真相的奥尔华绥先生逐出了家门,索菲娅也随后逃婚出走。他俩从萨默塞特郡到伦敦一路历经艰辛,饱受苦难,又遇到种种奇人趣事,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作品选录】
就像在六月里一个偶然的机会栽到百合丛中的红玫瑰,在一片素淡的白色花朵中间杂着点儿朱红;或者在愉快的五月里,好玩闹的漂亮姑娘在百花盛开的牧场上吐气若兰;或者在生机勃勃的四月里,温柔、痴心的鸽子栖息在美丽的花枝上,怀念着它的伴侣,索菲娅(正是她本人)一手托着可爱的头,倚在床上,姿容比上述那些秀丽百倍,气味也芳香百倍,她心地善良而纯洁,可以和她的相貌媲美。正当她一心一意思念着汤米时,女仆跑进屋来,一直奔到她的床前,大声说:“小姐,小姐,您猜这店里还住着谁?”索菲娅吓了一跳,嚷道:“但愿咱们没被我爸爸追上。”“不是的,这个人抵得过您一百个爸爸。琼斯先生本人此刻就住在这家店里。”“琼斯先生!”索菲娅说,“不会的吧。我的运气怎么会有这么好!”女仆说确实是这样,于是,小姐说一定要马上见到琼斯,并派女仆立刻去请他来。
奥诺尔刚刚离开厨房,老板娘就恶狠狠地骂起她来。就像我们看到的那样,这个可怜的女人的一肚子脏话确实已经憋了很久,这时就像撤掉挡板的烂泥车一样,滔滔不绝地从嘴里倾泻出来。帕特里奇也倾吐了他那份诽谤。他不但痛骂那个女仆,而且(也许会使读者感到意外)还想污损索菲娅那玉洁冰清的名声,哼,都是一丘之貉,他嚷道:“Noscitur a socio,一点儿也不错。固然应该承认,那个穿得漂亮的小姐更懂得礼貌一些,不过这两个肯定都不是好东西。一定是巴斯来的一对婊子,这一点我敢肯定。上流人决不会这么深更半夜赶路,而且也不带几个听差。”“说得对,”老板娘大声说,“这话说到她们根儿上啦。因为没听说上等人住店不叫饭菜的,叫来了吃不吃是另外一回事。”
他们正说着,奥诺尔又回到厨房来,她按照小姐的吩咐,要老板娘马上把琼斯先生喊醒,告诉他有一位女客要会他,老板娘叫她去问帕特里奇,因为帕特里奇是这位少爷的朋友。她说,至于她自己,是向来不去叫醒男客的,尤其是上等人。说完之后,她气鼓鼓地走出厨房。于是,奥诺尔就来求帕特里奇,可是他也不肯去叫。“我的朋友很晚才睡,”他大声说,“这么早把他吵醒,他一定会生气的。”奥诺尔坚持要他去喊,说她担保琼斯先生不但不会生气,要是他知道喊醒他的原因的话,他还会欢喜得要命呢。“换个时候他也许会的,”帕特里奇大声说,“可是non omnia possumus omnes。对一个明事理的男人来说,一次一个女人也就够了。”“伙计,你说‘一个女人’是什么意思?”奥诺尔大声问。“谁是你的伙计!”帕特里奇回答说,然后他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奥诺尔,琼斯正跟一个野女人睡觉呢,而且他用的字眼儿实在不雅,不便在这里写出来。
奥诺尔听了十分生气,骂他是个不懂规矩的家伙,然后赶忙跑到小姐跟前,把她奔走一番的结果向小姐报告。她非常生琼斯的气,就好像帕特里奇的话全出自琼斯之口,所以不免夸张了一些。她臭骂了琼斯一顿,劝小姐再也不要去想念这个从来就配不上她的人。她还翻出莫莉·西格里姆那段往事,对琼斯过去就背叛过索菲娅那件事做了极为恶毒的解释——我不得不承认,当前这事在不小的程度上也帮助了她去做这样的解释。
奥诺尔滔滔不绝说个没完,索菲娅心神慌乱,也顾不得去拦她了。后来她还是打断奥诺尔,说:“我决不信这话,一定是什么坏人造他的谣。你说是从他的朋友那里听来的,可是要真有这种事情,朋友决不会泄露这种秘密的。”“我估计,”奥诺尔大声说,“那家伙是替他拉皮条的,我从来还没见过长得那么难看的恶棍。而且,像琼斯先生这种胡混的人,是不会把这类事情当做耻辱的。”
老实说,帕特里奇这件事做得有些叫人难以原谅,不过头天晚上的酒力没有被睡眠消退,早晨他又喝了一升多葡萄酒,或者说麦酒,因为那梨酒一点儿也不纯。可是造物主在设计他的脑袋时留作专门储酒用的部分是很浅的,一点点酒就会泛滥出来,冲开心灵的闸门,把藏在里面的秘密全泄露出来。而且说实在的,那闸门本来也不牢固。从最好的方面来理解帕特里奇的性格,可以说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他既然好奇心很重,不断探听人家的私事,因此,作为回报,他也喜欢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全都讲出来。
索菲娅焦急万分,对刚才的话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这时苏珊把葡萄乳汁端来了,奥诺尔立刻对她耳语,劝女主人问一问这个女人,她可能告诉她真相。索菲娅同意了,于是就这样问道:“过来,姑娘,现在我要问你一件事,你只要把实情告诉我,我一定重重酬劳你。在这个店里是不是有一个年轻绅士,一个漂亮的年轻绅士?”一说到这里,索菲娅脸红了,感到有些难为情。奥诺尔接下去嚷道:“就是跟这会儿在厨房里的那个无礼家伙一道来的少爷。”苏珊回答说:“有的。” “你知道关于一位夫人的事吗?”索菲娅接着问下去,“一位夫人,你不必告诉我她漂亮不漂亮;也许不漂亮,那无关紧要。只告诉我有没有一位夫人。” “唉,小姐,”奥诺尔嚷道,“您可真不是个会问案的法官。听着,姑娘,刚才说到的那位少爷是不是正跟一个可恶的婊子睡觉哪?” 听到这里,苏珊笑了笑,没有吱声。“姑娘,回答这个问题,”索菲娅说,“给你一个几尼。” “一个几尼!小姐,”苏珊大声嚷道,“哈,一个几尼算什么?要是老板娘知道的话,她一定马上就会把我赶走的。” “再给你一个几尼,”索菲娅说,“我答应你一定不让老板娘知道。”苏珊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接过钱来,讲出全部事实,最后还说:“小姐,要是您真想知道的话,我可以悄悄溜进他的房间,看看他是不是睡在自己的床上。”于是,她就在索菲娅的委托之下照办了,并且带回一个否定的答复。
索菲娅听后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奥诺尔劝她把心放宽,不要再记挂那个下流货。“小姐,您不至于见怪吧,”苏珊说,“请问,您就是索菲娅·魏斯顿小姐吗?”“你怎么认得我呀?”索菲娅问。“那个人,就是这位大姐提到的那位,他现在正在厨房里,他昨天晚上提到了您。不过,我说出来希望小姐别生我的气。” 苏珊说。“姑娘,我当然不会生你的气,”索菲娅说,“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吧,我一定还要酬谢你哪。”“咳,小姐,”苏珊继续说道,“那个人昨天晚上在厨房里对我们大家说起索菲娅·魏斯顿小姐,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苏珊说到这里,又停下来,后来经索菲娅的鼓励和奥诺尔大姐的紧紧追问,她才又说下去,“小姐,那人告诉我们,自然,他说的话全是胡编乱造,他说,小姐爱那位少爷爱得要命,说少爷出来当兵,就是为了甩掉您。当时我心里就想,这家伙可真没良心。可是现在看到他为了一个很平常的女人(而且还是别人的老婆),竟然把您这样一位文雅、阔气而又漂亮的小姐抛弃掉。说起来这真是一件奇怪的、反常的事。”
索菲娅又给了苏珊第三个几尼,对她说,只要她不把这件事传出去,也不告诉别人她是谁,她就确实是索菲娅的朋友。说完之后,就把这个女人打发走,叫她吩咐驿夫立刻把马备好。这时,房间里只剩下主仆两人了,索菲娅就对这位忠实可靠的女仆说,她心里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么平静过。她说:“我现在相信了,他不但是个坏蛋,而且是个下流无耻的东西。别的什么我都可以不计较,我永远也不能饶恕他这样野蛮地糟蹋我的名字,这件事使我鄙视他,真的,奥诺尔,我的心现在平静了,真的平静啦,我心里很平静。”说着,两行热泪就涌了出来。
索菲娅一边哭一边告诉女仆她心里非常平静。过了一会儿,苏珊回来了,说马已经备好。这时,我们这位年轻的女主人公的心头突然生出一个很奇特的念头: 为什么不让琼斯先生知道她到过这家客栈呢?这样,假如他对索菲娅还有一丝爱情的话,这至少也可以算是对他的过失的一点惩罚。
读者诸君也许还记得有一只小手笼,在这部历史作品中,它不止一次被荣幸地提到过。自从琼斯先生出走后,这只手笼白天给索菲娅当伴侣,夜里还要陪她同榻而眠。此刻,它正套在她的臂上。于是她怒气冲冲地把它扯下来,用铅笔在一张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把它别在上边。然后,她买通苏珊把它放到琼斯先生的空床上,要是琼斯没有觉察,就由苏珊想办法让他第二天早上看到这只小手笼。
随后,索菲娅付了奥诺尔的饭钱,账单上还包括了她本人没吃的那份。然后她就骑上马,再一次请她的旅伴放心,说自己心里非常平静,就继续赶路了。
这时已经是早晨五点多了。有些客人已经起床来到厨房,其中包括军士和那个车夫。他们两人已经彻底和解,彼此行了奠酒礼,说得直白些,就是一道干了杯。
饮酒的时候,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帕特里奇的举动,当军士举杯祝国王乔治健康时,他只祝国王, 而不再说别的字。这是因为,尽管他是站在和自己所拥护的相反的这一边而作战,他却坚决不肯向这边祝酒。琼斯先生现在已经回到自己的床上(至于他从哪里回来的,请原谅我们就不叙明了),他把帕特里奇从正和他谈得畅快的友伴们那里喊来。帕特里奇先说了一段开场白,接着,在得到琼斯先生的许可之后,又作了如下的劝告:
“先生,这是句老话,可也是句真话,就是聪明人有时候也可以从傻子的劝告里得到好处。我斗胆劝您不如回家乡去,把这horrida bella,把这血腥的战争留给那些情愿吃炮弹的人吧,因为反正这些人也没有别的可吃。现在人人都知道您家里要什么有什么,既然如此,何必还这样到处流浪呢?”
“帕特里奇,” 琼斯大声嚷道,“你的的确确是个胆小鬼,所以,你自己回家去吧,不要再来烦我了。”
“请您原谅我,先生,”帕特里奇叫道,“我刚才说的话,为您设想多于为我自己。至于我,上天知道,我的处境已经够倒霉的了。我丝毫不惧怕什么,手枪、大口径短枪或旁的武器在我眼里都和孩子们玩的纸枪纸炮没什么区别。人反正迟早总有一死,怎么死法有什么要紧!而且,说不定我缺一只胳膊或是断一条腿,命还能保住呢。先生,请您相信,我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毫不畏惧。要是您拿定主意还是当兵去,我也决心跟随您。不过要是那样,我想给您出个主意。像您这样一位高贵的绅士,这么在地上走可真太不像话了。我看此刻马厩里有两三匹好马,要是您想骑的话,店主一定会信任您的: 万一他不肯交给您,我也有法子把它们弄到手,就是闹到最坏的地步,就是出了乱子,国王也一定会赦免您的,因为您这是为国王的事业而战呀。”
帕特里奇的诚实和他的理解力旗鼓相当,这两者都专用在小事情上。假如不是觉得绝对安全,这类坏事儿他是决不会想到去干的。像他这种人,对绞刑架看得比事物的适当性更为重要,不过他实际上是在想,就是偷了马,实际上也不会有任何危险。一方面,他相信只要一提沃尔华绥先生的名字,就足以叫店主不敢声张;同时另一方面,事情不论成败,都是绝对安全的,他估计琼斯先生那方面一定有很多朋友,而他自己的那些朋友也一定会来营救的。
当琼斯先生发觉帕特里奇提议要那么干是认真的时候,就严厉地斥责了他。理发师只好竭力把他刚才说的话当做笑话敷衍过去,并且立刻把话题转到别的事情上去,说他们准是住到一家窑子里了,因为三更半夜他费了好大劲才把两个婊子拦住,没让她们找琼斯去纠缠。哎哟!他叫道,不管我怎么拦,我相信她们还是钻进来了。您看,地上这只手笼正是她们当中一个丢下的。琼斯摸着黑回到自己的床上来的时候,确实没看到被子上放着一只手笼,他上床的时候,手笼又被掀落到地上去了。这时,帕特里奇把它拾起来,正想往自己衣袋里塞,琼斯吩咐拿给他看看。这只手笼十分别致,即便上边没附带什么说明,我们的主人公大概也能认得出来,但是现在不需要劳他记忆力的大驾,因为他一眼就看见上面别着的那张纸,上面写着索菲娅·魏斯顿。立刻,他神色惶恐,急切地嚷着:“天哪,这只手笼怎么会到这儿来的?”“这方面我也不比您知道得更多,”帕特里奇大声说,“不过我曾看见那两个女人当中的一个,手臂上套着它,要不是我拦住,她们就会去纠缠您了。”“她们在哪儿?”琼斯嚷着,就跳下床,抓起衣服。“此刻我想一定走出好几英里了。”帕特里奇说。琼斯又问了问,终于完全肯定戴这手笼的不是旁人,正是可爱的索菲娅本人。
这时候,琼斯的表现,他的神情,他的思想,他的话语和动作都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他恶狠狠地骂了帕特里奇一顿,也同样骂了自己一顿,才吩咐这个吓昏了头的可怜家伙赶快下楼去雇马,要不惜任何代价。几分钟之内,他自己也胡乱穿上衣服,赶紧跑下楼去办理他刚刚要帕特里奇办的事儿。
在叙述琼斯来到厨房的情景之前,我们有必要谈谈帕特里奇被他的主人叫去之后,厨房里发生了些什么事。
军士刚刚率领他的队伍开拔,两位爱尔兰绅士就起床下楼来了。他们都抱怨客栈里吵闹不停,害得他们几乎一夜也没能入睡。
读者也许以为那位年轻小姐和她的女仆坐的马车是自备的,实际上,那是从巴斯城的金先生那里雇来的回程车,在出租马车这一行业里,属金先生产业最大,做生意也最老实可靠。读者中间如果有人想在这条路上旅行,我们竭诚推荐您坐他车行里的车。说不定就能坐上本书所写的那辆,赶车的还兴许正是这位驿夫呢。
车上只有两位乘客,赶车的听说麦克拉契兰先生要去巴斯,就邀他坐上这辆车,车费格外优惠。他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从客栈里的马夫那儿听说麦克拉契兰先生在沃斯特城雇来的马不大愿意再跑远路,而想回到沃斯特它的朋友们那里。实在是因为,这匹马与其说是四条腿,还不如说是两条腿的动物。
麦克拉契兰先生立刻同赶车的谈妥了,同时,还劝他的朋友费兹帕特利也搭这辆车,凑成四个人。费兹帕特利骑马骑得骨头酸痛,也乐意改换。既然一定可以在巴斯见到他的妻子,他认为稍稍耽搁一些时间也无关紧要。
两人之间,麦克拉契兰要精明得多。他听说这位小姐是从彻斯特来的,又从马夫那儿了解到一些旁的情况,于是认为她可能就是这位朋友的妻子。他马上把自己这种怀疑对费兹帕特利本人讲了。费兹帕特利压根儿没有想到过这一点。老实说,费兹帕特利这种人是造物主匆忙间完成的产品,忘记把脑子放进他的脑壳里去了。
这种人正像没出息的猎犬,自己从来嗅不出野兽的踪迹,可是当一条较聪明的狗朝哪边张一下嘴,它就即刻照样模仿,而且也不按猎物的体臭辨别方向,就拼命往前冲过去。费兹帕特利先生就是如此,麦克拉契兰先生刚一说起自己的怀疑,他马上就认为确定无疑,径直奔上楼去,还没弄清楚他的老婆究竟在哪儿,就想给她来个突然袭击。命运总是好跟那些完全听凭它摆布的人开玩笑。费兹帕特利先生不幸白白地把头撞在几扇门和几根柱子上。但命运对作者要客气得多,它启发我想到上边那个猎犬的比喻。我们还可以比喻下去。这时,费兹帕特利先生的那个可怜的妻子正像一只被追赶的野兔,和不幸的小野兔一样,她也竖起耳朵谛听追逐者的脚步声。一旦听到了,马上就浑身发抖地奔逃。而且也会和野兔一样,到头来她总会被追上,遭到粉身碎骨的命运。
然而当前的情况倒不是这样,因为费兹帕特利先生搜索了半天,徒劳无功,只好回到厨房。这时,真好像在猎场似的: 呼啦一声(这是猎犬迷失猎物去向时猎人发出的吆喝声),一位乡绅走进客栈。他刚刚下马,身边跟着许多随从。
读者,这里也许有必要告诉您一些事情,如果您早已知道了的话,那么您的智慧就超出了我的估计了,我要通报给您的信息,您在下面一章里可以看到。
(黄乔生译)
注释:
拉丁文,意思是: 观其友而知其人。——原注
拉丁文,意思是: 我们不能事事都办得好。——原注
拉丁文,意思是: 可怕的战争。——原注
【赏析】
长篇小说《汤姆·琼斯》发表于1749年,是亨利·菲尔丁的代表作。小说以其复杂错综的故事情节,严谨巧妙的叙事结构,亦庄亦谐的语言特色,以及作者首创的“散文体喜剧史诗”文体,成为英国小说史上里程碑式的巨作。
节选部分的厄普顿客栈可谓是全书中最为热闹的一个场景,也是全书的中点和转折点。伴着抗婚出逃的索菲娅和被撵出家门的汤姆·琼斯,我们一路领略了英国18世纪的社会生活长卷: 乡间、城镇、客栈、集市,甚至剃头铺子、杂货摊子各种场景纷至沓来,其间活跃着形形色色、 琳琅满目的各色人等,有贵族、乡绅、军士、客栈老板、奴仆、强盗、驿夫,整幅画卷因为有了他们而变得灵动活泼、流光溢彩。
作者把厄普顿这个小小的客栈点化成一座大大的舞台。在这里,众多人物鱼贯登台,演出一幕幕追寻、逃跑、打斗、争吵的悲喜剧,却又在作者的精心安排下宿命般地失之交臂,带着未曾谋面的神秘开始新的旅程。索菲娅和琼斯差点就相逢了,却因得知汤姆和沃尔特太太的风流韵事而拂袖离去,空留一只手笼让琼斯追悔莫及;她前脚刚离开客栈,她的父亲魏斯顿乡绅后脚就赶到了;费兹帕里特先生错把沃尔特太太当作妻子,大闹了一通,却让真正的妻子趁机逃掉了。这一切都构成了吸引读者的悬念,为情节的进一步发展作了铺垫,让故事始终保持着一种动态的美感。
索菲娅可以说是作者在本书中塑造得最为完美的人物形象。她聪颖美丽,温柔娴静,为了描绘她那迷人的容貌和风采,作者用了整整一章的笔墨(第四卷第二章)。在节选部分的一开始,作者也用了清新优美的文笔,在读者的脑海中勾勒出一位吐气若兰、娇艳似花、雅致如诗的佳人形象。她和琼斯、卜利非从小一起嬉戏玩耍,长大后对善良热情、仗义勇敢的琼斯暗生情愫,讨厌阴险狡诈、自私贪婪的卜利非。可叹的是,由于琼斯是私生子,又遭了心怀叵测的卜利非的暗算,被剥夺了遗产继承权,所以自然而然地被抛在了由索菲娅的父亲魏斯顿乡绅以自我为中心、金钱为半径划定的人际关系圈之外。但索菲娅对琼斯的爱情是忠贞纯洁的,在那样一个重视金钱、社会地位的社会,她能够坚持爱上要钱没钱、要势没势的私生子琼斯,真可谓是惊世骇俗了。这样的纯爱情当然遭到了家里的激烈反对,乡绅宁愿饿死女儿也绝不接受琼斯。乡绅看中的卜利非,在贪财、势利、低俗方面的确配得上做他的女婿。索菲娅很清楚地认识到,爱情在婚姻中的意义,对卜利非来说只是财和色的简单加法,再掺杂了对琼斯的嫉妒和报复,等待她的婚姻简直就可以和悲剧画等号了。索菲娅不会愚蠢地坐以待毙,听任她那粗俗势利的父亲急不可耐地把她送到虎口,她选择了逃跑,去找寻自己心中的爱情。
琼斯就是索菲娅心中爱情的象征。和阴沉的卜利非相比,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热情勇敢的人。他本性善良忠厚,宽宏大度,豪爽仗义,情感真诚,充满着活力和生机,他慷慨地接济猎场工人乔治·西格里姆;为了索菲娅的安全,他奋不顾身地保护她;为了救援窘境中的莫莉,他孤身一人和一伙人决斗;在流浪去伦敦的途中从强盗手中救下山中人的性命;从歹徒手中解救了沃尔特夫人;他饶恕了为生活所迫而拦路打劫他的穷苦人;还为已经被爱人所抛弃的南茜姑娘重新找回了幸福。这一连串令人称赞的行为都说明了他是一个值得索菲娅去爱的人。
可惜世界上并没有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我们也很难用好和坏来简单地判断一个人,作者在开卷就说过“我们这里为读者准备的食物不是别的,乃是人性”。人性远比简单判断要复杂得多。作者也没有打算把汤姆·琼斯这个拥有最普通名字的凡人写成完美无瑕的圣人。他在第十卷的序章里说道:“假如你喜欢十全十美的人物,那么当前有足够多的作品能满足你这种嗜好。但是,因为我们有生以来从未遇到过十全十美的人,所以也就不想在这本书里写这样的角色。老实说,我很怀疑尘世间的凡人是否曾达到过那样尽善尽美的境地,也怀疑世上是否存在过坏到绝顶的怪物……” 作者以一种“观察众人的习俗”的客观写实态度,对琼斯这一形象作了多层次的塑造。
作者在描写琼斯的优点时,也如实地记下了他任性调皮、酗酒打架的劣行。尤其严重的是他缺少理性,感情用事加上意志薄弱,经不起女人的诱惑,屡次做出对不起索菲娅的事。在萨默塞特郡时,就和莫莉有一段风流韵事。这对单纯的索菲娅是个不小的打击。虽然琼斯拼死救她的举动感动了她,让她重新陷入情网,但是这次事件却反映了他们之间关系的症结——琼斯的放荡不羁与索菲娅所坚守的道德观念完全相悖。这一矛盾在厄普顿客栈达到了极点。我们可以想象索菲娅当时的痛苦和绝望: 自己抗婚离家,一路上颠沛流离,好不容易找到了朝思暮想的恋人,却发现琼斯又在故伎重演了。爱情几乎要与他们擦肩而过了,索菲娅只能伤心地承认琼斯是个“坏蛋”、“下流无耻的东西”,是自己盲目、幼稚才会不顾一切地喜欢他。她决定放弃了,哭着告诉女仆奥诺尔:“别的什么我都可以不计较,我永远也不能饶恕他这样野蛮地糟蹋我的名字,这件事使我鄙视他,真的,奥诺尔,我的心现在平静了,真的平静啦,我心里很平静。”真的是心如止水、恩断义绝了么?当索菲娅丢下那只饱含爱恋的手笼,并一再叮嘱仆人苏珊要想法让琼斯看到时,我们不难感受到掩饰在索菲娅口头“平静”下的心灵的涟漪和对琼斯回心转意的隐隐期望。
琼斯见了手笼,整个人都惊呆了,“这时候,琼斯的表现,他的神情,他的思想,他的话语和动作都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他恶狠狠地骂了帕特里奇一顿,也同样骂了自己一顿”。他明白自己的一时冲动是多么愚蠢,悔恨交加中立刻动身去追索菲娅。本来是索菲娅跟着琼斯的足迹,找寻理想中的爱情。厄普顿事件后,她抛下了不谙世事的一味痴情,努力让自己更为冷静。而琼斯也在遭到打击后领悟到爱情和欲望的本质区别,反过来追索菲娅的过程也可以看作是自我觉醒,努力走向成熟的经历。
自厄普顿一别后,男女主人公很快来到了花花世界伦敦,接触到虚伪残酷的上流社会。索菲娅变得更加聪明,与魏斯顿姑妈、贝拉斯顿夫人、费拉玛勋爵等恶势力巧妙周旋,维护了自己的爱情理想。她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图谋不轨的勋爵,明确地表示对财产、头衔之类所谓“迷人的东西”的不屑一顾,她清楚地明白什么是她所要的,什么是她所鄙视的。琼斯也在成长之中,可很不幸的是,他由于穷困潦倒,再次落入了贝拉斯顿夫人的圈套之中,沦于情欲的牺牲品。他明白这不怀好意的接济后面隐藏着怎样不可告人的龌龊目的,但是他糊涂地理解了报恩,认为自己既然接受了恩惠就一定要付出代价。这种愚昧的仗义亵渎了道德,也险些葬送了爱情。
也许是因为作者出于对琼斯的偏爱吧,让他最后得到了遗产,收获了谅解和爱情,拥有了一个崭新的命运。可以说,这一结局有些过于完美。但是,如果我们明白了“索菲娅”在古语中是代表“智慧”的意思,就不难体会到作者的用意了。汤姆·琼斯拥有了善良、忠厚、侠义等许多美德,但由于缺少理性和智慧而屡遭厄运。最终当他通过一系列的艰难曲折后拥有了索菲娅,拥有了智慧,我们相信他会越来越好。
批评家乔治·塞恩斯伯里曾经这样评价过此书:“《汤姆·琼斯》是一部生活的史书——确实并不是那种层次最高、最为突出、激情最强烈的生活,而是真正的普通人普普通通的健康的生活;他们绝非白璧无瑕,也不是十全十美,但他们是真实的人,这样的角色,除莎士比亚在他的模仿世界中表现过之外,迄今无第二人写过。”
正是因为菲尔丁摒弃了传统的古典主义人物类型化、扁平化刻画人物性格的方法,改为注重真实性,强化个性化描绘,所以他笔下的人物都显得栩栩如生而又真实可信,仿佛伸手可触、呼之欲出。这也是这部小说至今仍广为流传,深受人们喜爱的一个重要原因。
(程维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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